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有缘。”

  官家在数年前废除太子,将其贬到思庸宫居住。

  思庸宫说到底算不上偏冷,不过是处寻常宫殿。可是废太子公西子羽居住在此,那这里,便是无形的冷宫。

  除了一个伺候的宫人非石外,思庸宫再无其他人。

  鹿安清一直很沉默。

  不沉默也不行,张口都觉得羞耻惭愧。

  方才的尴尬,公西子羽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平静吩咐了宫人去取醒酒汤和衣物。

  鹿安清:“公子,臣已经无碍……”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君子如玉般的人物笑了笑:

  “鹿祝史称呼我为子羽便可。”

  鹿安清:“太过冒犯,臣不敢。”

  公西子羽:“我已非东宫,乃是庶民之身,祝史史馆出身,可比我贵重许多。”他随口提起自己被废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

  待公西子羽和宫人出去,鹿安清才放松了些。

  在公西子羽邀他入思庸宫时,鹿安清本该拒绝。然对比起繁华热闹的启明殿,安静无声的思庸宫变得如此诱人。

  那种从未体会过的安宁……鹿安清没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他捂着脸,轻叹了口气。

  耳边着实太|安静了,就算松懈,也不会被呓语追逐。

  没有任何负累,没有任何束缚,只是坐着,就让人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这很不得体,也太过失态,可鹿安清还是忍不住用袖子盖住了脸。

  公西子羽端来醒酒汤,无声无息地走到门外。

  他看着门内那具微微颤动的身体,沉默了片刻,不言不语。

  直到屋内的鹿安清好似恢复了些,这才往后退了退,加重了脚步声。

  那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人。

  等公西子羽进屋,鹿安清已经整理好了自己,除了眼角还有微微艳红。

  鹿安清看着亲自端来醒酒汤的公西子羽,惊道:“公子……”

  公西子羽:“先吃几口压压醉意。”

  鹿安清抿唇,公子将他刚才的失态当做喝醉了酒,反倒是一桩好事。

  他双手接过醒酒汤,抿了几口。

  “鹿祝史,似乎不打算参与内庭轮换?”

  鹿安清微顿:“公子,何以见得?”

  “若是有心,不会在宴席上离开,也不会在认出我是谁后,还心无芥蒂地跟着我入殿。”

  鹿安清又抿了口醒酒汤,才将碗放下:“公子方才也当看到臣走动时……身有残缺,本就不可能入选。”他平静地说道。

  公西子羽:“祝史此言差矣,能者居之,本是至理。”他的眼眸微动,目光轻轻落在鹿安清的身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过,若是祝史从一开始便不愿,那的确不必在意。”

  鹿安清蹙眉,望向公西子羽。

  “公子想说什么?”

  他们两人初次见面,公西子羽说这般多,有些交浅言深了。

  公西子羽意味深远地说道:“若是祝史不愿参与其中,还是快些离开京都的好。”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落在身侧,抚过腰间玉佩。

  “毕竟,要起风了。”

  …

  那一夜后,鹿安清连着好几日,除去点卯,就没出现在史馆内。

  对于他这般消极怠工,史馆并未追问。

  对于门下这些祝史,史馆给予了不少自由。只要份内的事做好了,其余的事并不会过多约束。

  再加上他确实在入京前拔除了灾祸,史馆有些祝史看着他来点卯,眼神都透着几分怪异……

  似乎是在问他到底是怎么起身的?

  鹿安清预备选拔结束后,就迅速离开京都。

  那一夜公西子羽说的话,他听进去了。

  鹿安清无法听取公西子羽的心声,可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位废太子对他并无恶意。

  那日他说的话,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一种善意的警告。

  祝史们都害怕失控,害怕发疯。

  这稀少的名额,定会争得激烈,他当然不想参与。

  连着数日躲懒,鹿安清身体的力量逐渐恢复,屏障也得以竖起,不再日夜被外界的心声困扰。

  他慢吞吞地在屋内挪移,屋外的阿语扬声:“郎君,您要作甚,奴来便是!”

