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朕不会搞权谋啊>第25章 25 我不会骑马他还笑我!

  严仞道:“哪次?”

  “就……就……”陆屏实在说不出口。

  严仞笑道:“我每天说的话多了去了,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一句?”

  陆屏急了,索性捂眼道:“就是玉人楼那夜!”

  空气安静下来,严仞居然回想良久,起身坐回正脊梁上,与陆屏并排而坐。他带着笑意轻松道:“第一次跟男的啊,只不过没实现罢了。”

  “……”

  这什么跟什么!难道他还想实现吗!

  陆屏差点忘了,当时严仞早已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他忍着气又试探道:“那跟女子呢?”

  严仞挑眉:“那还用说,自然是……经验丰富,登峰造极了。”

  陆屏:“哦。”

  他沉默良久,实在忍不住骂道:“流氓!”

  严仞哈哈大笑:“除了流氓,殿下是不是不会骂别的话了?想不想骂我骂得狠一点?我教你啊。”

  “你尽教我些坏的东西。”陆屏被他说得又羞又气,回身跨过一条腿,尽力挪远一些。

  严仞道:“去哪里?”

  陆屏道:“回去了!皇兄没见到我,会担心我的。”

  “他今日大婚,忙得脚不沾地,哪还顾得上你?”严仞嘀咕。

  但他还是跟在陆屏后面慢慢走下瓦片,看着陆屏紧紧扒着瓦片的模样忍俊不禁,便俯下身来护着陆屏不摔倒,又招呼底下的达生提高灯笼照明,又叫宗昀抓牢梯子。

  等陆屏顺利落地后,严仞也在半空跳下来。

  他拉住陆屏的袖子道:“别回去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屏道:“干什么?”

  “你不是想学骑马吗?我教你。这总不是坏的东西了吧?”严仞道。

  “大半夜骑马,没搞错吧?”陆屏大为震惊。

  严仞道:“马是夜行动物,在夜里跑比人更能清晰视物,放心,我不会带你摔下去的。”

  陆屏仍然不敢相信,又道:“大冬天骑马,马不会冻死么?”

  严仞笑道:“与人相比,马尤其热性,冬天多跑跑也不会冻到。怎么,九殿下不敢骑?”

  这人方才笑自己爬亭顶爬高,现在又调侃他不敢骑马,换作以前陆屏肯定会回答“对我就是废物怎么了”,但不知为何,在严仞面前,他越来越生出一股莫名的自傲。他昂起头看严仞的脸:“我骑过,怎么不敢?”

  严仞与他对视,抿嘴道:“不会让你一个人骑马的,我跟你一起。”

  说完他系好宗昀递过来的斗篷,朝白虎殿大门走去,示意陆屏跟上自己。

  陆屏问:“去哪里?”

  严仞的斗篷迎着风:“还能哪里,龙首山啊!”

  龙首山在东苑北边,离白虎殿也不远,马道每隔百余步便在道旁设石灯。幸运的是此时无风,严仞的马温顺地站在马道前,时不时摆摆尾巴。

  当陆屏顺利坐到马鞍上时,他才发觉严仞的马比别的马还要高凨諵大,看着微弱灯光下地面的草,总有些害怕。

  陆屏问:“它叫什么名字?”

  严仞回答:“人间风。”

  “它多大了?”

  “七岁。”

  “这么小,能坐两个人么?”

  “试试不就知道了?”

  严仞笑着,踩着马镫哗的一下坐到陆屏背后,马儿顺势转了半个圈,又被重新勒回原位。两人贴得不算近,但严仞环过陆屏的身子前去整理缰绳时,陆屏总错觉有沉稳的呼吸萦绕在自己耳后。

  可能只是风吧。

  他听严仞道:“殿下,你前面有个鞍桥,请务必抓好它,不要松手。”

  “嗯。”陆屏依言。

  严仞又道:“你脚下蹬的是马镫,它能让你保持平衡不会摔下来,所以也请务必勾好。而且对于初学者来说,马镫一旦脱了便很难重新勾回来。所以无论马是走路还是起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马镫。”

  “嗯。”陆屏听话地踩实马镫。

  见他如此老实,严仞忍不住在他耳边逗弄:“不然很可能摔下来哦。”

  陆屏缩了缩脖子:“知道了。”他又问,“那你呢?你不是没有马镫了?”

  “我不用那玩凨諵意儿。”严仞懒懒道。

  说着他轻轻打了个口令,人间风便慢慢走起路。

  马道平整,马儿不疾不徐走着,风也平静,一切似乎十分悠闲。陆屏抓着前鞍桥的手也没那么紧促了,但仍紧紧盯着前面的道路。

  严仞忽然道:“害怕么?”

  陆屏摇头。想了想,他道:“好像……还挺喜欢的。”

  严仞轻笑:“喜欢谁?”

  这句话随着微风在耳边打了个圈。

  陆屏知道严仞又在故意逗他……严仞对谁都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么?想着,他硬声道:“喜欢人间风。”

  好在严仞没有继续开这个玩笑的打算。

  缰绳连同温暖的手心覆在他冻得没有感觉的手指上。严仞问:“要不要试着拿缰绳?”

  陆屏真心想尝试自驭,于是接过缰绳自主牵了一段路,而后,严仞开始教他如何喊口令、如何拉绳控制左右。等陆屏能够操纵自如时,龙首山的马路已经行至半山腰。

  “殿下愿不愿意小跑起来?”严仞询问陆屏的意见。

  陆屏点头:“好。”

  于是严仞教他训着马儿开始慢慢小跑。即使有柔软的马鞍和厚厚的衣服,但马颠簸的频率过于匆急,陆屏还是觉得屁股硌得慌,整个人被颠得找不着东南西北,胃里刚喝的酒翻江倒海。

  他憋着一股气咬牙道:“有点颠……”

  严仞在他身后道:“殿下有所不知,小跑的马是很颠的,只有快速奔驰起来才会犹如插翅起飞,那才叫爽!”

  陆屏被颠得实在难受,将信将疑道:“跑起来就不颠了?”

  “当然!要不要试试?”严仞循循善诱。

  陆屏在夺命大飞马和颠颠小跑马之间犹豫不决,严仞却不等他回答,立刻抢过他手里的缰绳,大喊一声:“驾!”

  人间风应声迈开蹄子。

  陆屏顿时大惊:“我还没说呢!喂!先等等!”

  然而严仞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在后面咯咯地笑,马儿也没有理会他的话,一路狂奔起来。

  冽冽的寒风突然变得剧烈,呼啸在陆屏耳边,又灌入他的嘴巴里。他感觉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大喊:“停下来!”

  马还在飞奔,并没有如严仞所说的如履平地,而是变成频率虽小但幅度更大的颠簸,陆屏觉得整个人就像簸盆上的豆粒一样,被晃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

  无法,他只能试图发口令:“驭!驭!”

  人间风恍若未闻,似乎还跑得更快了。

  陆屏猜到是严仞在甩缰绳,大叫:“严仞!快叫你的马停下来!”

  严仞哈哈大笑,喊道:“这是我的人间风,不听他人的口令!殿下上了贼马,一切都由不得殿下了!”

  陆屏气得头昏脑涨:“严仞!你怎么能这样!我都还没答应要跑!你怎么能这样!”

  严仞笑得更猖狂了。

  “你还笑!你别笑了!我要掉下去了!”陆屏啊啊大叫。

  “在我的马上,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严仞恣意畅快地说完,又压低声音在陆屏耳后调侃,“九殿下可要抓稳了,不然,可别怪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陆屏吓得立刻挣扎起来,却反而在身体颠簸之间突然坐偏了马鞍,整个身子都倾斜下去。

  “我要掉下去了!啊啊啊啊啊!我真的要掉下去了!别笑了严仞……”

  “哈哈哈哈……”

  严仞笑完,臂弯猛地用力,将陆屏抱回原来正确的位置。陆屏大口大口喘气,都快没有精力叫出来了。

  严仞趁机道:“殿下,子铿忘了说了,如果你大声惊叫的话,马可能会受惊后仰或胡乱逃窜,这样你我都有可能被甩到地上哦。所以,学马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高声喊叫!”

  陆屏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他拼命抿紧嘴巴,后怕方才居然没有引得人间风受惊。寒风扑面而来,又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几乎看不见前方的夜路,只在虎啸一般的风声渐渐放空自己,灵魂飘到了上空。

  严仞道:“九殿下,再提醒一次,记得要踩好马镫,不能松开哦!”

  陆屏回过神来,立即双脚蹬了蹬,马镫还在自己脚下踩着,却差一点脱出去了。他急忙踩实,在一下又一下的颠簸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剧痛。

  他艰难开口:“严仞,我疼……”

  “哪里疼?”严仞喊道。

  “脚腕那里……”他感觉自己的声音要被风刃割裂破碎了。

  闻言,严仞又扬起缰绳加快速度,道:“忍忍,马上就下山了!”

  人间风向山下疾驰而去。

  陆屏不知道严仞要带他去哪里,人间风下了龙首山之后,直奔在朱雀大街上,居然停在了东南边的朔方军营外面。

  这里是严仞常来的地方,因为傅轶在朔方营当值,军营中有不少熟悉的朋友,他一切都熟门熟路。

  人间风停在营帐门口,严仞率先下马,几个巡视的士兵走过来朝他行李,喊了一声“严世子”。严仞草草点头,向陆屏伸手。

  陆屏惊魂未定,被严仞掐着腰跳下马鞍,却发现自己脚腕痛得没有办法走路,一瘸一拐的。

  严仞索性将他整个人横抱起来,掀开帘子走进营帐。

  身体悬空的感觉似曾相识,这是严仞第三次横抱陆屏。

  陆屏好像麻木了一样没有挣扎,任由严仞把自己放在营帐里昏暗灯光下的大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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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留安书批:晕晕乎不知所以然。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论,世人多知荒谬不可信,白之共性,马之共性,二者不可忽视其一。然其中论道思哲,大有玄机。今子休公谓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是何意也?当如何用之?

  【作者有话说】

  攻受双洁,仞子口嗨罢了。

  以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下一章入v,比之前打算的入v时间要早。下周三更新6000+,全文25万字左右,全订约5块钱。

  第一次写古耽,挺难的,还好现在越写越顺了。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不嫌弃我的磕磕绊绊,谢谢你们的海星和评论,有时候不知道回复啥,但我心里是非常感激的!

  如果故事给你带来了暂时的愉悦和放松,那么说明我们有缘,希望能继续一路相伴,感恩!

  ◇ 第26章 26 我捡回来一条命

  陆屏说脚腕疼,严仞便蹲下身查看他的脚腕。

  他原本在冬日里穿的袜子被磨破了,下面是一双不高的平底靴,脱下袜子,脚腕处细细的皮肤被磨破起皮,两边都肿了一大块,渗出一点点的血丝。

  严仞皱眉:“怎么弄的?”

  陆屏吸着鼻子道:“被马镫磨的,它撞得太用力了。”

  严仞道:“被磨疼了,你可以不踩它呀!”

  陆屏愤怒道:“还不是你说的,不能离开马镫,否则会摔下去!”

  严仞想了想,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于是只道:“估计是你踩得太靠前了,而且没有穿长靴,是我疏忽了。下次穿长靴,我教你如何准确踩好马镫。”

  陆屏心想,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床头有个灯架,他坐在床沿上,脸便被灯光照得一览无余,照出两条清晰可见的泪痕。

  严仞抬头,乐了:“不是吧?哭了啊?”

  闻言,陆屏更觉委屈,两只眼眶又重新蓄起盈盈泪水。

  严仞歪头凑近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真哭了啊?”

  陆屏:“……”

  他蜷起拳头狠狠向严仞肩膀砸去。

  严仞被他推倒坐到地上,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撑着手臂看陆屏气愤的模样,乐此不疲。

  陆屏大声道:“你开心了?看见我出糗你是不是很自在?”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严仞从地上爬起来,“我去给你拿药膏!这朔方营里有一种滇州来的百宝膏,很是好用,最能镇痛消肿、活血化瘀,刚好可以治你这伤,保证药到病除!”

  说完他便去拿药。

  脚腕传来阵阵余痛,陆屏像全身散了架一般,歪在大床上休息。

  严仞很快便回来了,仍旧蹲在陆屏身前,用热毛巾擦拭他的伤口处,然后轻轻抹上药膏。陆屏低头看他熟稔的一系列动作,突然觉得怪异。

  除了达生等下人,几乎没有人在他面前蹲下过,更不会在他面前蹲下为他做事情。严仞一个伯爵世子,眼下却像个奴才一样单膝跪地为他擦药,如果有人进账看到了,他会不会觉得丢人?

  “九殿下连骑马都不想学,以后肯定会诸事不便的,不要因为第一次体验不好,就为此放弃嘛。”

  严仞的话让陆屏回过神。

  陆屏问:“比如什么事会不便?”

  严仞继续往他脚腕上抹凉凉的药膏,道:“比如,有时候路上行人堵塞,而你正好有急事,马车便不如马来得轻巧又快。”

  陆屏心想有些道理。

  “再比如,具体点的,来年开春宫里置办马球会,多好玩啊,你若不会骑马,不就少了一件不可多得的乐趣了?”严仞抬头对他道。

  陆屏微愣:“开春宫里办马球会?”

  严仞道:“是啊,你不知道?”

  陆屏不以为然:“我既不会马球,也不喜欢同人交际,一有什么会我也懒得知道。”

  严仞笑了笑,挑眉:“哦,怪不得我这么晚才认识你。”

  闻言,陆屏先是没来由的心中一动,又转念想到,看来,严仞这个好玩的主儿向来会去各种各样的宴会,又是天之骄子,又貌似喜欢出风头,自然也时常会去打马球了。陆屏自己又从来不去,自然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

  想到这里,陆屏有了隐隐的念头,问:“明年若是有马球会,你也会去么?”

  “当然了,不仅马球,还有蹴鞠、斗武,我都会去。”严仞换了另一只脚腕擦药。

  陆屏看着严仞如此专注细心地给自己擦药,良久,他下定决心道:“回去之后,我会自己好好练习马术的。”

  严仞笑了:“行啊,那咱们说好了,来年开春一起去打马球!”

  药膏终于上完了,伤口虽然还疼,但严仞信誓旦旦保证明日一早便会消肿,过一日便会完全痊愈,陆屏暂且相信他的话,看着他灵活地在营帐里走来走去,又是放置药膏,又是清洗毛巾。

  陆屏忍不住道:“严仞,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严仞反问:“我哪天不开心啊?”

  陆屏摇头:“不一样,今天是格外开心。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么?”

  闻言,严仞笑吟吟的不说话,走到床前,一掀衣摆坐到了陆屏旁边,手臂碰到陆屏的肩膀。陆屏朝他眼里望去,黑色的瞳仁里除了载着亮黄的灯光外,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期盼。

  严仞道:“我爹娘要回来了。”

  连语气都是抑制不住的欢欣雀跃。

  怪不得。陆屏问:“严将军和严夫人现下走到哪里了?”

  严仞道:“不清楚。前几日陛下说到了渭州,估计今天到华亭了吧,不过十几日,他们应该能到启安。”

  “那真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陆屏由衷道。

  严仞起身道:“走,我送你回宫!”

  陆屏试图挣扎:“……能不能不要骑马回去了?”

  严仞哈哈大笑:“那当然,我给你备辆马车,我亲自当马夫!”

  也许是他心情好,他才什么事都不计较,甘愿为人擦药,甘愿替人赶马。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北走,最后停在丹凤门前,宗昀和达生早已在那里等候良久。陆屏被达生搀着走入宫门,回身挥手同严仞道别。

  脚伤果然很快便好了,才过一日,脚腕上的浮肿早已消散,皮肤完好如初,也不疼了。

  陆屏决心学习骑马。

  每日上午从白虎殿散学之后,下午他便会到御马场练马。

  天气冷,没有一个宫里的主子愿意来校场练马,陆屏是唯一一个。遇上这么个无权无势的皇子,管马的太监无法偷懒,心里肯定不乐意,态度也十分冷淡,但这正是陆屏想要的,没有人看着,他自己骑马倒乐得自在。

  日复一日,等到腊月十五,离新岁只差十五日的时间,他终于能较为熟练自如地操纵马儿在校场里奔跑。

  于此同时,严岑的镇北军也回到了启安。

  正值深冬,北疆陷入寸草不生的严寒,突厥兵懈怠疲敝,又无足够的粮草储备,于是歇战不打。严岑得以带领一批镇北军从武威南下,回京述职。

  陆屏听说,严岑入城门后便径直进宫,在太极殿拜见皇帝,详细报告三年来与突厥的每件战事,而后皇帝颁布圣旨,对严岑进行升爵,由镇北伯加升为镇北侯大元帅,加封关内侯。

  一时间启安城内皆是羡艳的声音。

  第二日正是白虎殿上学的最后一日,严仞一到习文堂,满堂的学生几乎都凑了上去,将严仞团团围住,嘴里道着恭喜。

  “世子,以后便是小侯爷了!恭喜小侯爷啊!”

  “听说陛下准许你明年同侯爷一起赴北关带兵?”

  “以后便不能同窗念书了,真是可惜啊!”

  “启安城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要去北疆呢?留下来嘛!”

  陆屏心中吃惊:“严仞明年要去北疆了?”

  那他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

  只是……为什么皇帝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准许他离开启安城,离开天子脚下?

  公众场合之下,严仞又被团团围着,陆屏无法上前问个清楚,恰巧前面的傅轶转过头来,对陆屏道:“九殿下,子铿这人呢,估计是想去北疆的,只不过,陛下应允的过程却没那么顺利。”

  陆屏一愣:“怎么说?”

  傅轶道:“严叔叔请求陛下放严仞跟随自己去北疆,陛下含糊其辞,始终不肯答应。”

  这确实是皇帝的做派。

  “后来实在不得已,严叔叔才说,自己夫人在边关受了风寒,身体不好,请求留在启安颐养休息。陛下这才答应下来。”傅轶道。

  陆屏陷入震惊。

  说到底,这不过是换了个人质,由严仞为质换成由严夫人为质。有个家眷握在手里,严家才能甘心为皇帝卖命,而不是有所二心。

  皇帝应当也深知严仞到了年龄了,是时候培养成新的少年将领,他去北疆,他母亲留下来,于皇帝而言是个最为不错的选择。

  但是于严家来说,却是个怎么做都无可奈何的遗憾。

  想到这里,陆屏放下书,朝人群当中望去。他终于透过间隙看到严仞的脸,虽然是谈笑风生应付着周围的祝贺,眼里的笑意却称不上有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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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留安书批:

  公孙龙之白马非马兼离坚白等论皆词穷理屈、不攻自破,不适今世。子休之意不在指马之论本源,而在乎彼此相换、反覆相明也。故留安不可一味偏执钻研指马之悖,乃是一指一马皆为天地万物,以此为据不若以彼为据,不必执著一己之观而论断他人。

  远山留。

  ◇ 第27章 27 我过生辰?

  年关已至,启安城内人人都忙了起来,陆屏也再没有去御马场骑马。

  陆景新婚之后便已经不在白虎殿内读书,每日上朝后留在两仪殿,帮助皇帝处理政务,侍立左右,下午才回到东宫。因此陆屏很少单独见到他。

  新岁到来,从除夕到年初三,繁琐的礼节样样不能落下,除夕的皇宴、初一的朝拜等等,陆屏每次都必须要参与,一天下来累到筋疲力尽。晚上回到苍篴院,他才能听到鞭炮与烟花的声声音在宫城的每个角落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于是秋水和至乐也把炮仗搬出来,同达生一起放了玩乐。有时候陆屏有兴致,便跟着玩一玩,没有兴致便窝在堂屋里盖着毯子看他们玩。

  初四那日,陆屏去给皇后请安,终于见到了陆景。

  两人是在殿门外碰面的,陆景身边还跟了太子妃傅妤。

  因为有傅妤在,陆屏与她不相熟,便抑制住上前与陆景搭话的冲动,隔着几步之遥恭恭敬敬弯腰低头:“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新年安康。”

  待他起身,见到陆景微微笑着看他,傅妤也噙着笑道:“九弟待我生疏便罢了,怎么待自己哥哥也唤得如此生疏?”

  陆屏愣住,没料想到傅妤这话。

  只见陆景走上来解释道:“阿屏是个谨慎的人,初次相见,紧张而已。”说完他伸手拂去陆屏斗篷上沾着的雪水。

  傅妤便对陆屏道:“你待我如同待殿下一般便可,千万不要过于客气,以后唤我皇嫂如何?”

  她的声音如同融化冰雪的春水般潺潺,说完眉眼弯弯,专注地看着陆屏。

  陆屏张了张嘴,还是没唤出口。

  傅妤却不在意,视线落在他的外袍袖子上,眼里又染上惊喜:“袖子上绣的可是桂花?我那里有副暖袖也是象牙色的,上面绣的桂花与你袖子上的十分相得益彰,你若不嫌弃,我叫人拿去给你用。”

  陆景问:“是你从傅家带来的那个?”

  “是,之前你还夸它好看呢,可惜不太耐脏,我便不常用。”傅妤笑笑,又看着陆屏道,“见了阿屏我便想着,只有把它给你用,才不算浪费了。”

  陆屏听着他们再平常不过的对话,竟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

  皇后宫里的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三人才再没有谈话,一同入宫给皇后请安。自从陆景和傅妤成婚之后,皇后每日的心情都很好,笑容比往常多了许多,并惯例留下傅妤在宫里说话,陆景和陆屏退了出来。

  一人去东宫,一个回苍篴院,前方还有一段同行的路。

  陆景温和地关心道:“最近累坏了吧?我看你朝跪的时候还打瞌睡。”

  这都被陆景瞄到了?陆屏于是借机同他抱怨几句过年时繁琐的祭拜礼仪。而后才转到稍微开心的话题:“哥,跟你说个好消息,我学会骑马了!”

  “真的?那太好了!”陆景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怎么没跟我说?”

  陆屏心虚道:“我想着你肯定很忙,等我学会了再告诉你,没学会也不好意思同你说。”

  他知道陆景新婚必然是同往常不一样了,有太子妃在侧,又有皇帝看着,大概是无暇再和他谈天闲聊。

  陆景愣了愣,叹口气道:“是很久没有和你好好说说话了。忙只是这一阵子,等春天过后,一切进入正轨,晚上你可以来安仁殿找我。”

  陆屏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不会……打扰到太子妃么?”

  “她不在意这些的。”提起傅妤,陆景嘴角扬起笑意,“你若是来了,说不定她更加高兴。”

  看着陆景的神情,陆屏似乎明白了,婚后他与傅妤的感情大约是不错的,起码并不如同陌生人,而是比相敬如宾还要更加亲密。

  陆屏不确定地问:“所以……哥,你喜欢嫂子么?”

  闻言,陆景脸上竟然升起几分陆屏没见过的羞涩。

  他道:“留安,你知道么?她唤我仰之。”

  陆屏怔住。

  皇家礼数森严,夫妻之间更加讲究,别说皇帝和皇后了,就算是宗室王爷与王妃之间,私下里也是恭敬地互唤名号。

  陆景继续道:“平日里不管与她讨论诗赋还是策论,她都能答得上来。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有相同的见解,甚至……我能大约猜到她下一句想说什么,她也总能知晓我当下的心事,而后宽慰我。”

  陆景陆陆续续跟陆屏讲了两人相处的一些小事,包括陆景同傅妤讲述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去黎山找陆屏的事,估计从陆景口中,傅妤大约能知晓陆屏是他最亲的弟弟,与其他几个皇子不同。

  陆屏替陆景感到开心。

  陆景是喜欢傅妤的,因为他们都是温润谦和之人,性格相似,又珍视彼此的关系,互相为对方着想,又有同样的兴趣爱好,谈起话来必然投机。

  但这只是幸运,只是碰巧,只是陆景娶的人刚好能成为他的伉俪知己。如果运气差一点呢?

  陆屏不敢再想。

  只听陆景道:“对了,留安,你的生辰快要到了。”

  陆屏回过神:“啊?”

  陆景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么?”

  陆屏的生辰在每年的上元节前一日,正月十四。他道:“还是和往常一样,我没有什么缺的,皇兄看着送便是。每次你送的,我都特别喜欢。”

  陆景点头:“那好。”

  以往过生辰,都是陆屏自己在苍篴院小聚一桌,同达生等人喝酒吃肉,偶尔陆景也会来一起吃。但后来慢慢长大了,由于上元事务繁忙,陆景便很少抽得开身来,只能差人将礼物送到苍篴院。

  上元节是新岁祥日的最后一天,每年的这天皇家都要在启安城的三条大街上举办祭神游行,一年一小游,三年一大游。今年是小游,没那么忙,但陆景应该还是没空来苍篴院,只差人送来礼物。

  除了一些玉石器物玩意儿之外,其中几件最为特别,一本旧书,一件象牙色桂花暖袖,和一双绣样大气的长靴。

  旧书是陆景送的,暖袖是傅妤送的。

  陆景知道陆屏格外爱旧书这样的玩意儿,若是有哪里得来的珍贵旧书,必定往苍篴院送。而长靴,大概是知道他学会了骑马,才特意送了适合的长靴过来。

  在陆景之前,皇帝也命人送了一些生辰礼过来。但陆屏深知,皇帝从来不管这些事,都是皇后以皇帝的名义差人送来的。

  达生和秋水好不容易把所有东西都归置起来,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至乐前去开门,陆屏便在门楼前摇摇看着。

  只见门一开,一双花里胡哨的靴子跨入门槛,严仞从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帮人。

  陆屏没想到是他,正想开口询问什么事,严仞早已抢先朗朗道:“子铿前来贺九殿下生辰大喜,一些薄礼,望殿下不要嫌弃。”

  陆屏大为震惊。

  严仞一摆手,朝后面道:“搬进来吧。”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抬着箱子走进来。

  陆屏一时无言,走下台阶朝严仞拱手:“严小侯爷……”

  严仞负手道:“以前怎么叫我的,现在就怎么叫我。”

  “……世子。”

  “不对。”

  “……严仞。”

  “嗯。”

  陆屏十分无奈,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但这些东西太多了,又太贵重了,我这里大概是用不到的。”

  严仞摆手:“放心,不是金银珠宝那等俗物,我保证你一定喜欢。”说着他便命人将箱子一一打开,向陆屏介绍道,“这几箱呢,是丝绵的床垫被子,你那床上的被子太旧了,盖着不太保暖。这是干净刚洗过的,可以直接换上,以后要是有客人夜宿你这里,还能多拿出一床来。”

  陆屏:“……”

  除了这人,也没人会夜宿他这苍篴院。

  “这个呢,是西域来的香料,我特意挑选了几种清新淡雅的,称不上贵重,但闻着比名贵香料要好得多。这一箱是各种解闷的玩物,鲁班锁、九连环、六博棋、军棋、围棋等等,你看书看累了可以玩玩。这一箱是吃的玩意儿,很新鲜,今日一早刚从一品楼买来的。另外还有几幅画,一本时宪书,一幅《洞庭春色赋》。”说完,严仞特意凑近陆屏低声道,“苏公真迹,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

  这真的是重量级的厚礼了。

  严仞挥手让人都退下去,得意洋洋地问陆屏:“怎么样,有你不喜欢的吗?”

  陆屏诚惶诚恐,道:“没有不喜欢的,都很喜欢。只是……你是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的?”

  严仞挑眉:“找机会问了太子殿下的。”

  下人都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严仞和宗昀两个外人,陆屏心中无奈,道:“你真的有心了,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只不过太多了。”他左看右看,走到一排冒着香味的食盒边,道,“就比如这一排吃的,这么多,我们就算有大海的胃也吃不完啊。”

  严仞一拍掌:“有道理啊!怎么办呢?”他又忽地恍然大悟,“不如这样吧,我和宗昀留下来,陪着你们一块儿吃,从早吃到晚。”

  陆屏:“……”

  最终,严仞还是留下来了。

  晚间,下人在堂屋摆了小宴席,秋水、至乐和宗昀都下厨帮忙,王嬷嬷做了十几道菜,热菜连同凉菜和糕点摆满了好几个食案。陆屏也不装了,直接叫几个下人一起上案吃菜。

  吃完,王嬷嬷撤下菜,留了酒和点心在案上。达生把没用完的烟花炮仗搬出来,几个人在院子里点烟花玩。陆屏和严仞则靠在案边看院子里的烟花景色。

  陆屏问:“你是不是故意要留下来的?”

  “这酒不带劲呐。”严仞答非所问。

  陆屏:“……”

  严仞又道:“我发觉你这院子还是挺好的,与世隔绝,进出宫也方便。要是找人修葺一番,会更好看些。”

  陆屏道:“好看也没什么用,舒服就行。”

  “是挺舒服。”说着,严仞长腿一伸,站起来神清气爽地活动筋骨,一边问,“你这里有长枪么?”

  他问长枪作什么?陆屏没反应过来,只道:“有剑。”

  “不要那玩意儿。”严仞嗤道。

  他走下台阶,越过玩烟花的那伙人,优哉游哉地踱步到旁边的小竹林里,而后又移到旁边,俯身拿了把斧头。只见他掂了掂斧头,又重新折返回竹丛,左看看又看看,挑了一根竹子,挥手砍断。

  陆屏不解地望着他。

  达生等人都不放烟花了,同样看着严仞用斧头把竹子的细枝末节修了修,而后竖在地面。

  他笑道:“想不想看舞枪?爷给你们舞一段,给九殿下助助兴!”

  陆屏忍不住笑了。

  这个严仞果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耍帅。

  秋水至乐和王嬷嬷都没有看过男子舞枪,当即兴奋地拍掌叫好,连忙把烟花物什都拿开,给严仞腾出场地。

  一根竹子,在严仞手里出神入化,犹如一把真正的锋利的长枪,凌厉地切开风中的一切,呼呼作响。当竹尖哗的一下压到地面时,激起沙石细屑,惹得至乐惊呼一声。

  宫中天边传来的阵阵爆竹声,都没有严仞有气势。

  末了,严仞停枪,喘着气朝陆屏揖拜:“九殿下觉得怎么样!”

  一片惊叹和掌声中,陆屏跟着拍手:“非常潇洒!我现在相信了,你是启安城里最潇洒的人!”

  这却不是严仞想要的答案,他道:“我是问你,你尽兴了么?今年这个生辰,过得还不错吧?”他一边朝陆屏走来,一边问。

  他停在台阶下面,仰头期待地看着台阶上的陆屏。

  陆屏一愣,随即笑道:“多谢世子,我过得很开心。”

  —

  远山文几:

  见君一言,茅塞顿开,概心明澈也。忽念以往读及《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中有徐孺子月下嬉戏,人道月中无物当极明,徐道眼中无瞳必不明。此言虽精妙,予人之瞳喻月中之吴刚玉兔,然是否亦如白马之论一般,皆为窃换概念、以彼为据而诡辩乎?

  留安谨拜。

  ◇ 第28章 28 我过生辰!

  众人玩闹到深夜便都散去休息,严仞自然而然留下来夜宿。

  白日送来的被褥已经换上,陆屏也没有理由赶他下床睡觉,于是还是搬了一些书过来垒起一条分界,却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像是象征性地摆一下。

  严仞盖着被子道:“看吧,这床褥是不是很舒服?”

  陆屏闭着眼睛道:“嗯,是很舒服。感谢的话我就不再多说啦。”

  严仞道:“你的生辰嘛,应该的。”

  陆屏不答。生辰这个东西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以往只是随传统习惯随便过过罢了,因他实在不知道十六年前的今日,他的出生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严仞道:“明日去看游神么?”

  “去啊。”

  严仞笑道:“是不是有太子殿下你才想去的?”

  “……也不是。”

  严仞道:“那明日一起去,看完了咱们回严家,我带你见见我爹娘。”

  陆屏道:“我为什么要见你爹娘啊?”

  严仞道:“难道你不想看看我爹娘长什么样子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生出如此优秀的我。”

  陆屏:“……”

  这个人一到深夜就原形毕露了。

  翌日一早,天气晴朗,游神队伍从皇城浩浩荡荡出发,严仞带着陆屏,后面跟了宗昀和达生,四个人在人群中穿梭,跟着游行走了半条朱雀大街。

  而后人越来越多,四人便绕了侧路回严家。

  路上,陆屏找了家有名的糕点铺买一盒糕点,当作给严家长辈的见面礼。

  侯府还是原来那个伯府,只是换了牌匾,严岑不喜铺张浪费,夫妻俩也不常在京中住,于是没有添置什么不必要的东西,整个严府还是和从前一样。

  严岑身材高大,神情不怒自威,有一种久经沙场而沉稳肃穆的气质。严夫人是唐氏前安西伯老伯爷的千金,名叫唐若初,眉眼与严仞有几分相似,温柔慈祥,笑起来时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

  陆屏还以为严仞的爹娘大概会和严仞一样自信开朗随和豪迈,没想到一个如高山般正经严肃,一个如秋水般柔和包容,没一点像严仞的。

  见到陆屏到访,唐若初很高兴,严岑也很似乎很高兴,宴请陆屏留在家中用午饭。

  严岑这一脉人丁稀薄,只有严仞一个独子,再加上是武学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便只是简单摆了个四人的饭桌。

  饭桌上的严岑打开话匣子,兀自同陆屏聊起严仞来。他道:“严仞这小子窜的个头越来越高,三年前我回启安,他还跟九殿下这么高,现在已经比他老子我还要高了。”

  陆屏不擅交际,也不知道附和什么,只能笑笑点头。

  严岑指着严仞对陆屏道:“他从刚学会说话就开始跟我们顶嘴,我说一句,他能顶十句,一直顶到我们离开启安。”又道,“所以我们刚开始都怕他在启安到处跟人树敌,很是担心,好在现在也慢慢长大,学会收敛了。”

  陆屏觉得很新奇。

  严仞道:“行了,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陆屏道:“今年初冬的文武校验上,小侯爷拿了不错的成绩,父皇夸奖过他呢。”

  严岑立刻带着隐隐得意道:“这个我知道,傅家和何家那两个小子都跟我说过了。”

  陆屏边吃饭边观察,严仞估计小时候和他爹不怎么对付,之后聚少离多,关系才渐渐缓和,似乎还是更亲近娘亲,比如现下唐若初细心地挑了鱼刺,把鱼肉放入严仞碗中。

  严岑见了便看不惯:“夫人,不要老是给他挑鱼刺,让他自己来,他又不是小孩子。”

  闻言,严仞抬眼斜斜瞄了他爹一样。

  唐若初皱起眉头解释:“我跟孩子也没多少天陪衬了,就不能让我多做些事?”

  陆屏筷子一顿,周围也没了声音,饭桌上陷入沉默。

  等启程回北疆的日子一定,严仞就要离开启安,而唐若初则留在启安。

  在这个张灯结彩、喜庆祥和的上元佳节,严府也和旁人一样过着团圆的生活,殊不知团圆的同时也意味着这样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像上刑一样煎熬。

  唐若初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更加满面愁容,严仞则装得面无表情,眼底却含了几分落寞。

  许久,严岑严肃地打破沉默:“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吃饭。”

  一顿饭才得以持续吃下去。

  午后,严仞带陆屏逛严府。

  据说严岑的府邸是启安里各大世家中最为简陋的,常年不大兴土木,只是小作修缮,因而不算精美,却也显得随和。

  路上遇到了上次在严府门口见到的赵管事,还遇到了严仞的乳娘、宗昀的亲娘宗嬷嬷。二人一路穿廊过桥,停在了一处房门口。

  “这里呢,是我的书房。”

  严仞的书房比陆屏的还大。

  大门正对的墙壁中间,挂着几幅字画,画上字样大气磅礴,挥毫随意。墙壁之前的书架垒满了层层叠叠的书籍、纸笔及文房用品。

  陆屏率先走到书架前去看严仞的藏书,发现居然什么书都有,囊括了各大学说流派的不少经典,国教科举必备的经学名著在其中不过两三成,而更多的是《孙子兵法》《吴子》这类的兵书。

  陆屏一排排看过去,叹为观止:“这么多兵书!”

  严仞负手走过来:“我就喜欢读兵书,还有其他闲杂书,不喜欢那些四书五经。”

  陆屏道:“那你白虎殿的课业还那么优秀。”

  严仞笑道:“是不是觉得我挺厉害的,无所不能啊?”

  陆屏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德性,道:“说实话,别贫嘴。”

  严仞才正经起来:“我当然凡事都要做好喽,这样陛下才觉得我有能力,不丢严家和我爹的颜面。”

  陆屏觉得这些兵书都挺有趣,有了猎奇之心,便问:“那能借我一本看看么?”

  严仞问:“你要看兵书做什么?想学我将来带兵打仗?”

  陆屏摇头,实话实说:“就好奇而已,看到经学之外的书都想读一读。”

  严仞点点头,从一列兵书中挑了两本简单易看的递给陆屏。

  书房的左右两边居然各置了两个书案,一个专门读书用,一个专门练字用。练字的书案上用镇尺压着一张还未写完的字帖。陆屏又走过去一看,那字体十分大,笔锋之间有熟悉之感,但砚台上的墨水却干得结成硬的了。

  他问:“你这字是什么时候写的了?”

  严仞想了想:“忘了,年前吧?”

  陆屏:“……”

  严仞看出他眼里的鄙夷,笑道:“大过年的谁还练字啊?”

  陆屏道:“那好歹也写完收起来,怎么写一半就不写了……”

  严仞随意道:“不知道,当时好像忽然有事要离开,就搁笔了。等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感觉了,便不写喽,练字这种事儿还是得看感觉的吧?要不,你帮我把他写完?”

  陆屏急忙摇头:“我没感觉。”

  严仞道:“你有。”

  陆屏又道:“我不会写这么大的字,笔迹又与你不同,写出来不就是狗尾续貂、暴殄天物么?”

  严仞推着他往书案前走:“试试嘛,有两种笔迹才好玩呢。我给你研墨。”

  严仞说着便替他移开镇尺,并开始动手磨墨,陆屏只得提笔试着写一下。严仞练的字是《将进酒》,陆屏也很喜欢这首诗,但练字则要看人的气魄和当时的心境,否则,字与诗意不和,便会自惭形秽。

  陆屏极力代入诗中意境,正经庄严地写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严仞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就说得让达生给你的衣服熏熏香嘛,你闻闻,果真好闻得很。”

  陆屏吓了一跳,“尔”字写坏了。

  严仞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一手撑着案沿,也不知看他写字看了多久,忽然来这么一句。陆屏回过身,强装镇定:“你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自己熏香?”

  严仞呵了一声:“我一介粗人,怕糟蹋了这么好的香。”

  陆屏重新回到字帖上继续往下写,边道:“你还粗人啊?没见过你这么……”

  严仞道:“什么?”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下人进门禀报,对严仞说严岑找他有事,在后院等他。

  严仞对陆屏道:“那你在这里等我,随便看看,我很快回来。若是我许久没回,你也可以去后院找我,叫人带路便可。”

  陆屏点头:“知道了,你快去吧。”

  严仞走后,书房陷入安静。

  陆屏重新执笔,平心静气地把《将进酒》的最后几个字写完,终于大功告成。但一般人写字帖后面都要附上年月日及姓名,陆屏写了“庚寅年上元日”之后便停下来。

  严仞可有名号?

  他这样的人,大概很喜欢给自己取名号吧?

  陆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管,兀自在末尾添上“子铿书”三个字。

  而后,他慢慢等字帖晾干,而后卷起来用绳结系好,选了个全是字帖宣纸的卷缸放进去。

  严仞这人,若是常常练字半途而废的话,那这卷缸里的字帖不都大半是未完之作?陆屏觉得好笑,想起方才严仞说的“随便看看”,他既然这么说,也肯定准许自己翻开他的字帖了。

  于是他随意取出其中一卷,拉开绳结,展开端详起来。

  这副字帖写的是王摩诘的《少年行》,字倒是更小一些,笔锋也更收敛,却令陆屏更加熟悉。他一点一点看完,卷轴随着手指慢慢滑落到尾端。

  落款处写了几个小字。

  “辛丑年七月初八远山书。”

  —

  留安台鉴:

  徐孺子月下嬉戏之言,诡不及白马之论,而犹胜白马之论,简洁明了,虽同为窃换概念,然不使旁人顿觉荒谬,而赞以慧言巧思,盖参彻其本而灵活变通也。

  远山谨启。

  ◇ 第29章 29 我那位远山君

  严岑叫严仞去趟后院,其实是想试试他这三年武学的长进的。

  问了几次武学策论之后,发现严仞虽然大有倨傲不屑的脸色,但还是都能答得上来,严岑便冷笑一声,叫人拿来两把长枪,要试试他的枪法。

  严仞道:“您跟我打?”

  严岑道:“是啊。”

  严仞道:“那我少使三分力气。”

  严岑一愣,哈哈大笑:“小子,劝你别太自信,突厥人强悍又耐痛,我的枪比这一把不知重多少,你还是使十二分的力气吧!”

  严仞挑眉:“那您等着。”

  于是他回头,叫宗昀去把陆屏从书房叫过来。

  等了良久,陆屏终于来到后院,眼神却涣散无神,表面似乎正常,脚步却十分虚浮。

  严仞走过去用手扇扇他的视线,问:“怎么了,看书看懵了?”

  陆屏眼神重新聚焦,反问:“什么事?”

  严仞低声道:“我和老头子打架,让你来看看热闹,看我打得有多好。”

  陆屏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下人在拭枪,唐若初、宗昀、赵管事等人都在场,唐若初还笑着招呼他过去一起坐着吃橘子。

  陆屏坐到唐若初旁边,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眼前严仞和严岑已经各自开始蓄势待发了,他的神思却又不由自主回到了书房。

  他终于明白为何严仞的字迹如此眼熟了。

  震惊了许久后,他仍不相信,跑去书架找书。瀚海般的书中也有《南华经》之类的道家书籍,湮没其中,乍一看并不明显,但抽出来细看,翻阅的痕迹很重,偶有字行被视为重句标注出来。

  陆屏想过远山君是任何一个人,唯独没想过是严仞。

  他心中的远山君,和严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是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人。

  如今两个人却重合了。

  陆屏心中反反复复,杂乱地充斥着以前和严仞互相来回的每一封书信,想要从最初那一封书信开始梳理起,身边的环境却不允许。

  唐若初笑着对陆屏道:“将军没有用十成功夫呢,子铿就快要输了。”

  陆屏定眼看去,原来自己走神之间已经错过了打斗最精彩的场面,此时严岑一挥长枪,横着将严仞的身子挡在了地面上,丝毫不给他起身反扑的机会。

  严岑哈哈大笑,道:“不错,有长进。”

  严仞输了,却也没有沮丧,反而摆着虚心的态度去向严岑讨教方才的招式。二人开始交流起来,又打了小几场,日光渐渐向西倾斜。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的人散了一半,陆屏忽然察觉耳朵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住。

  他吓了一跳,严仞的手从他耳朵上移开,人倒笑着道:“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

  陆屏站起来,眨了眨眼:“没有啊,我只是……还沉浸在你和严将军的斗枪中。”

  严仞道:“那你觉得我第二回合打得怎么样?”

