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31章 同淋雪两处相思

  谷梁立呵呵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并不甚高,但却很长很长,久久都不停歇。

  晨殿阔大,虽已聚了这么多人,笑声依然能有回响,听着甚为诡异。

  也甚凄凉。

  过好半天,谷梁立方才停下了笑,复又冷冷地问,“宁王今在何处?”

  因他发笑所以停了口的卢极这才回道,“微臣与汤指挥使反应过来事有蹊跷,倚仗身上功夫生闯出门,饶是能与下属们汇合一处,场面已经乱起来了,急切之间也没同时回宫救驾的可能,只得由臣率然人拼力压住宁王府兵,先分了汤指挥使回宫救驾。宁王爷准备的人很是不少,微臣之属虽然训练有素,也费许多功夫才能占得上风,又不敢伤王爷身体,所以拖延得久,但也……皇上恕罪,但也绑起来了。要回来的时候又被冯家舅爷堵在内外城间,只要挡着臣和各位重臣勤王救驾,只得又带着人去打他,到了跟前方才发现冯家舅爷竟然赚了兵马司的军士使用,端的人多势众,微臣也难速决,仓促之间不知能找谁的帮忙,还是匡小佥事反应神速,没大一会儿便已率领几路重臣家兵过来,如此诸位大人才能进宫。冯家舅爷见状不好调头逃回国公府去,微臣自然追赶,想要逮住首恶绑缚殿前,等候皇上发落,却不料……”

  他停住了。

  “不料什么?”谷梁立问。

  “不料遭了国公爷的阻拦。”卢极这才又说,“国公爷与国舅爷又自不同,老人家身有敕诰之爵,又是我朝开国明将,更为皇后娘娘生身之父,微臣实在不敢造次,虽要逮人,不敢随意亡伤哪个,所以拖到这刻才能回来复命。”说到这里,卢极那张粗脸上面竟然起了些许悲戚,“也禀皇上知道,微臣……之前已经损了几名得力的人,进了国公府又折了三个好下属,他们……绝料不到竟会这样死去……”

  谷梁立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只这两个动作就费好半天的功夫,他似极力忍耐什么情绪,所以竟有苦笑之意,“卢极啊卢极,你竟跟朕一般傻的,总想他们昔日有功于国,想着他们毕竟是皇家的血脉亲戚,可若此刻被逮着的,不是宁王和冯家父子,而是朕与你呢?人家会顾忌吗?”

  本来立在一旁的汤强听到他如此说,赶紧跪了下去,“皇上万勿伤怀!”

  匡铸也领着几位重臣跪下去,“骤遇凶险已是大惊,便再痛楚,皇上也要保重龙体,圣驾可是国家社稷的指望啊!”

  谷梁立手撑面颊沉默良久,最后终于说道,“天要亮了……朕甚疲惫,要去安歇,今日罢朝,这干无父无君的人,就交给诸位臣工去处置吧!朕是不管了的。”

  他说完了,站起身来就往后殿里走,从来步履矫健的人竟露了些不良于行的意思,仿佛当真累得狠了。

  留下承天殿里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匡铸稍微想了一想,对许正说,“许大人,别的不忙,燕京和宫城的安全最为紧要,马上天就亮了,兵马司和府军卫不能乱,今日先命詹诚和蒋霆暂理两处事务,你看如何?”

  许正闻言立刻点头,“军兵之事自然还靠大人拿主意的!皇上身心惫伤,难免心灰意冷,任命之事却也不能仓促决定,还得等待圣裁,暂理是对的。事不宜迟,兵吏两部这就联名发下令去。宫城里么……汤指挥使和卢镇抚使虽然疲惫,应该不至于有差错的。”

  匡铸闻言便询汤强和卢极,“两位意思……”

  汤强看看卢极,代替他说,“宫内交给我们兄弟,燕京城内的事情就赖大人们操心了!”

  这里议得认真,不妨一直陪在殿里听禀报的谷梁初却趁这机会出了承天殿门,竟似全不在意诸人怎么安排似的,大步地朝宫外走去。

  匡铸回身望见他的背影,稍微沉吟了下,而后又慢回身,把眼瞧瞧许正和汤强卢极。

  三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位陪伴皇帝守护宫门的朔亲王爷不言不语地去了,心里都有一些诧异,又都觉得哪里不寻常的。

  谁都知道宁王爷对谷梁初是个什么心思,今夜能生此事,几乎都因这位特准称孤的人,他被堵在宫内,舍生忘死地与父皇站在一处没甚好奇怪处,然则如今强敌已覆,倒是如何做到波澜不惊事不关巳的?

  而且此前宁王就藩期限已近,对于这种狗急跳墙的事,他这精明之人就一点儿没防备吗?

  怎么琢磨也都不太像啊!

  刚刚经历一场宫廷厮杀,谷矫竟还好整以暇地守着谷梁初进宫时的车子,不知生了什么事情似的。

  主仆三人出了内城往府邸走,梁健忍不住道,“王爷怎地如此沉得住气?”

