噩梦

  水镜天,薛家。

  黑色身影自雨幕中从容走来,瓢泼的大雨却凝滞在其周身一寸的地方,顺着无形的灵力滑落。

  那人长帔遮脸,只露出淡色的唇,薄而细长,有几分凛冽与淡漠的气场。

  他站在雨里,回头向一个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随后拉低帽沿,走进薛家境界。

  作为修真第一世家,薛家有着不输任何门派的规格与气度。

  石立门碑写着恢宏的一个“薛”字,再往前纵深几百米是青苔石阶步步通往幽深之处,两边是高不可量,直破浓云,通向天际的传经石樽。

  林木深厚得遮天蔽日,雾气沉沉,青阶染绿,仿佛不沾惹烟火的世外之地。

  外面有多低调,越往里走就有多辉煌,白玉为砖,金石作瓦,琉璃光照夺目,以至于夜深也似白昼,雕栏玉砌皆为上品,随便扣下一块地砖都价值连城。

  这奢华程度都能与最豪气的空明王室一较高下了。

  似乎感受到来者到访,薛家家主薛诏愉悦地用茶盖撇去面上的浮沫,意味不明地笑笑。

  他道:“你来了,孽城王家一事办的如何。”

  来者冷漠不语,毫不见外地坐下,拿起早已为他沏好的茶抿了一口,自顾自说道:“都在计划中,但,燕无渡还活着。”

  薛诏皱眉,笑里带着些许不解,“‘燕无渡’当然没死,他死了我们如何扳倒楚北岌。”

  来者见他没懂自己的意思,再次强调,“我说,燕无渡没死,被道昀护下,带着青诡的面皮示人”

  薛诏下一刻明白他的意思,本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却难掩喜色,“你是说燕无渡还活着,还与道昀狼狈为奸?”

  天大的好消息!

  薛诏大笑出声,正愁找不到机会将楚北岌拉下马来,谁想料他自取灭亡,与燕无渡厮混在一起。

  若是让天下人知道被他们捧上神坛的道祖与满身杀孽死有余辜的魔头在一起,这将是多大一出好戏。

  来者再次开口,“我要你帮我个忙。”

  薛诏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狂喜之中,“但说无妨!”

  “杀了燕无渡。”语气平静地仿佛在说收拾掉地上破碎的杯盏。

  薛诏脸色变得阴晴不定,“你疯了吗?杀了燕无渡我们就少了一个扳倒道昀的筹码?你这是在作茧自缚!”

  他镇定自若平视回去,“我要你,立刻,杀了燕无渡。”

  仰起脸的动作让檐帽脱落,薛衍成原本尚显稚气的脸在此时变得阴谲难测,望而生寒。

  他是由燕无渡创造出来的,相当于一个衍生体,衍生体无法对本体进行攻击,否则会遭到灭顶的反噬,所以他只能大费周章地借刀杀人。

  薛衍成勾起嘴角,推开犹豫不决的男人,“你要是不即刻履行我的命令,我会让你几百年殚精竭虑布下的棋局功亏一篑,反正我一条贱命,搭上薛家几万年的荣光作赔,再值得不过了。”

  他走上前,拿起桌上那只紫砂茶壶,它粗糙,廉价,在一众珍奇异宝,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显得格格不入,据说是薛诏亡妻所留,即使并不贵重,但格外受其钟爱。

  真是深情呢。

  薛衍成细细打量着,满脸动容,下一瞬,他神色如常将其摔在地上,紫砂粉碎炸开。

  薛衍成毫无意味地笑,“可以试试看。”