  “……”陆屏一时想不起来。

  “逗你的,就知道你没认真看。”严仞笑了笑,用食指点他的肩膀,“走了,送你回宫。”

  陆屏随他站起来,领着后头的达生,跟着严仞穿过后院的回廊,往前院走。

  严仞的背影似乎比以前更加高大,虽然他输了与严岑的斗枪,可身上仍然有那股骁勇与随和兼具而中和的自信蓬勃的少年气。陆屏亦步亦趋跟着,微微抬头仰望他的后脑勺,脑中浮现出另外一副景象。

  严仞轻巧地翻开他留下的书批,看完哈哈大笑,而后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一句话——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又或者他锁着眉认真写下另一句话——切不可抵死谩生,过犹不及,务必注意安全。

  来到前院,人多了起来,经过之处的下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九殿下”之类的问好纷至沓来。陆屏恍若未闻,凭记忆算着距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扯住严仞的袖子。

  严仞身形一顿,转过头来看他的手,问:“怎么了?”

  陆屏嗫嚅道:“你……你能教我怎么耍枪么?”

  严仞一愣,笑道:“想学枪啊?简单,只要先练好基本功就能开始练枪,像扎马步啊,负重啊之类的,先把力量练上来了,那支枪你才能拿得动。”

  陆屏被说得开始面露难色,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连枪都拿不稳。

  严仞便缓下语气:“还是学点别的吧,我都可以教你。”

  陆屏问:“那你觉得,有什么适合我的武器?”

  严仞却反问:“怎么忽然想学武功了?”

  陆屏支吾片刻,道:“就……想着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情,起码能够防身吧。”

  “那我知道你该学什么了。”说完,严仞拉起陆屏的手腕转身,由从前院往后院原路返回。

  陆屏心口堵得慌,任由严仞拉着,被他带到他要去的地方。

  严家有个置放兵器的小库房,里头灰尘大,严仞没让陆屏进去,自己进去片刻后便出来,手里多了一把小刀。

  陆屏一看:“水果刀?”

  “……这是匕首。”严仞道,“像你这样的,学近身匕首再适合不过了,怎么样?”

  陆屏拿过那把小刀,轻轻拉出鞘,对严仞微笑道:“你说匕首那就匕首,我相信你。”

  严仞找了个练匕首的地方,是自己卧房的小院子,比严府的后院还要小,却寥无人烟,适合两个人独处。

  达生依旧坐在台阶上,揣着手打瞌睡。午后的阳光令人困倦,陆屏却十分精神,屏息静气听严仞讲。

  “第一步先学出鞘。当对方想要伤你时,你反击,抑或对方对你放下防备,你突袭,都应当讲究快。出刀慢了便有可能先被发现而被制止。”严仞道,“先把匕首藏在左边袖子里,右手摸住刀柄,正手快速抽出……”

  严仞亲身示范,认真详细地跟陆屏一步步讲解出鞘的要领和细节,然后要求陆屏独自展示出鞘的动作。

  “慢了,再快点。”

  陆屏重新插回匕首,又按他说的重新抽出。

  “慢了。”

  陆屏沉住气,重新做了一次。

  “还是慢了,再来。”

  陆屏咬咬牙,又做了一次。

  如此一直反复加快加快再加快,严仞依然没有让他停下来。光一个出鞘就已经把陆屏磨得心力交瘁,他揩走额头上的汗水,靠近严仞道:“要不休息一下吧?”

  严仞道:“行。”

  不远处亭子里煮茶的宗昀忍不住道:“这就休息了啊?主子,你之前教我可不是这样的。”

  “九殿下跟你个皮糙肉厚的可不一样。”严仞边对宗昀道,边回身欲同陆屏说话。

  他一转身,陆屏忽然猝不及防扬起右手,手中锋利的匕首刀刃从袖子直接划出,在严仞脸前几公分处割出一道长而快的风声。

  严仞不禁后退几步。

  陆屏喘着气,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怎么样?”

  严仞不禁弯起嘴角,拍手:“九殿下真是出人意料啊。不错,就是要这样出其不意,让对方来不及反应。”他转而又道,“方才那步叫撩割,你怎么还无师自通了?”

  陆屏眼睛一亮:“是么?这是第几式?”

  严仞道:“第四式。”

  他虚虚揽着陆屏往亭子里走,宗昀已经把茶煮好,达生端着一碗热的捧到陆屏面前,陆屏接过,问:“那我能先学这个么?”

  “可以啊。”严仞挑眉,倾身靠近他,“先叫师父。”

  茶还没喝,陆屏的脸上已经迅速热起来,他只好把脸埋进茶碗里,咕咚咕咚地解渴降燥。

  严仞也接过宗昀的茶喝了一口,看到陆屏的脸便笑了:“怎么脸红了?叫师父而已,又不是让你叫仞郎。”

  陆屏一听,立刻想起他那句诗“呷酒娇吟唤仞郎”,更加招架不住,艰难道:“能不能别提……”

  “好了不提了,我答应你就是。”严仞哈哈大笑,深知自己开玩笑有些过分了,于是继续催陆屏下场训练。

  一直练到黄昏,陆屏才罢休,揣着匕首在袖子里,坐马车回宫。

  一回到苍篴院,陆屏便把以往同远山君的所有书信都拿了出来。

  在严府的时候,临离开书房前,陆屏把一张较小的字帖折叠起来藏进了衣袖。书房的字帖那么多,严仞不会发现少了一张的。

  即使已经知道严仞就是远山,陆屏还是在烛灯下把书信和字帖上的字迹细细对比了半天。

  确实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陆屏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已经枯坐到亥时了,秋水过来催他睡觉,他才缓缓回过神,低头看着书案上的两张纸。

  心口好像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又好像鼓鼓的被什么填满了。

  “远山……”他喃喃道。

  接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懊恼似的把脸埋进袖子里,含混不清道:

  “严仞……他知不知道是我?”

  想来,必定是不知道的吧。

  ◇ 第30章 30 我们当年

  翌日,严仞又叫陆屏去严府学匕首术。

  陆屏还没从昨日的震惊中完全缓过来,便再次与严仞见面。这日学的是正步上刺,陆屏一边学,一边心里犹豫要不要告诉严仞他是留安,想了半日,最终还是放弃了。

  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严仞还让陆屏以后尽量每日都出宫来严府学匕首术,若实在出不来,他再自己进宫。但在苍篴院学匕首多有不便,又是陆屏求的严仞,陆屏总觉得不好意思让他跑来跑去,于是日日亲自拜访严家。

  大正月里,二人在严家的小院里度过一日又一日,从上刺学到反刺,从侧刺学到平斩,陆屏已渐渐学会一整套完整的匕首术。

  但他还是没能把想说的心里话说出口。

  没有恰当的时机,也还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日子叨扰世子许久,真是不好意思了!等世子出京之时,我定然备一份厚礼前来相送。”陆屏握着匕首感激地看着严仞。

  严仞轻笑一声,道:“那你可不能忘了我啊,是我教的你骑马和匕首。”

  骑马与匕首,无论哪种,都称得上是非常实用了,匕首还需要再练习到熟练,但骑马他已经能够自如了。

  想到这里,陆屏问:“出京的日子定了么?”

  严仞回答:“看天气,暖和的话二月初九,冷点的话二月底。”

  那便是说,如果天气暖和,严仞在启安城里便没几天日子了?陆屏低下头,竭力想象没有严仞的启安城会是什么样子。

  他干脆不想了,抬头道:“我已经会骑马了,要不要骑给你看看?”

  严仞道:“好啊。”

  于是宗昀退下前去备马。

  陆屏问:“咱们去哪里骑?还是龙首山么?”

  “不是。”严仞笑道,“这马上就要离开启安了,突然很想去一个老地方,也适合骑马的。我带你去。”

  陆屏没问是什么地方,任由严仞给他牵马。两个人从严家出发,向西北方向走去,直到走到山脚下。

  “这里是黎山?”

  这方向和位置,陆屏几乎可以断定这是黎山,虽然他对山脚下的路不熟悉,但黎山上有座皇家园林,是他从出生起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严仞道:“山上有座园子,不过咱们不进去。园子旁边有块荒草地,我记得是走这条路,跟紧了!”

  说完,严仞便驾着马疾驰上山。

  陆屏费力跟在后面,其实他也并不想进黎山园,八岁之前的贫苦生活,实在不值得回忆缅怀。

  严仞的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片很大的荒草地,正值冬末,地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裸露的泥土,洒着琥珀般暗黄又沉闷的草屑。可想而知,这些草屑两个月前应当还是半条腿高的长长的草丛,只不过早已枯落,为即将到来的下一次重生让位置。

  严仞翻身下马,道:“这里夏天的时候呢,会长很高很茂密的草,若是把它们都压下去铺平,躺在上面很舒服。”

  陆屏看着眼前满目的苍夷,遗憾道:“可惜现在没办法躺下去。”

  严仞“啧”了一声,脱下身上的斗篷道:“不是有这个么?你把你的也脱了,脏了我赔你一个!”

  陆屏犹豫起来,看到严仞已快速将斗篷铺在一块干净的地上顺便躺了上去,踌躇片刻,他干脆也接下系带,把自己的斗篷铺在一边。

  “离那么远干嘛?靠近点。”严仞道。

  陆屏只好又把斗篷挪近了一寸,学着严仞躺下,以地为席,以天为被,背后是还算舒服的草地和斗篷,眼前是高旷的天幕。

  陆屏侧过头见严仞闭着眼睛,嘴角微勾,似乎在享受此时的风。陆屏忍不住问:“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严仞仍旧闭着眼睛:“以前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叫上傅轶和何新柏去跑马,去打架,去喝酒。但这些事做完了之后,有时心情更加不好,就自己一个人上黎山,来这个地方,别人都不知道。”

  这样的行为真令人羡慕。陆屏想。

  只听严仞又道:“这块草地是我小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后来我还发现,这地方没人管,也没人来,那可太好了,从那以后,这便是我的地盘了。”

  不知为何,陆屏心中升起奇异的熟悉感。他问:“小时候是多小?”

  严仞伸了个懒腰:“大概……八九岁吧?”

  陆屏跟着闭上眼睛不说话,细细将自己残存的零碎的八岁以前的记忆小心翼翼拼凑起来。

  “从那以后,一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我就会来这儿静心。你知道么?这里的草拔起来真得劲,不容易拔,但一用力,就会连根带茎全部被拖出来,那个声音,听着真让人心情愉悦。你不信?等夏天的时候你可以过来试试看。”

  “从那时到现在,八九年了吧?我都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知道,连宗昀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严仞懒散悠闲地有一句没一句,陆屏忽然问:“那现在呢?除了我,还有人知道么?”

  “你?你是第二个。”严仞道。

  陆屏不由自主裹紧身上的衣服,朝严仞靠了靠。

  他想,他好像把记忆里零碎的画面拼凑成功了。

  这片草地,他并不熟悉,但似乎见过它夏天里草木茂盛的样子,也就那么一两次。

  那时候他太小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总是怎么吃都吃不饱,有一日夜里实在饿得不行,他悄悄爬了狗洞跑出园子,出来找吃的。

  他知道黎山园有个种着不少瓜果蔬菜的小院,那里摘下来的新鲜瓜果每日都会送往皇宫里去,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偷偷摘点果子吃,再挖点土豆南瓜什么的,往后几日就不会挨饿了。

  但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他以为自己到了菜园子,没想到走了许久,周围依然是长得比自己还要高的草。月黑风高,他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只能茫然地乱闯,肚子越来越饿,心里越来越害怕。

  忽然不远处传来隐隐的呜咽声,他更加吓坏了,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发出任何声音。

  前方几步之外似乎有一块凹陷下去的草地,底下的呜咽哭泣声越来越大,陆屏没看清是什么模样的鬼,只僵着身子转过身,轻轻移动自己的脚步,想尽快远离那个哭声。

  不料鞋底忽然踩到一块石头,崴了一脚,身形蹭得周围的杂草簌簌作响,陆屏仔细一听,哭声瞬间停止,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风逼近后背,他还未反应过来,随即被人从背后压倒在地上。

  “你是谁!你是来杀我的吗!”

  身后的人暴喝,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

  陆屏拼命挣扎,整张脸埋在草根与泥沙混合的尘土中,疼得眼泪直流。那人这才发现陆屏身量比他小,手上顿了顿,敌意却未减半分,厉声大喝:

  “你是谁!”

  陆屏大哭:“我好饿……”

  但那人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仍旧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和胸口。陆屏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发狠用指甲挠那人的手臂。那人吃痛地大呼一声,陆屏趁着他松懈之时反过来环住那人的腰,把人反扑在草地上。

  “你!”

  那人显然更加愤怒,摁着陆屏的肩膀又反压下来,骑在他身上掐着他的下巴和脖颈。陆屏身量不及他,力气不及他,又饿着肚子,瞬间没了抵抗的能力,只能挣扎着一边喊饿,一边呛出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脖子上的手缓缓放开,压着陆屏的人从他身上起来,默默坐到一旁。

  陆屏视线渐渐清明,他坐起来喘着气看去——那是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少年,正用一双充满戒备的眼睛打量他。

  半晌,少年迟疑着取出衣领里的一块手帕,一摊开,是个饼。

  陆屏擦掉眼泪,毫不犹豫接过饼狂啃。饼放了很久,又凉又干,但仍散着诱人的香味,是陆屏吃过最好吃的饼。一块饼不能将肚子填饱,但起码不会再挨饿。

  啃到一半,他停下不好意思地道:“你不吃么?”

  “你管我!”少年冷哼。

  陆屏便毫不客气地把整个饼吃完。恰巧云开见月明,草地上终于亮了些许,他偷偷瞄少年的脸,见少年身上和头发上都是掉落的草屑,一张脸哭得满是泪痕。他想,自己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狼狈模样。

  察觉到陆屏在瞄自己,少年露出牙齿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不准把我哭的消息传出去,知道不!”

  陆屏连连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哭?”

  “你管我!”少年又大声道。

  他的脸色很臭,力气又大,陆屏不敢惹怒他,于是闭口不言,既想尽快远离这里,又觉得才吃了人家一块饼,就这么丢下人家好像也说不过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

  但被陆屏这么一问,少年似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又开始轻轻抽泣,接着转而呜呜大哭。

  陆屏吓得不敢说话。

  “我爹娘不要我了。”只听少年哭道。

  陆屏不知所措:“你、你别哭了……”

  “他们出京了,去北方了。”

  “没有带上我。”

  巧了,我爹也不要我。陆屏想。

  但他还是没有跟少年比惨,关心地问:“为什么?”

  少年没回答,只咬牙道:“我恨他们!”

  陆屏皱眉,试图让他平复下来:“也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少年,还是在安慰自己。

  少年立刻道:“什么苦衷!他们就是嫌我小!嫌我不会打仗!”

  打仗?陆屏借着月光看清了少年身上的锦衣,猜测他大概是哪家将军的小公子。是不是将军家的饼都这么好吃?将军家的小孩都这么好看?陆屏想。

  只听少年又狠狠道:“等着!等我长大、变强,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有多厉害,让他们后悔今天不带我走!”

  他像发誓一样仰头望向夜空,眼底映出一片月光。

  虽然一刻钟之前他还扑在草里痛哭,此时他的鬓发还沾着草屑,脸上全是脏痕,眼睛却异常明亮和决绝。

  陆屏一时失神。

  ◇ 第31章 31 我不敢写信了

  “你呢?你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

  陆屏听到少年这么问自己,回过神来。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泣之后的鼻音和疲惫,陆屏看他累得躺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躺在草地上,摸摸平坦的肚子,道:“我饿,出来找吃的。”

  少年问:“你住那园子里?”

  陆屏道:“嗯。”

  少年十分疑惑,小声嘀咕着,估计是在狐疑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住在黎山园里。陆屏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只带着委屈道:“院子的门一直锁着,我没办法出门,只能爬狗洞出来找吃的。”

  少年皱起眉头,有些震惊于他说的话,思忖片刻后冷笑道:“你就不能想办法找钥匙么?只要你想,钥匙总能找到的。”

  陆屏一愣。

  他陷在少年的话里无法自拔,并未发现少年困得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由于方才哭得太狠,少年还时不时抽噎几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陆屏也静静躺着。

  他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睡着,只是自己强忍着困意,不让自己睡过去。

  他想回自己房里睡,又不敢离开。他想,少年心情不好,自己既吃了他的饼,也应该在他难过的时候陪他,不然,吃了人家东西转头就跑,自己也干不出这么没礼貌的事情。

  于是他静静等着,等到实在撑不住了,歪着头开始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不回去?”

  声音沉着冷静,像是从未睡着过一样。

  陆屏被惊醒,迷糊道:“你不是也还没回去?”

  少年听了,冷冷道:“我没回去关你什么事!”

  “……”他怎么那么容易生气,陆屏只好解释道,“我怕你又哭,就不敢走。”

  少年似乎隐隐明白了他的好意,沉默片刻,忽地一个翻身爬起来,顺带扬起一堆草屑,弄得陆屏眼前都是纷纷的灰尘。陆屏咳着挥开尘土,跟着他爬起来。

  “你去哪里?”

  “我回去了!”

  少年一边背着陆屏远去,一边挥手。

  “你就这样走下山么?”陆屏喊。

  “我的马拴在外面!”少年扬声道。

  陆屏急忙跑上去跟在他身后。少年走得很快,夜里的他似乎能根据天上的星星认得回去的路,陆屏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他察觉到了,转身看陆屏。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也要回去了。”陆屏不敢说自己迷路了。

  于是少年没再说什么,兀自接着往前走,脚步却稍稍放慢了。陆屏始终盯着他的背脊,被他一路带离这片迷宫一样的草地。

  出了草地,少年的马果然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陆屏也略略识得回去的路了。他担心王嬷嬷发现他不见了,急着赶回去,只草草向少年告别。

  当天深夜,陆屏砸吧着嘴巴,带着唇齿之间残余的饼香进入梦乡,梦里他又梦到了那个月光下草地里痛苦的少年。那张起初凶狠、后来愤懑、再后来疲惫的脸,只短短清晰了那么几日。

  随后渐渐模糊。

  从此之后,他再没有见过那个月夜里的少年。

  如今,他的身影又重新清晰起来。

  陆屏睁开眼睛,周围的荒草萧瑟凄凉,却隐隐有股韧劲在地底下蓄意暗藏着,只待惊蛰一过,便会破土而出。

  严仞仍旧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

  陆屏很想问问他当年那块饼是在哪家饼铺买的,还是严家哪个厨子做的,但犹豫了许久,张口又闭口,说出来的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再过几天,草就能长出来了。”

  “嗯。”严仞闭着眼睛道。

  原来他没睡着。

  陆屏忽然十分难过,道:“内苑马场上的草也长出来了。”

  “嗯。”

  “你之前说过要约我一起打马球的。”陆屏鼻头一酸,拼命按捺住呼之欲出的哽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年前就已经知道严仞即将要离开的事实,当时还替他高兴,为何如今日子越来越近,他越来越不舍了?

  甚至,除不舍之外,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情绪填满整个胸腔,常常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不能一起打马球了。”

  严仞睁开眼,没有回答。

  良久,他笑了一声,轻松道:“这也没什么,你可以找何新柏打呀,那家伙见到你肯定乐得不行。”

  陆屏心中叹了口气:“也行。”

  实际上他想着,若是跟何新柏打,那多没劲,还不如不去了。

  两个人又静默良久。

  陆屏忽然问:“北疆有什么?”

  严仞道:“有大山,还有草原。”

  陆屏想象着草原的样子。

  严仞又道:“有烽火台。”

  “有更广阔的天。”

  “和更亮的星星。”

  陆屏闭上眼睛道:“那真好,说得我也想去了。”

  严仞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北疆没有的东西也很多。”

  “比如?”陆屏问。

  严仞沉吟道:“比如……花吧?”他没去过北疆,只能这么猜测着,“北疆天气又干又冷,南边喜湿喜暖的一些花,大抵是无法在那边生长的。”

  这么说,北疆也不完全令人神往了,陆屏总算有些安慰。

  严仞忽然道:“九殿下舍不得我么?”

  陆屏一噎,吞吞吐吐道:“哪有……”

  严仞却不在意他的不自然,反而道:“你在启安好好的,说不定三年之后我就回来了呢,到时候咱们一起打马球。”

  他的语气难得正经起来。

  陆屏侧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展颜笑道:“好。”

  “……”严仞别开脸,忽而想到什么,蓦地起身坐起来,懒懒道,“来,把这些日子为师教你的匕首术拿出来练练,权当为师最后一次指导你了。”

  陆屏:“……”

  正犯春懒,也不让人多躺一会儿。

  陆屏不情不愿爬起来摸出的匕首,开始在草地上为严仞演习他学的完整的匕首术。严仞仍旧歪在草地上,颇有兴致地端详他的一招一式,时不时点评几句。

  “手抬高点。”

  “出招再快点。”

  “脸没必要如此狰狞。”

  “不错。”

  “再来。”

  陆屏接连将整套招式武了两三次,严仞才勉强放过他。

  日头西斜,二人并没在黎山上停留过久,驾着两匹马从山上慢悠悠跑下山,在启安城的街上互相道别。

  此后一连几日,陆屏都没有再见过严仞。

  这是他能预料到的。

  正月底,天气稍有回暖,启安城的年味渐渐消散,各个坊间正在进入正轨。听闻严岑启程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九,侯府开始忙着出行的一切事宜,不少启安城的高门显贵都备了礼物,前去向严岑和严凨諵仞拜行。

  正月最后一天的午后,陆屏第十五次拿出严仞写给他的那些信封,第十五次一封一封地看,一张一张地读。

  苍篴院的春光微弱地从堂外溜泄进来,覆盖到层层叠叠的信纸上。

  “君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其一可息民怒,收爵盈库;其二可整肃廷风,人皆尽职……”

  “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读完,他盯着这些狂狷的字迹陷入失神,坐在案前久久没有起身。

  后日是二月初二,也是白虎殿启学的第一天,然而新年的白虎殿少了两名学生,一名是已有家室的陆景,一名是即将去北疆的严仞。

  严仞在启安的时间只剩下不过九日,念及同窗之谊,不少白虎殿的人都亲自携了薄利登门去严家拜别,陆蔷更是天天往那里跑。陆屏也跟风备了一份和大家差不多的礼,跟着陆景的礼物,被陆景身边的太监带去了镇北侯府。

  这样又尽了礼仪,又并不显眼,是陆屏一贯的作风。

  但他却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少做了什么事似的。

  达生看到陆屏望着书批和信笺发呆,便道:“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要不写一写?”

  陆屏立即摇头:“不写!”

  达生道:“那书批呢?殿下写了那么多,往白虎殿里放放嘛?”

  陆屏道:“不放!”

  达生疑惑道:“为什么?”

  不敢写。陆屏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自从知道对方是严仞后,他便变得畏首畏尾,生怕自己写了,严仞要么没回,要么失去了兴趣,也许会觉得“留安”此人写来写去都是差不多的书批,不过尔尔。

  自己已然如此差劲了,“留安”这个人,好歹在他眼里还是优秀的。

  只听达生自顾解释道:“也对,那个与殿下通书信的人也再没写信过来,殿下也没必要写给他。”

  陆屏喃喃地替严仞解释:“也许是太忙了。”

  达生便道:“是,正月里确实忙,又不上学,谁会去白虎殿看信呢……”

  是啊,没有谁会大正月里还去白虎殿的。

  陆屏随即想到以后,便道:“以后也不会有了。”

  达生没听清:“啊?”

  陆屏低头看着案上摆满的书信,眼角酸涩起来。

  片刻后,他忽然抬头抓住达生的袖子问:“达生,有什么花是只在夏日里的开的?喜湿喜热的?”

  达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芙蓉?杜鹃?”

  陆屏于是小心翼翼收拾起书信,道:“帮我去把秋水叫过来。”

  “……哦。”

  达生正转身,陆屏又忽然叫住他。

  “还有,我记得我房里官皮箱里头有几叠通草纸,那樟木多宝格里头还有色料盒,都帮我拿过来!”陆屏道。

  ◇ 第32章 32 你能亲一下我么?

  二月初八那日,傅轶和何新柏又一次去找严仞。

  严仞的书房里堆积着这段时间不少达官显贵弟子送来的礼物,一小箱凨諵一小箱的,宗昀正指派两个仆役把礼物都拆开,一份份归类。

  傅轶好奇地到处看了看,问:“前些日子九殿下不是天天往你这里跑么?诶,他来过没有?”

  严仞喝了口茶,没说话。

  何新柏替他回答了:“昨日我在白虎殿问过他了,他说没空来,不过送了践行礼。”

  傅轶问:“是什么礼?”

  宗昀便将陆屏送的礼物拿给傅轶看。那不过是个雕了山水相依的端肇砚台,虽然雅致,却也并不出彩,放在礼堆里都挑不出来的平平无奇。傅轶拿起来左看右看,又重新放下。

  严仞的目光跟着那砚台定住,忽然问:“宗昀,这两日我不在家的时候,九殿下可来过?”

  “没有。”宗昀回答。

  严仞微皱着眉沉思半晌,最后道:“传下去,如果他今日登门,务必请他进来。”

  宗昀领命退下。

  何新柏奇怪道:“这么执着做什么?”

  严仞冷笑一声:“他还欠我东西呢。”

  “什么东西?”

  “几本兵书。”严仞瞟了书架一眼,又移开目光定在一旁的卷缸里,缓缓道,“还有一张去年写的字帖。”

  何新柏没有听出其中异样,揽过严仞的肩膀:“今日咱们出去聚最后一次吧。玉人楼,走起?”

  严仞心情不太好:“人太多了,不去。”

  何新柏又道:“那去傅轶的朔方营校场?”

  严仞道:“懒,不想看人打架。”

  何新柏泄了气:“也对,你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不宜玩得太过。”

  傅轶想了想,道:“曲池坊湖边有块景色秀美的湿林,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那些清流名士最喜欢去那儿清谈宴饮了。咱们今日也去那儿喝两杯,就咱们三个人。”

  何新柏一拍折扇:“对!正好聊聊心事!”

  于是,严仞同傅轶和何新柏去了曲池坊,从午后一直喝到晚上才回程。

  这里算是郊外,依山傍水,比启安城中央冷了几分。从河边回城中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成片的黄柏树叶在林道上铺成地毯,傍晚时分竟飘了几缕细雪,淅淅沥沥落入树叶间。

  天上月光微弱,又被树叶挡得严密,宗昀在前边提着灯笼带路,傅轶和何新柏走在中间,严仞在最后面低头看自己的靴子一步步踩在覆盖树叶的新雪上。

  宗昀叫了两辆马车,何新柏醉得不轻,被傅轶搀着爬上马车,差点又摔下来。

  “回去作甚?严子铿,咱们继续喝到天亮啊!喝到我送你出城门!”

  严仞道:“说什么疯话?”

  “我没疯!”何新柏撒开傅轶的手,猛地抱住严仞,忽然大哭起来,边摇严仞的肩膀边嚎道,“子铿啊,子铿啊……我舍不得你啊!”

  严仞扶着何新柏,任由他把眼泪往自己身上擦。

  何新柏继续痛哭:“启安城里那些清流士党,就瞧不起我一事无成,只有你……只有你和傅轶懂我!如今你要走了,呜呜呜呜……”

  严仞叹道:“我还没死呢,别哭得跟上坟似的。”

  “啊啊呜呜呜……”何新柏嚎得更厉害。

  “那是谁?”傅轶忽然道。

  严仞顺着傅轶的目光转头望去,见身后葳蕤的林道中远远走过来两个模糊的人,步履匆忙。前面的人鬓发被风吹起,身上的斗篷轻轻飘扬,后面的人小步疾行跟着,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的脚步踩在落叶堆上,刷刷作响,挠得严仞瞬间清醒不少。

  傅轶道:“怎么停下了,看不清脸啊。”

  只见那两个人停了下来,似乎是看到这边人太多,不敢上前打招呼,只留在原地踌躇观望,犹豫不前。

  严仞立刻道:“我认识,找我的。”他把醉倒的何新柏交到傅轶身上,“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再走。”

  傅轶和何新柏的马车已经走远,宗昀留在原地,严仞朝前方的那两个人影走去。

  看到严仞走近,对面的两个人顿了顿,又继续朝这边急匆匆走来。

  那披在身上的斗篷晃呀晃,是严仞熟悉的颜色。只见那人忽然身形不稳崴了一脚,严仞皱起眉头,见旁边的太监慌忙扶他起来,两个人又朝这边赶。

  严仞迈大步子走过去,道:“小心点。”

  “我没事。”前面的人喘着气开口,是陆屏。

  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摇曳闪烁,许是跑得过急,陆屏还未平复粗重的呼吸,眼里又染上星星点点的水雾,比天上的星辰还亮。

  严仞注视着他,眼神软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

  陆屏不敢跟严仞说,除了去白虎殿,其余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了苍篴院,无时无刻都在拼命抑制想出来的冲动,直到这最后一天。

  他也不敢说,方才刚日落,他才终于叩开严府的侧门请求见严仞,得知严仞来了曲池,又带着达生穿过大半个启安城,马不停蹄往曲池赶。

  他想见严仞最后一面。

  如今见到了,严仞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嘴角是不自觉向上的,可能和傅轶何新柏玩得很开心。

  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陆屏想。

  他解下斗篷递给后面的达生,对严仞道:“你还有多久启程?”

  严仞道:“大概还有五个时辰。”

  陆屏心算了时间,问:“明日辰时出发?”

  严仞点头:“和父亲进宫拜过陛下,然后就出城。”

  陆屏垂眸,睫毛颤了颤,声音微弱三分:“那……幸好我还赶得及。”

  严仞:“嗯?”

  陆屏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木盒,双手捏着它递上去,鼓足勇气道:“我来给你践行。”

  严仞挑眉表示讶异,眼里仍旧带着笑意:“你不是送过我礼物了么?”

  陆屏忙道:“这、这个跟那个不一样!”

  严仞道:“哪里不一样?”

  陆屏气急败坏,索性把盒子塞到严仞怀里:“你自己打开看。”

  严仞露出逗弄后得逞的轻笑,低头翻开盒盖,目光却顿住。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手工簪花,花瓣神似逼真,瓣瓣精细,胭脂色中透着乳白,颜色深浅渐变,样式和成色都是簪花中数一数二的。

  严仞拈起簪架:“通草花……杜鹃?”

  陆屏点头。

  严仞笑了:“我可比不上那些文人士党,在头上戴花儿,能好看么?”

  陆屏涨红了脸,忍不住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严仞低头看手上的簪花,没有说话。

  “我、我记得你说过北疆天气比这里冷许多,大概、大概不开南方喜暖的花,想着你以后春天看不了杜鹃,那多可惜呀,所以我前几日跟秋水学做了通草花,拈瓣、上色都是我自己弄的……不是,是我本来就想学的通草花,又想到你,就顺便做了一朵给你而已。反正你拿着它,若是想家了,可以看看故乡的杜鹃。”

  陆屏断断续续地解释,心中十分悔恨,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套流利得体的说辞,到头来全都忘了,也不知道严仞相不相信他说的话,喜不喜欢这支通草杜鹃。

  他抬头试探地看着严仞。

  严仞嘴角含笑,似乎十分满意,小心翼翼将花放入盒中,道:“就算不戴,我也会好好收藏的。每年一到春天,我就把它拿出来,一看到它,便能想起你……”

  陆屏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你说的启安的春天。”严仞道。

  陆屏心中落了一口气,低声道:“嗯。”

  严仞收起木盒,朝他拱手行礼,朗声道:“子铿很喜欢这支花,多谢九殿下。”

  陆屏不由道:“你不用这么……”

  “什么?”

  “没什么。”

  严仞这人有时候不正经,有时候又装得正经,陆屏真不知道他什么话是真心,什么话是假意。

  二人一时无言。

  夜风簌簌,数片黄柏叶又飘落而下,落入结成冰的薄雪上。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地上微弱的人影也摇摇晃晃。

  严仞道:“夜里冷,把斗篷穿上吧。”

  陆屏摇头:“不冷。”

  严仞道:“那你还有什么事么?”

  陆屏如梦初醒:“还有、还有……”

  严仞等他说。

  他想了半天,问:“你的生辰是在哪一日?”

  严仞笑道:“在夏天。怎么,你想提前送我给我庆生?那是真的来不及了。”

  陆屏摇头,低声道:“没,我就问一问。”

  严仞道:“嗯。”

  陆屏又道:“等你回来,再、再……”

  严仞点头:“嗯,我知道。”

  二人又相对无言,陷入沉默。

  严仞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陆屏想了想,问:“你多久才能回来啊?”

  “最短三年吧,或者……六年?”

  “这么久……”三年的光阴都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更何况六年?六年后,严仞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陆屏心中失落,嘴上却扯出一个笑容,道,“恭喜你了,梦想快要实现了。”

  只见严仞微笑,微微屈腰:“嗯,也预祝九殿下早日实现心中所想。”

  陆屏道:“谢谢。”

  严仞又含笑道:“想说什么赶紧说了,过了今晚,可就见不到我了。”

  闻言,陆屏靠近了两步,恍惚道:“还有……”

  其实他没什么可说的,但又有许多话想说,比如对严仞说自己就是留安,比如说自己很舍不得他,会很想他。

  他回头,见达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不远处的一旁去,没再听他们说话。

  陆屏突然不安起来,只觉得斗篷褪去了,身上还是很热。

  “还有……”他向严仞继续走近一步,小声道,“你……你能亲一下我么?”

  【作者有话说】

  周五再更了!

  ◇ 第33章 33 没叫你亲我嘴巴!

  说完那一瞬间,周遭万籁俱静。

  陆屏后悔了。

  他不知道严仞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但这话真是引人误会和遐想,搞得好像他喜欢严仞、在和严仞表明心意一样。但……作为交情不浅的好友,就算同是男人,临别之际,礼貌地亲一下脸颊以作不舍之思,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这很合理。

  好吧,他确实很像是在表白。

  但就算严仞认为他是在表白,他也无所谓了。反正之前已经被他误会过一次,再误会一次也没关系。

  陆屏不敢抬眼去看严仞。他内心胡乱想着,脑子和脸颊热得像发烧了一样,只盯着林道上的落叶踌躇不安。

  仿佛过了许久。

  “跟我来。”严仞道。

  啊?

  陆屏惊讶地抬头看严仞,见严仞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笑也不生气,只是转身朝前方走去。

  他什么意思?

  他是想找个地儿拒绝他?

  还是骂他?

  陆屏怔愣良久,见严仞继续走远,急忙示意身后的达生留在原地,自己跟在严仞的身后。

  他不知道严仞要带他去哪里,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严仞的背影高大挺拔,步履沉稳,靴子一下一下踩在新落的黄柏叶上,沙沙作响,陆屏跟着他的步伐,也亦步亦趋踩在黄柏叶上。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声音。

  除此之外,只剩沉默。

  陆屏心如捣鼓,只埋头走路,忽然撞到前面严仞的后背,他才蓦然回神。原来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严仞转过身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他。

  前方是一辆马车,马儿闲适地甩着尾巴,宗昀就站在马车旁边待命。

  陆屏不明所以,又见严仞示意他:“上去。”

  为什么要上马车?

  这是要赶他走?

  陆屏鼻子一酸,眼睛热起来,抑制不住湿了眼眶。他低下头没说话,蹬脚爬进马车。马车内的空气闷闷的,光线更加黑暗,他赶忙抬起袖子擦掉眼泪,不想让严仞知道他哭了。

  他侧耳倾听,外边的严仞似乎低声对宗昀说了什么,宗昀应声“是”,于是踏着落叶渐渐走远。

  陆屏呆愣着静静坐在原位。

  忽然,帘子“哗”的一下被掀开。

  微弱的光倾泻而入,又瞬间被挡住,严仞整个人都钻了进来,覆盖了陆屏所有的视线。

  他靠得很近。

  原本不算小的马车瞬间变得逼仄。

  陆屏止住呼吸,不敢动弹,脑袋一片空白。

  严仞半跪在他面前,倾身挨近他,陆屏清楚地听到他轻轻一笑,带着一贯常有的揶揄,压低声音道:“要亲也不能在外面亲,让人看笑话吧?”

  还未等陆屏反应,严仞便亲了上来。

  亲的是嘴巴。

  陆屏脑袋轰的一声,由空白炸开了花。

  他、他没叫亲嘴巴。

  严仞怎么亲了嘴巴!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

  “唔……”

  陆屏试图推开严仞,但严仞却伸手摁住他的后脖颈,不让他乱动。马车内的空气更加稀薄,严仞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唇瓣交缠在陆屏唇齿之间,轻轻吮吸又分开,若即若离,轻重缓急,似有章法。

  他好像很温柔,却又似乎很熟练。

  他的唇齿间还萦绕着甜甜的、淡淡的酒香。

  他喝酒了。

  所以他只是醉了么?

  陆屏被吻得头昏脑涨,心脏如擂鼓般,又泛着酸涩和甜腻,说不清楚其中滋味,只僵着身子任由严仞摆布,自己和他的呼吸早已交缠得难以分辨,哼响被噎在喉底,衣料簌簌地摩挲。

  吻是甜的,让人几乎要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后的手掌松开,严仞放开陆屏。

  “够不够?”严仞道。

  陆屏一时没听懂,下意识摇头。

  于是,严仞又倾身吻上来。

  陆屏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说不清楚够还是不够,陆屏索性闭上眼睛笨拙地迎合严仞的吻。第二次接触,仿佛生了更亲密的熟稔,陆屏的心也没有先前跳得那么快了。

  就当他是真的要求一个这样的吻吧。

  委曲求全了万千个日夜,有朝一日被人过多地满足甚至溢出,原来是这种感觉。

  又过了许久,严仞轻轻在陆屏的唇珠上点了两下,随即分离。

  他轻笑问:“够了吧?”

  陆屏急忙点头。

  严仞顿了顿,转身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动作干脆利落。

  林间的夜光和清新的寒风重新闯入车厢,原本齁人的沉闷的空气瞬间消散殆尽,如一场梦破碎一般,一切回归正常。

  陆屏还未从梦中醒来,呆呆坐在原位。

  严仞在外边喊:“达生,送你家殿下回宫!”

  陆屏听了,才颤着手掀开帘子。

  达生提着灯笼小跑过来,严仞嘱咐他道:“夜里冷,坐马车回去,别让他冻着。”

  “是。”

  “以后劝他夜里少看点书,对眼睛不好。”

  “是。”

  “还有,早点睡觉,晚上尽量不要出宫。”

  “……是。”

  陆屏忍不住打断问:“那你呢?你怎么回去?”

  这马车是严仞的,自己坐了,严仞呢?为什么不一起坐回去?

  严仞转过身向陆屏笑道:“我骑马回去。”

  说着,他便示意达生坐上前室,挥手道:“去吧。”

  陆屏心中一颤,双腿软得使不上劲,只能跪在门边攥紧帘子,紧紧盯着严仞:“你不一起走么?”

  严仞摇头:“我晚点。”

  缰绳一甩,马开始动了,马车被拖着在林道上颠簸起来。

  陆屏的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抓着门沿唤:“严仞!”

  “嗯?”

  但陆屏已经看不到严仞,又急忙放下帘子,转而掀起窗帘。刚好严仞就负手立在树下他能看到的地方,身后跟着宗昀。陆屏急忙问:“能不能不要六年回来?能不能三年就回来?”

  严仞一愣,微微笑道:“好,我尽量。”

  马车又继续走远。

  陆屏坐着已经看不到严仞,他只好趴在窗前将头探出窗外,朝后看严仞,发现严仞也在看着他。

  严仞朝他挥手,道:“好好坐着。”

  “你……”陆屏已经看不清严仞的表情了,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能远远看着他,自言自语道,“你说好的三年就回来……”

  马车拐了个弯,他已经看不到严仞了。

  他放下帘子,瘫坐在位置上。

  眼睛是湿的。

  嘴巴也是湿的。

  陆屏擦干眼睛,却舍不得擦干嘴巴。

  他细细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不真实得像一场梦。

  这……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不明不白的。

  什么话都没说清楚。

  就分开了。

  陆屏抬头仰看车顶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

  陆屏才发现达生已经唤了他几回了。

  “怎么了?”

  达生道:“方才殿下和世子在马车里说了什么?怎么殿下心情这么不好?”

  陆屏道:“……没什么。”

  陆屏知道这是自己和严仞三年内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回到苍篴院,一夜未眠。

  次日,陆屏听说辰时正严岑和严仞便进宫参拜皇帝,而后出宫,骑马领着浩浩荡荡一万镇北军从启安城门出发,一路往北而去。

  朱雀大街及城门外都是士兵家眷在洒泪相送,万人空巷,无人不晓。

  严仞在军中只是领了千夫长的职务,不大不小,没有很高的声望,却有实权能领一小支骑兵打仗,是真正能锻炼经验的要职。

  但这只是陆屏在白虎殿听何新柏说的,其余时间,他都待在苍篴院没有出门。

  外面似乎失去了生气,出门也没什么去处。

  宫外没有了严仞的身影。

  白虎殿的书格子内,果然也再没出现过新的信封。

  陆屏终于可以确定,严仞就是远山。

  过几日,天气回暖,听闻禁苑马场长出了好看的新绿,皇后开始张罗着搞马球会,启安各大世家的公子和姑娘都收到了帖子。

  自从严仞走后,何新柏每日少不得唉声叹气,但还是振起精神去打马球。大家都以为陆屏连骑马都不会,更别说挥杆打球了,于是都默认他是来看热闹的。

  陆屏也恹恹的,干脆随众人所想,只坐在凉亭里摆弄茶盘。

  陆景和傅妤自然是此次马球会上的焦点,陆景绑好臂缚,嘱咐傅妤好好坐着,自己则前去球场上与傅轶一同打马球。

  傅轶扛着旗杆喊道:“阿姊以前打马球可厉害了,有几次还能赢过我,这次不打了吗?”

