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一点点、无意识地降下屏障。

  明康帝在公西子羽年少时,很是喜欢这个聪慧的嫡长子。

  他三十来岁登基,才迎娶皇后,生下嫡长子。

  这般顺顺利利,再加上国家安定,除却灾祸之事恼人,其余等,却真的算得上舒心。

  待到东宫开始读书的年纪,他的表现,让明康帝更加满意。

  一直到公西子羽十三年岁生辰那日,前朝祝贺,后宫设宴。到了夜间,明康帝谈兴大发,留了太子在德天殿歇下。

  后半夜,许是白日灌下去的黄汤太多,明康帝挣扎着从梦乡醒来,叫了人伺候。

  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人。

  明康帝残留着几分酒意,也没细思其中的变故,醉醺醺地爬起来,拿了个烛台,便踉跄着往外走。

  可也不知,到底是那夜着实太黑,还是明康帝吃了太多酒,他没摸去恭房,却是找去了公西子羽歇息的偏殿。

  他没发现,一路走去,德天殿显得过分阴森可怖。

  他没发现,寂静甬道里,连一个侍卫的身影都不曾发现。

  他没发现,他推开的门上,若隐若现着一层黏糊糊的膜……

  他发现了。

  漆黑幽暗的殿宇里,怪异地站着一个人。

  再多的醉意,都在那瞬间被吓醒了。

  明康帝举着烛台在身前挥舞,就好像那是一个可以护身的武器,色厉内荏地大喊:

  “谁,谁站在那里!”

  那个人,有些矮小,瘦削的身体,头颅四周,却仿佛挤满了密密麻麻扭曲的触须。

  若有若无,扭曲怪异。

  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语,那颗头颅扭转了过来。

  一瞬间,明康帝仿佛看到了两张脸。

  ——在公西子羽身上。

  一张,是他的好儿子。

  一张,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啊啊啊啊啊啊啊——”

  癫狂的惨叫声里,明康帝好似彻底失控,感到下|体一热。紧接着是脑袋剧痛,后脑勺好像磕在硬物上,他疯狂地挥动着胳膊,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

  “官家,官家!”

  明康帝浑身一震,眼前的一切好似潮水一般倒涌消失,他眼前灯光大亮,好像是一瞬间被拽了出来,脱离了极致的黑暗。

  眼前晃动着一张脸,吓得明康帝反手一巴掌抽了过去,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呼唤他的是近侍姚英。

  皇帝惊甫未定,眼珠子四处转动,疯狂查看周围,好半晌,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太,太子呢?”

  “官家,太子正在偏殿歇息。”姚英因着脸肿,说话有点含糊,“您要叫他过来吗?”

  “不,不必!”

  明康帝立刻说道,声音尖锐得好像破音了。

  姚英百思不得其解,但什么都没说。

  “刚才外面伺候的人,都死哪去了?”明康帝好像根本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厉声问道,“整个德天殿一个人都没有!”

  姚英:“……官家,奴婢等人,一直都在外面候着的,没人离开。”

  明康帝的眉头皱起,正想翻身起来,却突然觉察到一点冰凉的湿意,一时间,他的脸色彻底惨白,狠厉的视线猛地看向姚英。

  却见姚英正低着头,眼神没有乱瞄,似乎也根本没有发现。

  再想起,刚才他陷入癫狂时,正是姚英把他给拉出来的,明康帝压了又压,这才将骤然升起的杀意压了下去。

  “去,叫明光和明品进来。”

  明康帝的脸色变了又变,压抑地说道。

  姚英不敢说什么,恭敬地退了出去。

  那一夜,德天殿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太监,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到半年时间,姚英就从一个二等近侍的身份,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明康帝身旁最倚重的太监总管。

  ……然后,直到太子被废,姚英才蓦然想起,明康帝惊恐的那一夜。

  以及在那之后,那些潜移默化的痕迹。

  …

  “鹿史官,鹿史官?”

  小内侍的声音在鹿安清的背后低低响起,是为提醒。

  皇帝已经下朝了。

  鹿安清猛地回过神来,背后满是冷汗。

  方才借由明康帝的心声,所感受到的那些非人恐惧,正一点点冻结在鹿安清的体内。

  他无法知道,明康帝的那些回忆里,公西子羽到底做了什么。可从心声里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鹿安清能拼凑出一点眉目。

  ……是公西子羽的能力显露的时候,曾吓坏了明康帝?这才致使这位帝王憎恶自己的嫡长子?

  不对。

  鹿安清默不作声地收拾完记录的东西,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御驾,熟练地将其他人的视线心声都屏蔽在外。

  明康帝对公西子羽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可不只是憎恶,那几乎贯穿心肺的惊惧与狂乱……

  皇帝害怕他?

