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朕不会搞权谋啊>第9章 9 我废物,我装的

  陆屏到了习武场,见鼓虽然早已敲过,但陆景仍旧在上课。

  他躲到凉亭底下,看远处的陆景在太傅跟前一遍又一遍练着剑法。带着剑穗的长剑在他周身和手腕间灵巧地翻滚,衣角随之翻飞,意气飞扬。

  等了许久,宫女递上汗巾,武课才算结束。陆景拜别了太傅,朝凉亭这边望过来,招手。

  陆屏兴冲冲跑过去喊:“哥!”

  陆景微微一笑:“回我宫里一起用晚饭吧?”

  陆屏问:“哥不用去陪母后么?”

  “母后今夜要陪父皇。”陆景正想一把揽过陆屏的肩膀,忽然顿住,道,“你瞧我这一身汗,等会回去我先洗个浴,你饿了的话先吃。”

  陆屏摇头:“我等你。”

  天色渐暗,东宫的烛架点上蜡烛,安仁殿的宫人们已将菜全部上齐,陆屏跪坐着边等边看考册,等到陆景洗浴完穿着一件薄衫过来坐下,两人才动筷,边吃边聊起今日的朝事。

  “今日早朝,谏院又在弹劾世家,说要取消世家的荫封之制。朝中声音太大,今日父皇便去了母后宫里用晚膳,也算是表了态。”

  大晟立国至今,各大世家靠子弟世袭已绵延近两百年,依旧鼎盛不绝。皇后姓傅,傅家是世家之首,且是如今在朝人数最多的世家,肯定首当其冲成为言官的矛头。

  陆屏皱眉:“以往朝中士党虽有不满的声音,但应当也没那么激烈吧?最近是……”

  陆景叹了口气:“有言官参奏,上月七夕傅家二郎和何家三郎在平康坊斗楼撒钱,挥金如土,还有严家……严世子虽然没有撒钱,但也时常在各坊间花天酒地,清流百官皆颇有微言。”

  陆屏沉默片刻,道:“傅小公爷御前护驾兢兢业业,何丞相在朝多年恪尽职守,严将军更不用说了,北疆多苦啊。只可惜年轻一辈被抓住了把柄……”

  令人唏嘘。

  陆景又道:“说起来,那位严世子虽然为人放荡了些,但在白虎殿这些日子下来,不难看出他五经六艺方面没有落下,还是出类拔萃的,甚至有些……特立独行。”

  陆屏听了,冷哼:“何止放荡了些,简直是人面兽心。”

  陆景抬眼看他,忍俊不禁:“外头都传你俩不对付,看来果真如此。”

  陆屏疑惑道:“怎么不对付?”

  “说是他看不起你愚钝,你看不惯他高傲。”

  “……差不多吧。”

  陆屏不想再提起严仞这个人,见陆景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拿起一直放在脚边的考册,双手递上去:“哥,给你看看这个。”

  陆景接过去,就着灯烛细细看。陆屏双手支着脑袋趴过去,端详烛火之下考册上斑驳摇曳的影子,周遭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末了,陆景放下册子,眼底映出欣慰:“文章写得不错,若是老师亲自评定,应当可以拿到二甲等。”

  陆屏喜上眉梢:“真的吗?”

  陆景又道:“但若是我评定,便是一丙的水平。”

  “哪有那么厉害?”陆屏眨眨眼,“哥,你跟我说说还有哪些不妥的地方,我回去修改再誊抄一遍给你看。”

  于是陆景叫人撤去吃食,换上笔墨纸砚,在考册上圈画出一些观点,一边跟陆屏讲其中如何修改,再用何种典故以扩充,使文章更加结构完备。夜幕降临,烛火下的影子更深。

  最后,陆景叹了口气,唤道:“留安。”

  “嗯?”陆屏抬起头。

  陆景脸上浮现出愁容:“这么久了,我还是不理解。”

  陆屏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听陆景慢声细语道:“你为何要藏拙?明明老师说的你都懂,甚至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但每次问答你都装作不知道,每次小考你都写两份截然不同的考册,并且居然……”

  陆屏:“居然什么?”

