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09章 说轻重暗存顾忌

  匡铸尚川听了这番话,面上皆凝重了。

  “几升血么……”谷梁立思索地道,“未生之事便为揣测,不好轻举妄动。开武皇帝有训,忌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

  弓捷远日前曾经亲耳听他吐露征伐北元之意,端地豪心万丈,此刻倒有犹豫之意,还拿开武皇帝说事,分明未将海防海御当成重要,心中稍紧一紧,暗说宋大人最是在意海防,也最会看皇上心思,现在受了轻忽,那般火燥脾气,不知忍不忍得。

  宋栖似未意外,“开武皇帝确曾明训怀柔远人,却需这些蛮夷不为中国之患。东疆蜿蜒,海线甚长,大祁乃是礼仪之邦,自愿安顺,轻易不肯致伤人命,以柔为策固然是天国气度圣人恩慈,期望彼此不扰长养生息。可他们若是偏不安分,偏要来当强盗贼匪,杀我边民欺我百姓,卯着劲儿地劫掠咱们的粮食财富,可就不该忍了。莫管为患大小祸害深浅,也莫提孰轻孰重谁急谁缓,皇上,与敌温存不会换来知恩图报,而是退一步含辱吞垢退两步送妻献女,决计软弱不得。”

  谷梁立闻言又再思索一刻,颔首说道,“宋大人言之有理。若有海夷意图生事,自也不该姑息,必要痛给一番教训才能令其识得大祁之威。匡大人便拟朕命,知会韩峻和李功,即日起密切关注海防动静,若敢前来滋扰,给朕好好弹压震慑,绝不准其凑成声势,需让他们认真疼上一疼才是样子。”

  匡铸肃容应了。

  谷梁立又想了想,而后再说,“宋大人既已料到此节,整治粮草军备之时便再细梳一梳海防事宜,做到未雨绸缪。然则切记不能顾此失彼,今年北元岁旱,主要威胁还在辽东和北疆,便要各线齐重也得大小有序。”

  宋栖沉声应诺,“老臣谨遵圣谕!”

  散朝出来,弓捷远等着宋栖走到自己面前立刻便说,“大人这一番话可谓及时,下官也曾听过姜叔叔说倭夷最爱趁火打劫,是该提防。”

  宋栖却不轻松,“及时便管用吗?”

  弓捷远见状心中又沉,“大人何意?我听着,皇上很是赞同……”

  宋栖蹙眉捋须,一时未语。

  弓捷远等了片刻,还想再说话时,冯锦在后唤他,“弓郎中,我要去德寿园里探望太后,可愿做个伴否?”

  弓捷远闻言知道他是急着要见自己,便借这个理由同宋栖告假,“大人,下官继母也在德寿园里,久未探望,正好与侯爷一路过去看看。”

  宋栖凝目望望冯锦,点头应了,“你且去吧!若回来早还到官署待待,老头子要与你琢磨琢磨军备之事。”

  弓捷远立刻答应,而后揖礼道别,上了冯锦的车。

  天已凉了,冯锦示意冯季打下轿帘,立刻捉住弓捷远的一只手,“捷远想我不想?”

  弓捷远答,“一时想得紧,一时又顾不上。”

  冯锦噗嗤笑了,“捷远当真算得实在,半句假话不肯讲的。我出趟门,你在家里又嫁妹妹又送爹爹,自然不能时时顾着想我,却也不必明白说的。”

  “侯爷这趟门出的够久,”弓捷远偏要直说,“我常无处闲坐无处喝茶,每每落寞,那样时候便想得紧。这种滋味儿却与侯爷因为王爷才结交我不甚相同,必不解得,所以自需专门说说。顾不上时是真顾不上,顾得上时却比你们这些心里总是大算计的强着一些。”

  冯锦闻言更笑,执住他手不放,“怎么见面就骂人呢?我是遭了什么迁怒?”

  弓捷远微微垂眼,不肯接话。

  冯锦便又微微地叹,“捷远果真还没长大,见到贴心的人就要露憨。我却只能把你当成大人说话,这番南行,做多大事有多大用我也没有个底,总是需得去做,不能指望别个。接到王兄的传信我已经往回走了,没能亲自去帮捷远解掉心结,还请宽恕则个。”

  弓捷远想说无妨,嘴巴动了几下说不出来。

  吴江之妹于他来说素味平生,连个名字都叫不上,模样眉眼也想不出,可他就是做不到不在意。

  冯锦凝神瞅他,“不过我已传回令去。本候在南京的势力倒比王兄还要周全些,捷远无需担心。”

  “能……”弓捷远几乎没有听过他自称本侯,知道这是交心也是自信,有些感动,既怕为难了他,又放不下,“能救出性命来吗?”

  冯锦淡淡地笑,“无怪王兄传信时说‘为抚捷远柔怀,务求保全性命’,捷远,你还真是柔怀。我打听着,这个吴江,也不是自小跟随你的。”

  弓捷远反驳不得,过会儿才说,“连累侯爷操心。虽然不是自小跟随……总也跟随过的。”

  冯锦闻言拍拍他手,“不值累字!得着了人自会慢慢送到燕京来的,我得了信就告诉你,省得捷远悬望。且先不说这个,还有事情要审你的,那个冯承显,到底怎么回事儿?”