  …

  直到有人来和鹿安清换班,交接完了今日的事务后,他才松了口气。

  打算趁着天色尚明,早点出宫。

  只是鹿安清人刚出了德天殿,还没等下台阶,就看到有两人等在殿外。

  鹿安清这些时日进进出出宫廷,业已记得宫中的服饰。这两人一看便不是御前,可是为首那人,也应当是哪个宫里的大太监。

  长得那叫一个圆乎乎,胖得很是匀称。

  一见鹿安清出来,这胖太监就忙往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笑着说道:

  “鹿史官且留步,皇后娘娘有请,还望大人随奴婢去一趟凤仪宫。”

  鹿安清沉默了。

  宁皇后,在德天殿前抢人?

  他明面上的身份,可还是史官呢,按理说,可都不能走得太近,毕竟手里捏着的起居注等物,可都是不能让外人知晓的。

  然德天殿没人出来说什么,胖太监在前头殷殷切切,鹿安清僵着脸应下。

  许是知道鹿安清的身体不好,胖太监带路的时候,走得也不快,等他们慢吞吞地走到凤仪宫前时,胖太监瞧着外面守着的侍卫,忽而一笑。

  心知道,是大公子来了。

  这凤仪宫比起德天殿,倒是气氛宽和了许多。

  宫女太监们数量不少,可行动都不显局促压抑。这宫内的氛围,与宁皇后在外的威名不同。

  这从宫人星星点点泄露出来的心声里,就能觉察一二。他们对皇后,很是亲近。

  鹿安清再往里面走两步,嘈杂的心声,都在一瞬间被无形的大手切断。

  只余下骤然降临的寂静,以及不自觉的,鹿安清稍显放松的神情。

  ……公西子羽?

  “母后,您怎么把鹿史官给请了过来?”还未见人,就听到了那近来熟悉的声音,“这可当真折腾他了。”

  比起在外的时候,此刻公西子羽的声音听起来,分明是同样的声线,却是真诚了许多。

  宁皇后:“我儿欣赏的人,本宫怎么就不能看看是何模样?”

  皇后听着强硬,却也带着淡淡笑意。

  脚步声渐近,母子两人,齐齐地朝着外头看来。

  鹿安清欠身行了礼。

  宁皇后朝着他笑了笑,让他坐了下来,淡淡说道:“大公子说到,近来许多事情,都有赖鹿史官教导,本宫便想着,总该见见……”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门外有人急急拜倒,声音有些急促:

  “皇后娘娘,唐贵妃在御花园摔倒了,太医方才说,那胎儿怕是……”

  他不敢说完,宁皇后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

  等皇后一行人离开后,鹿安清缓缓眨了眨眼,看向对面的公西子羽。

  宁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离开时还让鹿安清安心留着,可这是后宫,他怎能安心?

  得亏公西子羽在这。

  事发突然,鹿安清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告辞的话。

  公西子羽苦笑了声:“叨扰祝史,母后对我,总是有些保护过度。”

  “皇后娘娘公正严明,会如此,怕是内有隐情。”

  公西子羽讶异地挑眉,片刻后低笑了声:“确实如此。自打我被废后,就频繁遭遇刺杀,直到我成年后,才少了些。”

  鹿安清:“……”

  在宫中……刺杀?

  公西子羽所言之事,外界从无人知晓。

  而鹿安清望着那双清润带笑的眼眸,却也说不出一句反驳。

  他犹记得,在明康帝的心声里感受到的,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惊惧。

  鹿安清:“亲缘朋友,乃是随缘,强求不得。大公子莫要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不值当。”

  正此时,鹿安清感觉自己的左脚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他略蹙眉,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坐着的公西子羽。

  那位清朗的公子因着他的话微弯着眉眼,正含笑回应,“……鹿祝史所言,也是至理。不可十全十美,只能……”

  视线擦过左脚,鹿安清状似无意地挪了挪。

  又像是错觉。

  左脚的动作缓慢,也对外界的触碰没什么感觉。

  在很多时候,在大部分时候,公西子羽并不喜欢撒谎。

  正如他所说,有些东西,尚是无法控制。

  躲藏在暗影的瘸腿爬满了怪异的蜈蚣伤疤,惨白得可怕,日夜遮挡在衣裳底下。

  ……如同蜂蜜一样粘稠的的雾气流动着,它还没有成形,黏糊糊地环绕着那条畸形的瘸脚……

  湿冷冰凉的流动物质欣喜地纠缠着那腐烂后枯萎的皮肉,就像那是什么美味的食物。

  作为喜欢的代价,鹿安清自然成为雾气盘踞的居所。衣裳,布料,对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来说,根本无法阻挡。

  微微刺痒的感觉,让鹿安清潜意识察觉到怪异之处……可这不是灾祸,是还未成形前的触须……他还没发现……

  他慢慢地,无意识地,降下了屏障。

  他们在,一点点地……

  契合着。

  【作者有话说】

  小修了一下前面冗杂的部分,涉及部分不太多,有差异的话下文会备注,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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