  陆景哭笑不得:“居然还有能力让老师回回给你倒数第一。”

  陆屏笑得趴在案上,陆景眼底也荡出笑意。站在远处侍立的宫人不知谈话内容,只以为太子殿下被九殿下荒唐的课业逗笑,而九殿下撒娇瞒混,引得太子殿下急忙挪开案上的灯,怕九殿下被烫着。

  笑罢,陆屏闷声道:“哥,我不想被别人看到。”

  陆景注视着他:“什么?”

  “我希望以后的生活是这样的,别人不需要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想努力便努力,不想便不想,自由自在,且我就算不努力也能一直平平安安的。”陆屏蹭了蹭陆景的衣袖,“再说了,不是有你在嘛!”

  陆景微愣。

  陆屏小声道:“哥,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陆景微微笑了,无奈地摇头。

  陆屏不能在东宫留太晚,达生回到苍篴院给他送来一件披风后,他便告别陆景,一路往苍篴院回去。

  白露过后,夜晚的空气比白日冷得更多,道旁的草丛中凝结着不少水珠,寒气逼人。达生在前面提灯笼,陆屏在后头裹紧披风,回想起陆景问他的话。

  他没有表字,“留安”是陆景私底下给他取的,只有在无旁人的时候陆景才会这样唤他。

  按大晟传统,平民男子必须在及冠之年以前取字,而王公贵族大多在九龄左右便已经取字。但陆屏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待在黎山园,没有出过园子进入过内苑,因而没有人给他取字。

  黎山园是修筑在黎山上的皇家避暑园林,皇帝偶尔去一次临幸一个宫女,倒也正常。陆屏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被生下来,名义上是九皇子,却被关在园子里八年之久,只有两三个下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一个上了年纪的王嬷嬷,三个与他同龄的小宫女太监,达生、秋水、至乐。

  他第一次见陆景是在某个夏日的夜里,穿着月白色圆领袍的少年承盛月光翻墙而过,稳当地落在草丛里,吓坏了正在月光下读书的陆屏。

  陆景告诉陆屏,他是随宫里春狩的队伍一道来的黎山,晚上偷偷跑出来玩,阴差阳错地闯进了这里。陆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紫金冠红抹额,身上长穗宫绦琳琅满目,还以为是天上的月亮里飞下来的神仙。

  陆景问:“你怎么在这里看书,对眼睛不好。”

  陆屏回答:“这月光亮得很,看书刚刚好。”

  陆景问:“为什么不进里屋点灯看?”

  陆屏回答:“没有蜡烛,油灯的油也快没了,得省着点用。”

  陆景沉默下来。他挨着陆屏一起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抬头看了许久的夜空,忽然侧头好奇道:“你看的什么书?”

  陆屏把封面翻给他看,是《三字经》。

  “你多少岁?”

  “八岁。”

  别人六岁读《三字经》,陆屏八岁才读,陆景一问他,才知道他只有这一本书,两年来反反复复读的也就这本。

  陆景一时好奇,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如实回答。

  陆景的脸色瞬间变了:“你姓陆?”