  傅妤笑着摇头:“我有了身孕,做什么事情都不便,看你们打就好。”

  全场震惊。

  皇后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于是宣布傅妤腹中已有皇家子嗣,最近刚坐稳胎,前些日子还不安稳,便没有往外说。

  接着各家的夫人小姐都前来欠身道喜,气氛和乐融洽,皇后同傅国公夫人说着什么,频频引起周围哈哈的笑声。

  陆屏也为陆景和傅妤感到高兴。

  但又总觉得少了什么。

  何新柏丢下球杆,在他旁边坐下:“累死了累死了,先歇会儿。”喝了口茶,又道,“这马球会没有子铿一起嬉笑逗乐,就是不好玩儿,闷闷的。”

  陆屏也喝了口茶。

  何新柏道:“皇后给严家伯母下帖子,伯母都没来。”

  陆屏左看右看,果然没见唐若初的身影。

  儿子不在,想来她那样的人,也不喜欢凑不必要的热闹。

  想着,陆屏便起身离开凉亭。

  等走出一段距离,离人群远了,陆屏才对身后的达生道:“之前我跟严仞借的几本兵书还没还,如今看完了,咱们拿去登门还给严伯母吧。”

  ——————

  远山文几:

  南风袅袅,海棠重京。不知君行至何处,道旁韶华可赏?自尔别后,离索寡欢。每撷书信细细重读,忆及往事,深陷昔日,自始至轴,一行一字,于席帘日影中枯坐数时,不觉夕阳西下。深觉彼此虽隔,无殊觌面。启安春意浓,严家一切安好,伯母身体康健,小疾无妨。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34章 34 我也想他

  陆屏带着书出宫到了严府。

  自从严岑和严仞走后,严府便冷清下来,严岑从未纳过一个妾,是以偌大的侯门别院,只剩下唐若初一个主人。

  见了陆屏,唐若初十分开心,道:“我闲来无事亲手做了些艾饼,分给下人们吃,正好殿下来了,便一起尝尝吧。”

  于是,唐若初在海棠园内摆了一桌果品和茶盘,邀陆屏一同赏海棠。

  唐若初道:“听闻今日宫里开了马球会,殿下怎么没去呢?”

  陆屏道:“去了,但忽又想起有几本书还未还给小侯爷,便过来叨扰夫人。”

  于是陆屏接过达生手里的匣子,将书取了出来。

  唐若初拿在手中一看,道:“是兵书,殿下喜欢看兵书?”

  陆屏道:“稍微有点感兴趣,看了果然十分有趣。”

  唐若初收下书,满意地笑道:“子铿也喜欢看兵书,小时候便吵着搜罗了各种各样的兵书,待在书房里看,一坐便是一上午。有不懂的问题他也不问他爹,偏来问我。我实在不知道了,他才扭扭捏捏去问他爹。”

  严仞小时候居然能同“扭扭捏捏”挂上钩,陆屏觉得新奇。

  唐若初又回忆起来,声音温柔又悠远:“他爹待他严厉,时常鞭策他,他又实在好面子,便时时与他爹不对付。但我和子铿都知道的,儿子就只有一个,侯爷怎么可能不爱?”说着,她抬头望向前方一株株开得正旺的海棠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们要一起行军打仗,正好相处相处,父子之间争吵也好,慈孝也罢,总是能越来越近的。”

  说完,她轻轻咳嗽几声。

  陆屏看着她:“夫人病了么?”

  唐若初摇头,不好意思道:“前些日子倒春寒,受了些凉,已经好多了。”她笑笑,又欲言又止,面露愁容道,“就是不知道他们眼下走到哪里了,北疆更冷,他们有没有感染风寒,军医能不能照料妥当……”

  陆屏又不禁想起严仞的脸。

  唐若初脸上的愁云越来越重:“侯爷在这条路上走得惯,倒还好。子铿……他第一次出远门,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陆屏心中也担心严仞,再加上实在不太会安慰人,只能笨拙地说几句宽慰的话,说严仞以前在京中身体便很强壮,能够大冬日里单衣薄鞋的也不怕冷,说得最后唐若初的面色稍有缓和。

  她倒好一盏茶递给陆屏,笑道:“说句不怕殿下笑话的心里话,我现在着实非常想念他们。”

  陆屏接过茶。

  二人隔案而坐,一道望向面前那片不惜胭脂色的漫漫海棠花。

  春色迷人,陆屏恍惚地低声道:“我也……我也想他。”

  海棠花正盛的时节,镇北军行军走到了河西陇右道,路遇风沙,军队停下来整顿。

  再过几日,便能到达镇北军大营镇守的乌海要塞。

  严岑只给了严仞一个千夫长做,目的是让他从最基层处开始体察军情,摸爬滚打,以后若是能打胜仗或者有军功,再一步步往上提拔,如此一来,既能让众将士臣服,又能与士兵们拉进关系。

  严仞对此没有异议,每日与士兵同吃同住,混杂在一处前行,丝毫不像个大将之子。

  停军整顿的时候,严岑偶尔到处转悠视察,转着转着便转到了严仞所在的军阵中。此时严仞便会含着干粮口齿不清地大声喊:“喲,大帅来啦!小的参见严大帅!”

  身旁的士卒都憋着笑。

  严岑冷眼瞅他,轻哼:“吃你的去。”

  于是又在严仞大张旗鼓的恭送中走远。

  宗昀在严仞带领的军阵中仍旧领了百夫长的头衔,带着其余几个士兵将附近山林中春生的野菜拔了几捆,回来架火烧水,希望能在大军重新出发之前吃上一口热菜。

  严仞独自坐在一边百般聊赖地削木头,旁边一伙人边生火边玩闹。

  “小心点,别烧着我这革带,那可是我媳妇儿亲手做的!”

  “嘿哟,于三,你什么时候娶亲了?”

  说着,叫于三的小兵脸一红,说话的语气软下来:“过年时我娘给我说的,我在北疆老是没回家,还能认识啥姑娘,当然是我娘给作主了。”

  严仞停下手里的动作看过去,旁边的其他士兵纷纷恭喜于三。

  “真行啊,什么时候大喜的?”

  “就这个月初才成的亲呢。”

  严仞站起来,朝架火堆里走近,随口问:“月初哪一日?”

  几个士兵立马站起来行礼,一同喊着:“千长。”

  严仞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做事。

  叫于三的士兵被这么一问,反倒不好意思地道:“初、初七成的亲。”

  严仞微愣,道:“那不是新婚才一日就要走了?”

  闻言,于三眼里透出遗憾,笑笑道:“是啊,刚成亲,第二日就要回军营里了,还怪舍不得的,舍不得我娘,还有……”

  还有什么,他后面没再说了,反而红着脸低下头。

  严仞自然知道他还舍不得谁。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洞房花烛如胶似漆,鸳鸯卧颈难舍难分,岂料第二天就得上战场,一夜天堂,一日苦寒,换作是谁都受不了。

  宗昀叫周遭的士兵都退下去,只留严仞和于三两个人。火架上木盆里的菜咕嘟咕嘟地滚,于三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绑着的革带。

  严仞随着他的目光,问:“想你家娘子了?”

  “嗯。”于三点头羞赧地笑,“她……估计也在念着我吧。”

  不知为何,严仞心中一动。

  于三又道:“所以成亲前,她给我做了这个革带,说能保佑我上阵杀敌时逢凶化吉,还能睹物思人,看见革带就能想到她。”

  严仞开始将手伸进罩甲内,摸索着什么东西。

  于三说到自己媳妇,不自觉便说了很多心里话,全然没记起面前是小卒是千长还是小侯爷。他继续腼腆地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希望三年后能平安回来,和父母娘子团聚,就满足了。”

  严仞听着他的话,从交领衣袋中摸出了一个手绢。手绢摊开,是一支色泽明亮的通草杜鹃簪花。

  于三一愣,脱口而出:“千长也成亲了?”

  严仞端详着杜鹃簪花:“还没呢。”

  怪不得,没听说严将军家的世子有家室呢。于三跟着看了几眼那支簪花,好奇之心熊熊燃烧,道:“那定是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了!”

  “两情相悦?”严仞抬眼,既想肯定但又不确定,嘴角扬着微微的弧度,挑眉道,“差……不多吧,他向我表白了。”

  于三大惊,当即感慨:“那千长与那位姑娘分别时,肯定也是万般不舍吧!”

  “嗯……”严仞开始神游,边回忆边道,“是……吧。”

  别人是新婚燕尔,随即分别,而他也是在启程前的几个时辰里,破天荒地把第一个亲吻留在了启安城乍暖还寒的春夜中。

  唇边仿佛还留了那个人的余温。

  严仞注视着簪花出神,没来由想起那夜马车内的场景,陆屏向他索吻,问他能不能早点回启安。

  以前,他的整颗心都在北疆。如今,他的心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北疆,一半留在了启安。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起来,攥紧了手上的簪花。

  “哪家姑娘啊?”后头有个声音响起。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严仞吓一跳,倏地转身站起来。

  是严岑。

  于三大惊,跪地拜道:“参见大帅!”

  严岑只追问严仞,重复:“哪家姑娘啊?”

  严仞收起簪花放入怀中衣袋,冷笑:“严大帅还是头一次不声不响偷听我们小兵小将聊话,这不合适吧?”

  说着自己拈着削一半的木根朝旁边灌木丛中走去。

  严岑紧追不舍跟上来,问:“人家亲手做的?”

  严仞不语。

  严岑又狐疑道:“八公主陆蔷?”

  严仞嗤笑:“不是。”

  严岑板着个脸道:“那是谁?你怎么能瞒着你娘和我呢!若是你告诉我们,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便可早早替你打听那家的门风,给你点建议啊。”

  他说得很急,又咄咄逼人,但严仞口中说的这人又不是什么姑娘,更不是寻常人家,根本不可一概而论。严仞不耐烦道:“不用你们操心,八字还没一撇呢。”

  严岑惊疑道:“都送花儿了,还没一撇啊?”

  “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有什么等以后回了启安再说。”严仞含混过去,推着严岑的肩膀道,“大帅!是时候整顿出发了,在这儿问小人的私事,不是耽误了行程嘛?走走走……”

  严岑:“……”

  严岑:“你个臭小子!”

  ——————

  远山文几:

  关山远隔,不识君近来身体安康?自君离京,百事茫然,千般成惰。闻侯府韶园春色盎然,绿红相映,故讨伯母玉雨花种几何,种于苍篴之南,然枉费日日悉心照料,竟半寸未长,盖余智短且钝,原非心灵手巧之人。虽如此,更勤艰,假捡花艺之簿钻研推敲,待日后结蕊一二,方是成功。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严仞回来之前,大概有十章内容是陆屏视角的三年过渡期,包括怎样登基和登基后的事。因为他们都需要一点成长,如果直接“三年后”,相信你们也很难有代入感。

  所以十章的剧情也比较重要,可以先攒着,但不建议跳读。感谢!鞠躬!

  ◇ 第35章 35 我这儿有美人?

  严仞离开启安城已然数月。

  没了严仞,启安虽然少了几丝生气,陆屏偶然从别人口中提到严仞,都是以回忆的口吻,这个曾经侧帽风流般的人物,或许让某些人念念不忘,但大体已然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中了。

  白虎殿的人陆陆续续少了几个,有的加元服行冠礼后便结了学,自去领个称心如意的职务;有的还未行冠礼,也早早地领了职务没再上学。傅轶便是其中之一,他去了朔方营,每日操练排兵,很少再与陆屏相见。陆屏倒是听何新柏说,他近来与国子监的许岩走得很近。

  陆执娶了清流士党中工部侍郎的千金,说是因缘际会、情投意合,皇帝便准了这场婚事,并封陆执为吴王。从此,陆执不再来白虎殿上学,和士党的关系更加密切,几乎可以说是绑在一起了。

  陆蔷还是和往常一样嚣张骄纵,只不过如今严仞不在,她很多时间都没了精心打扮的兴致,人也恹恹的。

  陆放最近不甘止步于斗蛐蛐,转而迷上了斗牛,在东苑马场旁边圈了一块地,在废弃的旧马棚里养獒犬,每逢闲时便带着陆钊呼朋引伴地前去观看牛獒相斗,听闻场面相当血腥。

  除此之外,陆放还是依旧喜欢满嘴狂言,时常与何新柏在白虎殿内隔着桌案两相对骂,再加上没了陆景劝架,吵得几乎要动手了也没人管。

  若不是还有何新柏在,一向喜静的陆屏都会觉得白虎殿没了人气。

  “不知道子铿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偶尔有空,何新柏便会托腮望着陆屏旁边的空位置,长叹一声。

  陆屏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书案光洁无比,每日都有人洒扫擦拭,就像日日都有人坐一样。

  何新柏又道:“我知道你近日有空便会去看严伯母,我昨日也去了!不过伯母又病了,而且也很思念子铿呢……”

  眼下是秋冬之交,唐若初从前落下的肺咳的病根又复发了,夜里一受凉又要咳,断断续续没有痊愈。陆屏每次前去看望她,都能听到她忍着却又忍不住的轻喘。

  皇帝很是关心唐若初的病情,命太医院的太医每日去侯府把脉问安,务必要把她治好。这是皇帝经常做的,能让启安城内外的百姓歌颂陛下抚恤将帅家眷,然而真正目的是什么,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来。

  陆屏想了想,对何新柏道:“伯母的病又一半是因为忧思劳神,往后我们若是去严家,还是多说些开心的事情好。”

  何新柏点点头。

  他忽地想到什么,问:“太子妃最近还好吧?如果好的话,我让我娘带伯母进宫走走,看看太子妃,别老闷在家里。”

  傅妤自从怀孕之后,从饮食到起居处处小心,陆景与皇后更是悉心照料,将人养得比从前的气色好了不少。只是还有大约一个月便临盆,皇后不许让她走太远,只在安仁殿和皇后的清宁宫只见来回走动。

  但只要是世家的命妇前来面见,皇后都会欣然应允傅妤同他们闲聊散步。

  陆屏道:“最近下雨,过几日天晴了,再带伯母出来吧。”

  傅妤腹中的龙脉是启安城内将来的第一个皇孙,不仅皇后照看得紧,也是前廷百官诸士时时都要关心打听的重事,有人盼着是个小皇孙,且平安出生长大,有人则盼着是个无用的小公主,或者干脆滑胎、夭折为好。

  过了几日,秋意正浓,重阳将至,何新柏的母亲、邑安侯夫人刘大娘子邀了唐若初进宫给皇后请安,刚巧碰见在清宁宫的傅妤,一行人便出来赏秋景。

  行至东苑,何新柏撇下几个长辈,来苍篴院找陆屏。

  “皇嫂她们这就走到这边来了?”陆屏有些意外。

  何新柏慢悠悠看着院子里的竹子,道:“我娘说有身孕的人更要多走走,将来生孩子才不会太辛苦。太子妃心情很不错,问近来秋景哪里最好看,随行的太监说东苑北边的枫叶林,所以我便一路同她们走到这里来了。”

  陆屏微微皱眉,道:“还是不要再往北边走为妙。”

  何新柏问:“为什么?”

  陆屏解释道:“枫叶林美是美,但那附近是马场,味道不是很好,况且有几匹马挣开缰绳跑到林子里也是偶有的事,怕冲着她们三个。”

  何新柏觉得颇有道理,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去将九殿下的话说与我娘听,让她们参详着往回走。”

  小厮便领命去了。

  陆屏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竟然当真叫人去办了。”

  何新柏一愣,摇着扇子哈哈大笑:“殿下怎么如此妄自薄非,你说的很对啊!不要对自己不自信嘛!太子妃的康健最为重要,眼下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陆屏很想纠正他用错的成语,想了想还是算了。

  一近主屋,秋水端上热茶,何新柏便道:“你这院子果真不错啊,让我想起了那什么……种五棵柳树的先生?”

  这人读书都读了些什么?陆屏不禁回答:“你说的是陶潜?”

  “啊,是!”何新柏扇子一拍脑袋,继续道,“之前便听子铿说过你住的地方舒服,今日见到果真如此!”

  许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严仞了,陆屏一顿,转而微愣,不太敢相信:“严仞说这里舒服?”

  “是哇!”何新柏继续道,“他不是在你这儿住过几回嘛?他还说这里有个美人儿,美人儿在哪?我能见见么?”他四处看看,又看向秋水,“不会是你吧?”

  秋水吓得不敢说话。

  陆屏:“……”

  他院里的宫女也就秋水和至乐两个姑娘,一个温婉一个清秀,但都算不上令人惊艳的美人儿,许是严仞胡说八道的。陆屏回答不上来,只得转移话题:“话说,严伯母的病如何了?”

  何新柏道:“好多了,没见着她咳。”

  那便好。陆屏心中稍稍放心了。

  “砰!”

  忽然外头院门一阵巨响,陆屏和何新柏都吓了一跳,秋水急忙掀开卷起的帘子往外看,只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人。

  是方才何新柏身边的小厮。

  陆屏心道不妙,多半是傅妤那边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想到这里,他不禁起身,一颗心悬了起来:“怎么了?”

  小厮吓得脸都白了,身体只哆嗦。

  何新柏气急大喊:“快说啊!什么事?”

  小厮跪下来哭道:“奴才刚到枫叶林,便看到林子里冲出来几条獒犬,把宫人咬伤了!太子妃娘娘也摔倒了,出了红,现在正往南边赶回来,估计……估计是要生了!”

  哐的一声,陆屏手里的茶杯盖摔成了碎屑。

  他疾驰两步死死盯着那个小厮。

  何新柏在后面大叫:“传太医了没?快传太医、传产娘啊!别回东宫了,最近是什么地方先把人安置妥当啊!”

  小厮道:“已经去传了,大娘子正在找亭子安置娘娘……”

  “找什么亭子!找能临盆的地儿,能住人的有床的!”何新柏气急败坏地快步走出主屋。

  小厮吓得身子哆嗦得更厉害,犹豫道:“那附近……”

  他也不知道那附近到底有什么有床的住处,更不知道傅妤等人眼下正在何处,也跟着何新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陆屏极力稳住心神,跑出去抢先何新柏一步敞开苍篴院的门,大声道:“最近的只有苍篴院了。达生秋水,走,去找皇嫂!”

  说出这话后,陆屏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是抖着的。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领着几个人绕过苍篴院直奔北边而去。

  路上刚好遇到了正架着傅妤走投无路的何夫人和唐若初。傅妤的脸色一片苍白,紧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醒着,汗水已经遍布额前的鬓发,陆屏见了,整颗心都像被揪了起来一样疼。

  何新柏立马丢了折扇,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傅妤,直冲苍篴院后门。

  小小的苍篴院乱作一团。

  傅妤被安置在陆屏卧房内的床上,太医和产娘来了,皇后也闻讯急匆匆赶来。太医说是得提前催产,否则母子难保,于是卧房内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临盆。

  陆屏退出了房门,颤着整颗心倚在廊上的柱子边。

  方才他看到了盛怒和关切交加的皇后,看到了满脸泪痕的唐若初,看到了眉头紧锁的何夫人,以及不再半吊子优哉游哉的何新柏。

  还有床上艰难生产的傅妤。

  陆屏心中合起掌,闭上眼睛。

  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又睁开眼一看,是陆景。

  陆景从东宫得到消息后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到苍篴院,额头上渗着汗珠,两只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在来的路上忍不住哽咽造成的。

  陆屏不禁鼻子一酸,刺痛的喉咙发出声音:“哥,会没事的。”

  闻言,陆景的眼眶更红了,只点点头,而后两三步闯进卧房里去。

  陆屏仍旧等在门外,看着来往进出的宫人们。

  不久,他听到了房内陆景咬着牙的掷地有声的话:“无论如何,先保住太子妃的性命!”

  接着便是皇后的声音:“对,对!若是妤儿有什么闪失,本宫要你们的人头!”

  兵荒马乱了几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宫灯和蜡烛亮堂堂地照着整个卧房,陆屏从来没见过自己睡觉的地方这么亮过。

  傅妤凄厉的叫声断断续续,终于,一声微弱的啼哭划破了长夜。

  太医跪下来道:“启禀娘娘、殿下,是个小公主,母子平安!”

  陆景眼眶里盛着泪,没怎么看啼哭的婴儿几眼,反而紧紧攥着傅妤的手不放,末了,在她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而沉重的吻。

  皇后长吁了一口气,在安置料理妥当后,拖着疲惫的面容回到堂屋。傅妤顺利且平安地产下小公主后,她终于有时间处理今日的突发状况了。

  “是谁让太子妃去枫叶林的?”

  愠怒且威严的声音回荡在苍篴院堂屋中,陆屏同何新柏、唐若初等人站在一旁静默而立,身后一群宫人皆屏声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

  皇后的话一出,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瞥向其中一个太监,那太监慌乱地跪下来请求饶命。

  一向以宽厚仁慈待人的皇后此时却早已没有了以往眉眼中的微微笑意,而是握着手中的茶杯轰然砸向地上,道:“杖毙!”

  陆屏斜眼看去,那太监已哭嚎着被其他宫人拖离了堂屋。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些鬣犬是谁养的?”

  陆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不禁攥紧拳头。

  满堂的下人皆不敢言。

  只有皇后身边的大太监躬身回禀道:“是六殿下。”

  ——————

  远山文几:

  自违雅教,倏已数旬。晨起忽见宫娥洒扫前庭,才觉已然入秋,不免忆及去岁早霜,萍水初逢,林总事故,或喜或悲,尔来一年又几月也。剪灯之时,每每遥想北境苦寒,料君衣短食薄,未尝顾己。早闻镇北军于丰州与突厥激战三日险胜,不由心战,望万事谨微,康健为首。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36章 36 我现在要整你

  那些鬣犬是陆放养的。

  他今年为了看犬牛相斗而特意圈养了一批生性恶劣凶猛无比的鬣犬,被放置于东苑北端马场旁,这事皇帝和皇后都知道。

  皇后也从下人的口中得出了自己已知的答案。

  她气得浑身发抖,闭上眼睛久久无言,半晌在睁开眼。

  似乎是把不甘咽了下去,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吞,她松开被攥出皱纹的袖口,沉着气道:“鬣犬惊伤太子妃,致使太子妃差点性命难保,一尸两命,传本宫令,所有鬣犬必须处死,一条不留!”

  “是。”

  就这样么?

  陆屏无声地注视着皇后。

  只见皇后又神色发狠地道:“御马监哪些人负责圈养的?看管不力,全部杖毙!”

  “……是!”

  末了,皇后脱力地歪着身子,在宫女的搀扶下率先走出堂屋,离开了苍篴院。

  好像除了这样,她再也不能做其他命令了,她甚至不能动陆放一根汗毛,不管这事和陆放有没有直接关系,皇后也无法再追究下去。

  陆屏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着火一般。

  他的目光从皇后远去的背影上移开,转而放在方才领命的太监身上。

  他扯出一个微笑,道:“公公明日去马场行刑,可以带上我么?”

  一直到半夜,傅妤的状况才稍微好一些,更深露重,皇后担心半夜带她回东宫会让身体受凉,于是让傅妤留在苍篴院睡了一个晚上。

  陆景在卧房中照顾到深夜才退出来,到偏房来看陆屏,果然见陆屏没睡。

  陆屏问:“哥,嫂子怎么样了?”

  陆景在他床头坐下,烛光照红了眼睛:“刚生完的时候一直哭,还说自己并不辛苦……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弥补她才好。”

  陆屏沉默片刻,道:“今日意外的原因,童离跟你说了么?”

  “说了。”陆景迟疑地点头。

  陆屏道:“皇兄,你真的以为是陆放的狗是不小心放出来的么?”

  陆景的目光凝住。良久,他道:“八成是他故意的。”

  陆屏轻轻冷笑:“我不仅笃定他是故意的,还猜他是得了肖贵妃或者陆执的授意,替他们这么干的。”

  陆景疲惫地用手掌盖住双眼,深深吸了口气,道:“幸而这次阿妤没有闪失,如若她性命不保,我必定要同他们追究到底。”

  陆屏知道,陆景和皇后一样,没有证据,不能去皇帝面前告发陆放,治陆放的罪。

  可陆屏自己孤身一人,没有牵绊,任何事都不怕。

  翌日,陆屏准时出现在马场上。

  没想到的是,陆放也来了。

  马场的地势是四周高中间低,扬起的尘土容易沉降,不容易挥散到东苑其他地方。往东便是昨日那片枫叶林,往西便是数百步的马道和料峭的山路,绵延直到宫外的龙首山。

  陆放在鬣犬被放出来后适时出现在马道尽头,带着懒懒的声音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屏看过去,见他背着手瞥了下方的马场一眼,似乎并不意外。

  领头的禁军侍卫便向陆放禀明了昨日的事故,听到鬣犬惊吓到傅妤的时候,陆放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的神色,后来又听到要将鬣犬全部射杀,他竟没有一丝心疼,只淡淡道:“哦,既然这样,那便行刑吧。”

  鬣犬生性凶残,近处砍杀怕伤及人,于是只得在围栏之内射杀。侍卫们纷纷架起弯弓,开始射出箭弩。第一只鬣犬中箭一倒下,周围的鬣犬皆应激私下逃窜,在围栏周围以头撞栅。

  陆放抬脚要离开。

  陆屏叫住他:“六皇兄,这些伤了太子妃的狗可都是你养的。”

  陆放不以为然:“是啊,怎么了?”

  陆屏道:“你不留下来看完再走么?等结束了,我们一道去安仁殿探望太子妃。否则,知道的都说是六殿下事务繁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畏罪不去了呢。”

  陆放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又是愕然又是愤怒。

  可能是第一次见陆屏说话如此夹枪带棒,他不可思议地打量了陆屏几眼,接着冷哼一声,依言留下来观看行刑。

  陆屏对身边最近的侍卫道:“麻烦给我拿一副弓箭,多谢。”

  弓箭到手,陆屏架起弓搭上箭,看着场下满地乱跑的几只剩余的鬣犬,自言自语道:“昨日惊吓太子妃的是哪一只?”

  背后的达生猜测道:“既是咬过人的,那必定是最凶的一只。”

  闻言,陆屏将箭对准场上跑得最快的一只鬣犬,拉弓,箭射出去后倏地落在了鬣犬后退三寸的地上。那条鬣犬立马调头,龇牙咧嘴朝箭低吼。

  见状,陆放嗤笑道:“就是它。最难训的一条,以前本殿还差点被他咬伤过。”

  “是么?”那可太好了。陆屏心想。

  他再一次搭箭射出,箭依旧落在那只鬣犬后退三寸处,鬣犬更愤怒了,咧着牙齿朝陆屏这边狂叫。

  陆放斜睨着他笑道:“你这什么射箭水平?别丢人现眼了,不会我来。”

  “别急。”陆屏道。

  他从小缺衣短食,身形便比旁人弱了一些,骑马、斗枪之类自是比不过别人,但在射术上却不一定。上次文武校验,要不是他手臂受伤了,他还能在步射上搏一搏名次。

  又一箭射出,利箭插入鬣犬的后臀。

  鬣犬痛呼一声,朝陆屏这边冲了过来,却被围栏拦住。但没想到的是,它竟然忍着痛将爪子攀上围栏,翻了出来。

  达生吓得大呼:“殿下小心!”

  陆屏放下弓,转而徒手握着一支箭,大喝:“后退!”

  周围的侍卫全部下意识往后撤。陆放也才反应过来,被身边的太监护着往林道里躲。一边是装备齐全的侍卫和弓箭手,一边是孤立无援的两个布衣,两相对峙之下,鬣犬把透着恨意和精光的眼睛对向陆放。

  陆屏的心脏陡然狂跳起来。

  只见陆放大惊失色地哀嚎一声,边喊边朝林道里逃去,鬣犬的牙撕破了太监的衣角,

  陆放大叫:“还不快救我!”

  陆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扬声道:“我们奉皇后娘娘的命射杀鬣犬,鬣犬不死,难以复命。放箭!”

  “你们疯了!不能放箭!大胆!”陆放惊恐地大喊。

  场面一度混乱,身后的侍卫顿时不知如何才好,但最终还是没有搭起弓箭,也没有上前营救。

  小太监被绊倒在半路,鬣犬却没有咬他,而是对陆放紧追不舍,陆放边跑边哀嚎:“你们这群人!等我回去让母妃给我做主,把你们都杀了!母妃,母妃救我!”

  忽然又脚下一滑,滑下坡去,没了身影,身后的鬣犬也紧追着跳下去。

  坡下的树木窸窸窣窣的,遮挡了视线,已经无法知道是什么状况。

  “这不行呀,六殿下若是真有什么闪失,我等……”

  陆屏朝那声音看过去,见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

  陆屏知道他的意思,便故意道:“后宫之主是皇后娘娘,肖贵妃是什么东西,连皇后都敢僭越?”接着他拿起地上的弓,“你们在这里继续处理剩下的狗,我自己去前面看看,出了事我担责。”

  没有人愿意担责,只有陆屏和达生。

  这是去龙首山的林道,以前陆屏常常走,故而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

  他找到陆放滑下去的陡坡,往下一看,鬣犬正在狠命咬着陆放的小腿不放,陆放正在用手里的石块砸鬣犬的脑袋,一边惨叫。

  陆屏搭弓放箭,正好射中鬣犬脖颈,鬣犬应声倒下。他不放心,又连续射了两箭,第一箭刺中脖颈,第二箭刺中头颅,都是命门之处,鬣犬彻底没了起伏。

  陆放满脸泪痕,大叫:“还不快过来扶我上去!传太医!我的腿没了!”

  陆屏示意达生留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走下陡坡,来到陆放面前。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任由鬣犬咬死陆放。

  但什么事都不能凭借自己所欲任意妄为,就像皇后和陆景不能处置陆放一样,他也不能杀掉陆放。

  想到这里,陆屏微笑道:“陆放,鬣犬是不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陆放抽着气一愣。

  “如果皇嫂腹中的孩子没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皇嫂也没了,那你就是一箭双雕了。”陆屏顿了顿,“与其说你的目的,倒不如说肖贵妃的目的达到了。”

  此时没有别人,陆屏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陆放,陆放不禁怒视着他,咬牙切齿道:“算你聪明,我就是故意的。”说着又佯装得意道,“哎呀,本以为这些狗东西多少咬傅妤两口,最好一尸两命,没想到竟然还给她平安生下来了,算她命大。得亏是个女婴,要是男的,你们最好祈祷他能活得过周岁吧。”

  说着,他又露出阴险的笑容。那森然的笑和他自己腿上不断涌出的汩汩鲜血一样触目惊心,像一把剑一样反过来直击陆屏。

  陆屏冷冷道:“你果真是故意的。”

  陆放挑起眉头:“是啊,但那又怎样?你们没有证据,如何定我的罪?”

  腿上的鲜血染红了原本干净的布料,他的状况十分狼狈,却似乎已然致胜,扳回了一城。

  “很可惜,是没有证据。”陆屏平静地点头,道,“比如我现在要整你,也不会有证据。”

  “什么?”陆放一愣。

  他还未反应过来,陆屏便抄起手中的弯弓砸了下去。

  ——————

  远山文几:

  君游燕地,我滞乡关,两地睽违,无日不神驰左右也。只觉日短,又恐夜长,君无在时,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流尘已赴职,新松未肆业,敬慈还安康,家嫂险孽诞。幸而公主力足日啼,谓小儿常势,称懿文,取茂德之意,寄文华之托,惟愿岁岁康健。待君还归,非周岁礼不出见。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37章 37 我是黑心的木头?

  “嗷!”

  陆放的面门被硬生生挨了一道弓的痛击,疼得在地上嚎叫,“陆屏,我跟你有什么仇怨?傅家怀的种出没出事,跟你有什么干系!”

  陆屏轻哼,抡起弓又砸下去。

  “嗷!”

  陆放来不及避挡,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陆屏蹲下来看着他道:“还记得去年秋天那场文武校验么?你故意扰我坠马,害我一条手臂受伤。”

  陆放像是想起来了,错愕道:“你……你居然记恨到现在?”

  他说错了。

  陆屏直觉血味冲天,忍着嫌恶道:“你以前对我怎么样,我都可以不在意、不追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不代表我好拿捏。你妄图残害皇嗣,害皇嫂早产差点丧命,害皇兄彻夜担心……”

  说到这里,他眼神发狠,直接丢掉弓箭,蜷起拳头砸向陆放的眼睛:“你敢动他们两个试试?”

  陆放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转而双手护着脸大哭求饶:“不是!刚才我只是故意唬你的,我没有故意放出那些狗!全是那几个奴才不小心让狗跑出来的,和我没有关系!”

  陆屏站起来揣了他两脚。

  “和我没有关系!别打了!别打了!”

  尽管陆放再怎么求饶,陆屏还是觉得不够。

  他正寻思着要不要补两脚,忽地,陆放竟猛地爬了起来扑向陆屏,抱住陆屏的双脚,把人压倒在地上。

  血腥气扑鼻而来,陆屏手掌撑着地面,任由陆放沾着血和泥泞的手掐在他脖子上,听见陆放哈哈大笑道:“陆屏!好啊你,原来以为你就是块木头,没想到里面的心是黑的!装了这么多年,把我骗得团团转,还真以为你是脑袋空空、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不装了是吧?”

  黑心的木头?

  你说是便是吧。

  “操你娘的!”陆放揪着陆屏的头发往地上撞。

  陆屏及时捡起地上的箭刺入陆放小腿里,在陆放痛声呻吟时脱身,又干脆利落地拿起弯弓穿入陆放的小臂,压在他背上,让他再无法动弹。

  陆放怒吼:“你别嚣张!你如今的气焰都是陆景给你的,没了陆景你什么都不是!”

  “你说得对,没了皇兄我什么都不是。我向来都承认自己没用。”陆屏轻轻喘气,笑道,“但你以为自己很厉害?没了陆执你更是个废物,连我都打不过。”

  陆放的手臂被弓缠绕着屈就在背后,细利的弦刮蹭着衣服,陆屏稍一用力,便引来他的哇哇大叫。

  他几欲癫狂,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觉得陆景即位,你就能跟着沾光了?哈哈哈哈,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告诉你,陆景能不能即位还说不定呢!我哥!陆执!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咯咯,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的手!”

  陆屏看着陆放再无法挣扎的狼狈模样,开始松开手下的力道。

  差不多了,不能太过了。

  断胳膊断腿,算是一个教训。

  只听陆放喘息着道:“你等着!等我得救后一定不会放过的,我要告诉母妃,我要告诉父皇!”

  “我说过了,你没有证据。”陆屏彻底放开他,笑道,“你是导致太子妃早产的罪魁祸首,若是不怕反被皇帝责备,你就尽可去告状,看皇帝是罚你还是罚我。”

  “你……”陆放呜咽着,摊在地上没再说话。

  见状,陆屏身心舒畅,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落叶,抬头看坡顶。那里仍旧站着达生一个人,再没有别人。

  于是陆屏扬声道:“六殿下滚下山坡,摔断了一条胳膊,面鼻被石头砸伤,小腿被鬣犬咬伤。我已将鬣犬射杀,快来人呐,把六殿下扶起来!”

  自此,陆屏许久没有见到陆放。

  他的右臂断了,自然告假没有去白虎殿,听闻养了足足半年多,才算勉强可以拆卸石膏。

  如陆屏所料,陆放并没有去向皇帝告发陆屏,只说是自己躲避鬣犬时摔伤的,往后几个月,愣是有意无意地和陆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碰上实在不得已的皇宴,陆放一走到陆屏旁边,便冷冷“哼”了一声,陆屏仍旧不搭理他。

  野狗放纵惯了,需得狠狠敲打一番,才能老实一阵。陆屏想。

  但野狗终究是野狗,野性不灭,指不定哪一天就趁着机会重新在人前耀武扬威。陆屏又想,不能对陆放放松警惕。

  傅妤生下的小公主被取名懿文,因是早产儿,自出生起边伴着些许不足之症,被陆景举全太医院之力细心谨慎地养着,好不容易才渐渐康健起来。

  陆屏有时上午从白虎殿散了学,便往东宫而去,同陆景和傅妤一起用午膳。膳案上,陆景会十分感兴趣地问起近来白虎殿的情况,譬如今日陆放是不是又告假了,譬如又新进了哪个年纪尚小的世家子弟,譬如宋思源今日身体状况如何。

  饭后,陆屏总要同陆景看一看乳娘怀抱中的懿文小公主。

  这样的日子久了,连陆屏自己都觉得深宫里的日子好像有盼头了。

  新岁伊始,为了给懿文纳福,皇帝大赦天下,归囚于民。

  早春花朝,四皇子陆钊行冠礼,授燕王封号,娶清流文官之女为妻。

  春夏之交,春闱放榜,一大批进士受吏部授予官位,朝堂士党队伍一再壮大。

  七月流火,听闻皇帝有意给陆蔷找个傅家的驸马,陆蔷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勉强将婚事暂时搁置。

  寒来暑往,又一个深秋,傅妤在安仁殿给懿文办了个小小的周岁宴,遍请世家命妇和士党娘子。

  然而,今年的立冬已然过去许久,却迟迟不下雪。

  陆屏每日起早都要看一眼窗外的院子,而后拢着厚厚的棉衣从卧房走到堂屋。至乐每日都要跟秋水抱怨一次怎么还不下雪,如果下了雪,她们又可以收竹叶上的雪水存起来了。

  在整个启安城都在等待“瑞雪兆丰年”的时候,皇帝突然病倒了,病得很严重。

  听陆景身边的太监童离说,皇帝甚至不能亲理朝政,只能卧病在床,皇后与陆景每日都会去神龙殿照料皇帝的起居和药膳,而后陆景又会到两仪殿去代理批阅奏疏和听政理事。

  朝堂内外人心惶惶。

  皇帝老了,总会有病倒的一天,陆景作为太子即位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饶是深居苍篴院的陆屏,还是能从四面八方吹过的风中察觉出一丝异样。

  朝堂中的风吹成了两派。

  一派以世家贵族为主,认为陆景宽厚仁善、抚恤臣民,定能带领大晟江山走向新的鼎盛;另一派以清流士党为主,认为陆景母家傅氏权势滔天,如若陆景登基,傅氏难保有朝一日越俎代庖。

  但即使争论再大,陆景是太子的事实不可改变,等皇帝一驾崩,陆景便会顺理成章地即位。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午后,陆屏在宣纸上提下两行诗,而后出门去东宫。

  陆景自然是不在东宫的,只有傅妤领着刚满一岁的懿文小公主在小榻上歪歪斜斜地学走路。一见陆屏过来,懿文含糊地叫了声“叔叔”。

  “懿文今日不午睡么?”陆屏笑着问傅妤。

  傅妤道:“今日午时吃得晚了些,等消消食再睡。”

  怎么会吃得晚了?

  傅妤看出陆屏脸上的疑惑,笑笑道:“仰之去神龙殿服侍陛下用药,听闻陛下已经不进汤药了,一碗药喂了许久才喂完,方才又去两仪殿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一直小心翼翼。

  陆景每日都去两仪殿和神龙殿,很难不疲敝。陆屏隐约想起什么,道:“陆执不是也会去神龙殿服侍么?”

  傅妤皱眉,摇摇头:“吴王却只是偶尔去去而已,似乎并不经常去。”

  陆屏觉得奇怪,陆执这两年可并不见得收敛锋芒安分守己,反而变本加厉地常常与一些士党文官高谈阔论。他没有真正手握兵权,交际的也只是文官,看似没什么野心,实则不然。在皇帝病危的这紧要关头,他应该粉墨登场地去病榻前争个好名声才是,怎么反倒漠不关心起来了?

  陆屏总觉得不对劲。

  他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傅妤带懿文去午睡了,陆屏独自在安仁殿的书房内看闲书,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傅妤端着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来到书房,让陆屏洗手吃糕。

  桂花糕是陆景最爱吃的,这必定是傅妤为陆景特意做的,陆屏只是沾了个口福,却也心中雀跃地去洗手。

  糕点吃了两块,宫人来报,太子殿下回来了。

  陆屏一抬头,只见陆景大步跨过门槛迈进殿内,带着沉重的脸色和深锁的眉头。傅妤端着茶杯迎上去,担忧道:“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陆景看着傅妤,又移目看向陆屏,眉头锁得更深。

  丧钟还没有响,估计不是皇帝出事了。

  只见陆景接过茶饮一饮而尽,道:“北疆传来急报。”

  “什么?”陆屏急忙走过来。

  陆景重重叹气,道:“乌海失守,严岑将军……以身殉国了。”

  —

  远山文几:

  都门话别,已一易寒暑矣。不知漠北四时何种风光。春日思君,不由欲问林花谢红可匆匆;夏日思君,不由北望白乌眩目轻灼人;秋日思君,不由垂怜梧叶寒声尽可晚;冬日思君,不由担惊大雪纷纷满弓刀。待君归来,拂衣上尘嚣,共话漠北风光。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38章 38 我要去严家

  陆屏的脑袋轰然作响。

  乌海失守。

  严岑……战死了?

  他不是两年前才打退突·厥几百里、被追封侯爵了么?他不是大晟国最为骁勇善战的大帅么?他不是严仞又敬重又想超越的榜样么?

  他怎么会死?

  陆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问:“那严仞呢?”

  陆景低下头,迟疑道:“急报上并没有提及,估计没事。”

  陆屏不敢完全放下心来。严岑死了,严仞怎么办?他如何挺过难关?唐若初又怎么办?

  想到这里,陆屏立即问:“严家知道了么?”

