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途搬家以前,住得比较偏。
说不清是耳根子软还是实在心软,裴途有时候认为都有有时候又会觉得都没有,纯是受不了那女人发疯一样的哭闹。
“你要搬出去?!”
“当初为什么搬到这荒郊野外!还不是你的丢脸事被徐家知道了!”
“你跟你爸一样!没良心!”
“你还没毕业,你想去哪?”
“租房?你根本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乱!小途!”
“那你搬走搬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呜呜呜我知道我这些年没尽到责任,小途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好不好……”
“妈妈帮你看好一栋,就在隔壁,房主正好转让,装修特别好。”
“你说什么,你不要?你还要什么!”
“小途你就这么对妈妈?一点不商量就做决定?”
“你当家里是什么?我是物业吗?你就这么通知我?”
“你给我滚出去!”
“小途!你回来,你别离开妈妈!”
“小途!”
后来裴途没办法,搬进罗瑟蓝给他安排好的房子,就在罗瑟蓝隔壁。
罗瑟蓝说这家装修很好,裴途看不出来,只看出来很贵。房主喜欢一些又大又沉的中式实木摆件,木雕、摆钟、屏风等等,进门一个一人多高的根雕,一看就是——完全看不出雕的什么。
啥也不是,纯属人傻钱多。
但是裴途没动任何一件家具或者装饰,迟早有一天他要彻底离开这里,等他有钱自己买房,自己的钱。
后来为什么没搬?对了,因为罗瑟蓝没空来打扰他了。
不再一天三顿地来送饭,不再非要他每次出门都追出来问,不再管他要课程表,罗瑟蓝重新走红,忙着天南海北走通告录节目,没工夫来理他。
他就想,住就住吧,他事业刚刚有点起色,也没精力搬家。
那个时候还没有短视频这回事,裴途一边完成学业一边到处投一投歌,也算罗瑟蓝做一件好事,早前她偷偷从裴途的书桌上拿走几页稿子,觉得还行,找人编曲给发出去,很衬她甜美的嗓音,她这个上世纪红极一时的甜歌皇后也不算浪得虚名,靠这几首歌迅速翻红,连带着词曲作者裴途也走红,在圈子里挣出来一点小名声。
这么一说也不算好事,偷来的怎么是好事?裴途抗议也没用,歌已经发了,罗瑟蓝一会儿威胁一会儿示弱,裴途没办法,只能答应可以为她创作,但是不能让外界知道他们的亲子关系。
罗瑟蓝答应了。
靠着甜歌皇后专属词曲的小名声,裴途成功入职廿肆风。
起先很烦,再是天赋异禀、再是才华横溢,刚入行又没背景的年轻音乐人都免不了的。
辛辛苦苦创作的作品不能署名,
自己的得意之作被安上狗屁不通的歌词,
A歌的副歌安排给B,一首歌发表出去,
乱七八糟七零八落,妈都不认识。
后来还是林隽涯林老板有眼光,挖掘裴途。
当然也是裴途自己争气。
那时候廿肆风正在捧一个小天王,结果这个小天王自己作死跑去磕约被抓,唱片和搭台子的节目已经开录在即,没办法,要从公司几十号新人里现选一个救急。
还不能太拉胯,公司的前期投入已经太多,几个经纪人都不敢给手底下的新人打包票。
这时候,小天王唱片大部分歌曲的创作者裴途闲闲举手。
他说看我怎么样。
林老板看他两眼说行。
裴途就这样出道,忧郁深沉的嗓音,高大俊朗的外型,一炮而红。
然后就进入裴途人生当中极其拼命的几年。
真是拼命啊,没日没夜地跑商演,裴途还不愿意放弃创作,本来就不多的闲暇时间还要用来不停地输入,世界各地的音乐都要听都要学。慢慢慢慢,圈子里找他约歌的人越来越多,数不清的广告商、影视剧找他买歌,公司里的经纪人对他从盛气凌人变成谄媚讨好,求着他给他们的艺人出歌做专辑。
制作人裴途的名字,终于比歌手裴途更加响亮。
裴途知道自己的本事。
往各大音乐院校转一圈,应届毕业生大概听一遍,哪个能红、哪个适合什么歌路,他闭着眼就能说上来。
公司的新人渐渐都要过他的眼,一手保举他的林老板一看,哥们你别做艺人了,这不大材小用?算你技术入股,他又给拉来纪铠、陆倾等一众投资人,总算在廿肆风站稳脚跟。
大约人生总是应该有得有失,事业太春风得意,活该别的就不能太如意。
有一根弦就是那时候断的。
最初的症状是什么,有时候失眠吗?
对,裴途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长期的作息不规律又给他带来胃疼的毛病。
胃不好,那一般都连着睡不好,一到晚上烧心反酸,谁能睡得好?