  随后,薛衍成走进潇潇大雨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除了破碎一地的砂壶碎片。

  薛诏愕然。

  早在他答应与薛衍成合作时就该意识到,对方是一只会随时反咬一口的毒蛇,他以为捏住薛衍成的七寸,对方可以任自己操控,殊不知到最后,自己才是那只被捏住七寸的困兽。

  或许薛衍成忽然的反目不是没有预兆的。

  早在薛家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杀与侮辱,他仍跟条没骨头的狗一样回头摇尾乞怜。

  早在灵力低微,却仍能凭借残暴的手段在吃人的九重地狱活下来,并一步步杀到至高掌权者的位置。

  早在明明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恨之入骨,却还是为了共同扳倒楚北岌,对他跪拜,谄媚,将姿态放到最低。

  有时候薛诏也不明白,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却为何还是与他共谋。

  兴许是将他踩在脚底的愉悦,兴许是被他卑微低下的态度取悦到了,竟无意识一步步走入他布下的,明晃晃的陷阱里。

  薛诏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人可怕至极,因为他是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可以出卖的人。

  *

  月神山,干元宗。

  石室静谧无声,连墙上的烛焰都不曾跳动一下,只有棋子碰撞的声音。

  “啊,我又输了。”

  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响起。

  棋盘另一面那人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冷玉般毫无生气的手将黑白棋子归位。

  “阿楚,昨日与你同说之事,你要作何取舍呢。”

  声音婉转娇媚,似乎是在撒娇。

  “我心中有数。”楚北岌道。

  “那我就当阿楚同意啦,”声音兴高采烈道,“我早就说过,成神的本就该是你,所有人都认定你神主转世,那么你就是,是燕无渡抢了你的,只要走完最后一步,夺取他的神躯,你我都可得享永生之乐,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

  声音的主人由黑暗中跑出来,将他死死抱住,亲昵地脸贴着脸,祂道,“阿楚,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你会高兴吗?”

  楚北岌沉吟片刻,道:“嗯。”

  “那你要保护好燕无渡的身躯哦,我不想要那么丑的身体。”

  “会的。”

  寂静与黑暗将二者包围。

  一阵阴风陡然吹过,烛焰亮了一瞬,陡然照亮祂的脸庞。

  瞳孔淡灰,目若寒星,五官深邃而立体,笑起来有几分邪气与不羁。

  祂分明就是燕无渡的脸!

  那是楚北岌的心魔,是他臆想出来的执念,也是他恶念的源头。

  *

  两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燕无渡的脑海中,傀儡灵丝可以承载一段记忆,从目睹者或者接触者的脑海里抽丝而出,它只是一个载体,不存在篡改的可能性。所以这两段记忆是真实存在的。

  燕无渡怎么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

  他们都没说谎!都想着要自己的命!

  从前自以为最熟悉的人,在他死去的八百年里变得陌生,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变化让燕无渡觉得毛骨悚然。

  他浑身冷汗,夏风一过,遍体生寒。

  仿佛沉溺在一片冰冷的深海里,眼前是拨不开的迷雾,迷茫的忘记了呼吸,就在这片深海里不断下坠。

  “你在干什么?”

  一声不怎么高兴,近似于呵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与沉默。

  燕无渡惊地一抖,猛地抬头看去。

  楚北岌脸色如常,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莫名有种平静水面下,有着波涛汹涌的暗渊的错觉。

  燕无渡一下子坐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前一刻还在趴着睡觉,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可傀儡丝的触感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两段记忆又如此真实,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可他低头看看摊开的手掌,确实空空如也。方才种种震惊,失望,胆寒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

  楚北岌下定论,语气中带着不容辩驳的绝对,“你做噩梦了。”

  “道昀恐怕用的也不是真身,说不定你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他的本人”

  燕无渡忽然想起傀儡说的话,心底毛毛的。

  他甩了甩枕麻的手,“好像是的,果然不能趴着睡。”

  “梦到什么了。”

  明明是平常语气,却在这种情景下显得有几分逼迫的味道。

  燕无渡尚且看不清眼前状况,不知道楚北岌知道多少,只知道若是躲躲藏藏,就说明不信任对方,只会将情况往糟糕的方向推去。

  他如实道:“梦到你真如薛衍成所说,与另一人合谋杀我。”

  说完仔细观察楚北岌的反应。

  而对方只道一声“无聊”,随后转身坐在他身边,拿起手边的话本开始一目十行地浏览。

  燕无渡低头一看,震惊!这人把他藏起来的话本找出来,并且特地跑到他眼皮子底下看,这不故意犯贱吗?