  阿语是打小就跟在鹿安清身边伺候的奴仆,后来他因故离开京都,阿语就一直留在小院守着。

  每年鹿安清也会寄些银钱回来,本是想让他好好生活,没想到这傻小子就一直守到现在,让鹿安清有些无奈。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自己做的。”

  鹿安清自己拧了巾子擦脸。

  阿语端着水过来,抱怨地说道:“您总是这样,奴每月可是领了您的银子的!”

  【这十年郎君肯定都吃了不少苦头!】

  鹿安清笑了笑:“我有胳膊有腿,你就甭惦记了。”

  阿语下意识看向鹿安清的脚,脸色微变,闷闷不乐地说道:“郎君,有一件事……”

  【本家那边……】

  “本家找上门来了?”

  阿语猛地抬头,面露惊讶:“您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昨天郎君就知道?】

  鹿安清:“史馆的一举一动,世家大族都会盯着,本家怎可能会不知道?”

  他言辞淡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

  阿语:“昨日,郎君去史馆,来了个管家,说是本家老爷,想请郎君过府一叙。我一时气急,就给人赶跑了……”

  【那管家鼻孔朝天,看着真是气人,派人来请,还找了这么嚣张的!】

  昨日赶走了人,冷静下来后,阿语又有点担心。生怕郎君其实还想和本家联系,焦虑了一日,这才敢说话。

  鹿安清笑了。

  “怕什么,你做得好。”

  湿|漉|漉的手掌落在阿语的脑袋上揉了揉。

  阿语的心思纯净,不管是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总是如出一辙。

  留他在身边,鹿安清并不觉得负累。

  “我的事情,和本家无关。本家下次再有人来,就都赶出去。”

  鹿安清平静地说道:“莫怕。”

  阿语安心,露出大大的笑容:“郎君不与那些人纠缠,奴高兴都还来不及。”

  “别奴不奴的,那是本家的规矩。”鹿安清摇头,“随便些。”

  “奴,我知道了。”

  【郎君人真好!】

  鹿家掌权的是鹿安清的伯父鹿禾,他和鹿安清的父亲鹿什,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鹿禾是嫡出一脉,鹿什是庶出。

  鹿安清年少时在和本家起了矛盾,后来再也没有往来过。父母和他情分浅薄,也少有接触,身边除了一个阿语,倒是落了个干净。

  后来离开京都,因着太危险,鹿安清才没带着他。

  鹿安清今日休沐,不用去史馆。

  他本打算在家中闲散一日,连出门都懒得,可是还没到午时,原本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的阿语就见屋内的郎君坐起身来,莫名其妙去换衣裳。

  “郎君,您不是说今日歇息吗?”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奈何事情不如人意。

  他半睡半醒,冷不丁被城南方向的气息惊醒,那危险的预兆刺痛着鹿安清的神经,长久的习惯让他已经翻身下床,快步出了屋门。

  “郎君,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

  阿语跟在鹿安清的身后,急急说道。

  鹿安清按住他的肩膀,淡笑着摇头:“不必,在家等我。”

  这些年出门在外,鹿安清要是每次遇事,都靠他那跛脚,可怎么都赶不及的。

  他让阿语去后屋取点东西,阿语虽不解,也去了,等回转到前院,就发现庭院空无一人。

  …

  鹿安清悄然从屋檐落下,一路上的百姓就好像没看到他这个人,哪怕他刚刚从高空落下,都不觉得奇怪。

  城南商铺民居较多,此时正午,在外走动的人少了些,同华巷里,还能听到几户人家细细交谈的动静。

  鹿安清立在阴影处。

  同华巷深处,一团怪异的雾气漂浮,它已经笼罩了同华巷与其他几条巷子,正在恣意舒展着诡谲的触手。

  腥臭扑鼻而来,鹿安清却面不改色。

  他手中咒令微亮。

  只一瞬,恣意扩张的触手突地一顿,仿佛无数只不存在的眼睛,不存在的视线,落在了鹿安清的身上。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划开咒令,数十道亮着微光的咒飞往四处,悬浮在四面八方的民宅外。

  是隔绝的阵,也是保护之意。

  鹿安清无声无息地走入那团诡谲、庞大的雾气之中。

  史馆。

  正在低头查看记录的明武猛地起身,与身边数位祝史一起,露出了同样肃然的神情。

  ——阵。

  同为祝史,这么近的距离,他们都能感觉到那隐约的波动。

  京都,出现了灾祸?!