在林隽涯的劝说下他开始休假,可是收效甚微没什么用,白天要忙工作赖好还能积累一些疲惫,这一放假可还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半点体力不消耗,晚上更睡不着。
就是这个时候,裴途发现的那个直播间。
直播的概念那会儿刚刚兴起,公司启动一个主播挖掘计划,裴途休假闲着也是闲着,就琢磨到平台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好苗子。
没想到,好苗子,有啊怎么没有,就是太好了,好到裴途不敢相信,好到他害怕。
有一个瞬间他仿佛真的回到十六岁的夏天,那个蓬勃的、像夏日烈阳一样的少年,仿佛回到他身边。
那是他在充斥着父母争吵声的青少年岁月里唯一的逃避和慰藉,他的初恋和梦。
然后他发现,直播间的主人不是他的太阳,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叫做李星漠。
李星漠不像骄阳,裴途偶尔听见他聊几句生活日常的事情,说不清这孩子,如果一定要用太阳比喻,那么他像清晨的阳光,像冬日的阳光,不是很热烈但是足够温暖,足够给裴途一个不错的心情,并趁着这份心情,能稍微容易入睡一些。
接到李星漠求助的时候,裴途已经在李星漠的直播间流连三四年。
要说单凭一把嗓子就有什么想法,那他真没有,但这个嗓子能让他闭眼,能让他无梦到天明,他替这个嗓子解决麻烦,嗓子的主人提出请他吃饭当面道谢,他心想,那见一面就见一面吧,声音比徐写易还好听能怎么样,他不信世界上还能有比徐写易还好看的人。
没想到还真的有。
和李星漠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海城李星漠念书的学校。
裴途戴着墨镜站到约定的地点,校园里绿树成荫。
他记得很清楚道路两排开的不知道什么花,紫的和蓝的,一团一团,留着干净短发的男孩子分开花丛走到他面前站定,犹疑地问:
“你是Tu?你……是裴途?”
眼睛因为惊讶睁得老大,于是路旁边的树叶和花全部开进去,久居北方的裴途第一次看见春天。
他对他说:“对,我是。”
不夸张,裴途当时最原始最本真的想法,就是把这男孩子的白T扒光,最好能有个落地窗,他好把这男孩子按在窗户前,就这么按到阳光底下好好痛快痛快。
他从没有过这样兽性的想法,自己都被自己吓一跳。
后来李星漠和他关系越来越近,眼睛里的爱慕挡都挡不住。
裴途心想,没什么吧。
他的少年回不来,他想拥有一个替代品,还是质量这么上乘的替代品,没什么吧。
他的爱情遥不可及,他的人生每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东西,他的亲情和家庭支离破碎,他想找一点放松和调剂,李星漠安静、单纯、社会关系简单,对他还总是星星眼冒光,对还能安眠。
再说圈子里包养个把小演员小歌手,不是很常见?
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签好合约各取所需,这就行了。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啊。
李星漠的味道好到不可思议,裴途如愿以偿大白天把人带上阳台,一边鼓动一边看他每一寸皮肤都变成粉色。春天的颜色。
唯一有一点不好就是裴途感到一种需求,那就是或许他是到该补肾的年纪。
后面其实有点烦也有点怕,李星漠看他的眼神太亮了。
李星漠看他的目光从来专注,专注又甜蜜。
模模糊糊地,裴途意识到好像和他的设想不太一样。
他开始拼命地、无时无刻地和身边的朋友强调他和李星漠的关系,合约的关系,与此同时李星漠声音的安眠作用开始减弱,还不如做暧带来的体力消耗更催眠。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罗瑟蓝女士忽然有一天在媒体面前说漏嘴。
在一次采访中装作不小心,她装作是不经意地、不小心地,说出裴途是她儿子。
还堂而皇之捂着嘴冲镜头笑,说小途你要来参加妈妈婚礼哦。
一夜之间,裴途是一代歌后罗瑟蓝的儿子,爸爸是某国家歌舞团歌唱家,被扒得一干二净,顺道扒出来他爸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私生子。
裴途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伤心,没有罗瑟蓝出尔反尔的愤怒,也没有最不堪的一面被大众发现的狼狈,只是觉得——
怎么说,心里空茫茫。
白费了。
他费尽心思划清界限,他那么努力,成为歌手裴途、成为音乐人裴途、成为制作人裴途,现在都白费了,他又成了罗瑟蓝的儿子,那个败类的儿子,裴途。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很模棱两可。
今天是哪天?该吃饭,吃的是晚饭还是早饭?
身上哪里隐约有点不舒服,到底是哪里?
写歌,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这么黑暗?
裴途不知道。
但他知道有一天,他漫无目的在家里晃来晃去,忽然身上拉闸一样,背上开始疼。不是具体哪根骨头哪块肌肉疼,而是整个背都在疼,同时四肢开始变软,变得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
“裴哥?”
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呼喊,裴途觉得很奇怪,谁?是谁在喊他?为什么声音这么熟悉?
那声音突然变得惊惶:“你别站在——”
你别站在……
你别站在……
你别站在……
呼喊声开始打着转在裴途脑袋里回响,他很莫名,别站在哪?
他的大脑或许还在思考,他的身体却已经不再接收他的指令。
坠落,好像是坠落。
他应该是在坠落,向某个方向跌去。
身边的一切变成慢镜头,他的身体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不知道。
他背部着地,疼痛好像减轻又好像加重,他看见脑袋顶上,那是什么?当当当——
金色的、左右摆动的重锤,沙沙的指针,那是家里的落地钟。
裴途因为疼痛带来的痉挛不慎跌倒,撞到家里的落地钟,李星漠恰好来他家,及时赶到伸手挡一下,没让死沉死沉的落地钟当场把裴途的脑袋砸开花。
裴途脑袋没开花,李星漠自己却落一个腕舟骨骨折,不太能猛然受力,阴雨天也常常不舒服。
他伸手挡,哪只手?就是左手,就是这只。
时光甩开膀子狂奔,奔到两人相识的第十年,裴途捧着李星漠的这只手张皇失措:“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送过他一季春风的男孩子淡漠地收回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