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感情用事的。
恰恰相反, 他觉得自己非常理智。
就拿处理单唯钦想要认回嘟嘟这件事来说，换做别人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但他却没多纠结就和过去那一摊子说不清谁对谁错的烂账和解了。
在处理这件事情的那天，他心里想的是嘟嘟的以后, 所以他便自不而然的把孩子利益放在第一位。自己在那一刻的情绪对于他来讲反倒不是那么重要。
好在他和单唯钦后续接触下来的感觉不错, 这令他偶尔会对自己当初的理智感到庆幸。
可刚刚那位阿姨在走廊上的寥寥数语却很大的影响了他的心情。
阿姨走后没多久, 他就被叫进了医生办公室。
秦主任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从结果来看应该是早中期, 但具体的分期还是要等术后病理。”
“那请问…”林阳小心翼翼地道:“什么时候能手术”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和你谈的事情。”秦主任叹了声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医院的情况和其他医院不太一样，一般会来我们这里的患者都是比较高危的那种……”
听到这, 林阳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了。
“你母亲这个情况既不属于基因突变，也不属于多处转移，像这种单一原发灶的话其实我们还是比较建议你们回地方医院处理。”秦主任顿了一下，又说:“即便术后病理出来后预后不好, 顶多也就是加几次化疗的事。”
回L市
兜兜转转一圈又要回去吗？
林阳打从心里不太情愿。
“秦主任, 您听听我的想法啊。”林阳赔笑道。
秦主任颔首，“你说。”
“首先我非常高兴您觉得我妈完全没有必要在您这里治疗，至少这证明了她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太严重，是吗？”林阳表面上是在询问，其实是想从她这得到一颗定心丸。
但人主任也精, 不肯上他的当。
“但凡是癌就没有不严重的。”秦主任淡声道:“只能说你母亲的情况预后较好，好好根据指南规范治疗的话, 五年生存率还是很高的。”
严格来讲癌症没有痊愈一说, 患者博的就是这个生存率。
至于为什么是五年，那是因为一般术后高危复发期是两年以内, 越往后复发率越低，直至五年以后基本就不会有再次复发的可能。
这点林阳是知道的。
他没过多纠结, 只道:“如果我们还是想在您这儿治疗呢”他笑笑，露出两个讨喜的小虎牙，“毕竟作为家属，我们还是希望能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给患者争取最好的医疗条件。”
“可以理解。”秦主任没有任何情绪地说道:“只是你也看到了…”她指了指走廊上来来回回的病人，继续道:“我们这里病房紧张，且危重病人比率高，如果你们执意想在这里手术的话可能需要等一个月。”
一个月……
林阳顿时就有些犹豫。
他十分清楚他们现在每一天其实都在周顺珍体内的癌细胞赛跑，有时候早期和晚期的区别就只是这一个月的时差。
从他面色上来看，秦主任知道他已经开始动摇。
其实这也正是她想说的。
作为这里的医生她必须得这么做，一个是为了其他更加高危的患者考虑，另外一个就是避免轻症患者拖延成高危。
“你可以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她说，“先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考虑好了再来找我。”
林阳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又听她道，“对了，忘了跟你说如果你们打算留在我院治疗的话，那等术后病理出来如果需要化疗的话也只能门诊。我们没有多余的病床提供。”
“好的主任，我明白了……”林阳很无奈的笑了一下，说:“那我回去考虑一下。”
秦主任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林阳找了个公交车站台坐下，他拿出电话给单唯钦拨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林阳便迫不及待道:“单先生…我拿到报告了。”
单唯钦声音很轻，“结果好吗？”
林阳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并不会看见，赶紧说道:“挺好的。”
说完他笑了一下 是在嘲笑自己刚刚昏了头的举动。
笑声通过电话听筒传到单唯钦耳朵，误认为他是在开心。
这也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挺好就好。”单唯钦问:“那还需要我大嫂帮忙看一遍。”
林阳想了一下，觉得多一个医生看总归不是坏事，就说:“需要的。”
“那好。”单唯钦应声，接着道:“还在医院吗？”
“嗯呢。”
“那我过来找你。”
林阳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很快道:“我拍照……”
“片子怎么拍”单唯钦反问。
