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18章 温寒言解醒梦人

  冯锦见到弓捷远立刻灿起一张俊脸,“我知你必来的,却比想得要晚。昨夜忙什么了?哭成这副样子?枉我既备了酒又烹了茶,白白张望了半宿。”

  弓捷远不怕他闹自己,只又揉了揉脸,“昨日仓促,领符验时淋着了雨,只怕冻病,忙着回府泡澡,歇下捂着。听得侯爷明晨才走,所以没急,也是安心借您选的吉时,想要作伴出京。”

  冯锦笑意稍减,“捷远啊,这雨下了多少日子了?如何还不防备,能淋到呢?以后孤身在外,可要知道照顾自己。”

  弓捷远微微转开视线,“侯爷也要多加珍重。北疆虽不十分遥远,却也不同京中,非但风寒露重,下起雪来更是惊人。”

  冯锦凝目看着弓捷远的侧脸,见他双睑稍鼓,鼻尖过分润泽,以致泛光,呵气就能吹破似的,于是忍不下叹,“捷远,便可作伴出京,不过里余就要分开,之后还是各行各路。此次不是南京之行,北疆或能迅速停战,不数月里,我就能回来的,还做侯爷还上朝堂,捷远却是外放的武官,咱们想要再见,难知具体时候。”

  弓捷远瞅回他的目光也含不舍,“一种雨中君最苦,偏梁阁道向通州。”

  冯锦的笑又再欢快起来,“我与捷远可做不了‘元白’,情谊是有情谊,彼此间的惦念绝对不到那般浓深。这句诗,该是王兄吟与你听。”

  分别在即,弓捷远不怪他只要笑自己,仍说想说的话,“外放武官乃是捷远心心念念求之不得,自与侯爷相识,屡得援手,此次更助达成夙愿,必要当面说说感谢,便无用处,也是真心。”

  冯锦的神色就又凝肃起来,“捷远,你只这般正经,是想看我露羞愧吗?明知道此番推荐其实藏着私心私欲,并不全因王兄托付,更不是只为你谋长远的。”

  “可侯爷毕竟为捷远谋到了长远。”弓捷远幽幽地,却也异常认真地道,“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第九才是交贵人。前面八种都能指望自己,指望不上也便只能怨怪造化,结交贵人却不成的,要靠见赠看重。侯爷与捷远相识未久,始终青眼有加倾心以对,这番恩遇,报答二字并不敢说,定会好好放在心里。”

  “能为挚友,”冯锦伸掌抚住了他的手背,“靠的是两下里诚恳,彼此真心,并非什么恩遇。捷远若真在乎我的看重,此去胶东,带着总兵那些旧将好好守住海防,不要为难韩峻,冯锦就日夜念你的情。再来还是前话,顾好自己。咱们都才及冠成年,大把岁月可用,纵需久别,也多得是机会再见,来日相聚之时,望能都是快意顺遂。”

  弓捷远反掌握了握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还有啰嗦的话,”冯锦继续说道,“不知有甚用处,就是想跟你讲。捷远,我与王兄同样相识未久,却能看出他对于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分。之前就曾劝过捷远,能聚之时莫虑旁的,分神多思只要损减快乐,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分离眨眼就到面前,后缘如何,变化莫测。情缘不同友缘,一经消歇再拾回来味道就改换了。纵不消歇,或能诗书互通,以致千万篇章,也是两处望月,一般圆缺不一般知。就像我和韩峻,有鹰有马可供联络,算着三五日里就能见着真人,自从迁都过来,也只周阁珍伏诛之际短短聚了几晚,剩下岁月,都是各吃各的饭各做各的事情,闲下来时盘算盘算下回能在什么时候罢了,其中煎熬,反而不如心中没他更自在些。这种滋味儿,该盼恨的人受,我与捷远一见如故,总是不望你尝着的。可是没办法啊,所谓亲者方痛,不想什么偏来什么。捷远自是有情之身,毕竟还是弓家儿郎,总归不能只管有情,必须受这苦楚。”

  弓捷远深深垂着上睑,只听不语。

  “马上要分开了,心里若还存着不平整处,更要爱痛相搏难以安生。”冯锦的话没完,“我虽年轻,腆着身份劝你一劝,人生苦短,不是什么都能得个十分,王兄那般身份,孤高是应该的,他既难求谁对自己彻头彻尾,旁的还缺什么?自然没有兴致时时虚以委蛇,但有一分宽慈都是大良善了,捷远不能要他如你,把谁都当人看。”

  弓捷远不由想起了尚川,也想起了吴江。

  他来这里,本来还想再求一求印证,倪彬的事,何辞的事。

  这时却已不想问了。

  冯锦说得没错,自己虽然质在谷梁初的手里,源头却在别处,并不全算他的过错,当初虽不情愿,被人扯在怀抱里面暖了许久,已经不介意了,还有芥蒂的话,就是觉得谷梁初身有皇王血脉,生来龙虎之心,嫌狠嫌阴,总不能似……总不能似弓涤边那般,事事皆以苍生为念。

  弓捷远心目中的理想总是父亲那样的人,便因被他割舍生了些许怨恨,仍不耽误心里敬仰。无形之中移情于爱,求全责备地要谷梁初也做牺牲自己的人。

  冯锦如今用话点醒了他。

  谷梁初凭什么就该成为第二个弓涤边呢?