  “是我杀的。”弓捷远一点儿都没含糊,“自己动手不假于人。王爷不同意,是我自主主张。”

  冯锦又好好看看他,轻声叹息,“他死的好!捷远,我有许多机会杀他,但总觉得不值当的,没想到是你替我出了这口气。”

  “侯爷为什么觉得不值当呢?”弓捷远说起这人恨意又生,“若能早些结果了他,世子就躲掉一场大难。”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冯锦幽幽地道,“冯家看着大不如前,一时还烂不掉。我当然能杀了冯承显,难保不留痕迹。倒不是怕惹不起,而是给纠缠上就难痛快行走。所以说王兄和捷远真是我的贵人,冯璧如今却被你们分走许多精力,以致顾此失彼,没有更多能耐放在我的身上。”

  人明明是弓捷远自己杀的,冯锦仍说“王兄与捷远”,清楚在说弓捷远自己不成势力,弓捷远垂下睫羽,当听不出,只询问道,“侯爷前次与我说起南京留着许多老势力,这番回去体会如何?”

  “还不是阳奉阴违?”冯锦面色平淡地说,“表面上看起来伏顺新皇,安分守己,其实怎能不蠢动呢?”

  “那个冯璧,”弓捷远就又询问,“何时能动得呢?”

  “总得等我,”冯锦想了想说,“或者我与王兄的力量合起来,足够令他们全盘倾覆。捷远,灭亡之战必须 一举成功,没有再、三之机。此节你必懂得。”

  弓捷远不说话了。

  过会儿,冯锦又道,“周案已毕,下一步要想办法推倒宁王这块顽石,咱们才好往前走呢!”

  弓捷远抬起眼皮看一看他,仍不说话。

  过十数天,冯锦再次来见弓捷远,“那个小女子竟是有福的人,不但性命保住了,哪哪儿都没伤着,全全乎乎救下来了。已经往这边走了几天了,本月不至下月也必能到王兄庄子,捷远这个好人做成功了,莫记挂着。”

  弓捷远听了心里放松,认认真真地拜了冯锦一拜,回府就坐房里想事。

  谷梁初来得不早,见他怔怔然的,有些不解,“孤知锦弟已经与你讲了好消息了,以为能高兴些。这也闷了许多时日,还不放放晴么?吴江的事,你还当真总怨怪着?是孤识人不清,也是孤无情无义,那又怎地?捷远当真要因为他,与孤隔了心吗?”

  弓捷远听了好看看他,“我与你隔了什么心?”

  谷梁初只要他肯说话便可,仍旧笑道,“那怎么总是不高兴呢?捷远,还像蓟州回来时候多好?”

  弓捷远听到“蓟州回来”,不由就想起了圆望山,进而想起了何辞与沈恩遇,他这些天数次想要跑去揪住冯锦好生盘问盘问,又怕知道什么不想知道的事,冲动迟疑纠结缠绕,乱成了麻。

  谷梁初发现弓捷远又出了神,奇怪而又烦恼的捏起他的下巴,“到底在想什么呢?不能与孤说么捷远?”

  弓捷远视线变短许多,落在谷梁初探究自己的眼睛上,“王爷,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与我说?”

  “嗯?”谷梁初眉头深了。

  弓捷远仍看着他,声音也轻起来,“谷梁初,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

  “什么?”谷梁初凑进了他,仔细仔细地看,“捷远,你说什么?孤还有什么不肯告诉你的?”

  “不知道啊?”弓捷远的目光有些茫然,也有一点儿悲伤,“就是怕有。”

  谷梁初舍不得多看那点儿悲伤,垂首将他吻住。

  弓捷远很久都不好好配合谷梁初了,不管他怎么耐心怎么鼓动,老是态度消极,而且还要故意分神,总想抓着人脆弱时研判什么审视什么似的。

  开始谷梁初还能冷静对待——毕竟是回京了,捷远日日都与宋栖忙着军备的事,辽东又起了战,他必牵挂父亲和姜重等人,怎会还如蓟州初返那般欢快无忧?

  情况一直持续,垂了帐帘熄了火烛,弓捷远仍要目光灼灼地端详人,朔亲王爷就难免气——有事就说,有心思就讲啊!孤是谁人?总在寻思什么?

  自然就花力气收拾。

  要看他受不住。

  看他哗哗地流眼泪。

  “捷远!”再次等他哭得够了,谷梁初柔声说道,“孤也不过是个肉身,若是哪里没顾周全,忽略或者忘记掉了,你直接说,别在心里揉搓。”

  弓捷远抬起水光潋滟的眼,深深望他,话已挤出齿关,又被倪彬那句提醒惊了回去。

  “皇子贵重,将来总是帝王之身”。

  而他弓捷远能是帝王的谁呢?亲信?宠臣?

  真的可以要求他事无巨细全都交代给自己吗?

  何辞与沈恩遇皆已成为故人,重提起来或者无关紧要,可谷梁初若是知道倪彬对他那般示好,会不会生戒备之心?

  仅从吴江的事就能看出,王爷真的要比自己顾全大局,一旦不被信任,倪彬会有什么结局呢?甘为义甥掷掉自由的人,不该被谁拘禁到死吧?况那何辞,是因为自己的舅舅沈恩遇才搅入风云去的。

  里里外外这些牵扯干系,真的能凭他们之间的感情化解掉吗?

  弓捷远心里明白,他是不可能劝动谷梁初放吴江和他妹妹去哪儿做个寻常民户的,这辈子都得圈在庄子里面,这辈子都是有罪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