林阳心想，是啊！报告还可以传过去，可这片子……
一般来说专业的医生都只看片子不看报告，手机像素拍出来效果是会影响医生判断的吧
但这毕竟是请人帮忙的事，林阳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是意思让人受累过来一趟呢？
A市这么大，车又多，一来一回可不是像他们镇上串门那么方便。
“还是我送过去吧！”林阳打心眼里不愿意麻烦别人，执意道:“单先生你把地址发给我，我坐地铁…很快的。”
单唯钦没同意。
“林阳。”他说，“我就在这附近，你在医院等我，我调个头就到了。”
他都这么说了林阳也不好再拒绝，于是便从站台上起身慢慢往回走。
单唯钦没有说谎，他的确在这儿附近，也确实来的很快，几乎是和林阳同时到达华方医院正门。
轿车停下，这里不能停车，所以他便没有下来而是让林阳上车。
今天他没有带司机过来，见过他这么几次，这还是林阳第一次见他自己开车。
出于礼貌，林阳主动往副驾驶上座。
上车后。
单唯钦接过检查报告妥帖收好。
“我送你回去”说这话时的单唯钦语气宠溺，像对待小朋友一样有耐心。
几乎所有城市只要是靠近医院的路段都特别拥挤，A市也是如此。
对于林阳来说坐单唯钦的车要比走路麻烦的多得多。
看着前面车流，他清楚的意识到平时走路七八分钟就能到的地方，坐车回去估计多花出一倍时间不止。
但林阳还是答应了。
他点了点头，边系安全带边道:“麻烦了。”
单唯钦笑笑。
汽车缓缓启动。
十分钟后……
果然和林阳想的一样，他们被挤在车流中如同龟速一般缓慢往前启动。
车前车后不断有汽车鸣笛催促，单唯钦却冷静自持的像置身事外的样子。
同时，他也注意到除了上车时候把检查报告交给他之外，林阳几乎是没怎么说话。
他敏锐的察觉到小朋友的状态不太好，至少不像刚刚经历过“虚惊一场”的样子。
“要听音乐吗？”他问。
“好啊。”林阳回答。
单唯钦打开车载音响，熟悉的音律在密闭的空间里流淌开来。
是那首Tu trouveras。
“单先生…”林阳有些好奇，“你很喜欢这首歌吗？”
“我很喜欢。”单唯钦漫不经心的回答。
林阳的目光落在他握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这样啊……”
单唯钦的手指洁白细腻，如葱如玉。
林阳不是手控，也不可能对一个男的手指有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
他会注意到单唯钦的手指一方面他认为这样好看的手指不该长在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男人身上。另外一方面他又认为单唯钦的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精致、优雅、谦和绅士。
林阳不自觉做了个捻手的动作。
手心上的老茧提醒他，他和单唯钦的确不是同一类人。
如果说单唯钦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的话，他就像一根烈日下的杂草，风吹日晒的同时还不忘替蚂蚁啃噬的同类操心。
他突然想听听单唯钦的意见。
“医生建议我们回L市治疗…”林阳忽然开口，用自己的方式把今天和主任简单的对单唯钦叙述了一遍。
单唯钦是一个非常好的聆听者，他全程都在很安静的倾听，不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直到林阳主动把话题抛给他，问:“单先生，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吗？”
单唯钦没有回答应该还是不应该，而是换了个思路说，“A市不止华方一个医院。”
接下来便换做单唯钦分析，林阳倾听。
“华方必然是国内最好的医院，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林阳…”单唯钦朝林阳看过来，声音诚挚:“但它不一定就合适每一个患者。”
由于华方本身的特殊性，这家医院的医生更主要是针对复发、晚期、或是年龄较小的患者预后情况做治疗。
一般来说像周顺珍这种情况，他们秉着“医者不挑患者”的精神接是会接，但并不会优先诊疗。
“你刚刚也说了，如果继续在华方手术的话需要排到一个月之后，排除这个秦主任故意为难你之外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这期间有比你们情况还要危急的患者等着她们先去救治。”单唯钦顿了一下，问他:“你觉得是哪种可能呢？林阳”
“我不认为她是故意为难我。”林阳回答。
单唯钦点头，“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意见一致。”
他又说:“所以我认为勉强留在华方的意义不大。一是因为肿瘤的发展速度因人而异，没有人可以保证一个月后你母亲体内的病灶会不会扩大。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即便我们能等这一个月，且肿瘤在这期间没有任何变化，那后续如果真的需要打化疗加强治疗又该怎么办？门诊化疗吗？”
单唯钦摇头。
“的确，我见过那种上午做完化疗，下午就能出现在洽谈会的癌症患者，但这毕竟只是少数。”他再次顿声，“绝大一部分人在化疗期间是吃不下起不来的，这种由于化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会在患者身体里持续一段时间，然后才能慢慢恢复正常。”
