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太史令!再这般下去, 怕是京都都要出现不少灾祸,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管吗?”

  史馆内,甚是热闹。

  祝史们齐聚此地, 显然是知道了各地灾祸为乱之事。

  纵古至今,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局面。

  只是太史令迟迟不发命令, 他们也不敢擅自行动。

  他们这些人, 虽是自傲,却也知道这份傲慢是不敢洒在太史令的跟前。

  太史令坐在上位, 缓缓说道:“而今,收到了多少消息?”

  一名史官出列, 欠身说道:“加上今日收到的, 已经是三十二份求援。”

  明武狠狠皱眉,听着尤为不妥。

  “太史令, 臣斗胆, 请允臣出京。”

  明武这话, 惹来多人的赞同。

  太史令斜睨了他一眼, 平静地说道:“官家允许你们无需入宫, 不代表尔等可以忘记自己职责。莫忘了, 你们之中,可有不少本该守在宫闱。”

  “太史令, 遭逢这样劫难, 纵是官家……”

  “正因为他是官家, 你们,才更需要守在京都。”

  太史令这话尤为古怪, 他们根本无法窥探此话的深意, 唯独江臣和太史令靠得近, 隐约觉察到老者这话, 似乎大有内意。

  祝史们求不得,只得颓然离开。

  明武留下,与江臣一起,并着其他几个地级祝史,不肯立刻离开。

  明武:“您为何不许我等出京?纵然我等不可,然史馆内这般多的祝史,为何不能派几个出去?”

  太史令抬眸看着明武,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明武,你觉得眼下最危险的地方,是哪里?”

  “自然是饱受威胁之地!”

  太史令:“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京都更加凶险的地方了。”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以为,当初史馆出现,为何将总部放在京都?是因为京都为天子脚下?”

  江臣出声:“臣愚昧,还请太史令说个明白。您也知道,这些祝史里,许多都是外地人,今日遭难地,便有他们自己的故土。若是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您强令要求之下,也肯定会有人冒险出京。”

  祝史里桀骜不驯者有之,更是不少。

  太史令叹息一声,看向身前这几个高级祝史:“京都的危险,比起其他地方更甚。若是各地都有灾祸频发,那也正意味着危机来临,倘若真正爆发,最先沦陷之地,便会是京都。”

  明武微愣,忽而喃喃:“灾祸自数百年前出现,我朝史上,也正好迁都过一次,就落在此地……”

  太史令赞许地看着明武,颔首:“你猜得不错。多代之前,身负真龙之气的天子决定迁都至此,是为了这个理由。史馆创建之初,将总部立在京都,也是为了相同的里头。”

  他并起双指,向下点了点这片土地。

  “这里,才是最大的麻烦。”

  当——

  骤然狂风起,寒意凛然,枯黄枝丫断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守着皇陵的士兵搓着手,恨不得立刻回去喝一碗姜汤。挨到换班的时候,这跑起来的速度可不慢。

  新轮值的士兵踩着泥泞的地面,有些头疼地看着昏暗的天色。

  明明是大中午,却比傍晚还黑。

  哐当——

  为首的士兵骤然停下,侧耳,片刻后。

  “听错了?”

  哐当——

  这一下比之前还要明显,绝不会出错。这小队士兵立刻警觉起来,有的还低声唾骂了几句,“哪个龟孙子在这时候来盗东西,真是疯了吧?”

  脚步匆匆,立刻追着声源去了。

  他们追进皇陵深处,却始终抓不住那该死的盗墓贼。可是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明显。

  那有别于土腥味,更带着一点酸臭。

  即便是习惯了皇陵的士兵,还是忍不住作呕。他们和皇陵深处的工匠撞上,问起了此此事,工匠都是一脸茫然。

  “那你们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此前先帝去世后,因着暴毙突然,许多身后事都是匆忙补上的。就连这皇陵,原也没有造好,是在宁皇后一力主持下赶工完成。

  不过半个月前,士兵巡逻的时候发现有土块崩塌,报告上去后,又调了一队工匠进来处理,这两日都快要完工了。

  工匠皱眉:“声音倒是没有,不过最近,总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好像是血味,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他说着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睛蓦然瞪大。

  “对对对,就是现在这个味道。”

  士兵和工匠一起转头,看向味道来临之处。

  他们的脸色有些发白,那可是先帝的陵墓。

  其实最后一道石关还没放下,只待最后的道场结束后,才会再由帝王主持,将一切都落下。

  他们还能看到那深处若隐若现的黑暗洞口。

  然最令人担忧的是,他们既是出入皇陵,自然也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朝廷所言,明康帝是在睡梦中死去,是突如其来。可他们这些人却清楚,先帝不仅是暴毙,而且死后模样非常奇怪,收敛尸体的官员在万事结束后不知所踪,负责仪式的礼官更是一言不发,许多事情都隐有端倪,无法忽略。

  现在,死得这么蹊跷的先帝陵墓又出了变故,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想进去的。

  “快,快去禀报!”

