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05章 离随聚各得其所

  便连做梦,亦总是爹爹怀抱自己横鞭筑防的情景,可他却如此清楚地说了不作数。

  不作数。

  弓捷远似被什么东西当胸捅了一刀。

  弓涤边好像没看出来,扭身仰首,举目望向天边云朵,“这词也不恰当,是爹没有远见,那时没有想到这些变化。挽儿……从前爹总遗憾你娘只留了一个婕柔给你,惜儿长年孤单无伴,身边没有兄弟可以倚仗,如今反而庆幸——爹只有你,便怎么做,你的怨怪也并不会太深,莫管时间长短,总归能够知道爹是出于无奈,没有别的选择。倘若再有一个儿子,那你当真是要恨爹舍掉了你,觉得为父不良无情无义。孩子,一个儿郎和万千儿郎,你要爹怎么选啊?我都能奉篡者为皇,三叩九拜当殿垂涕,不外是想少死些人,这般心思,等你到爹这个年纪大概就明白了。人生在世,除掉死生什么都不重要,别管遭遇何事,只要能熬过去,都是过往……爹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了,很想挽儿能够知道,自从你娘离开咱们,爹将稚弱之儿团在胸腹之间度日,便如同你娘的呼吸味道还在我的身边一样,每每能从你的心跳里面听见她的嘱托呢喃,因此才从痛失爱侣的死别之苦捱了过来。加上父子血脉,你的性命你的喜乐远远大于爹自己的疾苦,可是……大不过阔阔辽东泱泱大祁!去岁一别,昔年的镇东将军当真就不在了,辽东总兵没有儿子陪伴在侧,心是空的,日子也是虚着过的,即便如此爹仍不悔,这里面的情由你若肯懂,是我父子之幸,若只不解,爹也不责怪你,只望挽儿好好珍重自己就是。”

  弓捷远的痛楚又换一种滋味,眼泪不由涔涔而下,哑声问道,“真的能少死些人吗?不是又将要战了吗?”

  “又将战了!”弓涤边点头回他,“战非请,自至于,非吾怨,必不畏。只要打起来,定然要死伤的,可那都是躲不了的牺牲,只能捍卫只能迎击。爹做了一辈子大祁将领,身负防戍之责,若有怯懦之心该受世人唾弃子孙咒骂!可是内乱,同室操戈,君臣相忌,皇族与边臣的各揣心思而招致的生灵涂炭,能少一回就少一回吧!挽儿,人固会死,然则若能好好地多活几年,哪怕就多一年呢,也是至善之事!便有父亲可以看到儿子成亲,亦有子女能够奉养爷娘入土。这世间,总当得有这样的时候吧?总不当是个个命如草芥,人人暴毙于野吧?久处庙堂的富贵之身常常想不到啊!爹得想着。”

  爹得想着。

  这几个字便是最有力量,最不该质疑的总结。

  有风起于庭前,带着秋的凉飒,旋转飘缠,缓缓将这父子二人拥裹在内,似是探究窥测,也似轻柔抚慰。

  弓捷远任凭眼泪渐渐干涸在脸颊上,于这短短一刻想明白了,他的旷野不能等着谁来赠予,而该自己摸索开拓。

  当爹的人可以心存遗憾,他不当恨。

  转日八月十八,新妇新婿喜庆回门,都是一副嫩鲜鲜俏生生的漂亮模样。

  望眼欲穿的继夫人天还没亮就已等在二门口里头张望,见到人来甚至顾不上个礼数,直接就把婕柔搂进怀里抹眼泪了。

  弓捷远的目光也只追着妹妹,用心端详了她好半晌儿,但见婕柔脸色红红润润,眉眼之间甚为娇羞妩媚,管怎么瞧也没揪出凄苦之色,微微放下了心,终于看向刘跃。

  刘跃已经认真拜过岳父,瞧见弓捷远终于瞅他,开玩笑道:“小舅兄总算赏个正脸。”

  弓捷远虽然与他很有了一些交往,还不习惯太过亲热,因而抿住唇道,“舅兄就是舅兄,怎不正正经经地叫?偏要加个小字在前?我要疑你心里隐着轻视。”

  刘跃闻言更加笑了,“捷远都未轻我,我怎舍得轻视捷远?满京城的青年才俊,能做至亲的人又有几个?除了家里兄弟,捷远就是刘跃最能指望的人。放着这么好的舅兄不珍惜着,可是傻么?所以加个小字,无非是要提醒自己捷远不比婕柔年长许多,便如跃的弟弟一般,尚需多加呵护。”

  见他说得这样中听,弓捷远不由轻叹,“我当与兄学学好生说话。虽说身无所长,但于说话一道也实在太短了些。”

  “嬉笑怒骂如何不是会说?”刘跃摇头不同意道,“你在朝上慷慨陈词之时,又见我来?跃说什么言辞也得要看人和坎心情,并非时时一样。”

  “时时一样你就假了!”弓捷远的赞叹更真实些,“必无半分真情,定是极其伪善之辈!兄无那等家风家教,这个我深知道,否则哪里舍得托付妹妹?婕柔这二日,在你府上过得还习惯吗?”

