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偏向雪山行>第45章 你想亲我

  张医生是个发量稀疏的中年男人,面目和善,戴副厚厚的眼睛,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

  他提前和徐槐通过几次电话,在病情方面,两人早就有过不少交流。

  起初杞无忧以为,徐槐的复查无非就是要检查一下身体的恢复情况,但他从徐槐和医生的谈话中才得知,徐槐这次来检查,是为了取出打在腰上和双膝的钢钉。

  这是他从未对外界提到过的。

  他腰上的钢钉是两年前打的,术后仅进行了两个多月的休养和康复训练,就又回到赛场上。膝盖里的钉则是一年多以前打的,去年年初的时候。

  去年年初。

  平昌冬奥会。

  也就是说,如果徐槐那时膝盖没有受伤,也许是真的可以参加18年平昌冬奥会的。

  可是……

  杞无忧又不禁回想起17年的夏天,他不期然在嵩山少林寺千佛殿前与徐槐相遇。

  那家破旧窄小的烩面馆里,徐槐笑着对他和茅邈提到半年后的平昌冬奥会时,语气淡然,却又有着不加掩饰的憧憬与期待。

  也就是在那个夏天之后,徐槐旧伤复发,再加之因训练产生的新伤,身体负担日渐加重,于是那个雪季,雪迷们很少在赛场上见到他,就连冬奥积分赛他也只参加了一场。

  那时许多人都在议论,也许Ryan就这样退役了,自此消失在赛场上。

  昔日传奇带着遗憾黯然退场,似乎是大家更常见到的场景。

  其实徐槐早就不需要用一场比赛去证明自己,然而他还是决定最后再参加一场比赛。

  这既是他对赛场与雪迷的告别,也是给热爱多年的事业一个交待。

  最后一场比赛,他也依然是被人仰视着的,不可撼动地站在领奖台中央。

  杞无忧曾在网上完整地看完了徐槐参加的索契冬奥会。

  那年他22岁,这位举世瞩目的天才滑手已经开始显露锋芒,在坡面障碍技巧和U型池上拿到两枚奖牌。

  赛后采访时,记者问他:“Ryan,四年后我们可以在平昌冬奥会的赛场上看到你吗?”

  年轻而英俊的男人直视着镜头,眉眼飞扬,笑容畅快,漂亮而灵动的光彩在那双蓝色的眼眸中流转。

  “当然。”他笑着说。

  杞无忧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人的笑容可以像徐槐那样,如此明朗、纯粹、充满感染力,令无数有着滑雪梦的年轻人心驰神往。

  后来的某次赛事,徐槐带伤参赛,拿到季军。记者问他,“你觉得伤病对你的影响大吗?”

  徐槐脸上依然是带着笑的,“恐怕没有运动员会觉得不大吧,但我会尽量克服这种影响,发挥出最佳水平。”

  事实上,他没有走出伤病,病痛一直如影随形,困扰了他很多年。

  对于徐槐没有参加平昌冬奥会这件事,杞无忧耿耿于怀了很久。

  一开始只是以为这人在毫无负担地哄骗小孩儿,后来从队友那里看了纪录片,看到他似乎状态下滑,伤病缠身,或许对于单板滑雪这项运动也不复往日的热情。

  直到真正地认识徐槐,了解徐槐,他才明白,这些年,徐槐站在阳光下,看似自由、快乐,但其实他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待过很久,那是一段极其漫长而难熬的时光。

  然而与徐槐相识的自始至终,杞无忧都能看见,他的眼里有从未熄灭过的热情。

  “你这关节的劳损程度,别说28岁了,说是48都有人信。年轻人啊,不运动不行,运动多了也不行,哎──”张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做过这么多次手术,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吧?”

  “嗯,清楚。”

  徐槐在与张医生聊病情,神色坦然,一脸轻松,而旁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乖巧等待的杞无忧却越听越心惊。

  大大小小的手术,徐槐做过几十次,手腕、尺骨、桡骨全都骨折过,跟腱断裂、气胸、脑震荡……滑雪运动员可能会受的伤他几乎无一例外全都经历过一遍。

  好在张医生说,徐槐的片子上没什么问题,恢复得挺好的,近期就可以做手术把钉子取出来了。

  “其他的我也就不多交代什么了,反正你还是要多休息,少滑雪,都退役了应该也不怎么滑了吧?手术时间我这边安排一下,你也做好准备。”

  “嗯,好。”

  ……

  杞无忧一言不发地跟在徐槐身后从门诊出来。

  徐槐走到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饮料。

  付完款,“ 哐当哐当”,两瓶饮料掉到了下面的取货口。

  他刚准备弯腰拿,身后的小孩儿忽然拽了拽他的手臂,“ 槐哥,我来拿。”

  徐槐一头雾水地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位置,这有什么好抢的?

  看着杞无忧弯下腰取出两瓶饮料,徐槐忽然反应过来。

  他也许是在……担心我的腰?

  “ 小杞,”徐槐有些哭笑不得道,“虽然我打了钢钉,但是还是可以弯腰的,你看我之前大跳台都能跳,滑雪也能滑,更不要说弯个腰了。 ”

  杞无忧直起身,动作微顿,随即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 嗯。 ”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不过他还是顺手拧开了瓶盖把饮料递给徐槐。

  “小杞。 ”

  两人在等电梯上来,见杞无忧一直沉默地盯着地面,徐槐轻声问:“害不害怕?”