  陆景点头:“知道了。”

  陆屏脑子一片混乱,恍恍惚惚回到书案前放下书,抽着气道:“我……我想去看看严伯母。”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在说傻话。严家主君战丧,这时候无论哪个外人去到严家都是不合时宜的。

  没想到陆景道:“去吧。”

  陆屏一愣。

  陆景看着陆屏,温和道:“既然想去便去吧。急报上说严将军遗愿是身归故里,他的尸身会择日运回启安,我的奏批刚传下去,严家夫人大约还不知道,你去的话便帮我带话安慰她。”

  陆屏急忙点头。

  他心急如焚,只想快点去到严家,二话不说便唤达生抬脚往外走。

  “等一下。”陆景忽然叫住他。

  陆屏站住,见陆景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转而披在陆屏身上,帮他系好。

  陆景无奈道:“你这么一出宫,最早也是要傍晚才能回来了。天色一暗,你连件斗篷都没有,怎么耐得住寒?明年便及冠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不多留意自己身体。”

  说着,旁边的傅妤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陆屏呆呆地看着陆景搁在自己颔下的手,问:“你把斗篷给我了,那你自己呢?你晚间不是还要……”

  傅妤道:“果真是个孩子!你哥难道只有一件斗篷不成?再说,还有我的呢,我的给他穿。”

  陆屏才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忙道:“谢谢哥。”

  “我是你哥,谢什么呢。”陆景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快走。

  陆屏拢好自己身上那件还留存着陆景的余温的斗篷,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安仁殿。

  马车朝镇北侯府疾驰而去。

  一路上,陆屏都在胡思乱想。

  到达严府时,大门檐上已经挂上了白灯笼。

  唐若初并没有在哭,但脸上布满的深深的泪痕证明她才刚悲恸过一场。她一双原本柔和的眼睛此时变得无比冷静。

  陆屏不知道如何安慰,只道:“伯母,节哀。”

  唐若初扯出一个笑容,道:“九殿下不必为我担忧,严家三代将门,打从嫁给将军起,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将军生前也曾多次宽慰我,若哪天他离去,要像从前他在一样过日子。”

  她比陆屏想象中的要坚强。

  于是,陆屏将陆景给北疆急报中针对严岑安葬之事的奏批同唐若初说。唐若初眼中重新蓄起泪水,对着西北皇城的方向微微欠身:“多谢太子殿下抚恤。”

  陆屏百感交集,又道:“到时严小侯爷护送将军灵体回京,伯母便可以见到他了。”

  闻言,唐若初却摇摇头:“子铿这个时候不应该回来,他也不会回来的。”

  陆屏心中一动,好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又好像没完全明白。

  唐若初却没有再解释过多。

  夜幕时分,唐若初留陆屏在府中用晚饭,陆屏拒绝了。

  他裹着身上温暖的斗篷,坐上回宫的马车,撑着额头靠在车窗上,心中杂乱地想着许多事情。

  他想,若哪一天自己的至亲之人离去,自己肯定做不到像唐若初一样冷静,说不定整个人会疯掉。

  他又想,严仞曾说过自己的愿望是做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而自己的愿望是做一个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从前他觉得,严仞肯定要比自己率先完成愿望,如今看来,说不定自己倒是能先当上一个闲散王爷。

  “天气真冷,幸好没下雪。”车外赶马的达生道。

  陆屏回过神来。

  达生又道:“说起来,今年冬天是怎么回事啊,都快大雪了,怎么还一直不下雪啊?往年好像没这么晚过。”

  陆屏掀开车帘往天上看去,夜幕阴沉沉的,鼻子上刮过的风依旧冷厉。

  是啊,今年怎么还没下雪?

  想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只听外面一阵粗鲁的厉喝:“是谁?!”

  达生回答:“是住在东苑的九皇子。”

  原来是到宫门了,监门的府兵正在例行检查,只是这声音未免过于不友善了些,甚至还要求打开车帘检查车内的人。陆屏皱起眉掀开车帘,问怎么了,车下为首的府兵见到陆屏后愣了片刻,才犹豫着拱手行礼:“九殿下。”

  接着,府兵什么也没说,挥手示意下人放行。

  马车驶入宫门。

  陆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问:“达生,方才经过的是丹凤门吧?”

  “是啊,怎么了殿下?。”

  陆屏纳闷道:“那些府兵怎么看着面生,好像从来没见过?”

  顿了顿,达生也奇道:“对哦,奴才还纳闷,怎么今夜如此反常,还要求检查马车?”

  马车继续前行,陆屏越想越觉得奇怪,急忙扶住车沿朝外喊道:“改道去安仁殿!”

  陆屏的苍篴院在东苑,陆景的安仁殿在东宫,离得很远,过小宫门之后便不能再坐马车,陆屏领着达生快步小跑在宫道之上,路上遇到了一批批端着食盘的宫女。

  陆屏立即停了下来:“你们去哪里?”

  宫女垂首回答:“贵妃娘娘在琴瑟殿宴请几位朝中的夫人,命奴婢送去果品。”

  陆屏皱眉:“哪些夫人,这么晚了还没出宫?”

  “奴婢不知。”

  陆屏没有再问,继续加快脚步赶路。

  安仁殿烛火通明,宫婢和太监正在添灯添炭火,一切如常,陆屏却没见到陆景的影子,只有傅妤抱着小懿文在屏风后哄睡。

  他穿过屏风,小声问:“皇兄呢?”

  闻言,傅妤眉眼之间的担忧更加浓重。她把懿文交给宫婢,忧心忡忡道:“你哥在神龙殿还没回来,我方才传人去打听,去的人却也迟迟没回来,我总担心会出什么事。你说我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陆屏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惶惶道:“我要去太极宫。”

  傅妤眼里的担忧转为迷茫。

  陆屏极力让自己冷静,思索着道:“万一那边有什么事情,这里可能也不安全,您跟懿文得先离开这里。”

  离开?傅妤显然变得慌乱起来:“留安,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知道了什么?”

  陆屏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以防万一。”

  宫内像是没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平常,丧钟没有敲,皇帝还未驾崩,但迟迟未归的陆景、陌生的监门府兵、不放大臣家眷出宫的肖贵妃……种种迹象实在匪夷所思,陆屏总觉得此时先离开安仁殿是正确的选择。

  怀里的懿文开始不住啼哭,陆屏把斗篷解下来包在她身上,又唤来达生。

  “达生,把衣服脱下来,我们换。”陆屏道,“你带皇嫂和懿文先去苍篴院,如果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回去,你就带他们走小路去龙首山的林子里避一避。”

  达生立刻开始解身上的扣子。

  傅妤也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夺眶而出,抱着懿文的手不住发抖。

  陆屏忍住想要哭的冲动,擦掉鼻子里涌出的酸楚,安慰傅妤:“没事的,只是去看看,如果一切如常,我立刻回来。”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给我一把匕首。”

  月黑雁飞高,陆屏换上了达生的衣服,从安仁殿中出来,又直奔太极宫。

  太极宫中的神龙殿是皇帝的寝殿。皇帝现在没几日活头了,全靠太医院的汤药吊着一口气,宫内上下都等着皇帝驾崩,是以守卫也严起来。

  陆屏靠着墙一路走,不远处忽然传来多且杂乱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见迎面冲过来一队穿着盔甲的人马,手中的火把火光冲天,对着陆屏大喊“让开”。

  陆屏退到一旁,认出了他们的装束。

  是北衙禁军。

  原本应该守卫宫城的北衙禁军,此时却在太极宫内横冲直撞,陆屏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

  等禁军人马一过,陆屏立刻向神龙殿跑去,却忽然听到身后远去的禁军大声呼唤起口号来。

  他们在喊什么?

  陆屏不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什么?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一字一句裹挟着冷风灌入陆屏耳朵里。

  坏了。

  果真出事了。

  皇兄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不能。

  陆屏拔腿就跑。

  他终于跑到神龙殿,气都来不及喘,便远远地见神龙殿外也有一批相同的禁卫军在看守殿门。

  陆屏的心突突突地狂跳,几乎想立马冲进去。

  殿内没有发出任何不对劲的声音,反倒是一个面生的侍卫从里头走出来,招呼殿外的宫人:“你们几个进去,把死人都抬出来。”

  陆屏心跳一滞。

  牙齿上下拼命打颤,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忍住欲往外涌的泪水,跟随其他宫女太监一道迈进了神龙殿的大门。

  神龙殿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弥漫着暴风雨过后的死气沉沉。

  珠帘被搅得理不清楚,帷幔被扯下来肆意在地上践踏,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烛架横在过道中央,许多半截的蜡烛散落一地。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人不禁作呕。

  一滴热泪滴在袖口上,陆屏抬手擦干,视线恢复清晰,他抬头试图寻找陆景的身影。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宫女和太监的尸体,他们大多是被暴力地割破喉咙或者戳穿心脏,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陆屏强忍着恶心越过去,走向皇帝的寝床,抖着手掀开床帐。

  皇帝和衣而卧躺在床上,脸色灰败,显然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以上了,却没有人管,丧钟也未曾敲响。

  陆屏的心跌入谷底。

  陆景呢?

  他僵着身子回头,跌跌撞撞地在殿内四处搜寻,烛火太暗,他看不清楚,只能凭借衣饰来辨别。

  前方地板上横着一个太监的尸体,那人的脸生得有些熟悉。陆屏拖着脚步走过去蹲下,才发现那是陆景身边的贴身太监,童离。

  心上的弦终于断了。

  童离的双眼居然还未合上,张得老大紧紧瞪着上空的悬梁,神情吓人。他嘴角、脖子上全是血痕,头歪成一个奇怪的姿势,明显已经死了。

  陆屏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边小声抽泣边四下找着,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野,又擦干,又模糊视野,又擦干。

  反反复复。

  终于,一抹月白色的衣角闯入他的眼中。

  那是个躺在地上没了声息的人,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剑,头歪在一边,乌黑的长发盖住了面容。

  陆屏的双脚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缓缓走过去,蹲下,拨开那个人脸上的发丝。

  是陆景。

  【作者有话说】

  考虑到接下来的两章需要连续的阅读体验和情绪,决定提前到周四晚更新两章。

  另外,长佩弄了新的审核机制,“突·厥”成了违规词汇,这章进入人工审核拖延了点时间。就挺崩溃的,因为后面还会写到很多次“突·厥”。

  ◇ 第39章 39 我哥没了

  血。

  全是血。

  陆景的脸颊和胸膛上混杂着半干涸的血迹,胸口破了一个窟窿,早已没有起伏,可他的神情依然保持着一贯安详又轻蹙着眉头的模样,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自己随身的佩剑,仿佛生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战斗。

  陆屏颤抖着手抚摸过他的脸和伤口,最后握住他拿剑的手。

  凉的,硬的。

  陆景不可能死。

  他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是万人敬仰的储君,今天白天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还笑着给自己披上斗篷,嘱咐自己路上小心。

  他不可能死。

  “皇兄?”

  “哥。”

  陆屏摇晃起陆景的身体,试图唤醒陆景。过了许久他才发现,无论他再怎么摇,陆景都不会醒过来了。

  “哥,你快醒醒……”

  他俯下身抱住陆景的胸膛,额头抵在他触目惊心的伤口上,滚烫的泪水落入血痂中,心脏处一阵阵反复的痛楚不断扩大蔓延,直至全身。

  他紧紧抱着陆景,一遍遍呼唤他。眼前天旋地转,忽暗忽明,耳边轰轰作响。

  慢慢的,不远处传来逐渐清晰的喧嚣。

  “你,搬个死人怎么磨磨蹭蹭的?”

  “喂,叫你呢!起开,不会搬我来!”

  话音刚落,陆景的身体忽然被人往后一抽。

  “滚开!”陆屏扬起袖子大吼。

  方才训话的禁军士兵不由停下动作,看着陆屏的脸愣住。良久,他们才认出陆屏来,踌躇着握拳行礼,又面面相觑。

  “九、九殿下?”

  “要杀吗?”

  “不知道啊,吴王殿下没吩咐……”

  他们口中的吴王殿下,是陆执。

  陆屏明白了。

  他擦干眼泪,站起来逼近那两个士兵,开口:“陆执在哪里?”

  士兵们吓得不敢说话。

  大殿外的天边似乎又响起了禁军震慑星月的口号,远远传来,像是清流寒门振奋人心的赞歌,也像是宫闱内外世家大族的挽歌。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陆屏再一次问:“陆执在哪里!”

  周围仿佛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气,士兵终于跪下身道:“小的不清楚,燕王去清宁宫围歼皇后,吴王殿下应该是往那边去同他会合了。”

  陆屏不再多等一刻,最后看了地上的陆景一眼,转身跑出神龙殿。

  他不再装成太监垂首弯腰虚与委蛇,而是径直向西边的掖庭宫走去,路上遇到不少慌乱四窜的宫人以及肃清现场的禁军,他们皆错愕又迷茫地看着陆屏从身前走了过去。

  陆屏的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陆执的铁甲冷戈。

  他只想见到陆执,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就算注定会死。

  拐进嘉猷门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整齐的重甲摩擦声和脚步声,陆屏抬眼望去,一队禁军人马正迎面走来,和他相对而望。

  “陆屏?”站在最前面的那人道。

  是陆放。

  陆放指着陆屏哈哈大笑:“你怎么穿成这样,是在和本殿玩躲猫猫吗?你来得正好,省得本殿千里迢迢去东苑那个破院子找你!”

  身后的禁军也配合着哈哈大笑。

  随后,陆放示意身后所有的禁军先过掖庭门去太极宫,只留了一个士兵在自己身边。

  乌泱泱的重甲禁军穿过陆屏,逐渐远去,陆屏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

  陆放得意洋洋道:“陆屏,你当初设计让獒犬咬我,打我踹我,断我一条手臂,嚣张得很呐,现如今还不是落到我手里了!选个体面的死法吧,九弟?”

  此时正处于掖庭门大路,平旷坦然,视野清晰,左边是幽静的花圃,右边是潺潺的金鱼池。陆屏看清周围的情势后,滑动喉结,扬声开口:“我认输。不过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临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调得动今晚的禁军的?”

  今夜太极宫当值的禁军是左神策军,禁军统领是傅轶的哥哥傅宣,左神策军的校尉姓霍,指挥使姓唐,都是世家中人,怎么可能任由陆执听命摆布?

  陆放冷笑道:“霍家和唐家当然不会那么听话,但要他们听话有何用?我们只需要禁军下面的士兵听话就行了,那可是正经武举选上来的将帅之才,长日卑屈于世家之下,直到遇到我三哥这位伯乐,才会有出人头地之日!”

  陆屏不可思议道:“你们这是谋逆,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怕明日一早文武百官声讨你们么?”

  陆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弯了腰:“你以为现在的朝廷还是以前的朝廷啊?现在朝堂上有一半是我们的人!剩下另一半,不听话的杀了就是。”

  陆屏的心口堵塞得喘不过气来。

  陆放趾高气扬,放纵大呼:“我三哥明明是来清君侧的呀!先帝病卧在床,不能理朝政,太子陆景借此机会独揽大权,专横跋扈,甚至控制先帝饮食起居,药膳日渐减少。吴王陆执和燕王陆钊每每欲亲侍病榻之前,都被陆景拦在神龙殿外,不准他们亲面先帝!”

  “胡说八道!”陆屏气得打断他。

  明明事实不是这样的。

  他终于隐隐明白,之前陆执和陆钊鲜少去皇帝病榻前服侍,原来是在为今天的理由造势。

  陆放却不理会他,继续道:“先帝终于识破陆景人面兽心,弥留之际咬指血书遗诏,传位于吴王。遗诏流出,吴王联合燕王带诏书调动北衙禁军,入神龙殿救驾,可惜——先帝已被陆景弑杀,吴王悲恸之余,手刃陆景。”

  最后,他状似可惜地摇摇头。

  陆屏咬牙道:“你们歪曲事实,胡乱捏造!”

  陆放摊手:“不管你信不信,明日天一亮,整个大晟流传的只会是这个说法。”他还觉得不够,又眉飞色舞地补充,“哦,还有一条,九皇子陆屏为陆景党羽,三皇子陆放诛之于嘉猷门内!哈哈哈哈……”

  看到陆屏煞白的面孔,他似乎开心极了,笑得更加恣意。

  陆屏红着眼,一步步慢慢朝他走近。

  陆放继续道:“再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情,陆钊那个没有脑子的废物,我三哥好心带他一起干大事,他居然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我三哥不注意偷袭他。笑死,还想自己当皇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现在,他的头颅已经被我三哥割下来抛在他母妃寝殿大门口了!哈哈哈哈……”

  原来陆钊也死了。

  就算是同一阵营的人,只要心存不轨,也会有兄弟相残的一天。

  寒风呼啸,陆屏心中冷了三分。

  陆放抽出手中的长剑:“明日一早,我三哥,吴王殿下,便是众望所归,大晟的新主!”他将长剑对准陆屏,“而你,自然是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说完,他欺身刺上来。

  陆屏侧身躲过他的剑锋,步步后退,直至退到路边的草地当中。

  陆放见他躲剑的动作如此灵巧,怒喝:“给我拦住他!”

  身后的侍卫应声上前,持长枪冲上来。

  闪着寒光的冷戈在陆屏眼前晃得厉害,陆屏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攻击。

  但有人曾经教他匕首术。

  那个人对他说,在任何以长著称却不灵活的冷兵器面前,只要能玄妙地躲过枪头,下一刻便可以反败为胜,近身搏斗。

  而在近身搏斗上,没有任何武器是匕首的对手。

  匕首从袖中滑落,陆屏旋身躲到长枪之下,抡起士兵的手臂往后压,顺势割破了手腕。

  长枪“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士兵的身形高大,力气不小,陆屏足足用了十二分的力量从身后扣住对方的下巴,匕首深深划过对方的喉咙。

  一击毙命。

  “你……”

  身前的士兵身体滑落到底,陆放显然没料到陆屏还有这样的本事,错愕得忘了说话。

  他又很快反应过来,怒吼一声,亲自提剑上前。

  看着他渐渐逼近的脸和剑,陆屏微微一笑:“你杀了我哥。”

  陆放充耳不闻,大喊一声朝陆屏劈过来。

  “陆执杀了我哥。”陆屏喃喃道。

  锋利的剑鞘挥霍下来,电光火石之间,陆屏瞳孔蓦地紧缩,抬手接住了剑刃。

  两道鲜红的血流瞬间从剑刃中渗出来,陆放有那么一刻愣住。就在那一刻,陆屏的手掌忽然顺着剑刃往前,抓住陆放的手一扭。

  “啊——!”

  陆放听到了陆屏的怒吼。

  紧接着,他凨諵被陆屏压倒在草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发现,尽管自己的剑已经刺到了陆屏的胳膊,尽管陆屏的手掌被刮出深深的伤痕,但他似乎丝毫不感觉到疼痛,而是压着自己怒吼:“你杀了我哥!”

  “陆执杀了我哥!”

  但区区一个拿着匕首的弱鸟,根本不是陆放的对手。

  “陆景死了!”陆放提剑暴起,迅速和陆屏扭打缠斗起来。

  陆屏已然不想在陆放身上浪费一点时间。

  他游刃有余地反制住陆放的肩膀,不顾对方在自己腰上施加压力的剧痛,一转匕柄,由反手拿刀改为正手拿刀,抵住陆放的小腹。

  “你还我哥来!”他沙哑地嘶吼着,无法分辨是哭还是怒。

  泪水滴到陆放脸上,陆放的神色更加狰狞:“陆景死了!哈哈哈哈……听到没?他死了!他死了!”

  巨大的悲怆涌入陆屏脑海。

  他将匕首狠狠刺入陆放的小腹。

  鲜血从陆放口中喷涌而出。

  陆屏的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目眦欲裂:“陆执在哪里?”

  但是,陆放没有机会回答他了。

  下一刻,陆屏将匕首抽出,又插入他的胸膛里。

  “你还我哥来!”

  他哭着叫着,又从陆放的胸膛里拔出匕首,插入肩膀里。

  陆放已经完全断气,体内的鲜血从各个伤口不断向外涌,眼睛却仍瞪得老大,像是还活着,还在嘲讽陆屏。陆屏抖着身子,一遍一遍地问他。

  没有人回答他。

  没有人能把哥哥还给他。

  “啊————”

  他突然发了狠,再一次抽出匕首,又重新捅入陆放的身体里,一遍又一遍。

  “啊!啊!你还我哥的命来!”

  匕首捅进脑门里,爆出脑浆,他发了疯似地在陆放的脑袋里拼命搅弄。

  还有眼睛。

  嘴巴。

  咽喉。

  心脏。

  全身。

  “把我哥还给我!”

  “把我哥还给我!”

  “把我哥还给我!!”

  他疯了。

  殷红的血光布满眼瞳,模糊了视线。身下的陆放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各种脏器被毫无章法的匕首乱刀戳碎,裸露在寒风之中,脸部更是像被剁成肉泥一样完全认不出来,温热的血被匕首贪婪地舔舐,在无尽的发泄中愈演愈烈。

  陆屏歇斯底里地继续刺穿地上的这具尸体。

  不知疲倦,也不停歇。

  “还我哥的命来!”

  “还我哥的命来……”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精疲力竭,低头看着被血染尽的双手,呜呜地哭起来。

  “啊!!!”

  “谁?”听到尖叫声,陆屏立即抬头。

  不远处依稀有个人撞见了这副场景,惊慌失措地摔倒在地。

  陆屏握着匕首站起来。

  眼瞳逐渐聚焦,他才看清了那人。

  陆蔷正跌坐在不远处的石子路上,仓皇地看着陆屏。

  ◇ 第40章 40 我再也没有哥哥了

  陆屏绕开脚下陆放的尸体,缓缓走过去。

  他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了,因而走得很慢。陆蔷的脸早已吓得苍白毫无血色,也许是被陆放血肉模糊的尸体刺激到,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僵在原地。

  “陆执呢?”陆屏问。

  陆蔷抖了一抖,摇头。

  匕首上的血迹还能反射出天边的月光,变成狭长的一道银光在她脸颊上来回晃荡,刺着她的眼睛。

  陆屏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陆执在哪里?!”

  陆蔷吓得浑身发抖,一直摇头。

  “说啊,陆执在哪里?”陆屏重复。

  “我不知道……”陆蔷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撑着上半身往后退。

  她的速度实在慢,陆屏踩住她的裙角,俯下身来望进她眼睛里,在陆蔷放大的瞳孔中,陆屏看到了自己的脸,双眼布满红色的血雾,左颊和鼻头被溅上几滴陆放的血,还没有完全干。

  陆屏脑子空白了片刻,随后又看见自己狰狞地笑起来,道:“是不是很怕我?怕就赶紧说。”

  陆蔷开始呜咽起来:“我不知道……”

  豆大的泪水从她眼眶里溢出,陆屏再看不到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陆屏转动刀柄,将匕首搁在陆蔷脸颊上。

  “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陆蔷惊呼,拼命往后褪去,撕破了陆屏踩在地上的裙角。

  血迹染上陆蔷的脸颊,陆屏咬着牙,执刀的手微微发抖。

  不知陆蔷哀声求饶了多久,陆屏才终于放下匕首。

  也许她真的不知道。

  他不再犹豫,转身离开弥漫着血腥气的掖庭门,继续朝神龙殿走去。路上逃窜的人不少,禁卫军装束的人也不少,陆屏每遇到一个人,都上前去问他:“陆执在哪里?”

  被问到的人或大惊,或骇然,皆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屏。

  陆屏没有理会,又找到下一个人,问:“陆执在哪里?”

  那些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避之不及。

  “陆执在哪里?”

  还是没人告诉他答案。

  终于,他敏锐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久违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庞大且杂乱,像极了禁军方阵移动的声音,陆屏朝声音的方向眯眼看去,过了不久,远处渐渐跑来一群穿着禁军盔甲的士兵,为首的那个人身量高大,手持一支长戟。

  陆屏脑中的弦再次紧绷。

  他能不能打得过这么多禁军?显然是不能的。

  更何况现在他已筋疲力尽,就算和陆执单挑,他也是大概率会输得很惨。

  他想,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会和陆景一样,胸口被刺穿流血而死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件坏事。

  但他还是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割破陆执的喉咙,至少要把陆执也带到地狱,他死了才能安心。

  于是他将匕首横在身前,冷冷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神策军。

  他要为陆景报仇。

  军阵渐渐逼近了,为首的将领似乎并不是陆执,那人忽地顿住脚步,看了看陆屏,接着大跨步走上前来,朝陆屏单膝跪下。

  陆屏一愣。

  那人喘着气大声道:“臣傅轶,携朔方营大军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

  陆屏仔细看那人,原来是傅轶。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听明白傅轶的话,他是来救驾的,只是来晚了,皇帝已经死了。但也不算晚,毕竟他还能和陆执抗衡一二。

  陆屏感觉喉咙干涩得想要烧起来一样,他舔了舔嘴唇,还是要找陆执。

  “陆执在哪里?”

  傅轶沉默片刻,才道:“我等在昭祥殿与禁军正面交锋,吴王已经伏诛。他的尸首正在运往两仪殿。”

  陆屏脑袋一片空白。

  “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

  傅轶站起身,仍旧在那里一一禀报着自己是如何带领朔方营击败神策军的。

  陆执不知为何策反了今夜神策军当值的郎将,指使他们暗杀世家的校尉和指挥使,并带兵自西内苑由安礼门长驱直入太极宫,攻下两仪殿和神龙殿。在承天门外当值的羽林军并无收到任何反击还是协助的命令,只得按兵不动。

  直到傅轶带着朔方营攻破朱雀门城门,一路摧枯拉朽,才正式和陆执的神策军对上。

  陆屏没有仔细去听傅轶的汇报,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并不真实。

  皇宫的红墙绿瓦染上鲜血,哭嚎打杀声震天,正值水深火热之间,又倏而一切潮水退去。

  一切都结束了,犹如半夜里酣睡时做的一场噩梦。

  但刺骨的冷风刮来,一遍遍地提醒他这不是梦。

  原本被温热的鲜血浸泡的小臂和虎口开始传来一阵阵剧痛,陆屏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因为和陆放搏斗受了很深的伤,只是伤口被袖子遮掩,只能看见流下来的血汩汩滴到地板上。

  傅轶也发现了,愕然问:“九殿下,你受伤了?”

  陆屏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傅轶顿了顿,又问:“那九殿下可有见过太子妃,我姐姐?”

  陆屏回过神,回答:“她应该没事。”说着便转身,“我要去找我哥。”

  陆屏快步向神龙殿走去,全然不知傅轶正在后面跟着他。后来,朔方营的军队越过陆屏率先率先到达两仪殿,制服了正在殿前镇守的神策军残兵。

  两方开始厮杀起来,陆屏穿过一个个倒下的士兵,抹干净脸上的血,进殿里去找陆景的尸体。

  然而陆景的尸体早已不在殿内,不知被人搬去了哪里,他又忍着泪到处四下寻找,终于在后殿一排整整齐齐的尸体中找到了陆景。

  他躺在最前面,衣冠由于搬动变得凌乱不堪,手里还攥着自己那把随身的佩剑,也许是别人掰不开,也许是懒得掰。

  陆屏在他身边跪下来,唤:“哥。”

  陆景没有回应他。

  他动身整理陆景的衣冠,从头到尾,将压得褶皱的地方也捋平,费了好大的力气。鞋子也穿好以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擦拭陆景脸上、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渍。

  很多血渍早已干涸,擦不掉了。

  但陆屏仍细细擦着,最后丢掉手帕,抱起陆景的脸。

  寒冬里的宫殿地砖太过冰冷,他把陆屏的头揽在怀里,俯下身一点点捂热。

  不远处的厮杀仍在继续,有朔方营的士兵以为陆屏想搬动尸体,便过来帮忙。陆屏摇头:“别碰他。”

  “我哥还没死。”他道。

  他继续抱着怀里的陆景,等着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的身体回温。

  每过来一个人,陆屏都重复道:“别碰他。”

  “我哥还没死。”

  深夜太长,陆屏完全忘了时间过去多久。

  他依稀记得傅轶从他身边来过,好像说了什么话,又好像没说。又不知过多久,傅妤也来了,一看到陆景的尸体便昏厥过去,被傅轶和宫女手忙脚乱地扶去休息。

  再后来,旁边的尸体一具具被抬走,被清理干净,散落在地上的枪和戟也被渐渐收拾起来。

  最后只剩他和陆景两个人。

  陆屏才迟钝地发现,陆景的身体依旧是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

  怎么会这样。

  他把头埋在陆景肩膀上。

  怎么会捂不热?

  他在喉底小声地继续唤陆景,不知疲倦。

  直到肩膀上一沉,他缓缓抬头,发现自己肩上被搭了一件斗篷,身后站着的是达生。

  陆屏摇头:“不要。”

  达生顿了顿,小声道:“殿下,下雪了。”

  什么?

  陆屏一愣,朝头顶望去。

  灰败色的夜空中飘下来一片片如柳絮一样的小雪花,歪歪斜斜,落在围着自己身体的斗篷上。

  陆屏低头,见怀里陆景的脸颊和鬓发也沾了银白的雪花。

  入冬以来,整个启安城都在盼望一场迟迟未下的初雪。

  如今它终于来了,轻柔又悲悯。

  陆屏看着陆景的脸,如梦初醒,嚎啕大哭。

  他再也没有哥哥了。

  ◇ 第41章 41 我不想登基

  丧钟终于在皇宫响起,在整个启安城上空回荡。

  直到后半夜,禁军、朔方营和内侍省的人才把各个打杀过后萧条的地方清理完毕,将叛军余党全部关押在了甘露殿内,而叛军的尸首都被清点好用白布裹上并排在殿外的地上,包括陆执、陆放和陆钊。

  而陆景和皇帝、皇后的尸体安置在临时的棺木里,摆放于神龙殿正殿。

  陆屏被达生硬拉着,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陆景的棺木,两个时辰没有离地。

  旁边,宫里的妃子和公主哭的哭,昏的昏,凄凄惨惨,声音渗得穿堂的风都冷了几分。傅妤也跪在其中的蒲团上,却并没有哭,只两眼无神地盯着陆景的棺身,像一座雕塑。

  听了许久的哭声,陆屏终于撑着手起身,走出殿外。

  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傅轶在雪中迎面走来,向陆屏行礼。

  陆屏勉强分开已经皲裂的嘴唇,问:“怎么了?”

  傅轶禀道:“肖贵妃在琴瑟殿自缢。龙武军巡查时在芳林门边扣下了个正欲翻墙逃走的太监,是邓贵妃假扮的。”

  肖贵妃是陆执的生母,陆执兵败,她肯定自知活不了了,只能选择最体面的死法。邓贵妃是陆钊的生母,大概在陆执把陆钊的头割下来扔在她殿门口后,她才准备趁乱逃走的。但她到底有无参与陆钊的起兵计划,不得而知。

  陆屏只道:“先关起来,明日再说吧。还有么?”

  傅轶顿了顿,继续道:“八公主好像受了刺激,在自己宫里发疯。……还有,我找不到我哥在哪里,他不在家,也不在禁军营。”

  傅轶的嫡兄是禁军统领傅宣,他人找不到踪迹,不知道是被陆执的人调虎离山了,还是自己玩忽职守。

  “其他的一切事情,都只待天亮才能在朝会上商量。”傅轶道。

  陆屏心无波澜,屈膝坐到台阶上。

  良久,傅轶也上前,在他低两步的台阶上坐下。

  陆屏看着他满是血腥味的盔甲,才想起来今日黄昏之前才在严府见过他,那时分别,傅轶还说今夜与旧友有约,要去永兴坊赴约。陆屏皱眉问:“你们怎么知道宫里有内乱?”

  闻言,傅轶眼神一滞。沉默良久,他用宽厚的手掌重重擦过脸颊,眼里多了几分沧桑。

  他低声道:“我想我可能是看错人了。”

  “什么?”

  傅轶苦笑道:“以前子铿和新柏总是劝我不要跟许岩来往,他们是对的。”

  许岩?

  陆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位国子监里如同众星捧月一样的寒门学子,据说今年春闱中了状元,授翰林院编修,不到两个月又授官大理寺,和陆屏的生活完全没有重合的地方。

  他问:“他怎么了?”

  傅轶喉结滑动,声音沙哑:“今夜本该我在朔方营当差,但他约了我,他第一次主动约我。”说到这里,他眼里竟然泛起殷红,躲避似的别过脸,话也说不清楚,“……把我灌得烂醉如泥,控制不住自己,和他……”

  陆屏听得云里雾里。

  只听傅轶继续道:“后来下人把我叫醒,说刑部侍郎李闻邺来找我。他慌慌张张的,说自己家夫人今日进宫还没回家,九成是有兵变,求我带兵去营救。”

  说完,他仰头看雪,迎着夜风将眼角残留的泪渍吹干。

  陆屏不解,问:“李大人找你不是应该去朔方营么?他怎么知道你在永兴坊?”

  “我不知道。”傅轶吸了吸鼻子,好像不想再回忆,“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一下子酒就醒了,直到现在,才渐渐明白整件事情。”

  陆屏锁眉沉思:“你是说,许岩跟陆执有勾结。”

  “我不知道。”傅轶重复。

  陆屏发觉他的神色既怅然又颓废,几乎是瘫坐在台阶上的,一直在持续摇头,一直在说自己不知道。估计是被好友欺骗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再加上连夜作战,被身体上的劳累和精神上的崩溃双双折磨,已经不想再动脑思考。

  陆屏没有再发问心中其余的不解。

  他想,假若陆执谋反真的和许岩有关,那他绝不会放过许岩。

  陆屏一夜没睡。

  他睡不着,守在陆景灵前听了一夜的啼哭声。后来有人建议让皇帝和陆景的棺木分开两个殿放,陆屏才得以和众嫔妃分开,独自和傅妤在偏殿陪陆景。

  后来傅妤困得歪在蒲团上睡了过去,被傅轶强行抱回了安仁殿。

  再后来,皇帝生前的辰贵妃来见陆屏,说明日一早的朝会,需要陆屏上朝主事。

  陆屏才发现,整个宫城竟然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主事人选。

  他彻夜未眠。

  天终于蒙蒙亮。

  雪已经停止,太阳未出来,路上的冰还没融化,陆屏换了身衣裳,在内侍省老太监的带领下从两仪殿走了许久,终于走到太极殿。

  太极殿是平常皇帝上朝听政的地方,陆屏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他走到垂帘之后,本能地停下脚步,抗拒走出去。

  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他听着头晕。

  身后的太监催促了好几遍之后,他才僵着身子登上台阶。

  朝堂之下,紫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官府瞬间转动着整齐排列,向陆屏叩拜。寒风穿过大殿,陆屏不禁抖了一抖。

  堂下的大臣,他几乎都不认识。

  首先是一个紫色朝服蓄着胡子的大臣,眼中泛着泪光,悲切道:“陛下以往早朝晏罢,历经为治,抚恤臣民,在老臣心中更甚广孝皇帝,可与日月齐天!只可惜……”

  说着便放声大哭。

  这位是谁?

  陆屏实在认不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想了良久还是生硬地接下去道:“大人节哀。”

  接着从行列中走出一个穿红色朝服的年过半百的大臣,颤颤巍巍道:“陛下在位多久,老臣便在位多久,二十三年以来,恩德深厚,……如今陛下大行,老臣真的也想跟着去了!”

  说着便向后倒去,几乎要昏厥,幸好又被旁边的官员扶起来。

  这位又是谁?

  “……大人节哀。”陆屏重复。

  连续好几个大臣都如泣如诉地表达了自己对皇帝驾崩和宫廷政变的悲切,最后,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步履缓慢,背脊已经有些弯了,手里拄着一根简朴的木杖。

  终于有陆屏认识的了,他是中书令梁瀚松,清流大儒,两朝元老,如今即将成为三朝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见梁瀚松缓缓开口:“老臣十七岁进士及第,文帝三年中得殿试魁首,入朝授吏部郎中,后亲见陛下登基,君圣臣贤,风飞云会,结缘万古。没有陛下知人善任,便没有如今海晏河清的大晟。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礼贤下士,老臣老了,原以为有如此圣明储君,陛下后继有人,也可安心告老了。没成想……”

  陆屏原本无动于衷的心情终于有了波澜。

  梁瀚松是第一个提到陆景的。

  陆屏忍下眼眶中的泪水:“梁大相公的心情何尝不是我的心情?父皇驾崩,皇兄护驾而薨,一昔之间物是人非。为今,只能彻查吴王兵变谋逆一事,绝不姑息放过任何一个党羽,以慰父皇和皇兄天灵。”

  梁瀚松微微弯腰:“依臣之见,应从昨夜当值的神策军、各宫门尤其是安礼门监门的府兵,以及进宫诵经的家眷中查起,严刑逼供,将牵连其中的一干人等全部查出,依罪行判罚,主谋者株连,轻者流放。”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

  陆屏从一个个官帽上一一看过去,突然想起昨夜陆放生前说过的那句话——朝堂上有一半是吴王党的人。

  他不禁不寒而栗。

  究竟是哪些人不得而知,但终究没有人站出来为陆执说话,也没有人反对梁瀚松的提议。

  陆屏点点头:“那便依梁大相公所言,由礼部承办父皇、母后和皇兄大丧的事宜,再由……”他顿住,有些陌生地接上,“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组成三司同审,彻查吴王兵变案。”

  说完,他看见行列中缓步走出来三个人,应当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那三人跪拜领命后便回来自己位置,陆屏朝大理寺卿的位置望去,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人。

  许岩。

  由于周围都是生面孔,许岩年轻,又生得过于好看,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陆屏很快便注意到他。

  他又想起天亮前傅轶说的那些话。

  许岩如果真是吴王逆反的参谋者,那他现下一副事不关己、淡定自若的神情,未免也演得太好了。

  陆屏想着,被启奏的大臣打断。

  礼部在问昨日朝廷收到严岑大帅战陨的捷报,问如何办丧礼;刑部在问大牢可能不够能不能问兵部借点场地;工部在问宫里有没有需要重新修缮的地方……陆屏听得头疼,幸好每件事情梁瀚松和中书门下其他丞相都给了具体的实施建议,他才不至于被绕晕。

  最后有个武官进言汇报:“昨夜子时,宋太师府上忽然走水,火势在宋太师卧房左右三间之中蔓延不绝,直到天明,烧得只剩下空架子了!”

  陆屏脸色大变。

  满堂哗然,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悲痛,有的唏嘘不已,有的面无表情。

  怎么这么巧?怎么宫里发生乱政的同一个半夜,宋思源的府邸就同时起了火?陆屏急忙问:“老师他人呢?”

  “……在太师房中被烧毁的床架中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已经分辨不出面容,但从身量上看,约莫就是宋太师本人。”

  陆屏脚下发软,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

  宋思源是他在白虎殿拜了好几年的老师,虽然因他藏拙,宋思源没怎么注意到他,但宋老所讲学识皆十有九成被他记在了心里,他心中同陆景一样,十分敬重仰慕这位老师。

  他不由怒道:“夜巡的府兵呢?怎么不救火!”

  “救了,但火势太大……没有救下来。”那武官说完,便执笏跪下,大声道,“走水原因不明,若说天干物燥打翻蜡烛还说得过去,但若是有人为非作歹谋害当朝太师,便是大罪。臣恳请殿下纠查此事!”

  陆屏心中思绪万分,不知道怎么决定,梁瀚松刚想开口,陆屏便打断他:“我知道了,此事交由……”他顿了顿,看向大理寺的地方,转道,“大理寺全力审理吴王燕王案,无法分身,太师府走水一案,交由京兆府主审。”

  说完,他添了一句:“梁大相公以为如何?”

  梁瀚松道:“殿下圣明。”

  陆屏见他整个人颤颤巍巍,快要站不稳了,忽然想起以前听陆景说过,皇帝在位时上朝时常会给梁瀚松赐座。于是他道:“梁大相公站累了,还是坐下来议事吧。”

  梁瀚松却摇头:“殿下不坐,老臣岂敢先坐?”

  陆屏想了想,道:“也是,那给我也拿把椅子。”

  太监下去拿椅子了,陆屏却听到梁瀚松道:“殿下以后即位登基,也要坐明堂高座的,如今先坐,也不算僭越。”

  “什么?”陆屏愣住。

  只瞬间,他便立刻明白过来梁瀚松的意思。

  一股没来由的恶心感溢满整个心头,他脱口而出:“我不登基!”

  大殿静了下来。

  陆屏觉得自己说的还有歧义,于是大声补充:

  “我不当皇帝!”

  【作者有话说】

  发现海星破万了,谢谢你们,哐哐感谢!

  ◇ 第42章 42 我还是登基了

  朝堂上,只要是个人都知道陆屏是最不起眼也最不成器的皇子,以前便从来没有受过皇帝正眼,更是跟储君沾不上一点关系,如今皇帝的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满朝的文武都意想不到。

  然而再震惊,还是只能拥他当皇帝,别无他法。

  尚书省右丞相吴纮元道:“殿下不可意气用事。如今太子遭薨,吴王伏诛,燕王、六皇子暴死,只有九殿下堪当大任啊!”

  意思是,实在没人了,不然也轮不到你即位。

  但陆屏没空理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他急道:“京中不是还有广平王、朔平王等一干亲王郡王,京外还有……”他一时想不起来还有哪些以前皇帝叔伯的宗室子,只胡乱道,“还有很多比我更适合当皇帝的!”

  “九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殿下应该是哀伤过甚了,也是,臣也无法接受陛下驾崩……”

  广平王和朔平王也在朝列当中,突然受到旁边其他大臣的注意,皆惶恐地跪下大喊:“臣不敢!”

  陆屏看着昔日地位比自己还高的两位亲王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真想转身逃离这个大堂。

  最后,梁瀚松和其他人一样道:“广平王、朔平王虽政事勤勉,但终究并非陛下龙嗣,也非文帝遗脉。而九殿下虽未历经朝事,但乃陛下亲子,自小拜皇后膝下,名正言顺,将来也必定如太子一般勤以养德,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是啊,哪有放着皇子不登基,让亲王和郡王去即位的道理!”

  “殿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当以大局为重!”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劝谏陆屏即位,声音如同潮水一样灌满整个太极殿,令人窒息。不知是否是一夜未睡的缘故,陆屏竟觉得整个大殿颠倒过来了。

  他忍着呕吐的恶心道:“还是先办国丧吧,此事日后再议。”

  对于皇位,他从未想过,也并不想坐。

  以前他做什么事都能委曲求全,别人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绝不屈服。

  往后十几天,大臣们果真很少提及登基的事了。

  但陆屏仍旧是主事的那个人,整日在太极殿和两仪殿之间来回,与朝臣商议国丧,听三司汇报谋逆案的进程,又和梁瀚松等几个丞相单独议事,再去皇帝和陆景灵前上香,直到深夜才回到苍篴院。

  禁军统领傅宣面见陆屏,说自己在兵变当天晚上被手下的将士请去敦义坊喝酒,原本只准备喝一两杯就回禁军营,没想到第二杯下肚,竟醉得不省人事。他和傅轶一样,都被人算计了。

  傅宣将禁军里的叛兵悉数上交之后,竟然决定引咎辞职。陆屏知道他将皇后和陆景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实在拗不过他,最终只答应他下放到洛邑折冲府。

  二十天后,繁复的国丧终于进行到奉移殡宫。皇帝的梓宫安在紫微殿,陆景的则安置在观云殿。

  紫微殿外,终于又有大臣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君”,建议陆屏即位登基。

  陆屏铁了心要与这些人周旋到底,摇头道:“我这些日子主理父皇丧仪,自知樗栎庸材,力不胜任,很多事情都做得一团乱麻,诸位大人都看到了,我本就不是当明君的料。大人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么趁现在咱们还是一同讨论让哪位亲王即位最为合适。”

  又是满堂哗然。

  这似乎不是那些大臣愿意听到的话,陆屏预料之中,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上前苦口婆心地极力劝说他。

  陆屏想,自己这执拗又不堪大用的形象算是根深蒂固了。

  “先帝已经撒手离去,先太子也不在了,如今放眼整个大晟,无人以大局为己任,竟是这般光景!”

  “广平王一无先帝遗命,二无正统血脉,一旦即位,那起心有歹念的藩王、世家必定不服,借口抗旨,到那时如果州县起兵反叛,苦的是百姓啊!”