  皇陵在外,等到官家下令,都不知要多久。镇守这里的统领不得已,在将消息快马加鞭地传送回去时,也亲自带队,前往了皇陵深处。

  沿着血气,他们一并深入,直到陵室前,方才发现那味道淡去,可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怪异的气息。

  被迫跟着过来的匠人瑟瑟发抖,声音不住打颤:“这怎么……怎么可能呢?皇陵内,不该有这样的味道……”

  这可是皇家人,下葬时,自然要保不腐,甭管百多年后如何,总不能在短短几年内就腐败不成人样。

  更何况,这是明康帝!

  是上任帝王!

  能镇守这里,统领也是个胆大的。他冒着触犯的风险,带着人进入了陵室,最终确定,怪异的味道的确是来自于棺木。

  到了这一步,他可不敢再乱来,而是带着人倒退了出去,封锁了这里,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往京都。

  京都收到消息,已经是两日后,宁太后把太皇太后安抚下后,这才匆匆去寻了公西子羽。

  宁太后在德天殿向来是畅通无阻,公西子羽的人根本不会拦住太后。

  “子羽,皇陵之事,是怎么回事?”

  公西子羽手中正折着一封信,闻言笑了起来:“母后,您是觉得,是我下的手 ?”

  “自然不会。”宁太后蹙眉,“但哀家觉得,你该知道。”

  公西子羽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母后,近来天下四处灾祸丛生,您可知晓?”

  “略有耳闻。”

  近日入宫的几家夫人,明里暗里虽不曾说些什么,可谈笑间轻柔带过的话尾,却是清晰可见。

  随着新帝不加掩饰,民间对灾祸存在一事愈发清楚,而各地灾祸无端出现,自然也成了饭后闲谈,若是继续放纵下去,或许会成大祸。

  “先帝的身体腐败,或许与此有关。”公西子羽将书信按下,淡笑着说道,“这是人力难为之事,母后且放心,我会命人去处理的。”

  “……”

  宁太后微微蹙眉,立在殿中,不愿坐下,却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的眼眸在殿内扫过:“就连祝史也不安排一个?”

  “我本也是同道中人,自己便可庇护,何必需惹他人麻烦,左不过他们需要龙气时,自行入宫便是。”公西子羽眉眼微弯,笑意淡淡,“不过,母后在找的,不是他们罢?”

  “鹿安清,还找不到吗?”

  公西子羽动作微顿,讶异抬眸:“……母后何时惦记着他了?”

  “痴儿,这般多年,哀家何尝见你喜欢过什么。”宁太后叹息着说道,“唯一中意的,可不就是这鹿安清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带着几分悠远。

  “那日,在德天殿冒着大不讳,拦下宫廷禁卫的人呢,唯独是他。不然,你或许还不能撑到现在,他待你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太后的声音里,带着别样的意味,“你当知道,若非有他在,你未必能活。”

  公西子羽挑眉。

  自打他醒来后,鹿安清就很少出现在他的跟前。

  那会,他和其他有嫌疑的人一起被关押着,后来公西子羽伤势稍好,登基之后,这才被释放了出来。

  虽有公西子羽的优待,可鹿安清也甚少主动进宫。

  此间事种种,不曾听他说过。

  宁太后:“子羽,史馆那端,于那些事,母后不懂,也不知。然同心同力,同呼同吸,鹿安清若能为你至此,与你共享心脉,你与他的干系如何,我不问,你为何强行让你八弟成为皇太弟,我也不管。

  “可你既然登基,百姓天下便不是儿戏。在你八弟能撑起社稷前,万不可轻忽。”

  公西子羽眨了眨眼,漆黑冰凉的眼眸里,宛若有淡红暗光。

  而后但见他微微轻笑:“母后所言,自该如此。”

  …

  囚牢向来很小。

  它只是为了囚禁住一个小小的孩童,自然不需要多大。太大了,反倒是个麻烦,容易引起别人的觉察。

  只需要安静的,小小的,融于寂静处。

  不叫人发现,在鹿家,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纵然鹿家知道,在这世上,合该还有祝史这样的存在,也有着史馆这般神异,可是这样的东西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岂非是下品?