  “ 什么?”杞无忧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他。

  “刚才我和张医生聊的那些,你都听到了吧? ”

  “ 嗯,听到了。”

  “害怕也已经晚了哦, ”徐槐玩笑道,“不可以逃跑。 ”

  “我没有害怕。”杞无忧声音低低的。

  “嗯,其实我在那张试卷上看到了。”

  杞无忧:……为什么要提这个?

  那份试卷可以说是是他人生中做得最差的一份试卷,竟然还被徐槐看到了。

  “你写你站在大跳台上面没有畏惧感,说实话,我很羡慕你。”

  羡慕?

  杞无忧有些疑惑。

  他听到徐槐继续说:“因为我一直都会有畏惧感。那么高的跳台,那么硬的雪面,摔倒很疼的,做手术也很疼,特别是当麻药效果消失之后……”

  看不到他脸上存在任何的心有余悸,男人的语气洒脱而淡然,眼睛里甚至还带着笑。

  可杞无忧却觉得喉咙发干,有种强烈的钝涩,眼眶里也不知不觉涌上一股热意。

  “不过,比起摔倒之后的疼,我更害怕的是摔倒之后,对身体造成永久性损伤,以后就不能滑雪了。”说话时,徐槐一直在观察杞无忧的反应。

  少年低垂着眼睫,嘴角微微向下撇,好像还是闷闷不乐的。

  “小杞,你哭了吗? ”

  杞无忧有点狼狈地吸了吸鼻子,堪堪把泪意憋回去。

  他抬起头,凶巴巴地瞪徐槐:“我才没有!”

  “好吧好吧,没有就没有。”徐槐摸了摸鼻尖。

  “那这么不开心,是不是想要我哄你?”又故意逗他玩儿。

  “……不要你哄。”杞无忧瓮声瓮气道。

  他只是鼻子有点泛酸,并没有掉眼泪。

  “叮── ”电梯到达,两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内。

  “小杞,你摔倒的时候有哭过吗?”

  现在的声音一定很沙哑,不想让徐槐再哄自己,杞无忧暂时说不出来话,只是摇摇头。

  “小杞真棒!”

  又开始了,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尽管这样想,但杞无忧并不排斥徐槐这样讲话,反而每次都觉得很受用。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小时候滑雪摔了就经常哭,我没有你勇敢,也没有你坚强。”

  电梯镜面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晰可见。杞无忧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男人,耀眼的灯光拂过他头发,倒映进他如湖水一般澄澈而剔透的眼睛。

  “我滑雪滑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过几千场,所以很了解自己的上限。小杞,单板运动员的巅峰期很短暂的,我快要三十岁了,你能明白的吧?”

  徐槐是在安抚杞无忧,也是在剖开心脏,给他看曾经困扰了他很久,如今已经解开的心结。

  “去年的沸雪,我把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都献给了最后那场比赛,因为我不想留下遗憾。我也想继续站在赛场上,可是,我没有办法……小杞,这条路很长,可我只能坚持到这里了。”

  “槐哥,我明白的。 ”杞无忧声音沙哑,好像还掺杂着一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重。

  杞无忧很想让徐槐不要再说了。

  其实他不必这样,不必如此真挚、如此坦诚地把完完整整的自己呈现在别人面前。

  杞无忧无比希望,这些话徐槐只对他一个人说过。

  轻微的悬空感转瞬即逝,电梯门向两侧打开。

  走出电梯,徐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出来看了眼。

  “你肖教练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应该会和他同时到那儿。 ”

  在手机软件里打了辆车,离医院的距离还有两公里。

  他们站在街边等车,旁边零星站着几位等车的路人。

  徐槐见小孩儿情绪依然不太高的样子,又说道:“我最严重的伤其实都是很早以前练平大和U池的时候弄的,练大跳台受的伤反而比较少。”

  多年前训练,没有现在这么好的防护措施,U池的壁比雪面要硬得多,摔上去更疼,质地坚硬的雪镜被摔碎,就连雪板也摔断过,头磕在冰面上,摔得头脑发晕,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没有人拉他,只能强迫自己慢慢爬起来。

  单板滑雪就是这样,不停地摔倒,不停地受伤,然后再咬着牙站起来。

  “你还记得谭涟吧?其实他在U池上受的伤比我还多呢。 ”

  杞无忧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才不关心什么谭涟。

  “槐哥,你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受过伤?我想知道。 ”

  他只想了解徐槐更多一点。

  徐槐想了想,“有啊,我脸上还缝过针呢。”

  “嗯?哪里?”

  “这里,”徐槐微微俯身,撩起一点额前的碎发,点了点自己右额角的位置,“缝了八针呢。”

  “是不是看不出来?幸好没有磕到脸毁容,不然的话我可能没有办法接受一个很丑的自己。 ”他笑着说。

  额角只有浅浅的一道疤,被头发遮盖住就完全看不到了。

  杞无忧想要看得更清楚,于是忍不住凑近了些。

  再近一些。

  嘴唇险些触碰到徐槐的脸颊,只差一点点距离。

  太近了。

  杞无忧听到心跳过载的声音,忽觉口干舌燥,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汹涌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岸边的礁石。

  “干什么呀,离这么近,都要贴到我脸上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徐槐脸上,杞无忧喉结滚动了一下,慌忙退开。

  “小杞,”男人唇边弯起一点笑的弧度,“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想亲我。”

  作者有话说:

  旁边的等车路人:大庭广众之下,这是我可以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