  陆屏知道他的姓氏与众不同,他的父亲是国君,但年幼的他尚且还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被遗弃在黎山园的荒院里。他只看见陆景的表情由一开始的和颜悦色转为郁郁寡欢,黯淡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为陆景送别,临走时陆景留下一句:“明日有空我会再来一次。”

  第二日夜里,他果真来了,还带来了一布袋子的书,什么《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小学绀珠》。陆景一本一本地给他介绍,还教他看书识字的方法,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陆屏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回答名字,只愉快地道:“你可以唤我哥。”

  从那以后,陆屏有了可以看的书,每日闲时都如饥似渴地细细琢磨书上的内容。陆景来看望他的次数不少,他也是从那时起才明白,原来黎山离皇宫不远,骑马半个时辰便能到,并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父皇也并不是因为路途远才不来看他。

  陆景大多时候都是晚上偷偷来的,有时带了好吃的食物,有时带了新的书和笔墨纸砚,有时带了有趣的玩具。他每次来都很开心,教完陆屏识字之后便开始教他玩游戏,两个人玩累了便斜卧在院子里的台阶上。

  台阶已经年久失修,嵌着崎岖不平的空洞,卧上去实在是膈应,但两个人却可以躺上很长时间。

  陆屏观察到,即使陆景平时很和蔼热情,但看向夜空的时候,脸上隐隐有忧愁的神色,似乎是藏着什么心事。

  他不禁追问,陆景到底叫什么名字。

  问得多了,陆景才回答他,自己是大晟的太子,是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姓陆名景字仰之。

  陆屏很茫然:“我没有表字。”

  陆景沉默着。

  陆屏又心酸道:“而且我这名也起得不好。”

  “哪里不好?”

  陆屏快要哭出来了:“哪里好了?屏有屏风、屏蔽、遮挡之意,取这个名字的人大约是想将我拒之门外吧。”

  四周寂静得只剩虫鸣。

  半晌,陆景敲他的头:“你还未学过《说文》,就自己想当然了?屏字虽然有遮挡之意,但取用人名寓意屏蔽灾祸遮挡厄运,留下的都是平安喜乐,是个祥字。”

  陆屏似懂非懂:“是么?”

  “你既没有表字,我是兄长,理应担负起为你取字的职责。”陆景想了想,“这样,我为你取字‘留安’,你可愿意?”

  往后,他便叫做留安了,陆留安。

  这个字别人都不知道,陆屏把它当作他和陆景之间的秘密,除了陆景,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唤他。包括之后他被带回皇宫,父皇也完全不记得他还未有过字,大概到了弱冠才能记起来吧。

  那时陆屏总是对陆景道:“院子的门一直锁着,我没办法出门,想出去只能爬狗洞。”

  陆景听了,便会信誓旦旦地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踢开那扇破门来救你出去。”

  陆屏想象着那个画面,更觉得陆景就像个神仙。

  他清晰地记得,两个月后的某个大白天,陆景终于一手推开院子的门欢欣雀跃地跑进来,出现在陆屏面前。

  “留安,母后终于答应我,找个机会向父皇请求把你带回宫里。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在母后宫里生活,吃饭读书,不用再在这里住下去了!”陆景道。

  果然,陆屏等到了那一天。

  皇后娘娘长着一张酷似陆景的脸,眼里的慈祥和蔼与陆景如出一辙,只不过多了一抹疏离。她让他叫她“母后”,他乖乖地叫了,但他也隐隐知道皇后只是因为陆景才答应收留抚养他,实际上他们之间毫无母子之情。

  再后来,他也见到了威严的父皇,预料之外的,父皇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眼神和看旁边的太监一样随意。

  在皇后宫里生活,虽然陆景处处关心照顾陆屏,皇后和宫里下人也无微不至,但陆屏时常感觉宫里的地板冰冷得只窜心头,随处都空旷得令人害怕,毫无温度。他在这压抑的空气中幸福又小心翼翼地生活了三年。

  陆景到了束发之年后,正式搬进东宫,陆屏也没有理由再在皇后宫里住下去,索性主动请求搬到苍篴院,那片自己无意中发现的种满竹子的小院。

  “殿下,到了。”

  达生的声音将陆屏从回忆中带回来。

  板门吱呀一声开了,秋水和至乐都在等着他,说热水已经备好,赶紧洗浴上床休息。

  陆屏解下披风,拍拍上头的露水,笑道:“夜里越来越冷了,以后还是少出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