  “更甚导致藩镇割据!拒不服臣!穷兵黩武!流民暴增!耕田荒废!社稷不稳!我大晟的江山要完!我大晟的百姓要完啊!!!”

  “……”

  一个个哭天抢地的,陆屏十分不解。

  他们在逼我么?他心想。

  他冷下脸来,心如古井地听着一个接一个大臣的滔滔不绝喋喋不休,最后拂袖道:“先查吴王余党,此事容后再议。”

  陆屏拒绝登基的事传遍了整个启安城。

  不说是京中大臣,就连坊间百姓,都在暗地里笑话这个皇子。

  皇帝驾崩,吴王、燕王、六皇子联合起兵谋反,太子被叛军杀害。一夜之间死的死,皇帝的儿子只剩下他一个还活着。

  本来是个籍籍无名的透明皇子,一朝摇身,成了唯一能即位的储君。

  这种天大的好事,这个蠢笨的皇子居然不买账,果真是傻得可以。

  陆屏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暗中嘲他傻,但还是明面上苦苦哀求他,不管在太极殿还是两仪殿,大臣们把唾沫都说干了,他却始终摇头。

  就连梁瀚松每日也都要花上一炷香时间在他案前长篇大论。

  陆屏不堪其扰,找了个午后从两仪殿偷偷溜出来,去往东宫安仁殿。

  安仁殿内只住着傅妤和懿文,暖炉烧得很旺,懿文正在午睡,傅妤便在外堂屏风后的小案上抄佛经。

  陆屏在案边跪坐下来,问:“懿文最近睡前还哭么?”

  傅妤搁下笔笑道:“没有先前哭得那么厉害了,但还是会喊几声爹爹,无妨,会慢慢好起来的。”

  陆屏眼神一黯。

  是啊,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傅妤道:“怎么有空过来看懿文?看你最近忙得都瘦了,等会儿我做些果糕,让人带去两仪殿给你。”

  陆屏皱眉:“不想去两仪殿,那些人太烦了。”

  他没忍住,尾音变了,眼里也模糊起来。

  傅妤看到他委屈,不禁心疼:“我知道,最近大臣们都在催促你登基,又临近年关,事务繁忙,你太辛苦了。”

  以前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陆屏总会去问陆景有何解决的办法,陆景总会耐心与他分析其中利弊,最后给他一条最稳妥的建议。陆屏做事没有计划,往往随心所欲,他觉得只要有陆景给他出谋划策,一切便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想到这里,陆屏便趴到案上,枕着手臂抬眼看傅妤:“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有没有更好的推脱说辞呢?谁当皇帝不是当呢,那些人怎么就如此喜欢跟我耗着,放过彼此不好么?”

  傅妤浅浅一笑,柔声道:“可他们说得对,你是先帝的遗嗣,正经的皇子。无论如何,你都不占理呀。”

  陆屏皱眉,提高声量:“那我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到底谁才是皇子谁才是臣民?他们如此咄咄逼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龙椅让他们来坐好了!”

  傅妤眉间轻蹙,叹了口气。

  “留安。”她唤。

  陆屏注视着她。

  她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性格和为人,你必定志不在此。我想,对你来说最幸福的事,大概便是仰之登基,让你做个领闲职的亲王,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说得对。

  让陆屏当皇帝,等同于杀了他。

  陆屏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傅妤继续道:“从私心来说,我真的跟仰之一样希望你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不被世俗所困,不为樊笼所囿。如果可以,抛下整个皇室出走启安又有何妨呢?”

  陆屏抬头怔愣地看着傅妤,仿佛心口被击中。

  然而,傅妤摇摇头:

  “但我们不是在做一个漫长的噩梦。”

  陆屏瞪大眼睛。

  傅妤的眼底瞬间蓄满泪水。

  “它不会醒,不会回到以前。仰之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先帝的皇子只剩你一个,这也是事实。”

  仿佛万籁俱静,寒风吹不过屏风,周遭变得窒息又昏暗,陆屏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是其他宗室亲王登基称帝,你就真的能得偿所愿么?”

  陆屏陷入沉默。

  傅妤忍着泪水,声音仍旧温和:“到那时候,人家是正统,你便是亲王或是郡王,未必能求得个好的去处。就算一时可以,但你身上毕竟流着先帝的血,万一哪天新帝开始忌惮你,想对你除而后快呢?”

  “眼下那些大臣已经把你当新帝看待,你尚且还不能事事如愿,更何况是你不登基,那将会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时刻,已经可想而知了。”

  “所以,为了保护你自己,我终究认为登基是最稳妥的选择。在整个大晟,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比皇位更安全。”

  最后一句话,傅妤加重了语气。

  陆屏怔愣地看着她,她眼里的泪水瞬间滑落下来,她来不及拿手帕,只用袖子轻轻擦过眼角,对着陆屏微笑。

  陆屏不禁低下头,热泪垂落在大腿的袍服上。

  因抽泣而颤抖的肩膀被一只轻柔的手掌覆盖。

  傅妤和陆景太像了。

  陆屏听她说话,仿佛她就是尚且在世的陆景。

  或许这也是陆景的希望吧。

  从安仁殿出来后,陆屏同达生沿台阶缓缓走下来,午后的太阳还算暖和,但昨夜的新雪刚刚融化,台阶踩起来硬邦邦的。

  陆屏听到身后的达生道:“奴才说句不该说的。”

  陆屏一言不发。

  达生便继续道:“奴才从小跟着殿下长大,也知道殿下最讨厌什么。但眼下这个情势,殿下孤身一人,太子妃和小公主也是孤女寡母。若殿下不登基,将来年岁一久,宫里哪还有太子妃和小公主的容身之所?若是有什么难处,说句话都没人听见。”

  陆屏停住脚步。

  达生也跟着停下来,又小声道:“况且最近在查吴王余党,也便是有殿下严令,三司才不敢怠慢细细去查,若是其他人登基,指不定怎么敷衍了事。”他顿了顿,“如此,殿下还怎么为太子殿下报仇?”

  陆屏仰起头看天上的太阳。

  不算刺眼,还可以直视。陆屏发觉以前没细细在东宫看过冬日的太阳,如今一看,倒是纯净圣洁。

  大概很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陆屏收回目光,吸了吸鼻子,道:“去两仪殿吧,我去跟梁瀚松说。”

  达生问:“说什么?”

  陆屏迈下台阶,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

  “我妥协了。”

  —

  远山文几:

  山河间阻,音问久疏。尺素不达,满腹悲惶无处发。西北黄沙是战场,关南启京又何惭?两年春秋流光度,一夜人事乱颠覆,红墙绿瓦皆依旧,秋月花灯应尚在,只是人面隔黄泉,茫茫皆不见。思及尝推君,壮士折戟埋骨时,胸中抑郁何处发?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43章 43 朕还不能看闲书了?

  大晟迎来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

  经过礼部商定,新年的年号定为“元象”,先皇的遗谥被追为“端帝”。除此之外,新帝还追封先太子为“仁亲王”,以表尊崇。

  听闻新帝未取表字,礼部诚惶诚恐地坚持要让新帝的长辈即太妃娘娘给取个表字,这样才合乎礼法。新帝实在拗不过,只好从善如流,随便取了个“屏之”。

  正月十四这天,年轻的皇帝于太极殿正式行冠礼,加元服,宣布成年。皇帝的生辰第一次被搬到台面上来大肆宣扬,广而告之。

  国丧未过,这个新年比往常有所不同,启安城内没有终日不绝的管弦丝竹,没有朱雀大街上张灯结彩的灯笼和彩绳,坊间楼阁屋檐上反而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徒添几分苍凉和肃穆。

  距离陆屏登基已经过去一个月。

  他从苍篴院搬到了千秋殿,这个位于太极宫西边的寝殿。殿内陈设焕然一新,大气又不奢侈,但陆屏每日都是很晚才从两仪殿回来,就连过年也不例外。

  主理陆执宫变一案的三司三卿奏报:“陛下,吴王叛军同谋已初步托供筛查出来,主要是在右神策军、左右监门卫、礼部、兵部之中,但是否还有其他涉及此事的漏网之鱼,其中盘根错节,还要再花费时间深入盘查。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

  陆屏接过名单仔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级的文武官员,武官居多,文官偏少,自上而下,触目惊心。他细细翻开之后,发现并没有许岩的名字。

  许岩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会包庇他么?还是说三司还没完全查出来?或者说,许岩跟叛党根本没有关系?

  陆屏知道查大案是需要很长的时间,便没有催促,嘱咐他们务必查清,一个人也不能漏。

  京兆尹在朝上奏报,宋思源的案子已经查出了结果,竟是宋家一个旁支因为十多年前一桩旧事,怀恨多年,对宋思源起了歹心,趁着冬夜潜入太师府纵火。陆屏将案件卷宗详细看完,确认确实是宋家内部矛盾后,才着刑部按律处理。

  御史大夫陈晙进谏:“陛下,先帝驾崩已有两月,恰逢元象元年,按历代惯例,是否应当大赦天下、释放囚婢、开放恩科呢?”

  陆屏想了想,点头:“是应该这样。我还发现宫中不需要很多人伺候了,正好将有意愿出宫的宫女太监都放归原籍,节省宫中用度。过些日子到了春耕时节,这批人正好能归家种田。”

  “陛下圣明!”陈晙顿了顿,“陛下,您应该自称‘朕’。”

  陆屏:“……好。”

  既然要大赦天下开放恩科,那便涉及到登记名册、放归落户、增设科举等等事务,又是一桩桩头疼的事情。

  户部的人又来道:“陛下,既然要赦免狱囚及放归宫人,必然会有少部分人已无亲人在世、无法归还原籍的,这些人应当作何处置?”

  陆屏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请教中书省的两个丞相。

  梁瀚松回答:“强壮的可充军,男子可分田立新籍,鳏寡孤独者可派用简单活计,实在不行入宫或者分到各官宦家中作为仆役,总归是个去处。”

  陆屏虚心接受建议,写了奏批,让户部去办。

  将作监的人又有话说了:“陛下,经历去年大变,宫苑内的多处亭台需要修缮,请太府寺批银子,让臣等去维修宫殿。”

  “好。”陆屏埋头写奏疏,想了想又道,“我想到今年东苑空出了一些地方,已经许久没有用到,便不用去修它了,不如……将左银台门以西、龙首池以南几里地方垦为良田,开放给无籍的流民和启安内的百姓耕种,如何?”

  梁瀚松道:“善哉,民以食为天,此举不仅可减少宫内诸多工程,还可以物尽其用,使城内百姓安居乐业,感恩天泽,陛下圣明!”

  陆屏心中松了一口气。

  气还没喘完,其他的事也接踵而至。

  工部:“陛下,臣奏的是城南永安渠修缮之事……”

  户部:“陛下,臣奏的是农桑之事……”

  礼部:“陛下,今年增设的春闱……”

  吏部:“陛下……”

  陆屏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元宵过后,事情终于一件件减少,一切慢慢步入正轨。某个午前的两仪殿里,梁瀚松弯腰站在御案之前,和蔼道:“陛下自登位以来,夙兴夜寐,勤俭持政,朝堂事务欣欣向荣,老臣总觉如同先帝在时一般,不由宽慰啊。”

  他的话礼貌且真诚,但陆屏知道,他虽被推着登上了皇位,但也承受着那些人暗地里的鄙夷和不看好,也只有他耗尽全部的心神和精力,才能换得这些人日渐转变的眼光。

  “梁大相公,我天资愚钝,经历浅薄,眼界不足,如今刚刚登基,不敢奢建功立业大有作为,只希望能承父皇遗愿,不毁先祖基业。一切还好有梁大相公及其他臣卿,受命于危难之际,攘臂于无望之时,我才得以不出任何差错。往后我在诸多决策上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需要大相公多多指点。”

  梁瀚松听了,布满皱纹的眼角边隐隐有泪水,眼中更加慈祥。

  最忙的年初终于过去,二月底,陆屏得空前去安仁殿看望傅妤。

  正好傅轶也在。

  宫女领了懿文下去,傅妤将点好的茶递给陆屏,蹙起眉道:“几日不见,怎么精气神如此不好?下午叫太医看看吧。”

  闻言,陆屏揉了揉眉心:“案牍劳形而已,今夜早点睡就没事了。”

  正月里,傅轶好几次都请求入宫看望傅妤和懿文,陆屏便特许他以后出入后宫自由,他是平叛功臣,旁人无一有异议。

  陆屏怕他来回跑太累,便对他道:“要不你来禁军吧?傅宣走了,禁军统领的位置还悬着,你在朔方营太远了,进宫也不方便。”

  傅轶摇头:“不了,禁军成分太杂,我又不尚交际,不就几里路,我跑得了。”

  陆屏喝了一口茶,甚是同意地道:“是,地方一大什么人都有,不如小地方来得舒心。我在千秋殿住着也诸多不习惯,每天都想回东苑,可惜路太远,那帮大臣也不许我回去住。”

  苍篴院实在太朴素又太简易了,那些朝臣连同宦官好似对陆屏曾经住在苍篴院的事尤为计较,当初还没登基,就几次三番请他搬出来去太极宫。

  傅妤道:“听说将作监准备将苍篴院修缮一番?”

  “嗯,我跟他们说简单修修就行了。”陆屏撇嘴,愤愤不平道,“你们知道么?之前还有人跑过来建议我,说要给苍篴院改名,气得我脸上差点挂不住,直接回绝了。”

  傅妤问:“改什么名?”

  “……潜龙院。”陆屏道。

  “噗!”傅妤和傅轶同时笑出声。

  陆屏:“……”

  “陛下恕罪!”傅轶忍着笑抱头歪倒在茶案上。

  陆屏疲弊了一个上午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涌起少有的愉悦。

  三个人又谈了不少其余的事情,比如严岑的遗体近日终于下葬完毕,陆屏亲自出宫祭拜,与唐若初见了一面。严仞也如唐若初所说的没有回朝,而是留在北疆过年。春天一到,北方天气回暖,与突厥的战事又要重新紧迫起来。

  陆屏想,改日得问清楚国库有多少钱,看能不能多拨一些战备物资运往北疆,让严仞打仗更顺利一些。

  午后,从安仁殿回到两仪殿,陆屏又开始处理起政务。

  奏疏还不算多,只有几本,梁瀚松又不在身边。

  那就试着休息一下吧!

  陆屏摩拳擦掌,对达生道:“把我之前还没看完的那本书拿过来!”

  书拿来之后,陆屏找个张卧榻趴在上面津津有味看起来。当上皇帝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能去文渊阁找点以往找不到的冷僻的书籍来看了。

  陆屏正看到玄妙之处,守门的太监进来道:“陛下,中书令梁瀚松大人求见。”

  他立刻合上书坐起来。

  都没什么事,怎么他还要来?

  梁瀚松进来后,陆屏已经从床榻挪到书案跟前,拿着奏疏开始装模作样,又道:“梁相还没回府休息,是有什么要事么?”

  “无事。”梁瀚松慈祥地笑笑,“老臣只是来看看,怕殿下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好从旁协助。”

  “……”天底下竟有如此上赶着给自己找事做的人。

  陆屏只能叫人搬来凳子给他座。

  梁瀚松却三两步走向屏风前的床榻,问:“陛下在看书?”

  陆屏心中一紧:“是。许久没有读书了,随便看看。”

  梁瀚松终于走到床榻前,看到茶几上岔开摆着的书封,上面写着——《关尹子》。

  只见梁瀚松眉头一皱。

  陆屏心中警铃大作。

  梁瀚松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陛下可知道前朝的王衍?”

  果然,他要开始说教了。

  “王衍此人身居宰辅高位,本应励精图治,为国为民,但却耽于清谈,苟且偷安,正是因为看了这等《南华经》《列子》《关尹子》之类的闲书,才会腐蚀心智,毫无斗志,日渐消沉。”

  陆屏心虚地放下奏疏。

  “正是因为有此前车之鉴,大晟立国之初,高祖便抑道贬玄,教育臣子不应沾染此等旁门左道,而应以经学为尚。陛下还是不要再看了,应当看一些《书》《诗》《周礼》《礼记》《论语》《孝经》……”

  “是,梁相说的是。”陆屏急忙打断他防止他再继续说下去,起身大步走到茶几旁将书合上,对梁瀚松微微一笑,态度躬谦,“朕醍醐灌顶,马上让人去文渊阁拿本孝经。”

  梁瀚松甚是满意。

  过了小一个时辰,梁瀚松终于走了。

  陆屏耷拉下脸,将最后一本奏疏往案上一拍,怒道:“朕还不能看闲书了!”

  话音刚落,守门的太监又走进来。

  陆屏身躯一震,不会是被梁瀚松听到了吧?

  只听太监道:“陛下,华薇长公主求见。”

  华薇长公主……

  陆蔷?

  ——————

  远山文几:

  大斤山南,音书几断,启安城北,秋夜何长?若可化作鸿雁脱困深宫,作伴北苍至戍地又何妨?自锁京城中,夙兴夜寐,方能使万事初定。深觉我如驴骑拉乘,晨起匆匆,戴月方归,幽暗中愤然舐伤,梦中还旧时,此景何时到头。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柿子不在的第n天,想他……

  ◇ 第44章 44 朕还没有权利做决定?

  去年那场兵变的夜里,陆屏当着陆蔷的面把陆放捅成一滩血泥。此后,陆蔷似乎受到了刺激,在自己寝殿里闭门不出了许久,听说还时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里躲在被子里大哭。

  她和兵变没有关系,陆屏便没把她怎么样,还是继续让她当了长公主。

  又或许是过了个年,启安城的雪融化了,事情慢慢平息,时间替她抚平了丧母丧兄之痛,她骨子里的倨傲和轻蔑还是没变,平日里仍旧对宫人呵三斥四,专横跋扈。

  进了书房内,陆蔷草草行礼后便道:“陛下,听说东苑龙首池以南的地方开垦成农田了。”

  “对。”

  陆蔷继续道:“我先前在龙首池养了一群鸭子,如今池水要引渠浇田,各种水车在边上转,我的鸭子便不能养在那里了。”

  陆屏想起来了,去年春天先帝还没驾崩时,陆蔷确实在龙首池养了一批漂亮的西洋鸭当宠物。他道:“龙首池不能养,那就搬去泰晔湖养。”

  陆蔷道:“泰晔湖太大了,我的鸭子若是不见了怎么办!”

  “那就圈一块地儿,围上篱笆。”陆屏不耐烦道。

  “不行,我的鸭子受不得这委屈,必须要宽敞才行!”

  陆屏皱起眉,放下手中的奏疏抬头:“那你想怎么样?”

  一旦与他对上目光,陆蔷又忽地闪躲开,双颊憋得通红,最后她忍无可忍地气呼呼道:“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针对我!”

  陆屏:“……”

  她在发什么疯?

  陆蔷忽然激动起来,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整个后宫谁不知道你在大肆削减用度,这个地方砍了,那种东西又不让吃了,还把我的月例扣了那么多,我现在还不能养鸭子了,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陆蔷还是老样子。

  陆屏登基后,有一段时间陆蔷对他避如蛇蝎,但毕竟还要继续装模作样相处几十年,陆屏便一直在努力修复这段怪异的姐弟之情。没想到宫变过后,每个人都成熟了,只有她依旧我行我素、没心没肺。

  陆屏被吵得心烦,揉着太阳穴解释:“不必要的开支该减就得减,以前你的月银总是用来打点太监宫女,如今没有这么多人情世故,你也该收收大手大脚的习惯。况且也不是只有你减了,其他皇姐也减了。”

  陆蔷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仍跺脚大声道:“你分明就是想捉弄我!因为我以前奚落你,骂你,如今你当了皇帝,就抓着机会不让我好过!谁不知道父皇给我的月银比其他公主的多?如今你都减成一个样了,分明就是故意的……”

  “砰!”

  书砸在陆蔷脚边,她吓得僵住,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

  “不满意就出宫,别在宫里住了!”

  陆蔷愣住,双眼涌满泪水:“你……”

  “对!我就是想捉弄你!怎么样,感业寺还缺姑子呢,你去不去?”陆屏冷着脸怒视陆蔷,又一拍桌子呵斥她,“再无理取闹,感业寺都别去了,信不信朕让你去守皇陵,你到先帝坟前哭去!”

  泪水奔涌而出,布满陆蔷整个脸颊。

  她泪眼婆娑:“你、你果然……呜呜呜呜!”

  她转身,一边哭一边提裙跑了出去。

  达生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案上,陆屏还是消不了气。

  他明白了,陆蔷就是打算来跟他吵架的,妄图让他把自己以前的月银恢复过来,可惜没能成功,自己被气跑了。

  算了,爱干嘛干嘛。

  陆屏拿起手上最后一本奏疏看起来。

  奏疏上的字眼让他不由皱起眉。

  “何新桓……”

  何新桓是何新柏平辈的世兄,虽然同是何家人,却差了几个父祖,不是很亲。何新桓身为工部侍郎暗中私吞朝廷公款,此案移交大理寺审查后,如今已经尘埃落定。

  何新柏一家并没有收到牵连,定罪名册上洋洋洒洒二百余人,是曾与何新桓有过不当交易的宗族子弟和曾被何家宴请过的宾客,上头并没有何新柏的名字。

  陆屏松了口气,将目光定在最后一行的论处上。

  “……斩首?”

  何新桓及其他宗族宾客二百余人,全部斩首。

  陆屏立即皱起眉。

  他把梁瀚松从中书省官署请了过来,道:“梁大相公可知道,主理何新桓之案的是哪位卿家?”

  梁瀚松思忖片刻后回答:“是大理寺少卿许岩。陛下,有何不妥?”

  许岩?

  陆屏道:“何新桓贪款数目不小,斩首绰绰有余,但名册上涉及的二百余人竟然也全部斩首,这是什么意思?”

  梁瀚松顿了顿,道:“老臣对此事不太清楚,要不还是传唤许大人来吧?”

  许岩是大理寺少卿,许多朝廷重案都亲自审查过问,又以铁血手段著称,判重刑时眼都不眨一下,无情得犹如地府判官。朝廷需要这样大公无私的重臣,但不是如此僭越不顾律法的重臣。

  一炷香后,许岩进了两仪殿的门。

  他的朝服一丝不苟无半点皱痕,行礼的时候挑不出错来,直起身后,眼眸半阖,眼尾的泪痣在长翅帽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清冷。

  陆屏道:“许卿,这次何新桓贪赃的案子,按本朝律法,涉及宗族宾客重至流放、徒刑,轻至杖刑、笞刑,但朕怎么看这案宗上写的是全部斩首?”

  闻言,许岩微微蹙眉:“回陛下,此案牵连甚广,祸害深远,若不从重处罚,恐怕难以威慑百官,以儆效尤。”

  “从重处罚也要在大晟律法框架之内裁夺,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私自妄加处置。”陆屏心中冷笑,继续道,“除谋逆之外的其他重罪,本朝从来没有连坐的说法,许卿一下子连坐这么多人,可有经过慎重思虑?”

  许岩道:“陛下也说了,谋逆是大罪应当株连,吴王宫变一案涉及官员都斩首了。贪公款也算大罪,涉及者也应当斩首。”

  陆屏觉得好笑又荒唐:“吴王党羽知道吴王要起兵,何新桓的门客就一定知道他贪赃吗?吴王是要把刀架在先太子和朕的脖子上,何新桓难道也是要害朕吗?”

  许岩的语气依然平淡:“他们嘴上说不知情,实际并不一定,臣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贪款便是危害社稷,危害社稷便是危害陛下,因此贪款同谋逆一样论罪当斩。”

  他如此狡辩,陆屏气笑了,正想反驳他,只听他又接着加上一句:

  “陛下如此为何新桓说话,难道是想袒护世家么?”

  陆屏一愣,一旁的梁瀚松也抬起头。

  书房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说什么?”陆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重新拿起何新桓案子的名册,匆匆扫过一眼,才发现上面大部分是世家之人。

  这又是一场世家和士党的战争。

  很明显,许岩是士党的人,只要是士党的人,一旦抓到世家的把柄,便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何新桓一案中,不仅有何家这种上四家的大家族,还有不少小世家氏族,这两百多个人一死,清流士党岂不是都乐坏了?

  世家士党之争,从大晟开国至今,便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

  陆屏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他气得扔下名册,“朕从来没有一句偏袒世家!何新桓罪当处死!因为按照律法,他本应处死!现在就事论事,律法上并没有贪污者门客也要斩首这条,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陆屏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梁瀚松也不自觉后退两步。

  许岩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看他一眼,而后动手将头上的官帽取下,双膝跪地:“臣请陛下降罪,撤臣大理寺少卿之职。”

  “……”陆屏一口气堵在胸前。

  许岩的神情没有半分愧疚和惊慌,连语气都一贯的毫无波澜。

  他在威胁陆屏。

  只听他又道:“但臣自觉并没有错,望陛下从谏。”

  陆屏两眼一黑。

  什么意思?

  难道他没有权利更改大理寺的判决?

  两人相对僵持,梁瀚松在这个时候走近,缓缓道:“许大人莫要一时糊涂说这种话,陛下也莫要生气,小心气坏身子。”

  陆屏又看向梁瀚松。

  梁瀚松也是士党的人,但他并不像许岩那么过激偏执,行为处事也似乎更加中庸。他道:“这件案子且暂时先放着,容后再慢慢商量。许大人要不先退下,陛下也喝点梨汤润润嗓子吧?”

  许岩看了梁瀚松一眼。

  随后他起身,抱着官帽作揖行礼:“臣告退。”

  许岩走后,太监端着梨汤上来。

  陆屏喝了一口,胸口还是郁郁不得畅通,被堵得难受。

  他想,他好像不是皇帝。

  他只是一个苦工,给朝廷干活的仆役。

  许岩不过一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竟然也可以和他当面叫板,拒不改变决策。梁瀚松作为三朝老臣,可以叫许岩离开,也可以让案子搁置。

  朝廷里的每一个大臣都比他年长,都比他有经验,都可以不听他的话。

  —

  远山文几:

  欢叙经年,别离千里。余孑然一人于宫中,细数半年矣,然依旧百事茫然,遇事踌躇,意兴阑珊,大事每一定夺,竟毫无喜悦可言。夜深恐梦长,感恨少年时,风如刀霜如剑,层层穿堂严相逼。只愿早日胡马不过秦,君归有时期。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47章正式重逢,我也好急,尽量在删减这几章的存稿了,剩下的剧情自己觉得挺重要的,有两件事情必须写。

  啊啊,请大家耐心等待,47章之后会加更作为补偿!

  ◇ 第45章 45 朕还不能出宫了?

  东苑皇家园林垦为农田后甚有成效,启安城内百姓无不歌功颂德,坊间田间开始了春日的第一次播种。

  去年压在常平仓和储备仓的谷子几乎放不下,陆屏便同三省商量,将全国米价降到每石五十钱,并在城南大安坊亲自下田,劝课农桑。陆屏又和户部商量,轻徭薄赋,全国算赋减至每人每年六十钱。

  六月,北疆战事转机明显,镇北军沿着黄河往北一路击退突厥大军。陆屏边高兴边担忧,请教梁瀚松想减少男子徭役的年限,改为每三年服役一次。

  四海升平的代价就是,陆屏累得想死。

  入秋后,他抽空去看已经搬到了东苑的傅妤。傅妤抱着懿文行礼,旁边还跟了一个陆蔷。

  陆屏看着陆蔷:“你怎么来了?”

  陆蔷撇撇嘴,不是很情愿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不知道我最近在同嫂子教懿文认字。”

  陆屏往他们身后的书案看去,凌乱的宣纸上端正地写了几个楷书,旁边还有一盘糕点。

  傅妤抿嘴笑道:“华薇嘴馋,喜欢吃我做的果子糕。”

  陆蔷轻哼一声。

  陆屏才知道最近陆蔷来得勤,后宫能一起打发时间的人太少,她又没心没肺的,似乎不怎么想起自己亲兄长曾经杀了陆景。傅妤就算是圣人,一开始难免心存芥蒂,但也终究放下了。

  陆屏抱起懿文:“懿文今日认了什么字?让皇叔看看。”

  于是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边聊前朝的事。

  “严仞在北疆打胜仗了。”陆屏道。

  陆蔷眼睛一亮:“真的!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陆屏眼神却黯淡了许多。

  陆蔷不解:“难道不是陛下召他回来,他就能回来的么?”

  她想得太简单了,陆屏心中苦笑,摇头:“不是想召便能召的,按照规矩,要满三年才能回京述职。”

  陆蔷泄了气:“那得明年春天呢……没关系!还有……”她又振作起来,开始掰起手指头数日子,兴奋道,“还有八个月!”

  还有八个月就三年了。

  陆屏恍惚地想,八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等年底一到,他就询问朝臣的建议,估计很快就能见到严仞了。

  正想着,达生弯腰进来,对陆屏轻声道:“陛下,前朝有要事来报,请您回两仪殿定夺。”

  又是什么要事,总要打搅为数不多的清闲时光。陆屏皱眉:“怎么了?”

  达生面露悲情:“严夫人唐氏病危,恐怕要不行了。”

  “什么?”陆屏立刻起身。

  傅妤和陆蔷也惊得站起来。

  回两仪殿的路上,陆屏一直眉头深锁。

  自从严岑战死之后,唐若初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月一小病,三月一大病。陆屏登基后没有时间出宫去看他,但派了得力的太医三天一次地前去侯府把脉问诊。

  原以为有最好的医术和汤药,唐若初一定能逐渐好起来。怎么却恰恰相反,突然就病倒了?

  两仪殿书案前站着太医。

  陆屏狠狠道:“太医院养你是干什么吃的?治了两个月都没治好!”

  太医道:“陛下恕罪!严夫人常年心中郁结,汤药只能辅以调理,不能舒畅心病,臣也无能为力啊!严夫人的身子已到穷途末路,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了。如今只靠一碗汤药吊着,能不能挨得过今晚都是个问题。”

  陆屏怔住。

  怎么如此突然,这就挨不过今晚了?

  他眼眶和鼻子一酸,当即转身,喃喃道:“我要去看她。”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没想到太医和太监都跪了下来,还有一个太监抓住他的衣角。陆屏停下脚步,十分不解地看着他们。

  有个老太监哀求道:“陛下金尊玉贵,怎么能出宫去看一个失寡的内眷!”

  这说的是什么话?!

  陆屏气愤道:“她是严老侯爷的发妻,是严仞的母亲!老侯爷以身殉国,严仞在漠北拼死作战,满门忠烈,朕为什么不能去看!”

  老太监道:“命妇病丧,从来都是后廷贵人前去探望,没有陛下亲自去的道理,这不合礼法啊!”

  陆屏喘着气:“后廷贵人……眼下没有皇后,朕是天子,朕也可以去!”

  他用力扯开被抓的衣角,绕开跪在地上的一堆人,领着达生往殿门走去。

  而那些人还跪着大惊失色匍匐大喊:“陛下万万不可!陛下请三思啊!”

  忽然,书房门槛迎面跨进来一个人,挡住了陆屏的去路。

  “陛下要去哪里?”那人的声音苍老却威严。

  陆屏愣愣地看他:“梁大相公。”

  不管是什么样的风,都能把梁瀚松吹来。

  陆屏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后,梁瀚松果然云淡风轻道:“不就是勋爵娘子病危嘛,陛下何必如此动气?百官都知道陛下体恤将士家眷,但太医也派了,最好的药也用了,唐大娘子身体不争气也是无法,陛下该做的已经做了。”

  陆屏料想他不知道自己和严家以前关系亲近,所以说出如此凉薄的话。他道:“梁相有所不知,朕以前便常去严府拜见她,如今去也是合情合理。”

  说完他急着越过梁瀚松往外走。

  梁瀚松却立刻弯腰跪了下来:“陛下三思。”

  书房内陷入沉默。

  陆屏不可思议地看梁瀚松:“连梁相也要阻止朕么?”

  梁瀚松道:“陛下可着太妃娘娘及达公公代为前往,实在不宜亲自出宫下辇。将死之人榻前病气多,冲撞了陛下怎么办?”

  “你说什么?”

  陆屏以为自己听错了,闭上眼深深吸气,复睁开,只感觉耳边轰轰作响,眼前忽暗忽明。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殿内只有陆屏和达生站着,其余人全部跪着,像是他真的做错了事情一样。

  忽然有人来报:“陛下,华薇长公主求见。”

  陆蔷又来干什么?陆屏疲惫道:“宣。”

  陆蔷走了进来,她穿的不是刚才在傅妤处的衣服,而是换了一套更正式的衣裙。

  “陛下,让我去吧。”她脸上是少有的镇定,“让我代陛下前去抚恤严夫人,陛下若有什么话想传达,我一定说与严夫人听。”

  陆蔷的眼眶红红的。

  陆屏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陷入沉默。

  许久,他在满殿的寂静中道:“好。”

  陆蔷出宫去了镇北侯府。

  太医跟着去了,梁瀚松也退出两仪殿,书房内只剩下陆屏和达生两个人。陆屏无心做别的事情,在书案前来回走动,焦急等陆蔷的人回来通报。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人上来传膳,陆屏吃不下去,又让人撤了。

  夜幕降临,陆屏回到千秋殿,殿内烛架上点满了蜡烛。

  等了许久,陆蔷的贴身太监终于带回来消息。

  “半个时辰前,严夫人断气了。”

  秋天的夜风穿过帷幕,拂过烛火,陆屏倚在柱子前脱力下坠,跌坐在地上。秋水和至乐慌忙上来扶他,他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

  寝殿内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

  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大殿空无一人,陆屏脑袋一片空白,望着门外浓浓的暮色发呆。

  大殿坐北朝南,门外的天是南天,吹进来的风是南风,往外望去,或许能看到启安皇城以南的所有地方。

  许久,陆屏躬起身子爬了几步。

  他对着东南方向跪下,俯首,额头磕在地上。他喉咙哽得难受,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

  “伯母……”

  滚烫的泪水滴在冰凉的地板上。

  唐若初的丧礼在一个月之后隆重举行。

  严仞不在,严家宗室其他子弟代为出殡,再加上唐家的亲戚,浩浩荡荡一条长龙走在朱雀大街上。

  梁瀚松大约是知道此事让陆屏十分动气,至此两个月很少到两仪殿侍立,早朝上开口的次数也比以往少了些。

  没了梁瀚松的督促,入冬后天气冷,陆屏更加倦怠。

  奏疏拖到最后一天批复,剩下的时间不是看书便是发呆,不是躺平睡觉就是去傅妤那里吃东西。梁瀚松每每想要劝阻,最后还是闭了嘴。

  十月初的一个午后,通政司呈上了刚从探马斥候手上拿下来的北疆军情奏疏。

  陆屏急忙问:“仗打得怎么样了?严仞有没有事?”

  通政使道:“听探马的士兵说,我军大捷,将突厥打退到阴山以北了!”

  陆屏的眼眶湿热起来。

  奏报被呈了上来。

  以往每两三个月,镇北军便会有探马回京禀报军情,奏报虽然是以严仞的口吻写的,却是军师代笔,只简单陈述战事,每一个字都是陌生且冰冷的笔迹。

  但陆屏还是颤抖着手打开。

  一看到那几行字,他随即一愣。

  “这是……”

  这是严仞亲手写的!

  这是他的字迹!

  虽然笔锋有所收敛,且变得更加刚毅,但陆屏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他拼命压抑狂跳不止的心脏,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早已干涸的墨迹。

  ————

  镇北军元帅臣严仞跪奏:

  七月底,臣携镇北军四十万与突厥激战,于后套一地交锋数日,斩突厥首领巴肯,遂摧枯拉朽,终大获全胜。突厥残兵北退狼山以北,料数年之内,胡马再不敢度阴山。

  今西域乌桓国夜遁后套来求相和,俯以称臣,共抗突厥。臣深知远交近攻、离强和弱之理,故自作主张应允乌桓。即十月初一起,臣携镇北军十万及乌桓使将阿乔勒,班师回朝,归京述职,腊月前便可抵达。

  陛下圣安。

  元象元年九月二十日。

  ◇ 第46章 46 朕不会搞权谋啊!

  陆屏捧着奏疏站起来。

  以往,他总是像以前一样给严仞写信,然后放在白虎殿习文堂的书格子中。白虎殿空置许久,他知道不会再有一个人从那里拿走书信,也不会再有人给他回信。

  但他还是不知疲倦地写着。

  如今,他终于收到那个人的亲笔回信了。

  他喜极而泣,却不敢让大臣看到自己的在哭,只低头笑道:

  “严仞要回来了。”

  严仞要回京述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启安城。

  第二日早朝,梁瀚松因病告假,其他朝臣四下皆是奏言。

  御史大夫陈晙神情激动,大声道:“按照法度,将士在外无召不得回朝,距离三年述职时间还有三个月,严将军却擅自提前带兵回京,恐怕来者不善啊!”

  兵部尚书高融也道:“陛下昨日才看了奏疏,还没批准,他初一就动身了,简直目无礼法,胆大妄为!”

  接着奏言四起。

  “以往严岑老将军班师回京都是只带一万,他现在一下子带十万!他想干什么?造反吗!”

  “陛下看他在奏疏里的言辞,又是接受乌桓称臣,又是提前回京,大言不惭,字里行间毫无对陛下的恭敬!对于乌桓的求和,陛下自有定夺,他以为他是谁,竟敢擅自替陛下作主张,简直狂妄!”

  “严仞以前在启安便以泼皮无赖出了名,这人惯会笑里藏刀,心思难猜。如今带十万兵回朝,用意昭然若揭,说不定是想拥兵逼宫!”

  “陛下应该早做决断啊!”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陆屏十分疑惑:“啊?”

  这群人的反应怎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昨夜他兴奋了许久,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

  严仞凯旋而归不是好事么?为何这些大臣一个个都如临大敌,群起攻之?

  陆屏沉默许久,等所有人都发泄完后才从龙座上起身,皱着眉头看下面乌泱泱的官帽。

  靴子踩在地上,未发出一点声音。

  “后套一战大捷,突厥几乎全军覆没。阴山天堑呐,突厥再想打过来得耗个几十年,众位卿家不高兴么?往后北疆安定,战士解甲归田,不再苦于兵役、埋骨沙场。众位卿家不高兴么?”

  陆屏的声音回荡在太极殿上空。

  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众卿好像一点也不高兴,重点亦不在这里,反而抓着严将军提前回京这件事不放?”

  满朝寂静,无一人敢言。

  下朝之后,陆屏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两仪殿。

  御史大夫陈晙和兵部尚书高融也跟着来了。

  陆屏看到他们两个就烦,道:“两位不必再说了,朕知道各位大臣都觉得朕天真,看不穿严仞歹毒的计谋。他在奏疏里写过了,带十万兵回来只是为了让这些士兵回到家乡耕作、与家人团聚而已,有何不可?”

  陈晙立刻道:“臣等不敢妄议陛下,只是有些事不适合在朝上说。”

  陆屏脱力坐到茶榻上:“那便说吧。”

  陈晙道:“陛下想想,十一月初后套一战大胜,二十日严仞就写了奏疏,十二月初就立刻动身回朝,这紧锣密鼓的,看着来势汹汹啊。”

  陆屏拿起茶杯的手一顿。

  陈晙见状又道:“臣猜想,大约是严仞收到了严夫人病逝的消息,如今父亲战死,母亲病死,严家没人了,京中再无可以牵制他的亲眷,于是他才敢兴兵回朝,表面述职,实则逼宫。”

  “哈?”陆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陈晙却以为他被自己的猜想折服了,道:“是啊,陛下莫要被蒙蔽了双眼啊!”

  陆屏冷冷一笑。

  陈晙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高融往前站了一步,咳了两声:“臣听闻严将军未出关时,与陛下关系甚笃。”

  闻言,陆屏不自然躲过他的目光:“高卿家以为朕念及旧情,偏袒严将军?”

  高融摇头,感慨:“当年世家公子,风华正茂,同进同出,快意恩仇,少年人的友谊总是令人怀念的,老臣也经历过这个时候。”

  陆屏听着他的话,不由陷入回忆。

  高融话锋一转:“但如今三年过去了,陛下能保证严将军仍然同以前一样,还是纯真无暇的赤子少年么?陛下,人都是会变的。”

  陆屏皱起眉头。

  “像陛下自己,也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位不谙世事的九皇子了。严将军久经沙场,变化不比陛下少啊。”高融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自古有不少手握重权的武将,一开始如何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但一旦立点军功,便容易津津自傲,自以为功盖千古就能当皇帝了。”

  陆屏陷入沉默。

  这三年来,自己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没有变。他也不知道严仞变没变,或者变化大不大。

  如果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严仞呢?

  如果严仞真的蓄意谋反呢?

  到底是他自己想少了,还是大臣们想多了?

  陈晙和高融喋喋不休说了许多,最后道:“陛下得今早想办法,权衡其中利弊,看如何制衡严仞才行啊。”

  陆屏回神。

  自古君王和武将之间就充满了猜忌和背叛,难道他和严仞也终将要对立两面,兵戈相见么?

  如果斗起来,他必定不是严仞的对手。

  想到这里,陆屏欲哭无泪:“朕、朕不会搞权谋啊……”

  两位大臣一阵沉默。

  接着,陈晙道:“陛下不用担心,臣替陛下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陈晙立即道:“严仞在京中并不是完全无亲无故,臣查得他有位叫宗嬷嬷的乳母,以前他极为恭敬孝顺的。”

  不妙。

  陆屏已经能预料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如今可将这妇人抓来禁为人质,宣称侯府无人赡养,故接将军乳娘进宫颐养天年。倘若严仞还尚存一丝孝心,料他不敢轻举妄动。”

  一字一句像利刃一样刺向陆屏的胸膛。

  陆屏大为惊骇,站起来道:“陈大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陈晙道:“陛下不觉得臣这个办法很好吗?”

  “好吗?!”陆屏一口气上不来,怒火攻心,指着陈晙道,“陈大人怎么想出如此恶毒的方法,人家一个年过半百的乳娘,造什么孽给她关起来,用作威胁的人质!”

  陈晙顿时面红耳赤:“这……陛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陛下不可过于优柔寡断,而让那严仞有机可乘啊!”

  陈晙的声音扰得陆屏耳边轰轰作响,他扶着坐榻的扶手喘气,而后奋力拂袖:“不行,朕不同意!”

  等他气稍微缓和些了,又听到高融缓缓道:“陛下,您不同意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陆屏回身注视他。

  陈晙道:“方才臣已差人将宗嬷嬷带进皇城朱雀门了,眼下没有送回去的道理。”

  什么?

