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28章 入冰海亲会传说

  海线不是陆上边境,可据山川险隘资为防守,大祁兵丁只需卡在关窍位置就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滩涂空旷,全卫只有不足六千兵丁,都铺在海岸上也无法盯住每寸地方。

  所以偶有青州那样海盗杀入渔村的事,并不能算失职不为。

  换来登州也是一样,即便焦得雨性子那般粗豪,也不敢拍胸脯保证沿线必都无事,反要嘟囔什么“虱子虮子慢慢捉么”。

  可他口中一个“虱子虮子”落在渔民头上就是灭顶之灾,弓捷远没有谷梁立那般宽怀舍得,觉得未成大患就不在意。

  白头颅的宋栖得着诏令便即入京复职,图的不是地位官阶,只想为替其父兄般的乡民挣分安宁。他来不了海边,弓捷远来了,怎能不用心呢?

  即使登州不是兴州,百姓总是一样百姓,既去不了辽东御敌,就把力气全都用在海岸线上,深知指望不了小兵丁们百密不疏,弓捷远便亲犁海岸,每晚都去巡上一遍。

  不系天生四只健足,那岸也太长些,往返一趟总要尽夜,晨光熹微才能驮着昏昏欲睡的主人返回营地小眠一个头晌,午后还要起来用饭理事。

  四位亲随还能换值换班,不系白天随便歇着,就只有弓捷远,简直用到了头。

  非只弓石弓秩疼得肝颤肺挛,郭全也甚担心,只恐他病倒了,明劝不住,就死叮咛,“天很冷了,海风又硬,小主子千万不要睡在马上。当真累了便停在哪处千户所里安歇安歇,省得起了寒症疲症反而耽误事情。”

  弓捷远想要听劝,毕竟病了真的耽误正事,还需多吃苦药,再者他也没有信心可以捂住郭全不用私驿传信燕京,要那朔亲王爷悬望焦急。但他总是停歇不住——便是跨马巡查也要不由自主地分神回忆从前,许多当时不在意的情形随随便便就现出来,还会揣想那人此刻在做什么事情,是愁是闷是苦是乐,那都并非甜蜜体验,真如冯锦临别所言,需得硬熬,怎敢长久地歇?

  只怕要被胡思乱想给淹没了。

  近日过了月圆时候,冬阴又重,夜海之岸总如泼了墨般黑沉。

  总难令得不系等着别个,单人孤骑独自奔在冷飕飕的沙滩上面,便如被吞进了无边无际的荒暗之渊,换一个人必会生出怎么撕扯也都撕扯不脱的恐怖感来。

  弓捷远却不怎么害怕。

  即使没有亲随跟在后面不远,他也无所谓了。

  一年之前丢了父翼,一年之后又失掉谷梁初的怀抱,日子可不就如这黝海么?

  要靠自己捱住。

  便有太阳也照不暖,何妨黑一黑呢?

  弓秩已从青州领了三十个青年回来。

  二十四卫也到齐了,他们依次给弓捷远带来了蜜蜜的牙盐,暖手的裘套,里外都漆了上等好蜡的麂皮长靴,还有一张雪白雪白暖得像云似的上等羊毛褥子。谷梁初有时捎字有时不捎,写来的纸总也不过寥寥几字,譬如“莫着了冷”,也譬如“带了数金,拿给师兄买些肉乳暖暖血气”,并无似模似样的书信,也没有过分缠绵的话,弓捷远那种失了要命东西的感觉却越发强,心里总是虚慌,总不踏实。

  好在还能忙啊!

  好在还有这段长到走不完的海岸。

  转眼已在登州卫里过了二十余天,这夜海边下了初雪。

  郑晴言说翌日又是巨潮,弓捷远裹上狐裘戴好裘套,沿着泛了冰的海岸徐徐缓缓地行了里许,不经意间,又听到了刚来之时听过那种声音。

  什么大如羊、豚般的活物掩在暗夜里爬。

  这次他没犹豫,快速扯下狐裘和手套,甩到不系背上就往声响处飞,直朝海里追了几千米远才借临风收集起来并且反射出的些微光线逮着一个黑皮东西,毫不犹豫地刺了一刃下去,正想下手捉时碰巧一个大浪拍来,那物便即没入水花里面寻不见了,之后他又提刀寻觅良久,终归没有再收获了。

  郭全和弓石跟了上来,先发现了不系,之后才很艰难地寻到伫在冰碴满满的海水里找东西的弓捷远,弓石心疼得几乎哭了,立刻没上没下地喊叫起来,“少爷你傻了吗?被那许多冰茬子割着皮肉,再狠冻着,腿还要不要了?”

  弓捷远意识到再寻也没用了,连忙伸手阻挡弓石和郭全往深处来,自己淌水走到岸边,甚为平淡地道,“莫嚷,我也才进去呢!”