  “哪会这样快就习惯?”刘跃实话实说,“转圈都是陌生面孔,认也认不全呢!好在我的身上还有几天官假,可以陪一陪她。”

  “兄也是张陌生面孔,称谓叫做丈夫而已。”弓捷远毫不转弯,“婕柔也有小性儿,相处起来难免要有不耐烦的时候,还请想想自己姐姐妹妹去了别人家里也是一样,会少烦躁些个。总之我将妹妹着落给你,好了必会视兄异姓血亲,倘若不好可有的缠。”

  刘跃嘻嘻乐了,“捷远,我若明说不敢,像是迫于妻家势力舅兄能耐,显得没情意了。可你这样厉害,我也真的很害怕呢!”

  弓捷远听他一味相让,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小些声道,“我和婕柔都是心思少的,兄若好好待她,不愁两情缱绻。捷远盼着你们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刘跃闻言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是百般万般的不放心,可我怎么做事,只能给你看着,也不合总挂在嘴边表白。家父一向是个只知朝堂不理家务的疏淡性子,我娘甚为和善,又极怜疼儿女,尤其悯我是她最幼骨血,自然不会舍得难为婕柔,兄弟姐妹里面没有难缠的人,阖家要说最最泼悍的还算姑母,那也不是她原本恶坏,而是生活逼迫,不得不厉害些。况且她又不当真能是我家的人,一年到头也就来个两回三回,总不好欺负到侄子媳妇头上去的。所以捷远真真宽心些个,莫要因为思念妹子,怎么看我都可恶了。”

  给人这般好言好语地哄,弓捷远还能说出什么来呢?彻底收了凌厉,点着头道,“兄可是我细心挑的,自然许多好处,否则怎做得亲?既是一家人了,也不必为言语认真,哪句不中听了,便是我想妹子想得难过,非要迁怒于你,且只当成玩笑听吧!”

  “是这话呢!”刘跃心里越发亲热起来,“我出门时父亲亲自追着嘱咐过的,说是如今成为一家人了,全无可避嫌处,明日想请岳父去我家里用餐便饭,捷远也好跟着见见刘府情形。”

  弓捷远闻言稍感意外,不由扭头望向父亲,颇为遗憾地道,“恐怕是不得去的。父亲只留这夜,明晨就要回辽东了!”

  “竟然这样急吗?”刘跃十分意外。

  “若非太后亲召,即便嫁女,他也未必肯回来的。”弓捷远幽幽地说,“秋粮逐渐入库,北境外的强盗们快要等不及了。”

  刘跃听了这话脸色更变,“还要打吗?月前北疆一战,朔王如同天神下凡,没有骇住他们?”

  “豺狼嗜血,”弓捷远的目光里起了薄薄一层寒意,“最不怕撵。若不叮来撕咬,怎么活呢?”

  刘跃闻言脸色亦沉,缓缓停了话头。

  刚至四更时分,弓涤边便即起床,立在屋中穿戴铠甲。

  弓捷远站在旁边看他,“爹,只三百军,一定要这样甲胄齐全地走吗?此处距离辽东路途遥远,一道都是如此沉重披挂,岂不疲累?”

  “当兵的人怎能怕累?”弓涤边动手整理身上腰封,“莫说是三百军,便三十军,又非响马草寇,出门回家总得有个正经样子,这是辽东男儿该有的体面,也是所有行伍的人都不能丢的气势。爹奔天子而来,又别天子而去,领的都是守境护篱的人,岂能歪盔乱甲没个模样?未战已溃不成?”

  弓捷远不说话了。

  姜重手脚迅速,此刻已经装束完毕,过来帮助弓涤边上背甲,一边忙活一边越过将军肩膀看向弓捷远,语含深意地说,“少将军虽然暂任工部郎中,却是自幼随军,边疆印记必已浸在骨子里了,便只孤身在京也当意气风发地活,一刻不死一刻都要斗志昂扬,时刻不能堕了气势!纵然遭遇胯下之辱孙膑之祸也并不要灰心丧气,只要咱们自己把它当成粪土,自然就是粪土。什么磨难也挡不住好男儿建功立业的。”

  弓捷远轻轻摇头,“姜叔叔莫记挂我,捷远不想为谁建功立业,但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刻不成挣扎一刻,除非死了,否则绝不干休!”

  姜重见他说话虽然铿锵有力,气势又如天将欲雨,隐恨含悲似的,不全慷慨激昂,未能解得真正意思,不由停了手上动作望住这个半徒半儿的年轻人。

  舍不得啊!

  却只得舍。

  弓涤边也再深看儿子一眼,“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好。爹这辈子就是自己成全自己,绝对不为任何东西改变想法,甚至不吝牺牲放弃。你亦一样,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不必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什么羁绊都是羁绊,倘若挡了你的脚步,就踢开它!”

  弓捷远不吭声,他不哭不笑不怒不喜地看住父亲,只是看,什么都不说,脸色显得有些漠然。

  弓涤边终于穿好了衣甲,片刻未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路过儿子身边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男儿大了先管顶天立地,孝道亲情之类,有空时候再说。爹就走了,麻烦你将继夫人送到德寿园去,以后就只自己支撑门户,好好过日子吧!”

  “爹!”弓捷远看他行了几步,由后唤住了说,“您既然都在皇殿上提到了身后事,儿子也想追问一句,倘若……倘若真有长别之日,捷远却当如何侍奉继母?待她百年,应该葬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