  陈晙的声音引起的耳鸣还未结束,余韵在耳边萦绕,陆屏生怕自己听错了,想让陈晙再说一遍。

  但他知道,即使再说一遍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撑着扶手看向陈晙。

  陈晙满脸大义凛然,仿佛自己是个纠正帝王过失而直言不讳的正直谏臣。旁边的高融埋头一言不发,仿佛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你们……”

  陆屏咬着牙关还想说什么,却喉咙哽得厉害,只下意识抄起茶几上的茶杯摔向地面。

  “啪!”

  伴随着茶杯破碎的震响,满殿的人都跪下来。

  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陆屏闭上眼睛。

  耳边响起达生的呼声:“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宣太医,宣太医呐!”

  .

  陆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神龙殿的大床上。此时已是夜晚,他隐约能听到殿外的寒风呼呼作响。

  “达生?”

  达生从外头进来,欣喜道:“陛下醒了?”

  早上在两仪殿时,陆屏急火攻心一时昏厥过去,太医针灸许久,他才勉强恢复神志,又因为实在太累,一觉睡到了现在。

  “宗嬷嬷还在皇城里么?”陆屏问。

  达生点头:“太妃娘娘给接到自己宫里了,说是好生照料,不会怠慢。”

  陆屏一时失神。

  他不同意,但终究还是无法扭转局面。

  这件事传出去,外人只会以为是皇家的意思,是皇帝的意思。

  将士立了军功,却要把他的乳娘圈禁起来,陆屏无法想象这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

  严仞会怎么想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陆屏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无处宣泄。

  “达生。”

  “陛下。”

  陆屏拉开被子:“跟我回趟苍篴院吧,许久没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在文案末尾加上一句“权谋如同儿戏不能细究”,结果审核不给我通过。那我就在这里打个预防针了,就是说作者和陆屏一样不会搞权谋,接下来涉及的少部分权谋剧情真的和过家家一样,只写搞暧昧谈恋爱不现实只能加点剧情辅助这样子。

  ◇ 第47章 47 朕的将军回来了

  立冬已过数日,冬至未到,在去苍篴院的路上,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陆屏裹着斗篷在后面走,达生提灯笼在前面带路。

  陆屏搬到太极宫之后,苍篴院经常有人定期打扫,一切都非常整洁干净,只是少了以往的生活气息。

  达生在卧房内点起蜡烛。昏暗中,陆屏环顾四周,床帐被高高挂起,枕被叠得很方正,衣架上空空如也,几案上的茶具也都不见了。

  好像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陆屏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达生唤他:“陛下,要不要坐坐?”

  “好。”

  陆屏脱掉斗篷,在床沿坐下来。

  案上的烛火还在摇曳,陆屏又盯着这点小小的火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达生又唤他:“陛下,要在这里睡下么?”

  陆屏回神,缓缓摇头:“不了。回去吧。”

  于是达生起身去推开房门,忽然惊呼一声。

  陆屏问:“怎么了?”

  “灯笼吹倒了,火都蔓出来把笼子烧坏了!回去可怎么办才好……”达生弯腰拿起地上烧得只剩下残破的灯架的灯笼,拼命扑灭上头的火。

  从千秋殿拿来的灯笼坏了,路上却不能没有照明的东西,陆屏心思飘忽,随意拿起案上的烛架递给达生:“把这个带上,凑合着用。”

  “是。”

  从苍篴院出来,天上的雪越下越大。

  呼啸的寒风一遍遍吹在宫道上,达生一手端烛架,另一手护在前方,却架不住冷风实在太猛,将微小的一点火焰吹得胡乱摇晃,几乎快要熄灭。

  陆屏蹙起眉头盯紧蜡烛上的火苗。

  好在那火焰快要被吹灭时,达生恰到好处地停下脚步,火焰又重新立起来。

  陆屏从斗篷中伸出手:“我来吧。”

  达生弯腰将烛架递给他。

  陆屏用左手小心翼翼隔档迎面而来的北风,可惜蜡烛上的火苗似乎更小了。忽然一阵更大的寒风刮来,夹杂着柳絮一样的飘雪,一片不大不小的雪花随风堪堪落在烛芯上。

  蜡烛随即熄灭。

  周围陷入黑暗,陆屏胸口一痛,整个身子不由向前倾倒,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烛架和蜡烛散落在混杂着泥土的小道上,哐当哐当地响,陆屏爬着去搜寻摸索,不顾后面达生的慌乱。

  “陛下,没事吧?”

  陆屏摆手,仍旧去摸索烛架。达生上来扶他,他奋力推开,终于摸到歪倒在枯树枝上的烛架,却始终找不到熄灭的蜡烛。

  他将烛架拥进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陆屏跌坐在萧索的东苑小道之间,不管不顾,兀自抱着烛架颤抖,哭完之后又笑,笑了又哭。

  “陛下您别吓奴才啊……”身后是达生的哀求。

  “达生。”

  陆屏擦干净眼泪,低头看怀里冰冷的烛架,道:“我们为什么要拿着它上路?就不能让它好好待在房间里么?”

  牙齿冷得打颤,眼眶却是湿热的,近在咫尺的视线变得模糊。

  陆屏道:“这种烛架原本是专门放在卧房里照明的,没有灯罩也没有纱纸,那么脆弱、娇生惯养、不堪一击……它最适合的地方就是卧房!”

  “就算没有照明的东西了,也不能拿它顶上来啊!外头的风跟刀子一样,怎么可以拿出来让它迎风走路?”

  陆屏大哭。

  身后的达生没了声音。

  陆屏跪在道面,弯腰抱紧烛架,试图不让纷纷扬扬的雪花和冷风继续侵蚀,甚至额头磕在了地砖上。

  泪水流入地砖缝隙中,他猛吸一口气:“它本来就不是这块料!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它来做这件事!”

  但浓浓夜色中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听到达生渐渐清晰的哽咽。

  一切悲怆的控诉很快消散在风雪里,无人知晓。

  .

  腊月将至,大晟即将迎来元象年的第一个春节,启安城内开始准备张灯结彩,甚至提前用红绸铺就朱雀大街,延绵数里,直到明德门。

  然而百姓不知道的是,欢腾热闹的背后是朝臣们的提心吊胆和暗流涌动。

  镇北侯大元帅严仞的军队即将在午后到达启安。

  晌午,陆屏坐上御辇,在仪仗队伍的护送下出承天门和朱雀门,由朱雀大街一路往南,在启安城城门外停下来。

  外人看来,是为表大将军卓越战绩,皇帝和文武百官亲自出城迎接。但陆屏心里清楚,大臣们建议他这么做,实际上是试图将严仞的十万镇北军拦在城门外。

  前方探马来报,镇北军还有二里路。

  鼓声响起,礼乐随之,震动着城外料峭的寒风。陆屏的心脏跟着鼓声一遍遍乱捣。

  他向周围看去,御辇后方是达生、其他太监和御前侍卫,右边是梁瀚松,左边是吴纮元,后边是其他一众朝臣。梁瀚松的表情紧绷着,其他大臣也是一副如临大敌、两股战战的模样。

  更外围还有训练有素整齐排列的禁军、府兵和营军。这么大阵仗,真的是生怕严仞在城外直接造反。

  陆屏心中凉凉地自嘲,而后一抬头,看到了天边飘扬的旌旗。

  他不禁伸长脖子。

  大风刮起,一匹白马从远处奔腾而来,马上的人在身后成片的乌泱泱的大军之前显得格外高大,身上重重的铠甲比天上的日光还要耀眼。

  近了。

  更近了。

  陆屏似乎认出来那是长大之后的人间风,是严仞的马。

  他急忙爬下轿辇,在达生的搀扶下走出几步。与此同时,马上高大的身影勒过缰绳,人间风一阵嘶鸣而后停下来,马蹄扬起一阵烟尘。

  陆屏被搅得看不太清楚,直到那人翻身下马走近两步,干脆利落地抬手解下自己的头甲,才露出一张清晰的面孔。

  陆屏的身体被钉在原地。

  那是严仞,却也不是熟悉的严仞。

  也许是时隔三年,严仞的脸在陆屏心中会渐渐模糊而后变样,也许是严仞真的变了许多。他的眉眼比三年前更深邃了些,脸庞上的棱角犹如经受过风沙洗礼摧磨一般,变得更加分明,下巴分布着细细的胡渣,仿佛是日夜兼程忘记了剃。

  他镇定地直视陆屏,嘴唇紧抿,全无一丝笑容。

  鼓声和吹乐声交织在两拨人的中间。

  陆屏内心慌了。

  他为何不笑?

  他为何那么严肃?

  鼓乐声停止。

  陆屏看到严仞往前走了几步,单膝跪下,盔甲触碰到地面:“臣严仞,拜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遭雅雀无声。

  陆屏脑袋一片空白。

  他终于久别重逢地听到了严仞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听,却如此陌生,说出来的话也如此陌生。

  何其怪异。

  “臣严仞,拜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仞重复。

  陆屏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大臣们开始察觉不对劲,纷纷往这边探头,达生小声提醒:“这里风大,陛下眼睛被吹疼了?”

  严仞抬起头。

  陆屏急忙眨眨眼睛,努力转动视线让寒风吹干眼眶里的湿热,艰涩开口:“严将军……请起。”

  顿了顿,严仞终于站起身。

  好像又高了一点,陆屏想。

  他听到身后的文武百官齐声大喊:“恭贺严大帅凯旋而归!”

  他抬头,见严仞的表情也是不悲不喜,不咸不淡。

  严仞后方还有一匹马,马旁的人此时走上来掀起衣摆行礼:“乌桓使臣阿乔勒参见陛下。”

  那是一个身穿西域服装的女子,高鼻深目,眉眼俊朗英气,气度不凡,身上带着一股草原的风的味道,她是乌桓使臣阿乔勒。

  陆屏扯出一个笑容,应声让阿乔勒起身。

  梁瀚松拄着拐杖走出来,笑着问候:“严大帅。”

  严仞的目光闪过几丝迟疑,沉声开口:“梁大人。”

  梁瀚松笑道:“严大帅一路风尘劳顿,实在辛苦了。等会儿大帅随陛下入宫述职,这十万镇北军便随高大人一同前往镇北营安顿吧。”

  高融应声走上来,却皱起眉头很是为难:“镇北营恐怕容不下这么多士兵,依下官看,还是留九万在城外安营吧,剩余一万入城,这样妥当一些。”

  闻言,梁瀚松缓缓点头,而后转身问陆屏:“陛下以为呢?”

  一唱一和的,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

  陆屏抬眼看梁瀚松,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必。”

  一声果断的拒绝乍然响起。

  梁瀚松和高融吃惊地看向严仞,大臣们也都一脸不可置信,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严仞身上。

  四周寂静。

  严仞冷冷直视与他对峙而立的这群人,道:

  “十万镇北军,全部随臣一起入城。”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加更来啦,从明天开始到本周日每天都会更新。感谢大家等到这里!

  ◇ 第48章 48 朕能应允将军什么

  陆屏像陷入了无尽的深渊中。

  他浮浮沉沉,时而清醒地应对周围的人事,时而放空着任由眼前的人影和耳边的声音渐渐变模糊。

  太极殿上,严仞当面对他述职,自陈这三年来北疆的每一件战事。

  “正志八年秋十月,臣父带领臣及其他部将共二十万大军与突厥战于漠南,被困七天……”

  大殿空旷森冷,仿佛天光隔绝,周围没有一个大臣,陆屏僵坐在高堂龙座上,远远望下去,幽深的地砖上只站着严仞孤身一人,孑然独立。

  “元象元年春,臣派亲兵百人突袭敌军粮仓,截获突厥粮草,士气大涨……”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一本正经,毫无感情。

  长长的一段自陈结束后,他才微微仰头直视陆屏。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陆屏看得到他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的的眼神。

  严仞的脸还是很好看,眉眼之间俊朗轩昂,和往常一样,出门便能令启安城的姑娘们一见倾心,但是少了轻佻,多了风霜,变得深邃沉稳。

  陆屏咽下喉底的酸涩,开口试探:“严卿……这几年在北疆,是不是很辛苦?”

  他担心自己的声音太小,想再重复一遍,却见严仞微微欠身,朗声道:“为大晟效力,驱诛胡虏,是严氏和臣毕生的使命。”

  陆屏蹙眉。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严像变了个人似的。

  客套,礼貌,疏离,犹如铜墙铁壁。

  记事的官员忍不住放下笔,上前道:“陛下可还有什么要问严将军的?”

  陆屏想问严仞胖了还是瘦了。

  但他最终没问,摇头道:“严卿打了胜仗,又行军数日,无需在御前劳神了,出宫回家休息整顿吧。”

  严仞略有迟疑,却还是单膝跪地拜谢:“臣谢陛下体恤。”

  而后他起身后退几步,转身望太极殿外走。

  “等等!”

  严仞回身拱手,礼仪周到,垂首等陆屏发话。

  陆屏鼻子一酸,被刺激得眼眶湿润起来,艰难道:“……严老将军和严夫人合葬在翠华山,你有空便去祭拜他们吧。”

  严仞身形一顿。

  “谢陛下。”他弯腰俯首,声音极力克制,却还是有了一丝变化。

  陆屏望着他一步步走远的背影,从蔽日的大殿走到天光大亮的殿门外,融入日光之中,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陆屏站起来道:“我也该回去了。”

  严仞的十万镇北军安札在启安城东郊镇北营中,据严仞禀求,北疆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了,这些士兵应该陆续放还故里,解甲归田,或者充入禁军和府兵中。

  陆屏允了这个请求。

  翌日,乌桓使臣阿乔勒入宫觐见陆屏,述说此次求和的目的。

  乌桓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在大晟以西北的草原腹地深处,中间隔了龟兹、于阗、小宛等国,本来不与大晟接壤,从前也鲜少有来往,大晟朝廷对乌桓也并不熟悉。

  阿乔勒不仅是乌桓的使臣,还是乌桓可汗的女儿、太子的妹妹,更是乌桓最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听说为人果敢刚毅,聪明又有抱负,在乌桓民众中备受崇敬。

  “突厥北归阴山以北,南边不渡,东边是高句丽强国,他们必会往西侵犯我乌桓领土,掠夺我乌桓的草原和牛羊。望陛下助我乌桓,乌桓上下子民必将感恩戴德,奉陛下为天可汗。”

  阿乔勒的汉话说得十分标准。

  归顺称臣,便意味着要朝贡,阿乔勒承诺会每年进贡给大晟丰足的西域名珍异宝,希望大晟能调兵镇守乌桓东境。

  “臣还有一事求陛下应允。臣想替兄长求娶一位大晟公主,结交秦晋之好,将来为我乌桓国母,全国臣民敬仰爱戴,百世流芳。”

  求娶公主,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朝后,礼部誊抄好各公主和宗室的名册,送到陆屏案前。

  陆屏翻来覆去,头疼欲裂:“西域苦寒,有哪位公主会愿意和亲嫁到那边受苦?”

  礼部尚书百里休却不这么认为:“乌桓求亲态度谦卑,公主嫁过去肯定是尊贵无比,将来生下的儿子也是乌桓的储君、未来的可汗。怎么能是受苦呢?”

  陆屏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嫁过去一定是享福?”

  百里休道:“陛下,文帝昭天九年大理国来朝求娶,文皇帝从宗室女中精心挑选出陆芫郡主,封熹和公主,凨諵风光送嫁,这是何等荣耀!”

  话里的意思是,从名册上挑一个郡主或者县主,抬为公主而后和亲,那位宗室女肯定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

  陆屏合上名册,不忍心再看。

  翌日,陆屏两仪殿的书案前又多了两个人,吴纮元和陈晙。

  陈晙道:“陛下,听闻严仞这几日在东郊镇北营整顿军队,欲将剩余士兵填入禁军和府兵。若是这些新禁军在宫城内随意走动,岂不是个祸害?严仞想要谋逆易如反掌!”

  吴纮元道:“这厮种种迹象,不难让人猜测这是谋反的前兆!”

  陆屏目光扫过那二人,厌烦道:“朕已经准奏镇北军填入禁军了。”

  闻言,吴纮元和陈晙皆大惊失色:“陛下三思啊!”

  他们还想说什么,门口躬身走进来外头传唤的太监。

  “陛下,镇北侯严仞将军求见。”

  严仞要来?陆屏欣喜地放下奏疏。

  吴纮元和陈晙脸上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仿佛严仞是个恶魔一般。陈晙道:“严仞不知道会耍什么心眼,又不知会对陛下做什么。陛下一定要谨慎小心,处处提防才行啊。”

  陆屏欣喜的心情瞬间消散殆尽。

  他恹恹道:“朕知道了。”

  等了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严仞跨槛而进。

  这是严仞回来后陆屏第二次见他,他不再穿着银灰色的盔甲,而是换上了平常的衣服,发髻高高梳起,一袭绀青色圆领袍衬得人更加修长挺拔,即便不穿盔甲,仍然气场强大。

  “臣严仞参见陛下。”严仞行过礼后便起身,仍旧面无表情,嘴上直接开门见山,“臣求见陛下是为一事而来。请问陛下能否找到三年以来通政司呈报的北疆递上来的奏疏?”

  陆屏愣住,问:“北疆递上来的奏疏有什么问题么?”

  严仞道:“臣要先看奏疏。”

  陆屏点头,立刻叫达生下去通传通政司办事。

  等待期间,宫女奉上来一盘茶点,陆屏看严仞站在那里干等,便主动问:“严卿要吃茶点么?”

  严仞目光落在书案的茶点上,沉沉道:“谢陛下,臣不饿。”

  陆屏:“……”

  好吧。

  过了许久,通政司带着一批奏疏来到两仪殿,陆屏让严仞一封一封地看。

  最终,严仞放下最后一本奏疏道:“这其中少了四封臣父写的奏疏。”

  陆屏大惊:“怎么会少了?奏疏上写的是什么?”

  严仞看了他一眼,回答:“那四封奏疏,全都是请求先帝调派粮草增援北疆。”

  调派粮草?

  陆屏立即站起来,在案前走来走去。他笃定道:“今年年初我收到你的奏疏,就马上让户部着手调运粮草了。通政司,去年和前年的怎么会遗漏?”

  通政司应声跪下大喊:“陛下明鉴,通政司每次都是认真接下探马的呈报,原封不动送到御前的呀!或许是先帝按下没有写批复呢?”

  一旁的吴纮元道:“严将军稍安勿躁,也有可能是探马的失职疏忽。”

  严仞目光落在吴纮元身上,似乎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两个大臣。他喉结滑动,冷冷道:“臣这两日追查过,不是探马的问题。”

  不是探马的问题,不是通政司的问题,先帝更不可能按下不批了,那会是谁的问题?陆屏脑袋像一团浆糊,只问:“严仞,北疆是不是一直都缺粮草?”

  严仞却没有回答陆屏的问题,转而道:“年初运到北疆的粮草,有一半是腐烂损坏的。”

  四下安静,没人敢出声。

  陆屏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扔下奏疏:“严查,必须严查!来人,去把大理寺卿叫过来。”

  “陛下请慢。”严仞道。

  陆屏看着他。

  他道:“臣请陛下恩准,让臣亲自全权查理此事。”

  当然可以。

  陆屏正想点头,吴纮元忽然道:“严将军,这不合规矩。”

  陆屏皱眉。

  严仞道:“粮草是行军打仗的保证,朝廷迟迟不调粮,一旦调粮又都是陈粮,陛下却不知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放心交给别人查。”

  陈晙道:“别人?同是天家忠臣,同为朝廷效力,大理寺怎么能是别人呢?严将军把大理寺视为别人,那视自己为什么呢?”

  严仞冷笑,没有回答。

  陆屏不想再听到陈晙说话,摆手:“朕准严卿主理此事,大理寺从旁协助。”

  陈晙又道:“陛下,还是让三司主理、严将军协助吧。严将军在旁边看着,三司总不会怠慢了吧?”

  陆屏:“……”

  吴纮元也道:“老臣觉得可行。”

  陆屏看着吴纮元,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两仪殿内的每个人都如此陌生,包括严仞,也包括陆屏自己。

  陆屏缓缓点头。

  许久,他才听到严仞的声音:“谢陛下。”

  陆屏脱力地坐回案前。

  “臣还有一事。”严仞又道。

  陆屏回过神:“什么?”

  这次,严仞终于抬眼直视陆屏。

  陆屏微微怔住。

  严仞的目光谈不上有多少神采,却尤其认真:“臣在家中赡养着一位叫宗嬷嬷的乳娘。”

  陆屏的心又沉入深渊。

  “前日回到家中,下人告知臣,陛下将宗嬷嬷接入宫中游玩闲住几日。”严仞拱手弯腰,“臣替乳娘谢陛下大恩。”

  吴纮元和陈晙面对着陆屏,脸色开始变化。

  只听严仞继续道:“陛下垂怜,但宗嬷嬷是臣的部将宗昀的生母,宗昀戍边归来,十分想念老母亲,故求臣请陛下恩典,接宗嬷嬷出宫,母子团聚。”

  陈晙开始对陆屏挤眉弄眼,请求他不要答应。

  吴纮元道:“这没什么,原本是陛下体恤,宗嬷嬷在宫中住着也舒心,不比侯府差。既然儿子回来,那么便请宗将领入宫同宗嬷嬷团聚吧。”

  严仞立刻道:“臣请陛下恩典,不是请吴大人恩典。”

  “你……”吴纮元梗住,涨红了脸。

  陆屏脑海中响起这些日子以来大臣们的言辞——

  京中再无可以牵制严仞的亲眷,他才敢兴兵回朝……

  陛下能保证严将军仍然同以前一样,还是纯真无暇的赤子少年么……

  陛下,人都是会变的……

  一旦放宗嬷嬷出宫,严仞便再也没有可顾忌的了,启安城的皇宫内,再没有他牵挂的人。

  他想做什么,都能放开手脚做了。

  想着,陆屏喃喃道:“好……”

  “陛下!”吴纮元和陈晙同时大呼。

  陆屏喉咙干涩,接了下去:“宗嬷嬷眼下正在太妃娘娘宫里,朕允宗昀进宫一日,看望宗嬷嬷。”

  两个大臣的脸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严仞却低下头,再也看不见神情。

  陆屏很想立刻逃离两仪殿,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他能应允严仞什么?

  无论是全权主理粮草案,还是放宗嬷嬷出宫,好像哪一条都没法应允。

  那么,严仞想造反也于情于理。

  是的。

  陆屏不得不相信,严仞好像要造反了。

  【作者有话说】

  两个孩子都受了很多苦,需要花时间重新靠近。

  咱们都是上帝视角,都认定严仞不会造反,所以不能完全体会陆屏的处境,就是那种“他不会造反的——万一他真要造反呢——我得做点防御措施——完了,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他肯定要造反了”的矛盾心理。

  不过,我在想或许番外可以搞个if线——“假如严仞造反了”,带兵长驱直入,把陆屏锁在宫里绑在床上,然后酱酱酿酿,嘿嘿嘿……(我就随便说说)

  ◇ 第49章 49 朕要成人之美

  从那日起,陆屏便时不时听到有关严仞的传闻。

  比如,他最终将五千镇北军编入禁军,虽然分散到龙武军羽林军等四军当中,但每只军队还是至少有一千人。这些人明面上已经不再听命严仞,实际上不得而知。

  这似乎是谋反的前兆。

  传闻中,严仞只是碍于乌桓使臣还在京中,又因为乳娘还在宫里,才暂时按兵不动,只要找到机会,必定会翻天覆地地来一场比去年吴王兵变还恐怖的屠杀。

  陆屏在宫中胆战心惊,连续几晚睡得都不好,经常做噩梦,每每起床后仍旧感到浑身疲乏,没有力气。

  膳司局送来清淡的早膳,陆屏有气无力吃着,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

  他皱眉:“怎么了?”

  说着,秋水便匆匆跑进来道:“长公主要求立马见陛下,奴婢说陛下刚醒在用膳,不便打扰,她……她还是强行闯进来。”

  还能是哪个长公主,敢在皇寝外面大吵大闹的,也只有陆蔷了。

  “长公主,长公主使不得啊!”

  陆屏放下碗,见陆蔷在一堆人的遮拦下闯进了寝殿内。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一见陆屏果然在用膳,陆蔷的气焰又消散了一半。

  陆屏无精打采地道:“是谁惹皇姐生气了?”

  闻言,陆蔷眼泪涌满两个眼眶,嘴巴瘪成一条扭曲的苦瓜,控诉道:“听说你要把我嫁去乌桓!”

  “……”陆屏无奈地放下调羹,“你听谁说的?”

  陆蔷大声道:“还用听吗?宫中上下人人都这么说!陛下你还是对以前我欺负过你而心存芥蒂,正好这次乌桓求娶公主,你便抓住机会,偏不从宗室女中挑,定要让我去和亲!”

  陆屏丢了个白眼给他。

  她却开始发疯一样走来走去:“我不去!乌桓是个什么地方,穷山恶水,除了草还是草,冬天又那么冷,我死也不去!”

  本来就没睡好,她又实在吵得人头疼,陆屏恶向胆边生,道:“对,我实在烦透了你,不想再见到你,决定让你远远地嫁去乌桓。早就跟你说过感业寺缺姑子,你又不去,现在好了吧?我已经同大臣商议好了,你不肯也得肯。”

  两行清泪从陆蔷眼里流下来:“你、你果然……”

  接着她大哭起来,急道:“我自己想办法,绝对不会让你送我去和亲的!”

  “你有什么办法?”陆屏道。

  陆蔷擦掉眼泪,恶狠狠瞪了陆屏一眼,转身道:“我去找人帮忙!”

  说着她便向外走去,来如一阵风,去也如一阵风,完全毫无顾忌。

  陆屏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陆蔷会去找谁帮忙,总之随她去吧。

  秋水和至乐上前撤掉早膳,达生问:“陛下当真打算让长公主去和亲?”

  陆屏摇头:“乌桓不如中原,陆蔷这个性子去那里肯定不能长久,我从未想过让她去。”

  达生懂了,又问:“那陛下打算如何遴选合适的郡主呢?”

  陆屏想了想,道:“上元节快到了。”

  达生道:“是。正月十四是陛下的诞辰,礼部已经准备好歌舞宴了。”

  “这两年的生辰过得没意思。”陆屏道,“上元夜我想办个夜宴,宴请阿乔勒和在京的所有宗室女。希望能找到一个愿意去乌桓的姑娘。”

  达生点头。

  “还有……”陆屏微微蹙起眉,“我想把宗嬷嬷放了。”

  过了几日,陆屏终于找到梁瀚松不在两仪殿的机会。

  他趁机立刻叫人传唤严仞,把严仞从镇北营找到皇宫里来。

  此时旁边再无其他大臣,但严仞进门的时候,神情依然紧绷着,不见一丝笑容。

  陆屏心如捣鼓,面上和蔼可亲地道:“我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接回宗嬷嬷的。”

  严仞眼睛亮了一点,脸色终于有所变化。

  但他很快又恢复戒备,迟疑道:“陛下说的可当真?”

  陆屏忙道:“真的不能再真了,眼下宗嬷嬷已在承天门前的马车上候着,你等会儿出宫,经过承天门的时候将她带上,我已经吩咐好了。”

  严仞看了陆屏一眼,半跪下来:“臣谢陛下恩典。”

  陆屏看着他起身,心中舒了口气,试探道:“既然朕把宗嬷嬷放了,那你能不能……”

  “什么?”严仞问。

  能不能不要造反了?

  想了想,陆屏还是没说出口,讪讪地笑道:“没什么。”

  “陛下可还有其他事?”严仞问。

  陆屏欲言又止。

  眼下殿内没有其他人,严仞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么?看来他还是急着出宫,急着接回宗嬷嬷。

  陆屏问:“可有去祭拜过老侯爷和夫人?”

  严仞顿了顿,回答:“有,墓座修葺得很好看,多谢陛下。”

  陆屏点头。

  他想了想,又道:“你刚回启安,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除了造反,其他的都好说。

  严仞回答:“一切都很好,没有什么需要的,多谢陛下。”

  好吧。

  陆屏又找了个话题,道:“那个,后日上元节,我准备在甘露殿宴请阿乔勒。你是两国交好的首要功臣,便一起去吧。”

  严仞不说话,令人看不透情绪。

  陆屏生怕他有其他事要忙,又添了一句:“……有时间么?”

  严仞抬眼,拱手弯腰:“有,臣遵旨。”

  又是一句君臣之间客套的话,陆屏涩然。

  他摇头:“那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严仞后退几步,转身离开大殿。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之间只能这样讲话?是早已变样的关系么?

  从前他是皇子,严仞是勋爵世子,彼此并无太多枷锁,如今却是一个君,一个臣,严仞说什么他都要揣摩三分。

  但又好像不是因为君臣关系。

  陆屏想得出神,忽然见传唤的太监进门而来。

  他知道又有人要求见了。

  太监道:“陛下,朔方营统领傅轶求见。”

  傅轶一进门,陆屏问他:“你进来的时候可是和严仞碰面了?”

  傅轶道:“是。”

  陆屏问:“可有聊几句?”

  傅轶迟疑片刻,摇头:“没有,就互相打了招呼而已。”说着他才拱手行礼道,“我这次求见陛下,正是为了严仞的事情。”

  陆屏微愣:“他怎么了?”

  傅轶有些不自然地道:“他带回来的十万镇北军,五万放归启安和州县家乡,两万分别填入禁军、监门卫、城中府兵和我的朔方营里,朔方营一共充了六千人,数目实在不小。况且……”

  他见陆屏依旧认真地看他,才继续道:“况且他还时不时召这六千人回去检阅练兵,仿佛他们还是镇北兵,朔方营只是暂时住的地方。”

  两仪殿内静默下来。

  陆屏低头沉思:“你也觉得这样做不妥。”

  傅轶道:“当然不妥,我都觉得过了,您觉得禁军和折冲府能没有意见么?”

  陆屏撑着手臂起身,在案前踱步,皱眉道:“傅轶,你是不是也觉得他要起兵谋反了?”

  傅轶犹豫片刻,才道:“陛下别忘了,眼下镇北营还有三万兵力,一个能抵十个娇生惯养的禁军士兵,北疆还有剩余的三十万,严仞现在手握军权,如果想起兵,一切都不是难事。”

  他的话像棒槌,在陆屏心里敲出一道沉闷的钟响。

  除了那些大臣以外,就连严仞最好的朋友也猜测他要造反。

  陆屏看着傅轶,想起三年前严仞出行前夕,也曾跟傅轶和何新柏叙别。他好奇地问:“严仞回来之后有没有同你们聚过?”

  “……有。”傅轶点头,但眼神又很快变得失落,“他像变了个人一样。”

  陆屏微愣。

  原来不止自己这么认为,傅轶也这么认为。

  傅轶道:“我们三个在玉人楼重聚,子铿变得不苟言笑,话少了许多,问他在北疆都有哪些可以吹牛的功绩,他也草草带过。何新柏很开心,一点也察觉不出异样,喝了酒便过去抱子铿。”

  “然后呢?”

  “子铿突然把他推开,力气很大。我吓了一跳,何新柏直接摔到毯子上,酒醒了,整个人躺在地上发愣。”傅轶道。

  陆屏心头仿佛被什么梗住。

  “子铿像一只刺猬。”傅轶叹了口气。

  刺猬浑身长着刺,别人碰不得,一碰便会张开尖利的武器把人吓退。

  “之后我们便再也没聚过了,只是偶尔去他府上叙话。”傅轶顿了顿,又道,“有时能碰见陆蔷公主,她似乎天天去。”

  “陆蔷……”陆屏喃喃。

  这几日他确实听宫人说陆蔷每日都坐车出宫,原来是去找严仞了。也对,严仞回京,她肯定很高兴。

  傅轶继续道:“我听说,陆蔷想要严仞娶自己。”

  陆屏僵住。

  “……什么?”

  傅轶知道陆屏听得清楚,没再重复。

  人退下后,陆屏坐回座上发呆。

  他才想起陆蔷之前说的,去找别人帮忙防止自己不被派去乌桓和亲。原来她是想找严仞帮忙,想让严仞娶自己。

  也对,毕竟陆蔷喜欢严仞,是启安城近乎人尽皆知的事。

  陆屏呆坐了许久,被太监通知御史大夫陈晙来了。

  “……”

  怎么回事,是谁这么耳报神,严仞刚接宗嬷嬷出宫,陈晙后脚就从自己家里跑进皇宫了。

  “陈大人可有急事?”

  陈晙是个聪明人,大概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也没问陆屏为什么让严仞接走宗嬷嬷,只是恭谦道:“陛下,臣想到一个可以牵制严仞的办法。”

  陆屏心不在焉:“陈大人请讲。”

  陈晙道:“城内最近有关严仞和华薇长公主的传闻很多,说是公主日日去往严仞府上,二人情投意合,相互爱慕。不如……不如顺势而为,使用怀柔,为二人赐婚,用公主来牵制严仞。”

  陆屏一时失神。

  “到时二人一旦成婚,严仞便是驸马,起兵谋逆则多少有些顾虑,权衡之下必定会有所犹豫。陛下便可趁这个机会为他赋个闲职,撤掉兵权,解除后顾之忧。”陈晙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陆屏。

  陆屏却不点头,反而问:“外头传言两个人情投意合?”

  “是啊!公主秉性率真,有话直说,曾邀严仞去坊间赏花灯,先帝在时便有意为二人赐婚,不如陛下以成人之美之意……”

  陈晙还在叨叨地说着,陆屏却没有心思听了。

  最后,他言不由衷道:“陈大人的建议不错,朕会考虑的。”

  陈晙走后,陆屏在书案边走来走去,越走越焦虑。

  情投意合。

  相互爱慕。

  成人之美。

  陆屏拿起书案上的笔。

  如果他们相互喜欢,如果严仞要娶陆蔷,那……那他三年前临别亲自己嘴巴,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陆屏气得丢下笔,甩手走下案台,大喊:“达生,吃午饭了!”

  毛笔咕噜噜转了几番,掉落在柔软的毯子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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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50章 50 朕的将军有心上人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陆屏在甘露殿夜宴在京的公主、郡主、县主,以及阿乔勒和严仞。

  严仞来得较晚,还破例带上了宗昀和几个近卫,守在甘露殿外。陆屏才明白过来他当初答应参加宴会的时候为何会犹豫,原来是怕朝廷借夜宴的机会围困他。

  陆蔷见到严仞后喜上眉梢,她的酒案正好挨着严仞,便时不时朝严仞凑过去说悄悄话。严仞虽神色未有变化,态度却稍和缓些,一直倾身听陆蔷说话。

  一曲歌舞之后,陆蔷起身拿着酒爵面对阿乔勒,道:“阿乔勒公主,本殿听闻乌桓国民风特别,丈夫死了之后,妻子还要委身儿子,甚至还要为自己的儿子生儿育女,本殿听了之后简直大为吃惊,请问这是真的么?”

  她的言语倨傲又没有礼貌,陆屏不禁无奈地微微摇头。

  好在阿乔勒还是风度翩翩地回应:“公主殿下,这是突厥人的习惯,并非乌桓的习惯。不过比起公主,我更喜欢旁人称呼我为将军。”

  陆蔷轻轻哼了一声。

  陆屏只能出声打圆场:“阿乔勒将军,听闻乌桓国也有自己的新年,与大晟的大为不同,不知可否为在座的公主们道解一二?”

  “当然。”阿乔勒微笑应道。

  “每到乌桓的新年,我们会在水草丰美的国都赤谷城里祭拜雨神,祈求新年风调雨顺。我们还会举办食宴,准备牛羊肉等,燃上篝火,可汗、可敦与民同乐,与大家一道围着篝火跳舞……”

  阿乔勒娓娓道来介绍自己国家的民俗,陆屏的目光从座下每一个宗室女的脸上掠过,发现她们都在认真看着阿乔勒,只有陆蔷一脸不屑,低头喝自己的酒。

  最后,阿乔勒道:“陛下,请允许我为您和公主们献一支乌桓的舞蹈。”

  “当然可以!”陆屏欣然应允。

  宫里的舞伎退了下去,阿乔勒起身来到大殿中央,道:“但这支舞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不知哪位公主愿意赏脸相陪?不会跳没关系,阿乔勒可以教殿下跳。”

  陆屏点头,问:“谁愿意上来一试,与阿乔勒将军共舞?”

  话音刚落,宴座上的每个人都神色各异,大约心中都明白了这是陆屏在为乌桓挑选和亲人选,言下之意便是问“有谁愿意去和亲”了。几个宗室女有的怯懦,有的担忧,有的脸上还微有怒意。

  “我是公主,又不是舞女,怎么可以去跳舞……”

  “是啊,这多有失体统……”

  细微的交谈声后,大殿陷入沉寂。

  似乎没有人愿意上来。

  陆屏深觉十分尴尬,不知道找什么话硬接,却见阿乔勒依旧一脸云淡风轻地站在大殿中央,丝毫并不无措。

  等了许久,陆屏已经准备放弃,忽然宴席中一抹清蓝色的身影缓缓站起来。

  满殿的目光汇聚过去。

  那是整个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不仔细看便会被人遗忘,如今却乍然暴露在所有人的关注下。那人穿着一袭勿忘草色的衣裙,身姿端正,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行礼。

  “陛下,臣女不擅舞蹈,但略懂西域胡琴琵琶之术,可为阿乔勒将军协奏。”

  陆屏终于看到来人的容貌,这是一张久违的脸。

  郡主陆清。

  陆屏对陆清的印象并不浅,有两次尤为深刻。

  年少时他们同在白虎殿念书,两个人的位置都不起眼。但陆屏还偶尔被拿出来取笑一番,陆清则更像隐匿了一样,根本找不到这号人。

  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常看着习文堂的屏风发呆,有时又透过窗户看窗外,无神的目光像跟着思绪游离到很远的地方。

  陆屏第二次注意到陆清,是在四年前礼部举办的武验上看到陆清手持双枪,与霍家的女将分庭抗礼,丝毫不逊色。

  屏风后的乐师将琵琶献上来,陆清行过礼后,坐到矮凳上。

  她的五官清丽中带冷,额头正中点缀一朵淡雅的梨花,令人越看越移不开目光,只是过于寡淡的神情让人不免时常忽略她,如今满殿的焦点都在她身上,她仍是一派淡然,毫无慌张神色。

  琵琶丝弦声起,曲如珠玉飞进,晶莹剔透。阿乔勒张开手臂翩翩起舞,步伐豪迈,举止优雅从容。

  “恭贺陛下,促成一桩美事。”

  陆屏正看得入神,旁边传来一句话。

  严仞带着礼貌的笑意看陆屏。陆蔷还在旁边把自己案上的菜肉一点一点夹到严仞的盘子上。

  看着眼前的场景,陆屏不禁脱口而出:“上元佳节,倒很适合好事成双。严卿可有喜欢的人?”

  严仞目光一滞。

  陆屏生怕听到不想听的回答,逃避似的低头喝了口甜酒,重新看回陆清和阿乔勒的曲舞。

  “臣已经有心上人了。”严仞忽然道,声音不大不小,被琵琶声盖住,入耳却依旧清晰。

  陆屏僵着脖子看他,见陆蔷也在同样专注地看着他。

  陆屏道:“是、是谁啊?”

  严仞垂眼沉默。

  片刻后他才缓缓道:“臣的心上人是个极好的人,看似和光同尘,其实冰壶玉尺,纤尘弗污。”

  陆屏一时失神。

  听这描述,对方必定是个犹如天仙一样的美人。

  他看向陆蔷,不禁皱眉。

  这是陆蔷么?怎么听着不像啊。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陆屏努力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和蔼可亲道:“既然如此,那位女子可在今晚的宴席之上?”

  严仞又犹豫起来,眉头微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可以为你们赐婚,成就眷侣。”陆屏补充道,说着又看向陆蔷,却见陆蔷的眼神变得呆滞起来,完全不似方才那么开心了。

  他觉得奇怪,正想发问,却听严仞道:“不必了,多谢陛下。臣还在守孝期间,暂时不打算成家。”

  凨諵陆屏差点忘了,严岑和唐若初去世还未满三年。

  他点点头,决心不再提这件事,内心莫名松了口气。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严仞如此聪明,或许从他开口要为严仞和陆蔷赐婚开始,严仞大概便已经猜到这是天家的权衡之术,所以拒绝回答心上人是否在场,也拒绝了天家的恩赐。

  陆屏又郁闷起来。

  严仞拿起案上的酒爵一饮而尽,陆蔷则拿着箸子发呆,肉眼可见变得失落。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无意认真观看歌舞。

  如银瓶乍破,琵琶声止,一曲终了,阿乔勒停了下来。

  她的舞蹈很精彩,公主们都拍手叫好,兴致方高昂起来。于是阿乔勒挥手示意屏风后的乐师继续奏乐,自己则迈着舞步走向陆清。

  她在陆清面前弯腰行礼,伸出一只手以示邀请,希望陆清能与她共舞。她的姿态是中原人所没有的优雅。

  陆清紧握琵琶,神情迟疑,阿乔勒依旧耐心地弯着腰等待她。

  金石丝竹等乐声还在孜孜不倦传扬弥漫。

  终于,陆清放下琵琶,搭上阿乔勒的手。阿乔勒一笑,拉着陆清来到大殿中央,放慢脚步引导她跳起乌桓的舞蹈。陆清起初十分笨拙,但很快便亦步亦趋跟上阿乔勒的脚步,越来越熟练。

  二人在乐声起伏中旋转跳跃。

  陆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陆清和乌桓太子的这桩和亲算是成了。

  舞蹈的末尾,阿乔勒牵着陆清的手半跪在地上,抬眼与陆清四目相对。

  “乌桓的舞蹈还有很多种,公主将来一定会喜欢。”她道,“公主愿意随我一道去乌桓,在赤谷城与乌桓的民众们一同生活么?”

  刚跳过一支舞,陆清有些微喘,眼中难得有了隐隐的尽兴之意。她垂眸俯视阿乔勒,问:“那里有高高的围墙么?”

  阿乔勒摇头:“没有。我们有毛毡房,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能看到很远的天边。”

  陆清又问:“那里有禁步和步摇这些东西么?”

