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好骗>第70章 想见你

  喻年从楼梯处看见祈妄,也有一点恍惚。

  民宿外面,昏黄的灯光下,冷雨如珠串不断落地,在地上砸起一个个水花,他细白的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指尖冰凉

  他看着祈妄,一瞬间几乎要忘了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这七八年里,他无数次做梦,梦里祈妄都是从这条窄窄的木制走廊上走下来,无言地与他对视。

  在找不到祈妄的那些年里,他在心里偷偷描摹着祈妄的模样,他想祈妄走的时候才二十岁,这么多年过去,祈妄应该是会有些变化的。

  会更高大,更英俊成熟,也可能更消瘦锐利。

  他想了好久好久。

  而现在与祈妄四目相对,明明他对这张脸已经熟悉到骨子里。

  可是他胸腔里某个地方却咔哒一声转动,一片碎片嵌入心脏的缺口,严丝合缝地弥补上。

  他恍惚地想,是了,在他的梦里,祈妄就是这副模样。

  一阵冷风吹来。

  喻年抖了一下,手指松开了门把手,反手推了一下,这道门就在背后合上了。

  民宿里很安静。

  江阳县现在是淡季中的淡季,本来就没什么客人,老板娘刚刚跟他打电话的时候,说民宿内仅有的两三客人都被她给了丰厚赔偿,送去了别的酒店。

  所以现在这间民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喻年的视线落在了祈妄的黑色大衣口袋里,那里露着三封信封的一角,淡色的牛皮纸,有点皱了。

  他的心里重重沉了一下,有一刻他差点想转身就走。

  虽然刚刚老板娘跟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祈妄多半已经看到了这三封信,但是真的看见了,他却还是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人生就是这样玄妙。

  在他眼巴巴等着祈妄回来的时候,祈妄没有来。

  而等他已经收拾好心情,想让这间民宿,这一场等待永远成为秘密,祈妄却阴差阳错过来了。

  民宿的吊灯摇摇晃晃,连带喻年的影子也跟着摇摇晃晃。

  他的背抵在门上,头微微偏着,移开了与祈妄对视的视线。

  但是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快步走了过来,喻年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搂进来怀里。

  他严严实实地被祈妄高大的身形覆盖住。

  祈妄的手臂死死锁住他,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后颈,力道不重,却又像是怕他跑掉。

  两个人的身上都很冷。

  客厅里开着取暖器,暖黄色的光带着温热,不算滚烫,只有一点融融的暖意,烘烤着黑色面料上的水珠。

  祈妄的头埋在喻年的肩上,喻年倏然感觉到脖颈似乎沾到了一点雨。

  可却不是来自于室外。

  他本来咬着嘴唇,有点难堪和回避,可是这一刻,他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这个怀抱里的绝望,比那天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祈妄知道他们曾经在伦敦的街头失之交臂,还要绝望。

  喻年的身体慢慢松懈了下来,迟疑了几秒,他缓慢地抬起手,碰了碰祈妄潮湿的头发。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触碰到祈妄的那一刻,他的眼角也流下了眼泪。

  他感觉到祈妄捧起了他的脸,炙热的吻落了下来。

  这些年他长高了许多,可是被祈妄抱在怀中,还是清瘦,要踮起脚,被祈妄搂着腰从后面抵住才能站稳。

  这让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跟祈妄还在朝十打工的时候。

  祈妄还不是现在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只是朝十一个沉默内敛的咖啡师,而他还在朝十里弹钢琴端盘子。

  他们躲在杂物间里偷偷接过吻。

  昏暗逼仄的小格子间,到处都堆着纸箱,留给他们的空隙只有窄窄的一条过道,所以他几乎是踩在祈妄的脚上,腰被祈妄搂着,献祭一样仰着脖子,张开嘴唇,吐出粉色的舌尖。

  那时候祈妄落在他唇上的吻也是这样滚烫。

  没什么技巧,却吻得很重,像他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要把他吃下去才能安心。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祈妄的嘴唇轻轻贴住了他的眼皮。

  他听见祈妄声音沙哑,像是问他也是在问自己,说出了从他踏入门内以来第一句话。

  “年年……我怎么能让你等这么久。”

  这句话让喻年的大脑在一瞬间放空,漫长的时光,裹挟着春日的风,冬日的雨,席卷而来。

  这八年的时间宛如丝帛慢慢被撕裂,到最后,只剩下一根细细的丝,轻轻一扯,便彻底崩断了。

  喻年的手指在祈妄的背上抽搐了一下,死死抓住了祈妄的衣服。

  他的睫毛眨了眨,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酸,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几近濒死的恐惧似乎都压缩在了这一刻。

  他的声音都像是泡在泪水里,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

  他搂住祈妄,眼眶发红,鼻尖也红红的,没有了冰冷的伪装,他像是一枚被硬生生撬开了壳的蚌,手无寸铁,只能露出软绵绵的肉。

  他说,“你也知道,你让我等了这么多年。”

  等得他从活泼开朗的十八岁变成了现在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等得他都开始害怕,怕祈妄回来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他了。

  .

