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60章 忆旧苦勾生怜悯

  银雪映上红锦狐裘,将他衬得分外好看。婕柔扭头看了兄长一会儿,艳羡地道,“哥哥这件衣服当真漂亮,新做的吗?”

  弓捷远摇一摇头,“这是王爷赠的,实有些长,不然便送给你。”

  “柔儿不要。”女孩儿轻轻笑了起来,“没有见到人家东西好了就要贪心的道理。就是王爷真好,如此善待哥哥。”

  弓捷远不知怎么接话。

  算善待吧?谷梁初欺辱自己压迫自己,甚至用脚死命相踹,但也饮食细致汤药认真成日成夜照顾过的。纵他骑马送他明珠,便是辽东来信,也用私驿带了回来。

  虽然制着管着,毕竟也在帮着,弓捷远没有办法把他的好全盘抹杀。

  甚至此刻,竟有一些思念。

  在王府时日日急着回来,而才回来这么一会儿,几乎全在想他。

  想他略带不屑的笑,想他为自己来裹披风,想……

  弓捷远豁然一个转身,不再看那雪了。

  雨雪淫淫,蚀人心智,总令铮铮男儿生出秋愁冬怨,弓捷远乃是将门之后,不该那般善感多思。

  饺子冷了,弓捷远如个儿子一般,带点儿撒娇地央求夫人说,“我想喝茶,炭火泥炉那种,还能放几个饺子烤在上面。”

  夫人闻言赶紧唤人弄来,瞅他摆弄一会儿,便领婕柔出去,挨个去给府中下人分发压祟吉钱。

  弓捷远喝一盅茶,瞄见梁健在旁站着,就唤他道,“我家无甚好茶,你也凑合尝尝,此刻还未至暮,且有一晚要守。”

  梁健闻言便坐过来,笑着捏过一只茶盏,“司尉确与王爷缘分特别,连这除夕之日独自喝茶的习惯竟也相似。”

  弓捷远有些意外,立刻掩饰住了,“我是吃饱了没事,他则是贵重人的贵重毛病——有妻有妾儿女双全,大过年的,作甚独自喝茶?”

  梁健闻言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弓捷远异常聪明,觉出他必有话没说,心道追问出来也是偏袒谷梁初的,就不吭气儿。

  梁健瞧他只把饺子放在炉架边烤,又微笑道,“司尉倒爱这般风味儿?”

  “不知算不算爱。”弓捷远微微一笑,“我小时候边塞尚未建起城防,好几年里军队都是安营扎寨地度日,用水甚不便利。兵士多有北方籍的,逢年过节想吃饺子,因地制宜,分不到水的,就放在炉边烤熟来吃,也觉甚美。我爹身为首将,自然可以煮食,可我爱贪新鲜,总往军士中窜,跟着混习惯了。久了不尝,就会想念。”

  梁健听了沉默半晌儿,之后缓缓言道,“边塞虽苦,司尉自由长大,听着也实令人艳羡。”

  “你和谷矫不算野大的吗?”弓捷远就问,“未遇王爷之时,也算自由。”

  “那是时刻担惊受怕的自由。”梁健苦笑一下,“没饭吃没衣穿也没个踏实地方睡觉,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外敌或者内部反叛抹了脖子。我们那个混账父亲是个畜生,自己有生无养,觉得天经地义,也任我们自生自灭。”

  “所以你们遇到王爷便即铁心追随,宁不自由也无走脱之意?”弓捷远拿根炭针拨弄炉底的灰。

  “起初自然不是。”梁健实话实说,“只是那时的北王府却非今日的朔亲王府,因为可以拥兵,所以守卫极严,我和谷矫虽然有把力气,毕竟是小孩子,想逃出去也不容易。后来渐次变得不忍丢下王爷了——我和谷矫跑了,他更孤家寡人,没个陪伴。”

  弓捷远不由想笑他愚,“两个被捉回来的奴仆,倒去心疼一个王子?若没你们,他必还能寻得别人。”

  “再寻到的还叫谷矫梁健?人前他是王子,”梁健轻笑起来,“地位尊贵。人后除了衣裳好些,又比我们强在哪里?当时北王多不在府,不是出兵打仗便是狩猎荒野,王爷可以追随在侧的时候也并不多,常是经年关在府里,多是没人理的!”

  “皇后……”弓捷远自然要问,“当时该唤北王妃的,难道还会虐待王爷?”