  是哪个祝史动手了?

  史馆的普通史官尚在议事,便见十数祝史强行出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鹿安清有时候会觉得,他的身上,存在有着……如同那些怪物一样的意识触手。

  他的意识似乎,能够看得更远,碰到更多!

  他划开咒光,黄芒撕碎了一段雾气。

  无形间,他的意识好似化作看不见的东西,顺从着鹿安清的心意,冲进雾气堆里势如破竹地厮杀起来。

  鹿安清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在半空,猎猎风声卷起他的衣袍,在灾祸的狂啸声里,他的动作越发凌厉。

  【¢人……∮?……£杀¤¢……】

  灾祸的心声如同呓语,每次倾听都好像重重砸在他神经上,鹿安清的身体开始浮现出怪异的黑纹,熟悉的酸痛蔓延而上,却令这个疲倦的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正因为熟悉,身体反倒更加畅快。

  咻咻——

  灾祸的身体被看不见的东西撕裂开,借由读心瞬间的接触,鹿安清本能地将自己的意识抛甩出去。

  在触碰到灾祸的瞬间,听不见的爆鸣声席卷了城南,还没赶到的祝史们只觉得耳朵刺痛,险些在半空落下。

  明武等人心中大骇,提速赶往了城南。

  同华巷就在眼前,刚才骤然的震动,令许多人都以为是地动翻身,吓得夺门而出,一时间,焦急,害怕,惶恐,畏惧,如此种种情绪,心声不断,难以平复。

  【救命啊啊啊啊——】

  【地龙翻身吗!】

  【得去找姥姥,她会吓坏的!】

  【小宝去哪了,小宝,小宝……】

  【贱皮子,趁机给跑了,别让我逮到你!】

  【呜呜呜我好害怕】

  【我的钱,我的钱掉哪了……】

  同华巷里,脚步声连叠,倚靠在角落里的鹿安清,就变得不显眼了起来。

  他无力地捂着嘴,闷闷咳嗽几声。

  露出来的一小段皙白手腕上,黑纹密密麻麻交织在一处,令人见之生寒。

  他的身体全靠墙壁支撑,这才没滑落下去,他缓缓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巷头出现的几位祝史。

  鹿安清踌躇了片刻,不想在这时候和同僚见面,却也清楚这只灾祸出现在京都不太寻常,定然要上报史馆。

  只是四周的百姓过于惊恐,将无数恐惧的情绪灌入鹿安清的耳朵,让他连说话都觉得疲累。

  还不如……

  ——“怎么在这里,都能遇上鹿祝史,可真是有缘。”

  如同清风拂面,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了鹿安清的耳朵,将所有疯狂嘈杂的声音阻拦在外。

  那些癫狂的心声,瞬间被寂静吞没。

  那一瞬涌现出来的莫名情绪,让他的手指抖个不停。他必须用力捏紧袖口,方才不泄露这一刻的心情。

  鹿安清循声望去,但见一位秀美漂亮的青年从门内缓步而出。

  他眸子异常清亮,仿若星辰。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挽起,些许墨渍沾染其上。

  其立在于门口,宛如一株挺拔的空竹。

  公西子羽的唇角微弯,浅浅一笑。

  那优美修长的脖颈泛着白,随着他微微颔首,愈发优雅从容。

  他跨过门槛,好似从僻静踏入喧嚣,伸出的胳膊,用力地搀住要滑下去的鹿安清。

  “好险呢,”公西子羽轻叹一声,“祝史没摔倒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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