  喻年被祈妄抱着回了楼上的房间,他刚刚接到老板娘的电话,在黑漆漆又下着雨的高速和道路上开了四个半小时的车,全靠一口气撑着。

  如今骤然卸了力气,这口气就轻飘飘地塌了,连带他的筋骨也软了下来,走路都不稳,只能被祈妄抱在怀里。

  在推开307的大门的时候,他有点不情愿。

  这道门内封存着他不愿意展露的所有过往,他的不堪,他的哀求,还有他体无完肤的心碎。

  他不太想面对。

  可是祈妄已经把门踢开了,里面依旧灯光大亮,还是干净简单的布局,五斗柜上的仿真柳枝在白色墙壁的映衬下,鲜嫩碧绿。

  祈妄去把空调打开了,喻年的身上太冷了。

  喻年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祈妄绞了热毛巾,要替他擦脸,但是等毛巾贴上喻年的脸,两个人却都怔住了一瞬。

  八年前,也是这个房间,也是一样的场景。

  喻年因为告白被拒,泪流满面,哽咽得不能自已,而祈妄坐在床边帮他擦掉了眼泪。

  现在时光变换,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却发生了太多事情。

  祈妄用热毛巾轻轻擦掉喻年脸上的泪痕,轻声说,“我看见那三封信了。”

  喻年的背脊僵了一下。

  他眼睛往上看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咬了下嘴唇,强自冷静道,“看就看了,有什么好说的。”

  但他话音刚落,祈妄的手指就贴上了他的脸颊,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还是很没出息。

  一旦与祈妄对上视线,被这双漆黑冷清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像丢了魂。

  祈妄望着他,“年年,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你说的没有错,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回头。”

  喻年听见这句话脸色微变,几乎本能地想竖起尖刺。

  可是他听见祈妄又说,“我自以为是地替我们两个人做了决定,我固执地以为你离开我,会有一条康庄大道,会有很多人爱你,你也会爱上别人。而我只是你过去的一个影子,过了你的十八岁,就会散得一干二净。所以我不应该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徒增烦恼。”

  “可我从来没有不爱你。”

  “从你十八岁在这间民宿里告白,到现在的每一天,我都爱着你。”

  “中间有一年我其实来过江阳县,可是我只是在街道上转了转,去看了当初的那个游乐场,我就转身离开了。我不敢看,我怕我再多看几眼,我就会克制不住去闯入你的生活,我不想管你是不是生活得幸福美满,不管你是不是有了爱人,我都要当个反派去把你抢回来,即使会扰得你余生都不能安宁。”

  喻年愣住了。

  他睫毛黏哒哒地沾在一起,眼皮微微红肿着,这样不说话,愣愣的样子,就有点当年天真又好骗的样子。

  祈妄的手指摩挲着喻年的脸颊,喻年越是这样看他,他越觉得有千百刀在凌迟他的心脏。

  “我这回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这次回来想跟你好好谈谈,想聊一聊我们这分开的八年,想告诉你当年我为什么离开,这八年我没有一刻不爱着你,我一点也没有自己想象的冷静,我后悔了,喻年,我早就后悔了。”

  “没有什么退位让贤,我做不到的,再让我失去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握住了喻年的手,他刚刚因为帮喻年擦眼泪,现在是单膝跪在喻年面前的姿势,远远一看,几乎像是求婚,可他不过是在乞求宽恕。

  他低声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原来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我今天来了江阳县,也许我这辈子都不知道。”

  喻年怔怔地望着祈妄,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八年前,他也没有从祈妄口中听到过这样直白激烈的话。

  祈妄总是很淡然。

  他不知道过去的生活到底赋予了祈妄什么。

  祈妄对万事万物总有种冷眼旁观的漠然,祈妄的底色是悲观疏离的,连自己都不在意的人,又怎么会去在意旁人。

  就连他们两个当年那一场恋爱,也是他强求来的。

  祈妄从一开始就在推开他。

  是他偏不,是他强求,最后才缔结了一段短暂的缘分。

  祈妄垂头望着喻年的手背,在靠近食指的下方,那里也有一条很淡很淡的伤疤,因为太浅了,看着极不显眼。

  可是十八岁的时候,喻年手上是没有的。

  祈妄不知道这条伤疤是怎么来的,也许只是喻年被美工刀划了一下,但也许就是喻年找他的路上翻车那一次,被救上来的过程里受了伤。

  那三封信,每一封信都让他痛不欲生,可是要细数哪一段最痛,大概就是这一段。

  他不敢想喻年在冬天里翻车掉进湖里是什么场景。

  差一点,就差一点,也许世界上就真的没有喻年这个人了,而他也许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