  他又不曾生于微末,又不曾心无挂碍,而是寒霄阁里冷大的人,动一动就是雪索冰枷,他的眼前只有琼楼玉宇,只有高处不胜寒,怎么能逼着他跟弓家父子一般想法呢?

  况且自己又为他做了何事?拂去了霜?推开了雪?砸碎了坚冰挡掉了刀剑吗?

  什么都不曾,只要他变,只要他从九重天里看清红尘中的蝼蚁,因为爱了自己,这是什么好情谊啊?分明就是逼迫,就是倾轧,就是与别人合起伙来难为他。

  弓捷远定定地瞪住冯府地面,脸上的平静缓缓碎出了纹路。

  “昔日邹忌,”冯锦不知他的心境,还继续说,“因其地位和相貌得妻之私得妾之畏,得友之求得人之敬。王兄更是俊美英雄,身份远贵邹忌,必不缺少畏、求,乃至尊敬,所想所盼,必然与你与我一样,不过是个‘私’字。捷远,咱们爱人,谁不贪份偏袒,谁不希图一份不问缘由道理的支持呢?你想一想自己,再来想想这话,看我说得可有道理?而这偏袒,除了挚爱还能指望哪个?所谓真心,所谓深情,只要彼此解得,便是最难求了!”

  弓捷远的瞳仁大得异乎寻常,“侯爷,你怎不早说呢?”

  冯锦自然有一些诧,“也是偶有所感,需要时机……捷远什么意思?如何嫌晚,却是误了什么?”

  弓捷远回答不出,只是慢慢站起了身,“多谢侯爷提点!捷远需得整理行装,侯爷也必还有应该安排准备的事,便告辞了!明早城门之外仍能见到,后面随缘,情谊总在心里装着,方才嘱咐的话,也在捷远心里。”

  “啊!”冯锦似没料到他这样急,稍显愣怔,“那好!冯季……”

  公孙优走进屋来,躬身请道,“侯爷,就让小的送送参将!”

  冯锦又稍色变,语气却未异常,“也好!居良兄仔细送送捷远,莫再让雨淋着。”

  侯府不大不小,正堂到街大约一二百米,弓捷远没走多远就顿住脚,看看替自己擎伞的公孙优,“我的跟随就在前面。舅爷特地相送,必有话讲,当着人面多有顾忌,就选这里,可好不好?”

  他的声音难得温柔,不但没这样对待过公孙优,弓石弓秩若是听见,怕也讶少爷变了性子。

  公孙优面色奇异地望着弓捷远的眼睛,静了须臾方才轻声而言,“参将率性,不管何事总要凭心而为,勇气可嘉,运气也太好了。公孙优只不明白,参将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谁在护着这些冲动鲁莽,到底因为恃宠而骄还是故意而为,非要别人来为那些可恨可恶付代价啊?”

  弓捷远料到他要斥骂自己,倒很平静,“别人?你姐夫么!”

  “是!”公孙优的怒火骤然拔高,声音登时激亢起来,“看来参将清楚得很,可不就是我的姐夫?你杀了吕值,闹得痛快就不管了,可知皇上把我姐夫喊进宫去说了些什么话啊?又知不知父子二人因为你的混蛋起了大干戈,当爹的差点儿亲手劈杀了儿子啊?”

  弓捷远猛地圆睁了眼,“劈杀?”

  公孙优见他果然是不知道,气极嫉极,不怒反笑,“侯爷没对你说?王爷没对你说么参将大人?真都宝贝着你!是劈杀啊!刀都拔出来了,倪彬死拦,以致割伤双掌,将息多日不伺候了!若非公公拼命相护,我姐夫一场大伤不用说了,逼得皇父手刃亲儿,这等事情闹将出来,朔王爷的前途未来势必都搭进去,你就一点儿没想到吗?为了一个吕值,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吕值,参将便能舍得我姐夫去,却仍给他保着护着,尽能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你终于要走了!弓挽,你这白长了一张俏脸,却没有心肝的混蛋终于是要走了!别再回来扰他了行吗?给我姐夫留条路吧!”

  弓捷远顾不上管公孙优的痛恨,只惊怔着,“你说什么?手刃……为了什么?”

  公孙优瞄到弓秩弓石已朝这边迎来,咬了咬牙,狠狠吸了一口雨腥的湿气,极其迅速地说,“皇上恼你欺君罔上,特地知会姐夫,要收郎中之职,不日送去南京看守故宫。姐夫当殿抗命,对皇上说了狠话,具体是何言语没人打听得到,只有倪公公听见了,所以……”

  弓秩已经走到跟前,看出二人神情不对,探询地唤,“少爷!”

  弓捷远竟然有些站立不住,身体微微摇晃,方向不清地退了两步。

  弓秩抢上扶住。

  弓石也奔过来搀住自己少爷,一脸疑虑地看看弓捷远,见他只愣愣然,就又瞧瞧神色冰冷的公孙优,“还有什么事吗?我家少爷要回去准备出行的事,可能走了?”

  公孙优不搭理他,只将手里那柄油伞塞进弓捷远的掌心,沉声说道,“海宽天阔,参将此去,蛟龙入海身无挂碍!”

  言毕立刻转身走回侯府内院,步伐甚大。

  弓石蹙眉望望他的背影,将弓捷远手里的油伞拽出来收了,嘟嘟囔囔地抱怨说,“明看着咱俩都擎了伞,这不多余的吗?说的什么话呢?蛟龙入海身无挂碍?算祝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