  他的衣裳也有许多破损,赖得武艺高强,并无严重的伤。

  谷梁初知他虽已练出许多稳重,遇到这样大的事情仍旧难压心里雀跃,淡淡地说,“父皇亲提御刀出殿杀人,看起来十分符合养了几十年的将帅性格,却是格外草率。他虽勇狠,皇宫到底不是寻常战场,扈有辉乱了宫门那么半天,他只不急不慌,似有手屠叛兵的瘾,耐心十足地挡着砍,并不着忙寻找始终没踪影的锦衣卫们,这也太不寻常。”

  梁健闻言立刻便明白了,“就说王爷怎么始终不命我给詹诚发讯号呢!原来是看出皇上早有准备,不必咱们露家底了!”

  谷梁初又有一些若有所思,“羽林卫到底还是父皇的军,不算咱们的家底。只是詹诚既肯来做孤的指望,父皇这般胸有成竹,又在指望谁呢?除了锦衣卫足够可靠,除了禁军都尉蒋霆,还有谁能当安排呢?”

  他想不清楚的事,梁健自然也想不清。

  谷矫甚至连费脑筋的打算都没有,只高兴道,“我就知道冯家这下再也不能翻回身了!小主子之前因为冯璧没为商盟的事获罪受罚,好生了气。回头再写书信可要带上一笔,让他高兴高兴。”

  因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谷梁初暂时压下了对弓捷远的思念,此刻又被谷矫给挑起来,闻言不由幽幽地叹,“如今知道,也必不能如在京时一般欢欣……”

  谷矫闻言立刻后悔失言,闭了半天的嘴才又说道,“下雪了呢!”

  谷梁初闻言揭开车厢帘帏,向外探看。

  只见天上果然洋洋洒洒地漂下许多雪片片来,忍不住就溜出两句不合身份的诗来,“凝阶似花积……徒见桂枝白……”

  谷矫和梁健都是懒读书的,便给谷梁初逼着迫着也没认上百十来字,虽然终日跟着一个锦绣王爷,也并不懂他的意思,就都默不作声。

  谷梁初也便默不作声,后面的路一直都在想着什么事情,只他自己知道,心里已把夜来的宫门厮杀丢一边了,只要思念那个在远的人。

  胶东可落雪了?

  胶东也落雪了。

  弓捷远锦衣狐裘地跨在马上,带着郭全和弓石往蓟州去。

  雪下得重,扯棉揪絮一般,官路泞得不行。

  不系足健,郭全和弓石的马却需它的等候。

  弓捷远有些畏冷,反正走不太疾,干脆丢了缰绳,双手拢进裘套里面,仰头去观那些欲埋什么的雪。

  路上存不住白,树梢山石却已有了许多堆留,人间顿现清洁之态。

  当真不能有一点儿闲,分明在赶路呢,脑子稍慢稍空,他就要想谷梁初了。

  想刚质于王府时候二人一起往王庄去,那时恨不得谷梁初能被不系摔死,弓捷远不由微微弯起一点唇角,心想若能一直恨着可该多好?

  恨人总比爱人好过,即便咬牙切齿,即便不共戴天,毕竟没有拽心拽肺的牵挂思念,没有这些怎么想方设法也断不去的无奈滋味儿。

  一起喝过点绛唇啊!

  一起乘着不系,穿貂裹裘地相拥而奔,策马之际还能被他亲着嘴唇……

  弓捷远突然想喝酒了。

  他挥挥头,似能甩掉想起的事,侧首望望跟着他的郭全,带些央求地说,“师兄,遇到人家买些酒吧!当暖身子。”

  郭全便再细心也没办法知道他的具体心思,因说要暖身子,逢村遇屯先问人家有没有刀子头。

  胶东虽有饮酒之风,村屯里面又会准备那种酒坊集市才能逢的东西?最后只是买了一瓢山野人家的自酿,装在水囊里面给弓捷远喝。

  自酿也能出上品的,不过要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三样才成,便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瓮坛同样的酒材也不一定次次都酿得好,很靠机缘。

  弓捷远没有信手拾珍的福气,捧着水囊喝了几口,到底还是长叹一声,问郭全说,“师兄之前也不当兵,怎么在意刀子头呢?姜叔叔和向叔叔都说那是有点儿年纪的人才该喝的,少年莫贪其烈。”

  “跟着叔叔行走。”郭全答说,“他也不曾把我当过少年,有几年专爱寻刀子头来,且又专爱逗着我喝,一来二去就习惯了。”

  弓捷远闻言望了望他,“可是被他师父卖了钱的头几年吗?”

  郭全微微有些奇怪,“小主子怎猜着的?”

  弓捷远更生叹息之意,却没释放出来,只又望望遮眉蔽眼的雪,幽幽地道,“淡酒怡情,烈酒才能消愁!”

  郭全这才悟到弓捷远无缘无故地同自己讨酒喝只怕就是想要浇浇心里压着那些情思,不由地问,“这酒如何?小主子不爱喝吗?”

  “我不善酒!”弓捷远不预备多折腾人了,只回答道,“况且这里到底不是辽东。听闻海兵们更喜黄酒,不好遇到刀子头啊!”

  作者有话说:

  太喜欢“两处相思共淋雪”这一句了,可惜成诗太晚,便是架空也不敢随便往正文里放,当章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