  阿乔勒摇头:“没有。我们会骑马在草原上奔跑,然后在河边停下给马儿喝水,禁步和步摇实在妨碍骑马。”

  陆清道:“好,我答应你。”

  阿乔勒笑了:“郡主就像乌桓的蓝色党参花,是乌桓的药,以后您就是乌桓最尊贵的圣人。”

  说完,她低头捧起陆清搭在她手上的那只手,于大殿所有人的目光下,在陆清的手背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是乌桓的最高礼仪。

  陆清被定为和亲乌桓的人选,陆屏亲自赐封号昭城公主,礼部开始轰轰烈烈为陆清忙活起和亲的嫁妆来。

  这些嫁妆不仅包括珍宝、金玉饰物和各种书籍、谷物种子,还包括严仞麾下的一万镇北军,这些人将一路护送陆清前往乌桓,并帮助乌桓镇守东边的国境。

  忙活了两个月,清明之后,陆清终于随阿乔勒从启安城启程,浩浩荡荡一支和亲队伍往西北而上,径直去往乌桓。

  启安城进入初夏的农忙时节。

  朝廷也没闲住,陆屏收到有关严仞的流言越来越多,甚嚣尘上,几乎将陆屏的书案压满。

  陈晙道:“严仞近日天天在镇北营操练自己的军队,眼下无战事,他操练什么?这不明摆着蓄势待发嘛!”

  高融道:“昭城公主和亲,镇北军走了一万,眼下还剩两万,虽不比禁军多,但个个凶残狠辣,禁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王叙中道:“陛下,臣听闻严仞最近与严氏其他官员来往频繁,交往甚密,恐怕是在筹谋家族联合,一荣俱荣!”

  百里休道:“臣也听闻严仞最近还招了军师幕僚,每日都在侯府内高谈阔论,大聊国家治理,直到深夜方结束,这简直……”

  “成何体统!”

  “是啊!”

  “启安各大军营真是敢怒不敢言啊……”

  最后,梁瀚松拄着拐杖叹息道:“要不,陛下让严大帅回北疆吧?”

  陈晙立刻道:“北疆太平无战事,以什么理由叫他回?万一他又带了剩下的四十万兵一路打回来怎么办?”

  众人皆摇头表示担忧。

  最后几个大臣一同朝陆屏行礼:“陛下务必想办法阻止严仞起兵啊!”

  陆屏愁得头发直掉。

  他回到神龙殿,道:“达生,把我那本《孙子兵法》拿来。”

  去年听说严仞回来可能要造反,陆屏便叫人去文渊阁拿了本《孙子兵法》来揣摩,如今恐怕真的要派上用场了。

  他将这本书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道:“这上面有一计叫反客为主。”

  他突发奇想,一拍大腿道:“要不我把严仞拴在神龙殿里吧,这样他就不会出去调兵了。”

  达生听了惊恐道:“陛下,您确定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陆屏顺势严肃道:“对,这招也叫引狼入室,若成功,事半功倍,若失败,万劫不复。”

  他想,如今人人都以为严仞功高盖主,诸多僭越,却挑不出造反的直接证据来证明他要造反。与其焦虑地等死,倒不如以退为进,出其不备。

  想到这里,陆屏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他道:“我已经决定了,今晚叫严仞进宫。”

  ◇ 第51章 51 朕夜召将军

  戌时正,严仞被召进皇宫。

  陆屏在殿内细细听外边的声音,似乎严仞已经穿过宜秋门,一排的羽林禁卫军着装整齐架着长枪,齐声大喊:“大帅好!”

  禁军的声音越来越近。

  “大帅好!”

  “大帅好!”

  声音逼近千秋殿,随后严仞被达生领路引进殿里来。

  他穿着青红配色的交领袍,弯腰:“参见陛下。”

  陆屏笑眯眯地让他起来。

  严仞起身,带着略微狐疑的表情指向殿外:“陛下,外面是……”

  陆屏微笑道:“是以前在你镇北军的旧兵,许久不见,你们应该互相十分想念吧?他们在禁军中十分尽职,比其他人还要好些,所以我把他们都挑出来把守千秋殿。”

  严仞:“……”

  陆屏问:“怎么样,他们见到你,有没有很兴奋?”

  “……”严仞没有回答,转而道,“陛下这么晚召臣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陆屏道:“至乐,给严将军搬个凳子。”

  “是。”

  矮凳搬了上来,严仞拜谢后坐到陆屏对面。

  陆屏又问:“严卿,吃晚饭了没有啊?”

  严仞回答:“……吃了。”

  真可惜,如果没吃的话还能让人传晚膳,拖延些时间。

  陆屏尴尬地笑笑,进入正题:“是这样,前几日懿文玩了个难解的连环锁,我们都不知如何解开,她便一直哭个不停。记得你以前很会玩这个,于是想请你帮忙。”

  说着,秋水便端着个托盘递到严仞面前,上头是个极其复杂的连环锁。

  严仞似乎有些震惊于陆屏叫他来竟是这样的原因,但只能锁着眉头接过去,低头把弄许久,翻来覆去。

  那个连环锁陆屏刻意弄得乱七八糟,解开恐怕要花上一个时辰。他端详着严仞的表情,见严仞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像对烫手山芋一样捧着那连环锁,手指不知从哪里开始。

  陆屏看着他的脸入神,细细分辨着他这几年来的变化。

  忽然,那双好看的眼睛抬起来:“陛下,解出来了。”

  这么快?!

  陆屏惶恐地起身走过去一看,严仞手上的连环锁已经全部被解开,一环扣着一环,十分清晰顺眼。

  陆屏眼皮直跳,干笑着接过连环锁:“那多谢你了!”

  秋水上来把东西收走,殿内恢复平静。

  陆屏凛了凛心神,望向窗外的夜色道:“这天色也不算太晚,我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不你也帮忙办了吧?”他笑着挥手让人抬书案进来,道,“我昨日与梁大相公下棋,最后一步觉得自己要输了,他却说我还有突口可以转败为胜,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可否帮我看看如何破解?”

  棋局摆到严仞的面前。

  严仞垂眼看棋局:“是。”

  陆屏走进内殿,脱了外袍只剩一件中衣,坐在床榻上边扇风边休息。他笃定严仞没那么快破解那棋局,于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问达生:“严仞还在那里么?”

  “是,还在解着。”

  陆屏吩咐:“给他送点茶水。”

  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屏打了个哈欠,问达生:“严仞还坐着?”

  达生回答后道:“是。”

  烛架上的蜡烛换了一批,陆屏昏昏欲睡之时,瞥见达生急匆匆走过来道:“严仞站起来了!”

  陆屏惊坐起,立刻下床跑到外殿,果见严仞直直地负手立在棋案旁边。

  见到陆屏,他目光顿了顿,道:“陛下,这棋局已是无可解的死局,黑子注定要胜,许是梁大人骗您的。”

  “哦,是嘛……”陆屏缓步走过去,示意达生撤下棋局,“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再问问梁相,辛苦你了!”

  严仞看向殿门,又看向陆屏。

  陆屏装作没看懂他的意思,又道:“还有第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文渊阁有一批前秦的古兵书,十分晦涩难懂,连翰林院那帮人都没办法注解,你向来文武双全古今皆通,我想朝野上下也只有你能注解这一批兵书了。”陆屏说着,挥手又唤上一批宫人。

  几个人搬着一摞摞破旧的古籍放在严仞面前的书案上,又摆上笔墨纸砚,秋水蹲下来开始磨墨。

  “……现在?”严仞不可置信道。

  陆屏笑道:“是。”

  严仞:“……”

  两相僵持不久,严仞终于重新坐回书案前,翻开第一本书籍。

  陆屏想,以前若是有人要求严仞深夜办公,他非得将笔豪上的墨水糊对方一脸而后扔掉,潇洒走远边说“爷不干了”,如今倒是对凨諵方说一句便干一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

  陆屏揣着心事离开外殿,重新爬回床榻上等。

  但他不敢睡。

  外头时不时传来书页翻动和添换蜡烛的声音,他靠在床头撑着脑袋,心中打着算盘,严仞今夜通宵干到天明,明天出宫回府,肯定倒头就睡,如此就再没有时间去筹谋什么造反的事了吧?如果能夜夜如此,那该多好!

  陆屏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帘看外面伏案写字的身影,问达生:“多少时辰了?”

  “陛下,快子时了。”

  陆屏想了想,道:“叫几个人搬一张床进来,让他睡在那里吧。”

  达生犹豫起来:“让他睡千秋殿?”

  陆屏点头。

  于是,一堆人大半夜从偏殿抬了张刚刚擦洗过的凉榻,方方正正,正好睡得下严仞这么高的人。严仞不明所以,看着几个人搬好床后又在榻前放了张屏风,搁笔看达生。

  达生堆起笑容道:“严将军,是这样的。陛下怕您深夜批解古文实在劳累,于是十分体恤地给您在外殿安置了床榻,子时之后,您可在上面休息,明日再继续,完成一本后方可出宫。”

  严仞用咬着后槽牙的声音道:“谢陛下恩典。”

  于是一干人退了下去。

  后半夜,殿内陷入沉寂。

  守夜的宫人都睡去,外殿仍有书页簌簌作响,陆屏猛然惊醒,下床穿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书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无人在案前坐着,这是窗外的夜风徐徐吹进来翻动了书页,在深夜里划出突兀的脆响。

  陆屏拿起镇尺盖住书纸,又绕过屏风后,看到凉榻上躺着已经熟睡的严仞。

  他的外袍被脱下来挂在榻栏上,又不盖被子,单薄的衣襟贴着若隐若现的胸膛。

  陆屏走过去坐到榻前。

  自严仞回来以后,他们从来都没离得这么近,心思也从没放下过防备。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严仞才不会客气疏离地冷眼看自己吧。

  严仞的呼吸十分稳定深沉,帝王的寝殿于他而言如此危险,如若不是实在太累了,他应该不会上榻休息。就算睡过去了,眉头还是紧紧锁着,似乎梦里也在费尽心思。

  陆屏抬起手指抚在他眉心处,轻轻按揉。

  结果还是未舒展半分。

  陆屏叹了口气,准备收回手。

  突然,一股力道强劲地将他的手腕扣住,他还未反应过来,床上的严仞蓦地睁开眼睛,箍着陆屏的手用力往下压,另一只手臂快速横在身前,将陆屏反压在床上。

  视线天旋地转,胸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呼吸变得困难,陆屏不禁剧烈咳起来:“咳!咳咳……”

  身上的人靠得很近,发丝垂在他脸颊旁,目光确实幽深且凶狠的,他轻轻喘气,咬牙道:“陛下。”

  见陆屏咳得厉害,他的手臂松了松。

  陆屏十分尴尬,望入他眼底认真道:“抱歉,我梦魇呢,现在马上回去。”

  “……”

  严仞似乎不信,低头打量陆屏的装束,见陆屏和自己一样都只穿一层中衣,身上不像能藏利器的地方,手掌想摸查但又不敢贴得太近,只草草掠过一番,却激得陆屏浑身一抖。

  确定陆屏不是有备而来之后,严仞才松开他。

  陆屏缓缓缩回手,整个身体从他身下溜下床榻,连跑带爬地逃离了屏风后的小地儿。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

  但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严仞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日,陆屏照常宣严仞进宫,让他校注古籍。

  消息迅速传遍了启安朝廷上下,严仞是天黑被召进皇帝寝殿,天亮方出,大家实在匪夷所思,怀疑其中有什么外人不知的蹊跷。陆屏没理会那些猜测,还是同往常一样在戌时正刻召严仞进千秋殿。

  “大帅好!”

  外头是排列整齐的禁军将士的呐喊,陆屏便知道严仞来了,提前让宫人在书案上摆好等待注解的古书。

  严仞迈进千秋殿的大门,这次却没问,直接道:“陛下,外面那群可是龙武军中臣的旧部?”

  陆屏欣慰道:“严卿猜对了。”

  严仞了然,熟稔地走到案前坐下,照常翻开古书开始办公。

  “来人,给严卿扇风。”

  “谢陛下。”

  “来人,给严卿准备茶点果子。”

  “谢陛下,不用了。”

  陆屏看着宫人跪在案前给严仞磨墨,动作有些不熟练,他一时兴起上前接过墨石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严仞立刻皱眉:“陛下,这怎么能……”

  陆屏在他对面坐下,无甚在意地道:“反正我也无事,干看着显得我在压榨你。”

  严仞:“……”

  于是陆屏低头只管磨墨,磨完又撑着下巴看他写,严仞低头只管抄书注释,偶尔抬头看一眼陆屏,又接着低头继续。

  烛架上添了不少红烛,夜色渐渐变浓,大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一旁扇风的宫女渐渐慢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的呼叫和脚步声。

  接着达生匆匆走进来慌张道:“陛下,外面来了好多大臣!”

  ◇ 第52章 52 朕只能以美色相诱了!

  “臣陈晙求见陛下!”

  “臣吴纮元求见陛下!”

  “臣……”

  殿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严仞仍泰然自若抄书,陆屏惊讶道:“他们怎么过来的?我没有召见他们,内侍怎么能放人过宜秋门!”

  听声音应该有很多人,想也知道是硬闯进来的,三品以上大官,内侍再怎样也没有理由动真格。

  陆屏冷哼:“不见。告诉他们朕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达生正要出去传话,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是梁瀚松的声音:“陛下为何不肯出来见老臣?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而后是陈晙:“陛下肯定是被什么人挟持了,身不由己!”

  接着有人问道:“这里怎么这么多侍卫?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重兵把守千秋殿不让人进去?”

  一阵沉默,大约是有大臣上前辨认,忽然大叫:“是镇北军,是镇北军!怎会如此!!”

  殿前一片哗然。

  严仞终于搁下笔,蹙眉抬头遥望紧紧关闭的殿门。

  陆屏见状立刻道:“达生,你去让镇北军围住殿门,不能让他们进来。”

  “是。”

  达生开了殿门出去,片刻后,似乎是有人打断达生的话,响起愈加激烈的争吵。

  “达公公,陛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跟我等说实话,就算是抛头颅洒热血,我等也要将陛下救出来!”

  “是不是严仞?”

  “本官就知道是严仞!此等逆贼,居然以下犯上,公然带镇北军堂而皇之进入皇城,围困陛下寝宫,夜宿千秋殿,这是反了天了,岂有此理!”

  “他当自己是皇帝吗?霸占圣上寝殿,鸠占鹊巢,这是谋逆之罪,按律当斩!”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救陛下!”

  众人一时有些情绪高涨,达生无论如何好言相劝也控制不住场面,而一排重甲精器的龙武军像铜墙铁壁一样格挡在大臣们和殿门之间,无法跨越。

  严仞终于坐不住了,黑着脸起身。

  陆屏立刻道:“严仞,你去哪里?”

  严仞指着外面道:“这些文官污蔑臣,臣得出去解释清楚。”

  这可不兴解释啊!一旦说开了,陆屏自己要怎么解释夜召严仞这件事!他急忙起身去追严仞:“等等,别去!”

  严仞刚刚走到半阖的窗户旁,恰巧听见外面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的讨论声。

  起初是梁瀚松的声音:“诸位大人,有没有可能是陛下自己召见严大帅过夜的呢?”

  陈晙激动道:“放屁,陛下怎会自愿放这么个穷凶极恶的人过夜,简直放屁!”

  梁瀚松哆嗦着道:“陈大人,切勿御前失仪啊……”

  “事实就是这样!……”

  陈晙依然喋喋不休,慷慨激昂义正词严。陆屏尴尬地笑笑,抓住严仞的衣袖道:“他们说他们的,吵累了自然就会回去。咱们不管,回去看书吧。”

  严仞垂眼瞟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袖子上的手,道:“不行,臣的名声被这帮文臣歪曲成这样,子虚乌有的罪名决不能盖在我头上。”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

  “不不不!严仞!等等……”陆屏惊恐地追上去重新拉严仞的衣袖,却反被自己的衣角绊倒,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砰!”

  听到响声,严仞转身看过来,顿时眼神一黯,三两步上前蹲下,皱眉道:“没事吧?”

  “没……”陆屏正想说“没事”,又忽然顿住。

  若说了“没事”,严仞肯定要丢下他继续出门去和那群大臣对线了。《孙子兵法》里有一计叫“苦肉计”,正适合此情此景,不用便是浪费了。

  想着,陆屏硬生生激出一点泪水蓄在眼眶里,哀声道:“痛,起不来了,走不到路了。”

  严仞的手虚虚覆在他右脚脚踝上,思虑片刻,开口:“来人,把……”

  说时迟那时快,陆屏立刻抬手捂住严仞的嘴巴。

  掌心与温热的唇瓣贴在一起,两个人都愣了。

  柔软的触感令陆屏的手不禁抖了抖,严仞克制的呼吸轻喷在他的虎口之间,奇痒难耐。陆屏松开手,胡乱编道:“我太重了,那些宫人都不会抬我,要不,劳烦你把我抱回去吧?”

  严仞眼底顿时升起惊讶。

  陆屏知道这个要求很突兀,但对严仞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他不禁小声自语道:“反正你也不是没抱过。”

  严仞眼底的惊讶转为怔愣。

  犹豫片刻,严仞终于还是俯下身一手揽过陆屏的后背,一手环住他的膝窝,准备将他从地上抱起来。

  陆屏怕他站不起来,忙双手紧紧吊住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他胸膛。

  《孙子兵法》上还有一计,叫“美人计”,陆屏实在分不清这是苦肉计还是美人计了。若是说起自己的样貌来,使美人计也不为过。

  要不……就以美色相诱吧?他恍惚地想。

  门外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惊喊:“你们看那烛光倒映出来的影子是什么!是严仞!”

  仿佛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纱窗上被烛光投射映照的黑影上,纷纷发现果然是严仞的背影。

  正巧严仞将陆屏抱了起来,正要往里走。

  “严仞他抱起了陛下!那个头冠是陛下的!”又有人惊呼。

  大家都崩溃了。

  “严仞你要干什么!!你快把陛下放下来!陛下果然被挟持了,陛下!陛下啊!”

  “住手!不可以羞辱陛下!”

  “别拦我,让我进去救陛下,别拦我!”

  “来人呐!偌大的宫城竟没有其他禁军了么?”

  “严仞不仅挟持陛下,还……还对陛下做出如此、如此大逆不道、难以启齿的事,真是史无前例,比王莽还要可恶,滑天下之大稽啊!”

  外面哭的哭嚎的嚎,甚至似乎还有人以头抢地,场面听着十分激烈。

  严仞深深吸气,抱着陆屏朝殿门走近一步,陆屏以为他又要出去理会那帮人,急忙伸手捂住他的耳朵,轻声道:“不要听。”

  严仞的目光落下来。

  陆屏眯着眼睛笑:“严卿,咱们回去吧。”

  闻言,严仞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陆屏一愣。

  他发现,严仞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打从严仞回京以后,他在人前的脸色一直都是阴晴不辨,令人捉摸不透,如今却第一次露出了三年前惯有的表情,眼里似有几分戏谑和玩味,仿佛下一刻便要开口说调侃的玩笑话了。

  但这表情又接着被收敛回去,恢复平静,陆屏再也找不到。

  严仞抱着他一步步朝内殿走去,后头仍然断断续续传来悲恸的哭嚎声。

  梁瀚松哭道:“老臣无能啊,看到陛下被佞臣上下其手,不敢反抗,却不能进去相救,羞愧难当,这样的丞相坐着还有什么用?不如以死明志了!”

  “梁相且慢!”众人立刻大呼。

  “梁大相公何苦去撞台阶呢!快,快扶下去!大晟还需要您啊!”

  门外的达生看到梁瀚松一脸狼狈,额头上还有一道血痕,只好差人去通传太医。

  只见众人七手八脚将梁瀚松扶起来。梁瀚松被架着坐在地上喘气,用袖子揩泪,绝望地仰头长叹:“天要亡大晟也!天要亡大晟也!”

  达生:“……”

  哭声和诉求渐渐远去,内殿安静了许多。

  秋水和至乐看到陆屏被严仞抱着,连忙惊慌地迎上来:“陛下,您……严将军,您……”

  严仞看了她们一眼。

  眼神并不和善,至乐吓得僵了脖子。

  秋水也不敢上前阻拦,只探头瞟向外殿,见外面两边立着几个垂首哆嗦的宫女太监,估计也是想让严仞放陆屏下来,被狠狠瞪了回去。

  陆屏从严仞胸前抬起头,对秋水和至乐道:“我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秋水松了口气,拉着至乐退出内殿。

  严仞将陆屏放在床上,顺势在床头蹲下来,开口便问:“陛下今夜是什么意思?”

  陆屏挠头:“啊,我、我实在不知他们会来寝殿闹事,对不住你了。”

  严仞皱眉,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

  良久,他又道:“陛下希望我每日都来千秋殿注书么?”

  陆屏一时噎住。

  说希望的话,又没有合适的理由,会不会太牵强了点?说不希望的话,说不定以后便不能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了。

  没等陆屏回答,严仞自己道:“既然陛下希望,那臣每日都来就是了。”

  陆屏眼睛一亮,笑道:“好啊。”接着他又试探着问,“那……明日我们一起上早朝?”

  “是。”严仞点头应允,起身问,“陛下,要不要传太医?”

  陆屏道:“太医?达生已经替梁瀚松传过了,不用担心他们。”

  严仞道:“……我是说你的脚。”

  陆屏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假装脚崴了,于是只好按了按脚踝,佯装吃惊道:“啊,突然就不痛了呢,好像好了。”

  严仞:“……”

  【作者有话说】

  后天再更了!

  ◇ 第53章 53 朕是自愿的!

  天刚蒙蒙亮,太极殿已挤满上朝的大臣,都七嘴八舌讨论昨夜的事。

  还没等到陆屏,大殿门槛便踏进来一双鎏金长靴,严仞穿着紫色朝服负手走入朝臣行列中。所有人都侧目而视,嘴上虽不敢开口,眼里却是有的愤怒有的害怕。

  不久,陆屏终于出现在高台的龙座边。

  他脸上没什么神采,陈晙看着陆屏的脸惊道:“陛下,你的脸色怎么如此之差?是不是没休息好?”

  陆屏皱眉。他只是太早起而精神不好而已,怎么陈晙眼睛如此尖,隔着珠帘都能看出他愁眉苦脸的?他摆手道:“朕无事,诸位卿家有什么事要奏么?”

  闻言,陈晙举起笏板朗声道:“臣有事启奏。”

  陆屏示意他说。

  “臣要参镇北军统帅严仞,枉顾礼法,以下犯上,带兵围困陛下寝宫,霸占陛下龙床,罪大恶极,不容姑息!”陈晙愤愤不平道。

  他一说完,身边其他大臣突然振奋起来,纷纷举起笏板争先恐后开始发言。

  御史中丞黄嵩道:“臣也要参严仞目无法度,无谕旨擅自在镇北营阅兵操练,有谋逆之嫌,应当立即下狱,从重查处!”

  王叙中道:“臣也要参严仞私下收受其他官员贿赂、公款宴饮……”

  “臣也参严仞……”

  陆屏听得眼皮直跳。

  他偷偷瞥向严仞,见严仞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右边的文官隔开一条鲜明的楚河汉界,两相对峙。然而他仍然面无表情,似乎这些参言并未伤他一分一毫。

  陆屏笑道:“诸位误会了。是朕近几日自己召见严仞来千秋殿注释古籍,顺便……叙旧的,因为天色已晚,便留严卿下来休息了。”

  大殿上骤然升起惊疑的声音,百官窃窃私语。

  忽然有人提出质疑:“既是如此,为何入夜召见,天亮方出,而不是白日召见?”

  又有人道:“是啊,为何千秋殿周围全是镇北军旧兵?”

  “为何陛下无法出来见臣等?”

  陆屏道:“因为……”

  “陛下!”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陈晙生生打断。陈晙高举着笏板瞪大眼睛一脸愤世嫉俗地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被奸人胁迫了而不敢说出实情?”

  陆屏一时无言。

  但朝臣们却纷纷应和起来。

  “看陛下如此支支吾吾,肯定是有苦难说啊!”

  “陛下别怕!臣等就在这太极殿上,您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不要怕!”

  陆屏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哭笑不得:“诸位卿家真的误会了,朕是自愿的,自愿要严卿留在寝殿过夜的,这不关严卿的事。”

  说完,他见严仞的眉头终于稍稍平缓了些。

  然而朝臣们并不买账,御史中丞黄嵩满眼含着泪水,一手隔空指着严仞,哽咽道:“诸位大人,你们看,陛下已经到了被要挟被捂嘴的地步了,连实话都不敢说了!”

  “是啊,梁大相公已经被严仞气得差点自尽,今早告病养伤无法上朝。没有梁相在,我等更要保护陛下,匡正大晟啊!”

  陆屏:“……”

  他十分害怕地看向严仞,见严仞依然挺直地立在那里被众人指着后脑勺骂,虽然表面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但周身却似乎萦绕起一股冷气,在大夏天里令人不觉后背发凉。

  忽然有人道:“黄大人可别妄加揣测了,凡事都是讲求证据,哪些证据直接指向严侯爷要谋逆啊?”

  陆屏看向说话的那人,原来是户部右丞李嘉文大人,一个平日里十分低调的官员。

  陈晙听了冷哼:“此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什么证据!”

  黄嵩道:“正是!李大人是因为与严仞同是世家爵门,才如此袒护他的吧?”

  “你!”李嘉文气道,“本官就事论事,你们莫要同世家扯上关系!”

  陆屏听得耳朵嗡嗡响,只好站起来摆手让他们停下争吵,准备再解释几句。

  忽然,严仞动了。

  所有目光都紧紧定在严仞身上。只见严仞转身,脚步沉缓,一步步慢慢踱到黄嵩面前。

  黄嵩怔愣地看他。

  下一刻,严仞的手高高扬起。

  满殿大惊,黄嵩吓得立刻跌在地上,挡着笏板大叫:“严仞你要干什么!你想在太极殿上杀害朝廷命官?陛下救我!”

  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人都胆战心惊。

  陆屏不禁好奇地走到台阶边沿看清楚。

  然而,严仞的手并没有落下去。

  他用另一手拂了拂宽大的袖子,俯首对黄嵩一笑,笑里像藏着一把利刃。他轻飘飘道:“我只是掸个灰尘而已,大人怕什么呢?”

  黄嵩满脸愕然。

  严仞又道:“我以为你有多不卑不亢呢,怎么就吓成这副样子?”

  黄嵩脸上的表情由愕然转向愤怒。

  “我到底有没有谋逆得讲究证据,比如是否无召闯入宫城,有无伤陛下一分一毫。我这几日入宫的缘由陛下自然心如明镜,不会冤枉臣。”严仞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

  黄嵩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扶正官帽,满身狼狈。

  严仞正视黄嵩,又勾唇笑起来,笑得十分渗人。

  他道:“倘若我已然掌握了宫内的禁军,那么各位大人觉得,你们还能走出这太极殿么?”

  “你……”陈晙一脸震惊。

  满殿的官员开始两股战战,惶恐地四顾周围,看自己还能不能跑出去。

  陆屏没忍住,轻轻笑了。

  下朝之后,严仞独自走在太极殿的台阶上。

  他走左边,其他士党大臣走右边,一个个都不敢与他同行,敢怒不敢言,似乎生怕严仞一挥手,旁边的禁军侍卫就冲上来。

  出了承天门,宗昀迎上来问今早发生的事,严仞简略说了几句。

  宗昀为他拉开车帘,低声猜测:“陛下在千秋殿门口放那么多我们的人,原来是这个用意,想让主子落人口实。”

  严仞不置可否,坐上马车。

  “主子今夜还进宫么?如果陛下还召见的话……”

  “想个理由拒绝吧。”严仞沉思着道,又问,“昨夜我不在,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宗昀回答:“一切安好。”他顿了顿,又踌躇道,“邑安侯何家的下人今晨来过,说……说何新柏在玉人楼喝醉了,要见主子。”

  严仞皱眉:“何新柏?他一大早去玉人楼喝酒做什么?”

  宗昀回答:“是昨晚去喝的,说是喝了一宿都不肯睡下,直到天亮。”

  马车从承天门往朱雀门驶去,皇城大道一路平稳,车帘微微晃动牵绊着思绪,严仞道:“回去换衣服,再去玉人楼吧。”

  自从回启安之后,这是严仞第二次来玉人楼。

  第一次是和傅轶和何新柏,那场酒局最后不欢而散。

  这一次来,也是为见何新柏。

  这里的装潢比三年前更加奢侈气派,但由于是清晨,整个玉人楼都静悄悄的,只有何新柏那件屋子大喇喇的敞开,时不时从传来酒杯破碎的声音。

  严仞一进门,便听到何新柏叫道:“不用管我,我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喝就行了,你们滚呐!”

  又一个酒杯落地,摔在地毯上。

  严仞走过去,见何新柏怀里抱着酒壶,整个人趴在案上大哭:“这个世界没有人懂我!星星不懂我,月亮也不懂我!”

  严仞伸手拍拍他的面颊,他惊得坐直起来:“严子铿!我要见严子铿!”

  说着,他拿起手里的酒杯,闭上眼睛面对前方悲切哽咽:“子铿,我敬你一杯。”

  而后将酒横扫倒入地毯中。

  严仞:“……”

  他干脆利落地揪起何新柏的后领,把整个人提了起来。何新柏睁开眼睛一看来人,目光呆滞:“子铿,你真来了?”

  接着他猛力抱住严仞:“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你不会来的!”

  难为他耍了一夜的酒疯,现在还这么有力气,严仞任由他把自己的衣襟扯得皱巴巴的,忍着耐心道:“是我。听说你找我有事?”

  闻言,何新柏更加激动:“找你就非得要有事么?怎么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打仗的打仗,进营的进营,当皇帝的当皇帝!都变成奇奇怪怪的大人,整天瞎忙!找个人喝酒都找不到!”

  一旁的徐娘子听了慌张道:“何公子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您在背后议论圣上!”

  “这有什么!我若当面议论圣上,圣上自己都不介意!”何新柏光脚在地摊上胡乱转圈,一边叫嚣,忽而又看向严仞,瘪起嘴热泪盈眶,“不像有些人,抱一下就气得要杀人了!呜呜呜呜……”

  严仞:“……”

  何新柏一双眼睛下竖着两条清晰可见的泪痕,酒渍和泪渍混杂在一起,愈加显得狼狈可怜。他哭完,继续走到严仞面前:“子铿,你变了,我们之间早就不如从前了。”

  他像是说酒话,又像是诉肺腑。严仞心中苦笑,面上平静地反问:“你觉得发生这么多事,我还能回到从前么?”

  何新柏一愣,彷徨道:“发生什么事啊,这不都好好的吗?”

  严仞眼里透出一丝讥讽,道:“我爹死了,我娘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何新柏又怔住,片刻后反应过来,大叫:“可这关我什么事啊!又不是我害伯父伯母身亡的,你为何要冷落我和傅轶!”他拉起严仞的袖子一边晃一边控诉,“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们经常去你家看望你娘,我娘和国公夫人也经常去陪伯母玩笑解闷,就连九殿下也是,不是……就连陛下也是!”

  “陛下怎么?”严仞立即问。

  何新柏哭着道:“他住在宫中,去你家去得比我还勤,就差点把你书房的书都看完了!你娘死的时候,他被绊住了脚不能出宫,只能托陆蔷去看你娘,之后他还偷偷出宫去祭拜过你娘。我们对你的情谊从来没变!”

  何新柏把眼泪揩在严仞的肩膀上,抱着他继续痛苦,嘴里还在诉说着什么,严仞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

  “呜呜呜子铿,我们启安三俊还能不能回到从前……当初说好的当一辈子的兄弟,怎么你就变了呀……”

  严仞虚虚扶住何新柏,思绪早已飞出玉人楼。

  他把烂醉如泥的何新柏放到下人身上,吩咐:“把他架回何府。”

  而后他带着宗昀转身就走。

  “子铿,子铿别走!”后面传来何新柏越来越远的声音,严仞却恍若未闻。

  初夏的午后总是令人容易感到困乏,陆屏用过午饭后才批过几本奏疏,便已经撑不住了,急急忙忙回千秋殿准备小憩。

  秋水在床头点上安神香,外衣还未脱下,殿外忽然响起喧闹声。

  “陛下在午休,严将军您不能进去啊!”

  陆屏一愣:“谁,严仞么?”

  他的外袍系带正解开着,左襟右衽吹落在身前,衣服来不及脱下,人便匆匆忙忙往外走,正巧见到严仞走了进来。

  陆屏又惊又喜:“今日怎么这么早……”

  话未说话,严仞已经走到他身前,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陆屏惊呼。

  然而严仞动作太快,强大的力道早已扣着陆屏拉进内殿,将人带到床边。

  “砰”一声,陆屏跌坐在床上,脑袋空白。

  ◇ 第54章 54 朕与将军和好了

  手腕处传来隐隐的疼痛,衣襟在挣扎之间已散落下双肩,里衣的斜襟由于系得比较松散而微微敞开,陆屏喘着气,紧张地问:“怎么了?”

  严仞蹲下来半跪在榻前,一双眼睛紧紧擒住陆屏,让人无处遁逃。

  “陛下到底想做什么?”他道。

  陆屏一愣:“什么做什么?”

  他无缘无故闯进自己寝殿,还问自己想做什么?

  严仞不回答,又忽然起身向外殿走去,风一样的步伐吓得门口的两个宫女急忙后退。他抓住一旁闲置的一道花鸟屏风,单手猛地拉过,“刷拉”一声,屏风遮挡了内殿和外殿相通的视线。

  光线随即暗下来。

  陆屏也吓得不轻,见严仞回到自己床头,仍旧单膝跪下道:“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开了,您故意在外边安排那么多编入禁军的镇北兵,又每天晚上召我过来校注古籍,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他是问这个。

  陆屏猜不出他问这个的用意,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支支吾吾:“是、是……”

  严仞打断他:“难不成是想让臣带着那些兵把千秋殿端了,据为己有,明天就篡位?”

  陆屏心脏一抖,想象起那副场面,干脆低声道:“如果真能那样,那我也认了。”

  “那不然是怎样?”严仞反问。

  陆屏抬眼去看严仞的表情,发现此时他的半边眉毛正微微挑起,带着饶有兴致的浅浅笑意,眼里充斥着对眼前人的揶揄,让陆屏一时晃神。

  久违,却如此熟悉。

  这似乎是严仞回来之后,第一次在陆屏面前这样笑。陆屏几乎要以为这里不是元象二年的千秋殿,而是三年前的苍篴院,严仞还是那个严仞,从来都没有变。

  陆屏回过神,索性和盘托出:“我一开始就是想让你夜里伏案苦写,白天就回家睡觉,没有精力管谋反和练兵的事情。后来……”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压低声量,“后来又深觉很对不起你,才给你弄了个床……”

  严仞“嘶”了一声,不解地道:“我都要造反了,你还觉得对不起我?”

  陆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想、这样做,只是当看到严仞在案前通宵了一夜之后,就再也不忍心看他夜里受累,更是连他要造反的事都给忘光了。

  陆屏不服气,反驳道:“那我不是还用了另一个办法,让那些大臣都认为我被你挟持了,言行举止都身不由己了嘛,这样全启安都知道你要反了,那你还反得了吗?”

  严仞沉默下来。

  陆屏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只见严仞抬头道:“陛下,您这个方法真的很笨拙。”

  陆屏:“……”

  陆屏嘀咕:“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严仞道:“不,臣会迎难而上。”

  这确实是严仞的作风。

  陆屏心里委屈,索性道:“你不知道,我几乎每日半夜都会做噩梦。你在镇北营练一次兵,我就做一次噩梦。我梦见千秋殿的窗外有黑色的人影,有铿铿锵锵的声音和太监的惨叫,接着鲜血溅在窗纱上,有人闯进来,拿着长戟要杀我。”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梦里的场景。

  严仞问:“那您见到我了么?”

  陆屏摇头:“没有。我和那些禁军说你们杀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然后我就醒了。”他讲到这里,眼眶竟开始发酸,他偷偷去瞄严仞,踌躇着问,“那你真的打算造反么?”

  只听严仞嗤笑一声:“我要是想造反,一进城就反了,不会拖到现在。”

  这也确实是严仞的作风。

  陆屏问:“那你会怎么做?”

  严仞顺着他的问题思考起来,悠哉地回答:“我会在背后系红袍子,骑着我的人间风,从明德门打到朱雀门,再从朱雀门打到承天门,把太极殿那帮老头绑起来,嘴巴都塞上布,省得他们哇哇大叫。接着再围住千秋殿,把陛下您困在里面。”

  这场面实在过于真实,陆屏听得心惊胆战,不禁问:“然后呢?把我也绑了么?”

  严仞思索起来,随意道:“嗯,把你……把你绑在床上。”

  陆屏:“啊?”

  严仞突然站起来,转移话题似的道:“腿有点麻,我能搬个凳子坐么?”

  “可以。”陆屏下意识点头。

  周围安静下来,陆屏试图想象自己被严仞绑在床上的场面,到底是五花大绑捆成一颗球呢还是怎样绑,总感觉虽然合理却有点不对劲。正想着,严仞已经从妆台旁边搬了张矮凳过来,在陆屏面前坐下。

  他道:“陛下,咱俩来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严仞道:“我发现,那群老头看不惯我又不能拿我如何只能跳脚狂怒的样子还挺有趣的,要不咱们索性做足这场戏,假装您确实是被我控制的傀儡,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彻查粮草案。”

  提到粮草案,他的眼神黯淡了三分。

  陆屏皱眉:“审理粮草的事情,御史台和大理寺还没开始吗?”

  严仞冷笑:“一拖再拖,说是要准备些人手,得到后日才开始查。我一个不受他们约制的武将散官,若不狠一点装成只手遮天的奸佞,说不定等我入土了这事还没开始查呢。”

  陆屏坐直,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办。”

  严仞挑眉:“这么快就答应了?”

  陆屏认真道:“粮草是行军的命脉,马虎不得,只要能查出谁在从中作梗,怎样都行。”

  严仞垂下眼睑,似乎想起了什么。

  但他很快又收敛起来,道:“那作为交换条件,陛下希望臣为您做点什么事情呢?”

  说是交易,那便要有来有往,陆屏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缺少的东西。他想了想,思绪凝住。

  要说真有什么不甘心的事……

  陆屏脱口而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拜托你顺便帮我查一查陆执谋逆的余党。”

  陆执兵变谋逆的案子,其实早在去年就已经结了的,三司查出来的所牵连的党羽株连的株连,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外人看来已经是尘埃落定了。而严仞是没经历过此事的人,更不知道其中的复杂。

  严仞道:“难道这案子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陆屏摇头,压低声音:“大理寺故意没有彻查清楚,抹掉一些更重要的人,瞒着没有审查上报,或许这些才是当年陆执身边最亲的人。”顿了顿,他不由自主蜷禁了袖子下面的拳头,咬牙道,“我要斩草除根,为皇兄报仇。”

  严仞看着陆屏,颔首:“行,虽然不知需要多久,但臣一定帮您办到。”

  说着,他起身走到门前的屏风旁,单手抓住屏风边缘又是猛地一拉,夏天的日光和微风乍泄,外殿的秋水和至乐正紧张探头往里看,见陆屏毫发无伤坐在床上,才松了口气。

  严仞又继续闲庭信步游荡回来,小声问:“那,陛下,为了做戏给外人看,臣今晚还回来?”

  陆屏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好。”

  他的语气温软许多。

  严仞又道:“明晚也回来?”

  陆屏道:“嗯。”

  严仞又道:“后晚也回来?”

  陆屏憋着笑点头。

  严仞便用手指着殿外,道:“那陛下还要让臣校注那些破书到半夜么?”

  陆屏立刻红了脸:“不校了,不校了!秋水,把外面那些古籍都搬走,搬回文渊阁!”

  外边应了声“是”,接着是希希索索搬书的声音。

  严仞笑了笑,行礼道:“那臣不打扰陛下午憩了,晚上再回来。”

  严仞出了千秋殿,见殿外同往常一样,整齐竖着一排禁军,一个个看过去皆有些面熟,都是以前自己镇北营的人。

  “大帅好!”

  以往严仞都是应都不应,直接无视掠过,如今心情好,他便随意在阵前踱两步,挑了个人,拍拍对方的肩膀:“辛苦了。”

  而后他转身,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是和好,不是在一起,你们高兴太早了!我要让他们再暧昧个十章!

  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更新,接下来会更新勤快一点。

  ◇ 第55章 55 朕的将军受委屈

  日头正中,暑气正盛,整个皇城都烘烤在早晨的日光之下。

  严仞一大早便到了户部署门口,直到太阳照得老高,跟随的士兵都开始不停擦汗,承天门街上才缓缓驶过来两辆马车和一行人。

  马车上的人掀帘而下,是侍御史左函和大理寺丞裴光升。

  这两个姗姗来迟的人并肩而行,边相互谈笑边向严仞拱手。左函道:“严将军,怎么如此早就在这儿等着?”

  严仞没应话。

  裴光升又道:“让严将军久等了,实在抱歉啊。”

  “别说废话了,快开始吧。”严仞看了他们一眼,率先走进户部署的门。

  仓部司一共就三个主事,负责接侍粮草案的事一个叫仇琥的七品小官。左函道:“我等奉旨查办正志九年春天的镇北军粮草事宜,还请仇大人配合。”

  仇琥弯腰笑道:“这是当然的,两位大人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下官一定尽心尽力!”又向下人道,“来人,赐座上茶,这大暑天的,先喝口凉茶,咱们再办案也不迟!”

  这仇琥同其他启安的文官一样,即使品阶再小,也看不起手握重权的武官散将,他口中说的“两位大人”,自然不包括严仞。

  茶端上来后,几个人开始坐着谈天说地。

  “听闻左大人家的二公子在准备议亲了,是哪家的千金啊?”

  “是是是,已经定下了,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秦大人家的嫡女。”

  “恭喜,清流人家好啊!等日子定下来,赏脸让下官去喝杯喜酒啊?”

  “哈哈哈哈……”

  一屋子都是懒散又快活的气息,严仞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站着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干正事。”

  笑声随即停止。

  左函咳了两声,不情不愿看了严仞一眼,又和善地向仇琥道:“请大人查一查计簿,正志九年十月拨给镇北军的粮草总数是多少,具体有什么,路上经过哪些州县,官仓补给又有多少,运到北疆时总数是多少,都详细报上来。”

  仇琥也慢腾腾站起来,应声派底下的人去找计簿。一直等了许久,计簿才拿了过来。

  看见严仞的脸比茶水还要黑,仇琥赔笑着道:“实在抱歉,我们仓部司的簿子实在是太多了,又是前年的支出,找起来慢一点,严将军多担待。”

  于是他又开始慢腾腾地翻页,细细看起来,汇报道:“回左大人,十月初五共运出小米十石、粟米三十石、肉干十石、干草六十石……出启安后第一个停留的地方是潼关,共补给……”

  严仞垂着视线静静等他说着,长长的一串信息记满了两三页的内容,最后讲完时仇琥口干舌燥,拿了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揩了揩汗。

  严仞皱眉重复:“到乌海时,总粮草是一百二十石?”

  裴光升道:“是啊,算上消耗的和补给的,还多了二十石呢!”