  郭全根本就没时间嗔怪,接着弓捷远后立刻打马回营,饶是动作迅速没有拖延,到屋子时弓捷远胸口以下的衣服也都被冻住了,硬邦邦得脱不下来。

  弓石难受得啼哩吐噜地哭,直把弓捷远烦得要揍他了,“作甚如此?我是活不成了?”

  弓石不管他啥态度,只管抹泪擤鼻涕,“我快活不成了!少爷您就使劲儿作吧!作呆作傻作瘫巴了,弓石就悔不死,也给王爷一刀抹了,那时世上自然没谁再烦您了!”

  本歇着的弓秩被这闹腾扰了起来,看到情形自亦心疼不已,却比弓石要管正事,忙忙地帮少爷扯掉里外衣裳,先将身上皮肉搓通了血,仔细问着没有死痛地方才将人给按进水温不甚高的浴桶里面泡着,一点一点地加热水。

  “小主子发现了什么?”郭全也去换了身衣,回来方才询问他道。

  “看到了活东西,”弓捷远回答,“几乎逮着一个,被浪给拍走了。”

  “海里东西多了!”弓石哭得满脸开花,也不在意别人看他,自管自地换干衣服,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虾兵蟹将有的是,那有什么可奇怪的?就能勾得您往里面跳啊?”

  “不是鱼虾。”弓捷远摇了摇头,“是大东西。我还砍了一刀,抽刃回来的时候清楚看见了血……”

  “夜里游些大鱼也不奇怪,”郭全也说,“那片海岸僻静了些,近日天气又闷,许是在觅食呢!”

  “不是鱼!”弓捷远仍旧摇头,“它着了刀,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虽然又亢又哑奇怪得很,却不是鱼。我在辽东待了十来年,从来没有听过哪种鱼儿能叫。”

  “那是鲸豚?”郭全闻言又道。

  弓捷远面色凝重地说,“我琢磨着怎么像人似的?”

  “您可真会琢磨。”弓石马上就再插嘴,“泡冰棱子的死冷海水,除了少爷谁家的人大黑晚儿的钻到里面去找罪受?是有金子不成?”

  弓捷远懒得理他,只对郭全说道,“那东西游得甚快,也会翻波逐浪,而且滑溜异常,按说不该是人的,但我总觉得……”

  话音未落,得到信儿的焦时雨推门进来,望见弓捷远正在泡澡,立在稍远些的地方接话说,“参将大人真不寻常,平素很难发现的鱼女倒被您给觅着了踪迹。”

  “渔女?”弓捷远虽然赤身露体,却被桶身和热水遮掩着,况且这位老指挥使确是从小就抱他的故人,也不如何尴尬,只蹙眉问,“那有什么难发现的?”

  “不是渔家之女。”焦得雨解释道,“好好的姑娘家大晚上的去洑什么水啊?便是大鱼的鱼。”

  “大鱼?”未等弓捷远再继续问,郭全已惊讶道,“指挥使的意思是鲛人。”

  “应该差不许多。”焦得雨寻思着说,“咱们也没一次全头全尾地看清楚过。只是许多夜哨你说一点儿我说一点儿,拼凑出来的样子,估摸着有些像人,可也必定不是人。小郭兄弟,大热天的瞄到它们影子还不怎样,如今这等时节,甚至更冷些的日子也曾有人发现过的,你想它们不还是活在海里的东西吗?若是人儿早冻死了。”

  郭全没急评论,只寻思着。

  弓捷远道,“鱼人就鱼人,怎么又说是鱼女呢?”

  “管谁瞄见过的一点半点都是身材曼妙像女人呗!”焦得雨又说,“传来传去就成了鱼女。小兵和百姓们总喜欢乱猜想,安排成个女人,总比觉得海里藏着凶神恶煞的可怕东西要好,那样谁还敢下海呢?”

  弓捷远闻言也便寻思,“传的……猜想……一次也没全头全尾……”

  “是!”焦得雨虽然不知他是什么心思,仍旧答道,“这些东西不总出来,每每都在又阴又黑的日子才露些许行迹,海哨和百姓们只能望望,想要多看都不能够,更别说逮,没有讹成海怪也是自我安慰。”

  弓捷远听了又看一看郭全,而后再问,“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只有登州如此?别的地方有没有啊?”

  “青州和威海卫那边也有看见的。”焦得雨答,“不怪参将大人没听说过,老焦守了海防几十年,青壮时候也没这等传说,细想一想,也就这十余年的光景。猜着可能是从什么远洋地方迁徙过来,常常在这一代海湾游弋,虽然难以捕捉,却也不远遁的,所以总能发现。”

  弓捷远听完不再多说,面孔垂在浴桶里的水面之上,对着自己的倒影琢磨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