“这时候一个好的医疗环境往往会是患者很大的助力。”
单唯钦的分析到此为止，他想应该会明白。
确实，这些问题正是一直使林阳犹豫不决的因素所在。
现在有这么一个条理清晰的人一条一条帮自己罗列出来后，林阳发现自己的思路的确明朗了不少。
“那你的意见是留在A市，但不一定必须华方…对吗？”林阳问。
单唯钦点头，“嗯。至于为什么建议你们留在A市…”他说到这忽然顿住。
“我知道的。”林阳主动接过话茬，“这里的医疗条件总体来说的确是要比我们那儿更高。”
L市市医院放到A市估计也就是一个区医院的水平，这也是林阳选择带周顺珍来这里的原因。
再有更好的选择可以选择时，没有人愿意退而求其次。
在这一点上他认为单唯钦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没想到……
对方却在他说完后“呵呵～”一笑，直言不讳地道:“是也不是。我也有我的私心。”
林阳呆住。
“虽然很遗憾你母亲患病，但我很高兴这次你选择带嘟嘟来A市。林阳……”单唯钦恢复到平时儒雅的语气，认真道:“其实你完全可以信任我的，后续的事情…如果可以，让我来帮你协调，好吗？”
“你的意思是帮我们安排去中安吗？”
单唯钦点头。
林阳没有立刻表态，他也不急，继续说道:“其实你真的不需要为难，即便没有我你们按照流程走也能去中安，只是我这边托关系的话可以尽早手术，两者之间的差距只是时间问题。”
可时间……
往往能要人命。
林阳不敢去赌，他知道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单唯钦帮忙，面子人情和周顺珍身体健康相比不值一提。
“单先生，你一直这么好吗？还是因为嘟嘟的关系才对我们这么好”
“小朋友…”单唯钦侧过头宠溺一笑，“你这个问题有点犯规了。”
林阳:“”
小朋友是什么鬼
还有这个问题哪里犯规了
“单先生叫我小朋友是在暗示我应该像单时予一样叫你四叔吗？”
四叔
这下轮到单唯钦不乐意了。
他眉头一皱，不假思索地说:“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你可以叫我四哥。”
“我才不叫!”林阳把头扭向车窗。
单唯钦的声音再次在旁边响起，“好了，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他顿了一下，见林阳真不打算回过头搭理他之后他也不恼，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刚刚问我是不是一直这么好，还是因为嘟嘟才对你们这么好……”
林阳耳朵不自觉竖直，想听听他究竟会怎么回答。
片刻。
“因为没想到你会问出这个问题，所以我没有准备，可能回答不好…”
啰嗦!林阳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我觉得我应该……一直都这么好。”
闻言林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厚脸皮。”
明净的车窗使得他脸上的笑意在单唯钦眼皮底下无处遁形。
单唯钦弯了眼角，“现在心情好点没有？”
林阳一怔，全然没有料到原来他把自己观察的这么仔细。
“还是说…”单唯钦理性询问:“你还有其他问题”
“怎么感觉像领导安排工作似的…”林阳失笑。
单唯钦也笑，不过很快就收了回去。
“说说吧。”单唯钦建议，“放心。我不是律师，所以不会收你咨询费。”
林阳彻底乐了，“你也会开玩笑”
单唯钦发出一声很有魅力的“嗯哼””作为回答。
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有魅力，令人忍不住想和他聊天闲谈，亦或是林阳此刻真的很想与人倾诉，接下来的几分钟路程里林阳便断断续续把在医院碰到的那个中年男人跟他说了。
其实林阳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
但他又确确实实很挂念那个被生活压垮背脊的陌生人。
一想到走廊上那个背影，林阳就会不自觉想起远在老家的林德胜。
他想，当年他爸是不是也因为他在某家医院的走廊上留下过同样的身影
“其实我的生母也接受不了有我这样的孩子。”林阳语速极其缓慢的告诉单唯钦，“当年我爸执意要留我，所以她就走了，因为不想要我，所以她也不要我爸…”
“单先生。”他自嘲一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明明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还有闲工夫去关心别人的人间疾苦…”
“很遗憾，林阳……”
林阳转过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郑重的说出遗憾两个字。
单唯钦就是在这样的注视下伸出手指，用指腹在他眉心轻轻按一下，似乎是想把他眉间的川字磨平。
这动作过于暧昧，但林阳却没时间思索太多，因为他整个人都被单唯钦接下来的话震撼住了。
“谁说正在淋雨的人就不能有给别人撑伞的冲动”单唯钦莞尔道：“内心善良的人往往都不会率先考虑自己有没有伞。”
“我不认为共情能力强是坏事…”
“也请你不要为自己的善良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