  “不能诬是虐待。见面总是笑眯眯的,”梁健又啜口茶,“不论北王是否在场神情都很慈祥,一副亲热疼惜,可是转身就不记得还有这个孩子似的,吃穿用度全凭王府长史瞧着安排。王爷年小,何用她来亲自折磨?长史惯会揣摩主家心思,上面再有个厉害的高世子,王爷能过什么日子,司尉却想不到。”

  “还能吃不饱吗?”弓捷远将个饺子给烤糊了。

  小孩子家,最基本的就是吃饱穿暖。

  “凉汤剩饭,”梁健捏过那只饺子吞进嘴里,“肚子够好也能吃饱。衣裳尽是华贵的,别的就不好说。比如床上被褥总是潮湿破旧疏于拆洗,又比如别的屋里进了冬月就分了炭,我们熬到腊月还没人理。”

  弓捷远睁大眼睛,不由记起谷矫梁健房里那种味道,“你们三个实在小,那些大伺候们也忍着吗?”

  “哪有什么大伺候?”梁健回复他说,“日常只有我们三个凑在一块儿度日,送饭菜的来了放下碗碟就走,连脸都不给看,倒是有个乳母,自我和谷矫来,就在府外住着,也不知道到底陪过王爷几年。”

  “不能取暖要怎么办?”燕京虽然不是酷寒之地,整冬只是干熬也受不了。

  “没有办法,”梁健说道,“我们三个小子不管贵贱终日一同挤在被里发抖。谷矫先受不住,也气不过,去偷别人的炭。他虽能蹦能跑,奈何身形壮硕,如何适合做贼?给人当场捉住,按在庭中杖责。屁股刚开了花,北王恰从外面回来,率着高世子穿庭而过,耳中分明听见啪啪击肉,却不多瞧一眼。王爷无力相救,只在一旁看着,瞅着面无表情,回来要帮谷矫敷药时候我才发现,他早便把一双手掌生生给抠烂了。”

  弓捷远听得心里憋闷翻腾,似被许多横七竖八的骨头噎哽住了,半晌儿才道,“我以为,他至多如同瞻儿……”

  梁健便又笑了,“王爷粗中有细,不怕王妃侧妃亏待世子还怕世子日夜瞧着人家母子亲昵心中难过,所以自立府邸后便辟独院安置,凡吃凡用都会过问,问过不算,偶去世子院里也会留心查看。我们那时若得北王这样对待,还有什么苦说?”

  弓捷远听了久久不语。

  弓秩在旁幽幽开口,“如此艰苦,卫长兄弟倒也长得健壮。”

  “所以说是贱命!”饺子糊得厉害,吃在嘴里发苦,梁健捏颗花生放在嘴里,“后来高世子殒了,北王重视了王爷一些,我们的日子也便好了许多。”

  “高世子战殒之时年纪多大?”弓捷远把架上的几颗饺子都夹下来,问梁健说。

  “刚刚及冠。”梁健见那饺子烤得鼓胀起来,觉得好玩,又捏一个吞进嘴里。

  弓捷远知道谷梁瞻是遗腹子,在心里算了一下,谷梁高过世那年谷梁初已然十五,在父亲的漠视长兄的欺压之下长到十五岁,确实是很艰难。

  弓石陪着夫人小姐去散钱了,跟前无人呱噪,弓秩便爱说话,“王爷捡得世子地位,也是福气。”

  “都这么想。”梁健点了点头,他食欲好,这会儿又嗑瓜子,“我和谷矫也是高兴了好一大阵,见谁都想嘚瑟嘚瑟。可没多久便即发现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北王虽然一直脾气暴躁,对高世子却很慈爱,我们以为失了高世子后北王便会将那样重视全都挪在王爷身上,谁知他对王爷关注确实多了,却总严厉挑剔,觉得王爷事事都不合他的意。高世子性子如他一般狠厉,他就夸奖高世子为人高贵傲骨铮铮,王爷言辞寡些,他便骂说眼高于顶不懂亲和,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弓秩蹙紧眉头,不说话了。

  “既然这样,如何还将瞻世子交给王爷抚养?”弓捷远喝了一肚子水,提下壶来不烧,拣了几个红枣桔子放在铁架上面。

  “大概是北王妃的意思吧?”梁健答说,“最初那几年北王妃痛失爱子,根本不能听人提起世子二字,瞻世子就在亲娘身边养着。可是后来瞻世子渐渐大了,再养下去就懂事了,如何好动他的亲娘? 北王便与王妃商量,高世子殁时宁王只有十二,无论如何等不及了,只好给了王爷。”

  弓捷远就想拽出谷梁瞻亲娘之事,立刻便问,“世子妃已为王府养了小世子,为何一定还要活殉?”

  “什么世子妃?”梁健冷笑地道,“真正的世子妃当时就殉了高世子了,这是开武皇帝定下的制,丧夫无子的女人只能自认命苦。瞻世子的母亲是高世子的通房,因为身子强健,倒比世子妃先有了孕。按说有了儿子应该不用殉葬,但她那样出身,怎能一直都做世子的娘?高世子没了,北王和北王妃就把长孙看成继承人了,如何甘心将来把这王府交在一个丫鬟手里?”

  弓捷远听得张口结舌。

  这样一个家族,谷梁初的孤冷脾性就不奇怪,只望谷梁瞻将来不要一样阴沉狠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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