  他们生来就是大道,鹿安清的出现,反倒成为了怪异。

  自然会被弃之如履。

  自打那些小姐公子们发现了那里有个小孩后,四散开去,将这个消息传回给自家的母亲,便让鹿家狠狠丢了个脸。

  于这样的世家来说,丢脸,反倒成为了最可怕的事情。

  在被广为流传之前,便只能将这个流言扼杀在最深处,也让这一切都销声匿迹。

  于是,就有一把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火。

  炽热的焰火,几乎焚烧了万物。

  小小的鹿安清第一次知道,温暖也会带来无比剧痛。

  在他即将死去的那一瞬,他听到了尖锐的哀嚎,那是一把太久没听过的声音,他都快要忘记,这到底是谁人。

  她嘴上叫着,心里想着的,异常难得,居然都是相同的悲鸣。

  “……灭火,灭火!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母亲的哀嚎一声又一声地在鹿安清的耳边重叠,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实为迟来的悔恨,可到底是,熟悉的声音。

  “荒唐。”

  冰冷嘶哑的嗓音捕捉住那呆滞在火焰里的小孩。

  “区区几句话,便是恩情?就能够让你忽视掉这么多年,被囚的痛苦?”那声音仿佛是地狱幽魂,可怕至极,字句间都涌动着无根的怨毒,“你太心软了,安和。”

  小孩眨了眨眼,抬手抹去眼角的水痕。

  说不清到底是汗,还是泪。

  “我觉得有些热。”小孩道,那声音是长大成人后的鹿安清,“我想去,凉快些的地方。”

  不过话语落下,这一瞬,一切都颠倒了。

  燃烧的热焰瞬间褪|去,覆盖下来的便是彻骨的冰凉。鹿安清仍然是小孩模样,站在一处寂静的宫宇之外。

  他认得出来,这里是皇庭。只是他从来都不曾来过这里,不是德天殿,也不是思庸宫……

  “太子殿下……”

  从殿内悠悠传来了太史令的声音。

  鹿安清敛眉,原来是东宫。

  “太史令有何教诲。”一道稍显稚嫩,却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温柔地说道,“可是孤有不妥?”

  “太子殿下自然是无有不妥,殿下之才能,就算没有老臣,也能顺应心意,随手拈来。”

  “不过?”小太子适时接了一句,笑了起来,“这时候,总该有这个词。”

  太史令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殿下越是完美无缺,力量便越发强大。”老者的声音轻柔着,却带着深沉的告诫。

  “相生相克,本是这样的道理。相信殿下,也早就有所感觉。”

  殿内沉默了许久。

  鹿安清说不出殿内的小太子到底年岁几何,但肯定不会超过十三岁。原来太史令这个老头子从以前,说话就很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一直都不肯改呀。

  他迈开小短腿。

  鹿安清没去管自己身后一直缭绕的黑雾,慢吞吞地走进了这个本该存在于记忆里的宫殿。

  越过门扉,与那本该有侍卫戒备的殿宇,他看到了一老一小的身影。

  也看到了坐于桌后的小太子,与他身上重叠诡谲的黑影。

  如同张牙舞爪的触手扭曲着身影,粘稠怪异地蔓延着,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太史令面不改色地跪坐在他的身前,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看到那些可怕的画面,只是慢悠悠地捋着胡子。

  “殿下……”

  他的声音,仿佛和无形之物重叠在了一起。

  “你……”

  【■■】

  蓦然,小太子的目光越过了太史令,转头看向门外的鹿安清。

  年纪尚幼的太子看着已初具长成后的俊美漂亮,一双明亮如玉的眼眸安静地看着殿门外的孩童。

  然后,他下了软塌。

  鹿安清眨了眨眼,歪头看着他。

  这本该是一段记忆,小太子不曾在这里见过他,也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但,正如他是个孩童,安静地伫立在这里,这是过去,却也是现在。

  他们的记忆在不断地朝着双方涌去,势不可挡,无法扭转。

  正如崩塌的领域图象,不再单纯是山,不再单纯是囚牢。

  一切已然混乱,全在鹿安清一念之下,骤然发生的改变。

  小太子站在门内,安静地看着门外的孩童,旋即,露出一个淡淡的,好看的微笑。

  他伸出手,一把将鹿安清给拽了进来。

  脚下的地面骤然悬空,他们一齐栽入幽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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