  就像喻年对他一样,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这四个字重如千钧,是世界上最短暂最绝望的咒语。

  祈妄的背脊弯了下来,他很小的时候被人踩着脊骨埋进雪里,脸上手上都是豁口,他还是昂着头,像一头狼崽子一样不肯服输。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变得千疮百孔,像一株一折就断的芦苇。

  他抱着喻年,轻声说,“你要是在我的路上真的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办呢……“

  他就算真的去黄泉路上追赶,都要赶不上喻年了,真正的天涯两隔。

  “你怎么敢的,年年,”祈妄问,“你以前搬个东西擦破点皮都觉得疼,那时候你得有多痛?”

  喻年呆呆地望着祈妄。

  他的手被祈妄握紧在手里,屋内渐渐热了起来,已经不像刚才遍体生寒。

  痛吗?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当时在水下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

  真正清晰的反而是被裹在羽绒服里送往医院的路上。

  他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祈妄的头发。

  “应该是痛的吧。”

  他很不确定地回忆,望着祈妄的眼神充满背上,眼角还发红,嘴角却无奈地轻轻扬了一下。

  “可我那时候太想见你了。”

  “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想要见你,他说,“我信上说我要放弃你,都是骗人的。”

  这一句话直直砸在祈妄的身上,砸得他遍体鳞伤,骨骼皮肤似乎都被风化了,轻轻碰一下,就会裂为齑粉。

  .

  这一晚上,祈妄跟喻年一起留宿在了这座山行民宿里。

  喻年放在这里的睡袍终于派上了用场,两张单人床也并在了一起,喻年被祈妄抱在臂弯里。

  他本来有点犹豫,伪装了太久,他好像对于在祈妄面前亲昵撒娇已经生疏了。

  但是一想到祈妄已经看过了那三封信,他又有点自暴自弃。

  他躺在祈妄怀里,凌乱模糊地说起这些年。

  “我刚刚跟你在聚会上重逢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恨你的,我苦苦等你回来的时候,你没有回来看我一眼,等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被你抛弃的事实,想学着忘记你,你偏偏又回来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尤其你什么也不跟我解释,我用房子和钱刺激你,你也不为自己辩解,还一副随时要把我推给别人的样子……你太讨厌了,真的,你比谁都讨厌。”

  喻年眼皮有点重,今天他有点太累了,下午他还在跟朋友聚会,晚上又开车赶路,早就耗干了精力。

  其实在路上,他还觉得他面对祈妄,面对自己写过的三封信,也许会不知所措,口不择言,会想用尽一切去伤害祈妄。

  可是他现在真的来了,这些心思却都像水上的涟漪一样散去了。

  他感觉祈妄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

  他听见祈妄声音沙哑地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我根本不值得你原谅。”

  祈妄不是傻子,他还不至于感受不到喻年短短几个月,对他的态度就已经逐步软化。

  他明明罪无可恕,可是喻年却还是选择宽恕他。

  就像这个夜晚。

  喻年推门而入,望向他的眼神明明惊惶痛苦,最后却还是接受了他的吻。

  喻年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长久地去恨一个人,也是很累的,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爱的人。”

  他也不是没恨过。

  他说,“我曾经也恨过我哥哥姐姐,他们跟我坦白的时候,我整整一年都没有回家,电话也不接,我变得刻薄,冷漠,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哥哥到我门上来跟我道歉,我都把大门紧闭。”

  “从我出生起,我们还没有过这么大的矛盾,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这两个最亲的人,可我那时候居然开始怨恨他们。”

  “可是再后来,我哥哥就动手术了,很严重,切掉了三分之一的胃。”喻年叹了口气。

  他望着天花板,又想起那间满是消毒水的房间,想起喻心梨流着泪的脸和裴照虚弱地握住他的手。

  他翻了个身,睡意又散去了一点。

  他回抱住了祈妄。

  他说,“祈妄,除却生死无大事。”

  “你也没让我等,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放不下。所以只要你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别的……就算了吧。”

  他到最后谁也恨不了。

  尘世间许多事情,恨也好,爱也罢,谎言,真相,遗憾,错误。

  最后都只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