  “你干嘛?不是说销毁吗?”

  楚北岌面不改色,“看完再销毁,有问题吗?你以为我干元宗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倒也挑不出毛病。

  毕竟修真门派不像修真世家那样收钱降魔,也不像王室那样征收民税,甚至还要自掏腰包养剑养刀。

  而且除魔卫道之后,有民众众筹送钱财也不允许收,谓之徒增羁绊,不利于修行,虽然门派中弟子人才辈出,都说世家宗师在干元宗只有扫地烧柴的份。

  但穷也是真的穷,经常表面风光无限,实则穷困潦倒,上街算命卜卦赚补贴。路边的“江湖术士”有一半是干元宗的弟子。

  燕无渡看着天渐渐亮了,又到正午艳阳高照,又转眼夕阳西下。

  一天过去了,楚北岌依然驻守再此,专心地看着话本,原本以他的速度,两撂半人高的事,不到两个时辰就能看完,谁料这人故意放慢速度,存心耗着他一般。

  燕无渡焦急地看向窗外,快到傀儡约定到访的时间了。

  那个不长眼的死木头万一进来就喊,“我又来啦,你决定得怎么样,那两个都不是好人,你还是跟我走吧。”

  那么面临的结果就是,傀儡的替身再次粉身碎骨,而自己将提前面对被撕魂剥离躯体的死法。

  燕无渡的手指焦急地敲着桌子,念叨,“别别别别别别别……”

  窗外竹叶微动,傀儡探出半个脑袋挥手,他扒着窗棂,嬉笑地做口型:“我又来啦。”

  燕无渡的心跳跟着提到嗓子眼,几乎要大喊“你不要过来啊!”,他赶紧侧过身挡住楚北岌。

  “这么无聊的东西你看得不困吗?就算不困也挺累眼的,不回去休息休息吗?”

  楚北岌上下看他一眼。

  燕无渡觉得自己怀着什么心思被看了个精光,心虚地维持着笑意。

  楚北岌却合上话本,“确实,非常非常无聊,走了。”

  他转身离开,不知是真的如他所说,还是别有心思。

  不过是真是假,燕无渡都如蒙大赦,他松了口气,还没缓过神来。

  傀儡一下子蹦出来,“我又来啦,你决定得怎么样,那两个都不是好人,你还是跟我走吧。”

  燕无渡:……

  果然如他所想,一字不落。

  傀儡见他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以为等同于拒绝,瞬间垂头丧气,“好吧,我明天还会再来的,你改变注意叫我。”

  燕无渡扑上去拉住傀儡的手臂,“喂,你能保证躲开楚北岌和薛衍成吗?”

  傀儡转悲为喜,“当然。”

  “我跟你走,敢坑我我防火烧了你。”

  “我答应你。”傀儡笑开。

  ……

  翌日破晓。

  赵立序谨慎得敲了敲楚北岌的房门。

  “进。”

  他规矩地行了礼,“师尊,徒弟有一事禀报。”

  “说”

  楚北岌身边堆放着杂乱的书籍,手里亦拿着一本,全神贯注于这本书,时不时会流露出轻微奇怪的深情。

  赵立序禁不住想,像师尊这样的修真第一人,究竟看什么书会令他如此费解呢。

  但他不敢揣测,能在楚北岌身边待这么久,最重要的就是不好奇,不过问,不多嘴。

  “青诡自今天早上便不见踪迹,于王家人间蒸发,问过看门弟子,都说没有见过他。”

  楚北岌仿佛并不奇怪,淡定如常,“无妨,由着他去。”

  “需要派人将他找回来吗?”

  “不必,要不了多久,他会自己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