  严仞冷哼一声:“但镇北军辎重营收到的粮草只有五十石。”

  “怎么可能?这计薄上写得明明白白,拨出去一百石,那就是一百石,我们仓部司的人运粮,度支司人的登记,都是错不了的。”仇琥涨红了脸,信誓旦旦大声道。

  严仞拿起桌上的计簿细看起来,道:“那大人的意思是你们没错,那少了的五十石粮草自己长翅膀飞了?”

  左函听了哈哈地笑:“严将军,粮草怎么会飞呢……”

  严仞白了他一眼。

  裴光升见势不对,补救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些州县的地方官故意不充扩,或是克扣粮草、瞒报数目,或是负责运送的左威卫令折冲府护送路上消耗过大?严将军,这粮草从仓部司手上一路送到您口中,其中经过是很复杂的,不一定是仓部司出了问题。”

  仇琥忙道:“是啊,现已查明我们仓部司出去的粮草是一百石,清清白白。严将军大可以向陛下请旨,查左威卫府兵,或是沿着粮道一路查上去,这都跟户部司没有关系了。”

  撇清关系倒是快得很。

  严仞放下计簿,道:“储备仓在哪里,我要审守仓的人。”

  左函立刻道:“这不合规矩,得请刑部的人过来才能审。”

  “那就带我去储备仓,我要看那里的谷子。这总不过分吧?”严仞道,“先不说到辎重营手里的是多少石,仅那五十石粮草,就是三十石是发霉的陈米和湿草。”

  仇琥和裴光升皆面露吃惊。

  左函立刻辩驳:“这更不可能了!储备仓的谷子都是上好的粟米谷,怎么会给你发陈米!”

  严仞反问:“是不是陈米就要问仇大人了,左大人一个御史台的人怎么知道?”

  左函一时被噎住,梗着脖子嘴硬道:“本官当然知道,年年风调雨顺、租税赋都正常,新收的谷子都吃不完,储备仓定然不会给你发陈米!说不定是运输途中下雨,粮草自己发霉的!”

  严仞冷笑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你以为是春夏梅雨,谷子会发霉吗?”

  裴光升插进来道:“两位大人别动气,有没有可能是……”

  “我知道裴大人想说什么。”严仞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沿途郡县不仅不不济粮草,还把朝廷给的粮草换成了陈粮?在府兵的眼皮子底下换粮,是这个意思吗?”

  裴光升闭嘴不说话了。

  严仞又道:“陛下让三司协助我主理粮草案,不是让你们打太极的,这么一点帐都算不清楚,当什么掌管田地粮饷的六部之首?我镇北军一个无名无勋的小喽啰挑出来办事,都比你们办得好。”

  “你你你!”左函气红了脸,“严仞,咱们查案就好好查,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严仞不想再同这几个人掰扯,直接道:“总之现在立刻带我去储备仓。两位大人嫌天气热,不去也行,我自己去。”

  左函立刻道:“陛下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主理,本官怎么能不去?一定要去!”

  严仞冷笑。

  “慢着。”

  忽然,大堂里间传出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其余人向那声音来源看去,只见里间缓缓走出一个穿着深紫色朝服的老者,眉眼苍老,胡子花白,正是户部尚书伍庭。

  严仞动也不动,其余三个人全都屈背行礼。

  伍庭也看都不看严仞一眼,走到书桌前拿起计簿看了一眼,又扔下,道:“前年十月从储备仓运出去粮草是本官亲自过目的,没有问题,严将军想查粮草,还是去查折冲府和沿途州县吧。”

  大堂陷入沉寂。

  严仞是从三品,纪庭是正三品。伍庭发话了,严仞不能再提要求去储备仓。

  从户部官署出来的时候正接近晌午,日光猛烈地暴晒着整个皇城。

  严仞走在承天门大街上,宗昀正在太仆寺署一旁候着,见他来了便迎上去,两人一起朝前走去。

  严仞问:“你在通政司查得怎么样了?”

  宗昀愁眉苦脸,连连摇头:“阻碍重重,毫无进展,明面上,奏疏传送任何程序都没有问题,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误。小的怀疑是在进承天门时被人拦下了,且那个人我们动不了。”

  严仞看着前方平坦的皇城大道,道:“能在承天门内当值的,我们当然动不了。”

  宗昀看他面色不善,便能猜出他在户部也碰壁了,重重叹气道:“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粮草不济,如今突厥没来绝我粮道、抄掠我粮草,倒是自家朝廷怠慢起来了,说出去真不怕人笑话。”

  午间的风从南往北扑面而来,是热的。

  严仞突然道:“我今天得出城,去趟潼关。”

  宗昀很吃惊:“主子,您要亲自去潼关查探?”

  严仞松了口气,接过身边士兵的草扇摇起来,边摇边道:“总得看看他们口中的地方州县是什么样子,到底有没有贪粮。若查不出一星半点蹊跷,那么户部那群家伙说的字没一个可信。”

  宗昀一脸担忧。

  朱雀门到了,严仞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宽阔无尽的大道,对宗昀道:“今晚你去跟陛下说一声,我不过去了。”

  宗昀:“是。”

  严仞又补充:“跟他说不用担心我,快马去个一两日而已,很快回来。”

  宗昀:“……是。”

  黄昏时,宗昀准时出现在千秋殿门口。

  严仞大中午顶着烈日出城去了潼关,如此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陆屏担忧地问:“人马可带够了?千万别在路上有什么闪失。”

  宗昀回答:“带够了,都是精锐骑兵。”

  陆屏放下筷子,晚膳都吃不下了。

  宗昀见他这样,忙道:“陛下多虑了,我们大帅可是在北疆打过三年仗的人,潼关这么区区几十里路,不会有什么事的。”

  陆屏望向殿外昏黄的即将拉起夜幕的天空,目光停滞。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问:“宗昀,你吃过晚饭没有?”

  宗昀只道:“谢陛下关心,微臣等完成严将军交待的事后,便回家吃饭。”

  陆屏道:“我让人出宫去和宗嬷嬷说一声,你留下来吃吧。达生,传碗筷。”

  达生应声下去传唤一副碗筷,宗昀吓得眼睛都直了,连忙惶恐地跪下,摆手道:“陛下,这……”

  “起来。这有什么不适合的?以前在苍篴院的时候,我们也同在一张桌子吃过饭,现在也可以,让你吃你就吃。”陆屏接过达生递过来的碗,放在自己的位置旁边。

  他示意宗昀站起来,补充道:“吃的时候,顺便把严仞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可以么?”

  宗昀一愣。

  陆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想知道他这三年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大事小事,我全部都要知道。”

  宗昀犹豫良久,缓缓起身。

  他来到陆屏跟前,拱手作揖:“微臣遵旨。”

  陆屏登基后的这两年,御膳的标准没有以前那么奢华讲究了,只因陆屏以身作则,一再节省宫中用度,再加上他晚上口味清淡,饭桌上便都是些家常菜,样式简单,却十分鲜美。

  秋水和至乐添上蜡烛,夜幕降临。

  陆屏缓声问:“严仞刚到北疆的时候,应该很开心吧。”

  宗昀喝了口粥,点头:“是。主子每日起床后心情都很好,经常都是挂着笑脸的。”他从三年前刚到北疆的时候细细回忆起来,又道,“不过,上了战场就不一样了。”

  ◇ 第56章 56 朕的将军在北疆

  刚到北疆的时候,镇北军驻扎在乌海要塞,这里是成片的草原和稀疏的河流,正值春夏之交,原野上刚刚长出新绿,山坡之间的云衫像是要突破碧蓝的天际一样。

  士兵们下屯田干活,严仞也每日下田,闲暇时间带着一帮兵仔去爬树摘野果子,或是在军马场跑一天的马,再去草坡见寻旱獭洞,用烟把旱獭给熏出来,逗着玩,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后来镇北军和突厥兵在丰州开打,这是严仞来到北疆打的第一仗。

  他兴奋极了,对宗昀说,自己这次一定要狠狠敲打突厥一番,让突厥知道“虎父无犬子”,镇北侯将军严岑的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大战开始了,按照严岑的指挥,严仞所在的方阵必须跟着严岑与突厥兵主翼交锋。然而严仞却嫌如此的安排太过稳重守固,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于是突发奇想,另辟蹊径,带着自己手下的五百人离开主阵,登上东南方的山林,绕到突厥兵侧翼去夹击。

  宗昀留在主阵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消息。

  却等来了严岑。

  严岑骑着高大的战马奔驰而来,劈头就问:“严仞呢!”

  宗昀只能如实告知。

  严岑当即变脸,冷哼一声,立马带着兵调头远去。

  后来突厥兵败退去,镇北军占据丰山高阙要地,宗昀回到营帐中,听士兵说严仞回来了,是被严岑带回来的,且身边只跟着十几个人。

  宗昀闻讯赶去,在一条乱石堆积的小溪边看到了严仞和严岑。

  严仞头发凌乱,脸上沾了些泥迹,双眼通红,身上的战甲凌乱不堪,样子很狼狈,随行的十几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像是经历过一场败仗。

  出去几百人,回来只有十几人,可想而知,严仞的突袭方法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严仞坐在石头上清洗自己的衣服,而后处理伤口,一言不发。

  严岑站在他面前,指着他大骂:“你以为你以前在启安看那么多兵书,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那些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验,你就依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黄头小子!”

  “让你跟着大部队走,你做什么偏要单独离开!自以为是,逞英雄,急功近利!你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你的兵呢!你的马呢!他们的命须得你来负责,你担得起吗?”

  “若不是我去救你,你们这几百个人就要全军覆没了!没有能力就不要领兵,不要瞎跑,让所有人都跟着你去送死!一千个人你都带不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只管好你自己吧!”

  严仞没有狠狠敲打突厥一番,而是被自己老爹狠狠敲打了一番。

  他的千夫长的职位被严岑撤掉了,成了一个小兵,被宗昀领着,凡事都得听宗昀的。

  宗昀很尴尬。

  也许是因为自己过失而葬送了手下几百人的性命,那段时间,严仞变得沉默寡言,心性收敛了许多,每日闷声种田,闷声训练,闷声吃饭,闷声睡觉。

  但少年人的锋芒总也藏不住,经历过几次战争,他总是方阵中斩落突厥头首最多的那个人,于是又开始被提拔,渐渐由千长、校尉再到将军,能够带领上万的士兵了。

  当上将军之后,和严岑并肩作战、交流沟通的时间多了,严岑才渐渐对他满意起来。

  乌海是要塞,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突厥人盯得紧。

  正志九年秋天,镇北军和突厥再次在乌海交锋,由于严岑上报朝廷请求的粮草还未到达辎重营,紧要关头,粮草却并不充足。

  严岑吩咐各营将领:“切勿将粮草不足的事传出去,一定要稳固军心,让大家都吃饱。此事不难,我立即写信送去周边各大州县,让他们开仓济军,再写奏疏快马回启安催陛下,等朝廷的粮一来,我们就无须担心了。”

  听严岑这么说,大家都觉得形势不差,宗昀的心也放了下来。

  当边境军队缺粮草时,从北疆各大州郡县调拨粮草,是天经地义的事。若州县长官拒不调粮,耽误作战,是杀头的重罪。

  但严岑送出去的信却换来了最坏的回音。

  “严大帅,实在抱歉,去年收成不好,武威郡没有足够的粮食。”

  “严将军,去年闹旱灾,兴庆府没有多余的粮草了。”

  “侯爷,不是下官不拿,是上郡的粮仓实在拿不出来了,您去问问别的地方吧。”

  “……”

  严岑气得在营帐里摔东西。

  当所有地方都拿不出粮草,便指定是故意的。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却一时想不出办法。

  周边郡县不调粮,朝廷不派粮,突厥军渐渐压近,士兵们吃不饱了,终于意识到后勤出问题了,整个镇北军开始笼罩在绝望之下。

  偏偏这个艰难的时候,突厥兵却有如神助,突然占领高地,蜂拥而至,大有要与镇北军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的趋势。

  严岑勒紧腰带,怒道:“我们的士兵吃不饱,我们的马也吃不饱,朝廷到底在干什么!”

  有人面露悲切,有人已经潸然泪下。

  此时,严仞在严岑面前半跪而下,道:“请大帅让我带一千亲兵南下,我今天就去兴庆府要粮,他们要拿不出粮,我就斩了那刺史的头。”

  营帐内陷入沉默。

  良久,严岑点头:“好。”

  出发之前,宗昀跟着严仞去见严岑最后一面,听见严仞对严岑道:“您是镇北军的主心骨,要是和突厥打起来,您一定要注意自护,别伤到了。”

  只听严岑哈哈大笑,拍拍严仞的肩膀,道:“小子,还记得我说过的么?你爹我跟突厥打了一辈子仗,他们是什么样的我最清楚,想干掉我,还得再等几十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严仞哼了一声,不服气道:“不用几十年,再等几年,您安心养老,换我去斩突厥首领的头。”

  严岑嗤道:“口出狂言!戾气这么重,天天斩这个的头、斩那个的头,小心到时回启安,你那个相好的姑娘不要你了。”

  严仞:“……”

  严岑想了想,又道:“我不是养老的命,还是上战场吧,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不过,到时就要托你把我的尸骨运回启安,埋在故土了!”

  严仞大概是觉得现在这话说得还太早,便没有回答。

  他带着一千亲兵出发了。

  他走后,镇北军和突厥果然发生了大战。

  仅仅三日,严仞就成功把刀横在兴庆府刺史的脖子上,逼人开仓,把丰厚的粮食和干草一车车地运回乌海。

  然而路上遇到探马来报,乌海失守,严岑死了。

  宗昀不在跟前,并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严仞的神情是怎样的。

  他只听说,严仞像疯了一样,不顾众人的阻挠,骑着马直冲突厥大营方向,说要报仇。

  大家一直追了许久,才渐渐追上严仞,严仞浑身都在发抖,身下的人间风好像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焦躁不安地原地转圈。

  严仞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宗昀怕他有危险,远远地跟着他。

  突厥军营就在前方,严仞只能上一座隐蔽的小山,在夜里山头上漆黑的天幕下,遥望对面篝火绵延的突厥大营,望了足足两个时辰。

  而后他低头拍拍人间风的头,转身下了山,咽在喉底的抽泣掩盖在呜呜作响的风声和树叶声之下。

  严岑的尸身被身边的将士冒死从战场上运了回来。

  北境迎来寒冬,严仞帮严岑擦拭身体,但这具身体早已像一块硬硬的石头,冷得发白。

  士兵们带着严岑的尸体去往启安,而严仞选择在北疆留下来。

  河流结冰,终日大雪,乌海的屯田已经失守,从兴庆府带来的粮草一日一日地减少,士兵们又面临着吃不饱饭的问题。严仞继续上书朝廷,请求派粮,一封封重复的请求被带上探马,踩着厚厚的积雪南下去往启安。

  在等待的时间里,严仞带着士兵们上山割草皮,挖积雪煮开,手套被树枝割烂了,无法御寒了,双手又冻出一道道血痕,渗着触目惊心的血,严仞还跟宗昀开玩笑说血是暖的,可以充饥。

  实在没办法了,严仞又吩咐人忍痛杀掉几匹战马,煮马肉吃。

  马肉是酸的,其实并不好吃,但士兵们好歹吃到肉了,脸上才勉强有血气,精神终于振奋许多。

  探侯从启安回来,带来两个消息。

  “朝廷的粮草在八月就拨下来了,但是不知为何,行军极慢,眼下终于快到了,大约还有两三日便可交付给辎重营。”

  严仞喝下一口热汤,冷笑道:“现在才到,有什么用?”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滚着,围坐的几个人都不出声,称不上有多开心。

  宗昀勉强找补道:“也算值得高兴,起码大家不用吃树皮了。”

  严仞问:“启安还有什么消息?”

  探侯道:“……陛下驾崩,新皇即位。”

  大家震惊地抬起头。

  宗昀问:“哪个新皇,太子殿下么?”

  “是……是九皇子。”

  严仞戳在地上的木棍顿住,他盯着碗里的汤,陷入沉思,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宗昀觉得不可思议,皇帝驾崩,居然能轮到九殿下登基,看来启安城也出现了不小的波折。

  但营帐内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似乎没有力气讨论朝廷发生了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腹诽启安的变局。

  五日后,辎重营把朝廷派来的粮草交到前线,严仞打开一看,每一车的草都是腐烂的湿草,每一车的粮都掺杂着发霉的陈米,真正能吃的只有一半。

  辎重营的人惊疑,前线的将领震怒。

  严仞什么都没说,当即让人将完好无损的粟米挑出来,分发下去煮成粥,士气大涨。

  当天晚上,军营陷入酣睡之中,宗昀跟着严仞出帐,踩着积雪登上山头,向北望着乌黑的旷野和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

  宗昀嘀咕:“天气这么冷,突厥兵怎么还有力气防得这么严?”

  他不知道严仞在想什么,只默默跟在后面。

  吹了许久的风之后,严仞才开口道:“宗昀,我之前发誓,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突厥人的东西。”

  宗昀记得他真的曾经说过。

  严仞又道:“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如今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管气节这玩意儿。再说,突厥人占领我们乌海的屯田,那本就是我们的,如今我们吃点他们的东西,也算有来有往。”

  宗昀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严仞转过头来,对他道:“明天入夜跟着我,去偷他们粮仓,干不干?”

  “干!”宗昀猛点头。

  经过周密的计划,严仞仅仅带了百来个人,就成功绕到突厥兵后方的粮仓,闹了一场大火,趁乱杀掉守仓的突厥兵,一口气将突厥一半的粮草全部运了出来,满载而归。

  这是镇北军半年以来第一次扬眉吐气。

  严仞带着士兵们吃突厥的米,煮突厥的羊肉,吃饱后,再拿上长枪去打突厥。

  没了严岑,他不再鲁莽行事,也不再独断专行,性子渐渐沉稳下来,凡事都要有详细缜密的部署,纠到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容易错漏的地方。上战场时,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严格按照既定的指挥,但情况稍有不同,他还是能随机应变,从中智取。

  拼死搏斗,被砍伤胳膊和腿,是常有的事。在大战中被困七天七夜,最后突出重围,也是常有的事。

  不说军中下层的士兵们,就连日夜跟在严仞身边的宗昀,都能明显感觉到严仞的变化。

  他变得成熟、沉稳了,不再如以前一样话多,也没有以前那么潇洒了。

  又一年秋天,镇北军在一次又一次的大捷中打退突厥军,只差最后一步,只要能逼突厥退回阴山以北,镇北军就能创下大晟开国以来最辉煌的功绩。

  这时,启安传来消息,唐若初病逝。

  宗昀不知道如何安慰严仞,似乎怎么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那天晚上,他每隔一会儿就去严仞所在的营帐外看看,见营帐里彻夜亮着灯,营帐的主人似乎彻夜未睡。

  翌日,宗昀看到严仞照样提着长枪准备上战场,心中暗暗吃惊。

  严仞的脸色没有任何异样,看不出昨夜有多悲痛。

  他只道:“我想加快计划,给突厥最后一击,为我爹报仇。”顿了顿,他又道,“然后回启安,祭拜我娘。”

  【作者有话说】

  听到陆屏登基的那天晚上,睡觉之前,宗昀去严仞帐里找严仞,发现他正在盯着手里一朵通草杜鹃花发呆。那朵杜鹃做工粗糙,且看着有些陈旧了,似乎是经常被拿出来把玩一般。

  宗昀认为这件小事跟陆屏没有关系,所以没跟陆屏说。

  ◇ 第57章 57 朕想抱抱将军

  “经过长途行军,我们终于回到启安。”宗昀道。

  陆屏想起严仞刚回到启安的那一日,两个人在城门外相互见到对方,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宗昀道:“启安的人和事变了许多,超乎我们的想象。夫人去世了,我娘被抓进宫里,陛下您也……登基了,整个侯府都空荡荡的。”

  一碗汤喝完,这汤很美味,是在北疆从未尝过的鲜美。宗昀放下碗,低声道:“因为启安一切都物是人非,再加上……之前派来的粮草又少又坏,主子不确定这里是否有人要害他,也不确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宗昀的语气像是在为严仞求情,“他在北疆常年像紧绷着一条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点动静他都能感觉到。回到启安后,他也不信任任何人。”

  “他唯一信任的,就是相处三年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听到这里,陆屏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所以他只能一而再地攥紧镇北军,反复操练,增强兵力。陛下,他并没有想要谋反的,他只是想着,一旦有人要害他,他至少可以依靠镇北军全身而退。”宗昀道。

  陆屏明白了。

  严仞没有安全感。严岑和唐若初都死后,他必须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他把启安也当成了战场,时刻都在紧紧戒备。

  所以一回到启安,他会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当何新柏抱他的时候,他会立刻推开对方。

  “我知道了。多谢你,宗昀。”陆屏点头,又道,“今晚我们的谈话,麻烦你不要告诉严仞。”

  “是。”

  夜渐渐变深,宗昀退了下去。陆屏一个人走到千秋殿门口,抬头彷徨地望着上空的天幕。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两年过得尤其辛苦,现在看来,相比严仞,他在启安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

  至少他只见过一天血,而严仞天天都要见血。启安的天空是灰色的,而北疆的天空估计是血色的。

  严仞去潼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正好也是黄昏。

  他洗了浴换过衣服吃过饭后才回到宫里,正值陆屏刚看完一本闲书的最后一页。

  他过来拜见陆屏,陆屏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严仞笑着故弄玄虚道:“和臣预料的一样。”

  他这么说,陆屏便能猜到应该是不如意的,只上下打量他一番,低声自语:“怎么看起来瘦了……”

  严仞微愣,道:“大概是潼关的东西没启安的好吃。”

  陆屏便道:“那以后就留在启安吧,就不用吃难吃的东西了。”

  以后也不会让你啃树皮了。他想。

  他边想边朝严仞走近,距离近乎咫尺,他鬼使神差地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严仞,额头抵在他肩前。

  严仞的身子一僵,问:“陛下,怎么了?”

  只轻轻这么一抱,陆屏随即分离,摇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推开我,就像推开何新柏那样。陆屏想。

  他想着转移话题,便道:“这两日我收到不少奏疏,皆是重提取消荫封的事情。明日上朝,兴许会有人提出来,拿你开刀。你明日还去么?”

  闻言,严仞挑眉道:“既是这样,那臣更要去了,倒想听听他们又把我骂成什么样子。”

  陆屏:“……”

  第二日上朝,陆屏刚和群臣讨论完基本的事宜后,正准备问问还有没有事情要奏的,吴纮元就走出行列,开始道:

  “陛下,如今虽四海升平,却不见得吏治清明,别说地方,就连启安也藏了不少贪污腐贿的官员,前有工部何新桓,后有户部赵坞,这些都是以爵位授官的门阀氏族。如若不究其根源,斩草除根,朝廷之中永远都会有蛀虫!”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等所有事都讨论完了,再把这件最重要的搬上来。

  陆屏缓缓起身,问:“吴大相公是想让朕下令取消荫封么?”

  吴纮元道:“正志年间先帝曾与臣等议论是否取消荫封之制,但未落实,如今也该提上议程了。”

  言下之意,算是默认了。

  王叙中道:“臣附议。”

  陈晙道:“臣附议。”

  接着,殿上那些明显的士党派官员纷纷站出来,伍庭、高融、百里休、黄嵩等等,皆是附和之辞。倒是梁瀚松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像是眼盲耳聋一样,静静站着。

  忽然,门下省的刘嘉贞站出来道:“吴大相公可别只说世家啊,先帝在时惩治的黄禹平、丘殊等,后来参与谋逆的张晌、李闻邺等,也是令朝野震惊的贪官逆党,他们可都不是世家中人。”

  王叙中气道:“这!寒门官员那么多,有一两个心术不正的,不是正常么!”

  刘嘉贞不理他,转而向陆屏道:“陛下请三思啊,傅统领抵抗逆王叛军,宋老太师是陛下先师,定东伯爷在东海戍守多年,这下忽然说不让子孙荫封,这是陷皇家于不义啊。”

  王叙中道:“一码归一码!”

  刘嘉贞道:“怎么就不能放一起说了?”

  两个人吵了起来。

  大殿上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是以吴纮元为首的清流士党,一派是以刘嘉贞为首的世家氏族,相互指责斗骂,互不相让,但士党官员依然居多,世家的气焰被一步步碾压。

  陆屏早已司空见惯,干脆不叫停了,默默等着他们吵完。

  严仞也巍然不动地独自站在行列中,仰头望着陆屏,嘴角微微扬起。

  等声音渐渐停止,大家都看向陆屏等陆屏定夺,陆屏便在龙座前来回踱步,思索着问:“诸位卿家觉得,朕与先帝相比,如何?”

  一句话把大臣们问哑了,都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众所周知,先帝是出了名的铁面皇帝,跟他比,陆屏还是差远了。

  陆屏道:“朕自然是不如先帝的,先帝决事果断,自有一套权衡利弊之术,他不取消荫封之制,其中自有道理。朕本就不如先帝,实在不敢贸然取消。”

  那些士党大臣立刻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陆屏看着他们的脸色就想笑,便道:“你们呈上来的奏疏朕都看了,言辞出奇的相似,这种说同一件事情的奏疏有十多封,通政司都给朕一封不落地放在案上。”他顿了顿,转了话锋,故意道,“反而是镇北军多次恳求拨粮草的奏疏,居然也能一封不落地遗落在太极宫外,从未被朕看到。看来通政司最近政务上心了许多。”

  严仞抬眼,与陆屏四目相对。

  大臣们开始脸色各异,有人若无其事,有人尴尬脸红,有人疑惑不定,大家都听出来了,陆屏是站在世家这一边的,且对朝廷迟派粮草的事还耿耿于怀。

  陆屏走到台阶边缘,提高声量道:“不如这样吧,前朝有盐铁会议,我们如今也来个荫封之辩,就设在这太极殿里,支持取消的卿家报十人,支持保留的卿家报十人,每三日辩议一次,一共九日。朕每次都会来看,九日之后,朕再下旨宣定。”

  此言一出,大家又讨论起来。

  陆屏又问:“梁大相公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梁瀚松睁开惺忪的眼睛,拐杖上的手歪了一歪。不知为何,自从在千秋殿前撞了一次头之后,他整个人就蔫蔫的,不逼陆屏看经学书了,也很少去两仪殿辅政了。

  只见他点点头:“臣觉得此法可行。”

  严仞道:“陛下,吵架这种事可以叫上臣,臣最在行了。”

  太极殿又静了下来。

  这是今日上朝到现在严仞说的第一句话。

  陆屏微笑道:“好。”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严仞?他是严家人,肯定带头反对的了。”

  “瞧他方才一声不吭的,其实他早就暗地里在操纵陛下在座上的一言一行了,陛下所言肯定不是自己真正所想!”

  “呵,嚣张不了几日,等荫封之制一取消,朝上那还有他严氏的位置!”

  “慎言,小心他的禁军闯进来抓你!”

  听到这里,严仞不由挑眉。

  这些人把他传得神乎其神,那一批在千秋殿前把守的禁军侍卫,先前还是“他的镇北军旧部”这样的措辞,接着是“他的禁军旧部”,如今直接成了“他的禁军”了。

  要是他能直接统领禁军,这群大臣早就说不了话了。

  当天傍晚,严仞照常进宫去千秋殿。

  这次,陆屏特意嘱咐他留着肚子提早过来,一起用晚膳。

  严仞负手看着宫人们一边传菜一边布菜,道:“现在倒好,外边又要开始传臣故意霸占陛下的晚膳,吃膳食局的皇粮。”

  陆屏让他坐下,给他递碗:“为了不让他们白说你,你得吃多点。”

  “……好像有点道理。”严仞接过筷子。

  晚饭的膳食依旧简单,二人开始吃了起来。

  陆屏道:“后日的辩议,你打算怎么准备?”

  严仞给他夹菜,看了他一眼,道:“看陛下的样子,像是已经想好让我怎么说了。”

  陆屏确实心里有底。

  他笑笑,低声道:“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说】

  今年最后一天了,祝愿大家2023年的烦恼不再出现,2023年的快乐永远延续!

  ◇ 第58章 58 朕有点色令智昏

  “最后一次辩议那日,你搬出几条折中的办法,并不完全取消荫封制,又不是单一的袭爵。”陆屏道,“第一,改世袭罔替为降职袭爵,如若当职官员庸碌无为,循规蹈矩,则一代一降,从公降至侯,从侯降至伯,直到无爵为止。”

  严仞夹了一块鸭炙放进陆屏碗里。

  陆屏继续道:“反之,如果贤能兼备或者兢业勤恳而有重大功绩的,可以酌情不降爵,等后代再降,而那些谋私受贿或欺压瞒上过于严重的,可以直接削爵。”

  秋水端上来两个白玉碗,严仞指着碗里一坨白白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清风饭凨諵,解暑的。”陆屏回答。

  严仞端起来尝了一口,似乎觉着比自己预想的好吃,点头道:“陛下英明啊,我看都可以不用辩了,直接让三司制一本荫封法就行。”

  听他这么一说,陆屏心中安定了几分,道:“还有最重要的,向寒门清流开设爵位,有重要功绩的贤臣可以按情况赐爵,再按规矩子孙依次升降。”

  达生准备上来舀汤,严仞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替陆屏舀了一碗:“不错,这样再过几十年,世家再不是现在的世家,士党也不是现在的士党,这些人流来流去,什么党派之争便不用那么顾虑了。”

  他将碗递给陆屏,揶揄地看着他道:“这么好的法子,陛下藏在心里很久了吧?怎么不在今日的早朝说出来,非要让臣过几天再说?”

  陆屏眨眨眼,粲然一笑:“严卿这就不懂了,我这招叫以退为进,咱们先明确说想保留荫封,他们肯定不同意,吵到最后咱们突然退一步,说要不这样,各位大人觉得如何,这时候大家一听,好像还不错。这样目的就达到啦!”

  严仞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扬起嘴角:“行啊,那臣就按照陛下的吩咐这么办。只不过,这是陛下的主意,臣不太敢冒领啊。”

  陆屏一愣,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

  他低头喝着汤,鲜美的味道从鼻子和唇舌鱼贯而入,暖洋洋的,却总是填不满心里莫名的空虚。

  喝完一碗汤,他终于忍不住了,问严仞:“你不觉得,我方才说的这些法子有点熟悉么?”

  “嗯?”严仞抬起头。

  陆屏追问:“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严仞望望头顶的悬梁,又看看碗里的鱼汤,“嘶”了一声,惊疑地问:“难道陛下是在哪本先人的治国之论上得到的启发?”

  陆屏:“……”

  算了,不记得就算了。

  想必严仞一直如此,看过的就忘了,做过的事也忘了,徒留别人白白铭记一场。

  陆屏放下筷子,瞬间没有心情再吃下去。

  严仞却仿佛没发现异样,示意达生招呼宫人上来撤掉吃剩的晚膳,又换上清口的酸梅茶和夏季的时令果。

  陆屏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严卿不再考虑考虑?你以后的儿子若是不上进,可就只能当个伯爵了。”

  “我儿子?”严仞神情一顿。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不知为何,饭桌上陡然升起一阵微妙的气息。

  陆屏硬着头补充道:“是啊。若孙子不上进,便只能是子爵。要是代代不上进,以后就只能去种田了。”

  只听严仞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臣可还没想那么远,儿孙的事情自有儿孙去烦忧。况且臣这副样子,心上人都不一定看得上,别说启安城的姑娘们了。婚姻之事,暂时不考虑。”

  陆屏不知如何应答,只觉得晚饭吃得太撑,胃里有些涨还泛着酸涩。

  达生端上茶和果子,气氛终于缓和,陆屏转移道:“今日下午我收到了使臣在乌桓发来的奏疏。”

  严仞给他递西瓜,问:“乌桓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陆清的和亲队伍走走停停也该到乌桓了,随行的使臣发来第一封奏疏,肯定是尤为重要的。

  陆屏道:“陆清刚到乌桓,赤谷城王庭就发生了异变,乌桓太子病逝了。”

  严仞一顿:“哦豁?”

  陆清此次和亲要嫁的正是乌桓太子,她还没嫁,乌桓太子就病逝了,她的处境想必会变得相当尴尬。

  陆屏咽下口中的西瓜,道:“乌桓可汗想另立太子,无奈剩下的几个王子都不成气候,又觊觎汗位,又有勇无谋,乃至自相残杀,甚至将老可汗圈禁了起来。”

  严仞笑了一声:“正常。”

  无论哪个国家,君位更迭之时总会发生不少争斗,违背纲常伦理的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陆屏笑道:“你猜怎么着?混战将近七日,阿乔勒突然带兵闯入王庭,雷厉风行,抓了自己的三个亲兄弟,又把老可汗从禁殿里放出来,逼老可汗写退位诏书,传位阿乔勒。”

  严仞“嘶”了一声,挑眉:“有趣了。”

  陆屏也觉得新奇:“乌桓出了西域十六国史上第一个女可汗,倒是新鲜。阿乔勒对外宣称自己本无意权位,奈何几个兄弟太过无能,让他们即位还不如自己亲自上。她有兵力,又为乌桓打过胜仗,能得人心,现下全国的百姓都十分拥护她。”

  严仞沉思片刻,回忆道:“这位阿乔勒将军,臣当初刚与她接触交谈,便觉得她眼界不同于常人,行事有主见又有能力,人却偏偏谦逊温和,有让下属钦佩追随的魅力。乌桓国君生的儿子不怎么样,女儿却是厉害,她能做可汗,倒也不屈才。”

  陆屏点头,道:“这原本只是乌桓的国事,但也牵连到陆清的和亲了。所以婚事暂时搁置,阿乔勒将陆清奉为上宾在宫里住着,再让使臣遣奏疏来请示我。”

  严仞笑吟吟地看着陆屏:“陛下是什么打算?”

  当初乌桓承诺大晟让陆清当乌桓的可敦,如今阿乔勒成了可汗,就算王室里有其他子弟,让陆清改嫁亲王也实在是太委屈了。

  陆屏微皱眉,思虑着道:“梁瀚松的意思是让陆清回来,本来派公主和亲西域便是委屈了公主,既然当不成可敦,还不如回启安。至于兵力,我们还是会派过去助他们守东境的。你觉得可以么?”他抬眼询问严仞。

  严仞对上他的眼睛,笑了:“陛下问我做什么?还真当自己被我挟持了啊?”

  陆屏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觉得你对乌桓的了解比我熟悉,想问问你的建议嘛。”

  严仞招手让宫人撤掉桌上的瓜果,道:“可以先这么回,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大晟和乌桓之间天高路远,到底如何不顺利,陆屏也只能等使臣的下一封奏疏才能知道了。

  这时,达生掀帘子进来,请示陆屏道:“陛下,早时您选的四样太妃娘娘寿辰的贺礼,是现在送过去么?”

  陆屏差点忘了,今日是太妃的寿辰。

  他点头让达生送去贺礼。达生走了之后,他又忽然想起来,三年前他曾问过严仞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严仞只说是夏天,如今夏天都快过一半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慌,向严仞脱口而出:“你生辰是在哪一天啊?”

  严仞微微一愣,下意识道:“六月二十。”

  幸好没过……

  那不是快到了吗?!

  陆屏脑海里接连冒出这两个念头,立即站起来慌张道:“那、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我给你准备。”

  严仞忍俊不禁,道:“臣没什么想要的。”

  确实,他如今位极人臣,又手握重兵,几乎没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陆屏正失落着,又听严仞道:“如果偏要说有一事不顺遂的话……”

  他抬头,见严仞站在他面前,弯腰作揖,态度谦卑,语气虔诚:“臣斗胆希望陛下允许臣全权办理粮草案,不用三司任何一个人插手。”

  陆屏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不假思索道:“好。”

  严仞直起身,反问:“这么快就答应了?”

  陆屏抿嘴,轻轻笑道:“你的生辰礼嘛,应该的。”

  “行,就算再怎么不符合规矩,那也是臣挟持的陛下,陛下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若是挟持,我也愿意……”他最终没再说下去。

  就当自己色令智昏了吧。

  经过部署,有关是否取消荫封之制的辩议在太极殿正式举行。

  夏日的午后尤其燥热,光禄寺特意在每一张书案前都备了一份清凉解暑的冰茶。

  陆屏还邀请梁瀚松过来一起观看辩议。左边是十位支持保留荫封的世家官员,包括严仞和刘嘉贞;右边则是十位主张取缔荫封的士党官员,包括吴纮元、王叙中、陈晙、黄嵩等。陆屏一一看过去,却意外地在最后一张书案前看到了一个人。

  许岩。

  陆屏想起上次和许岩面对面大吵一架,正是因为他将何新桓的宗族宾客二百余人全部斩首,漠视律法徇以私心。许岩如此痛恨世家,这次荫封之辩,他必定是要来的。

  辩议开始后,陈晙率先痛批本朝开国以来种种贪污作乱的世家大臣,接着刘嘉贞翻开卷宗,将本朝以来同样犯事的士党也一一陈述,数目竟比世家还多。吴纮元便解释清流之于世家而言比例过大,数目再多也正常。严仞听了便评价他是避重就轻,笑他尚书省丞相的位置白坐了。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满头大汗,冰茶水果也救不了。

  陆屏在龙座上正襟危坐,偶尔和梁瀚松对视一眼,彼此和气地笑了笑。

  严仞反驳对方的角度总是十分刁钻清奇,却往往言之有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每当士党方渐渐力不从心时,许岩总会被委以重任推出来,他说话张弛有度,有条不紊逻辑清晰严谨,所言像一篇优秀的策论文章,震惊在场所有人。

  此时,严仞会挑着半边眉毛鼓掌:“不愧是正志年间的状元。”

  许岩说完,用手捂住嘴巴低头咳了两声,慢慢坐回案前。

  陆屏看他的气色不太好,似乎生病了。

  最后一次辩议那天,严仞终于将陆屏所说的降爵论搬上台面。

  不仅如此,他还具体细化到每一例如何操作、如何定夺等问题上,在大殿中央对着陆屏便是洋洋洒洒半个时辰的口述,听得每个人一愣一愣的。

  降爵论一经搬出,将士党的所有官员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不知如何回应,王叙中甚至顺着严仞的观点问了几个实施的问题,完全被严仞牵着鼻子走。

  最后,陆屏道:“严卿说的这个方法既周到又详细,朕觉得不错。辩了这么多天也没辩出个输赢来,不如就这样各退一步吧,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大殿鸦雀无声。

  最后,梁瀚松拄着拐杖起身:“陛下都这么说了,吴相公等几位大人又能怎样呢?且这么办吧。”

  这场荫封之辩,外人都道是打了个平手,颁制了新的政策,但只有明眼人看得出来,是严仞打赢了。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复:元旦快乐!

  ◇ 第59章 59 朕被请出宫

  早晨,皇城依然升起注定越来越蒸腾的日光,连接前一日夜里还未褪去的暑气,重新烘烤一砖一瓦。

  尚书省户部署门口,侍御史左函带着大理寺丞裴光升不耐烦地跨进门槛,道:“严将军又叫本官来户部,可是去潼关查出问题了?”

  接着吓了一跳。

  只见严仞正岔开腿坐在主座上,旁边立着乌泱泱的一群镇北军,填得满堂都是,比上次来查案还要多上十倍的人。而上次迎审的仓部司主事仇琥正战战兢兢站在一旁,频频擦汗。

  裴光升眼皮直跳,率先迎上去弯腰拱手,笑呵呵道:“严将军,今日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下官。”

  严仞拿起桌子上的诏书丢给裴光升,道:“这是陛下亲笔诏书,陛下着我亲自全权审理此次的粮草案,需要看什么计簿审什么人,都是陛下默许的,不再需要你们三司协同审理,也无须经过户部哪位大人的准允了。”

  裴光升打开诏书,惊疑不定地拿给左函。

  “所以今日叫二位来,只是通知一下罢了,以后此案再和你们毫无关系。”严仞看着面色不佳的左函,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你们可以回去了。”

  “这……”裴光升犹豫着,贴近左函小声道,“陛下怎会下这样的诏书?让一个不是专职办案的武将去办案,这不是个笑话么……”

  这声音不大不小,假装是和左函说私话,实际上整个正堂的人都能依稀听见。

  严仞也不在意,直接道:“我就不说废话了,我要开储备仓查看粮草,还要亲自审问当年启安经手粮草的所有京官。”他站起来吩咐,“镇北军听令,搜人,带走。”

  “是!”

  整个户部署顿时响起匆乱的脚步声,镇北军从正堂向里堂鱼贯而入,仇琥惊慌失措,两股战战,几欲跪下来。

  忽然从里堂闯出来一个穿绯色公服的官员,冲严仞大叫:“严仞!你要带我户部的人去哪里!”

  严仞一看,那是户部侍郎盘骁。

  他笑着回答:“当然是镇北营了。”

  盘骁却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大骂:“放肆!陛下让你全权处理,你就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你今日若想带走我户部的人,就从本官的尸体上跨过去!”

  左函冷哼一声,裴光升和仇琥都不敢说话。

  严仞双手负背,气定神闲地垂眼看盘骁气红了的脸。

  整个屋子的人都没严仞高,盘骁骂他还得仰着头:“陛下被你挟持,本官可没有!我唐唐皇城官署尚书省,岂能容一个粗鲁的武将在这里放肆!”

  严仞道:“既然盘大人这么说,那我只能顺便把盘大人带回去审了。”

  说着,宗昀立刻带着两个士兵将盘骁架起来。

  盘骁一惊,双手挣扎乱舞:“你敢!严仞,我是正四品户部侍郎,你敢抓我!我要请纪大人出来,为户部作主!”

  闻言,严仞哈哈地笑了两声,走到盘骁面前。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这笑声的用意,都心惊胆战地注视他。

  只见严仞带着笑意认真道:“我都在陛下寝殿外围镇北军了,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他一挥手,吩咐,“带走!”

  于是盘骁被拖出正堂,连带着几个穿绯色和青色公服的官员都被拖了出去。一时之间鬼哭狼嚎,哀转久绝。

  “纪大人!纪大人救我!吴大相公救我——”

  左函和裴光升瞠目结舌,不敢再说一句话。

  自此,严仞开始全权处理粮草案。白天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是在镇北营细细审查户部司、度支司和折冲府的涉案官员。就连生辰那天,他都只是在严府吃了一碗宗嬷嬷亲手做的长寿面,又进宫跟着陆屏吃了一道简单的晚膳,第二日照常到镇北营忙活。

  六月底,暑气依然很盛,严仞差宗昀进宫,将陆屏从皇宫请到了镇北营。

  主帐的几案上安置着几个冰鉴,外头震耳欲聋的声声“参见陛下”还未停止,宗昀便一掀帐,引陆屏进来。

  见了严仞,陆屏笑问:“怎么突然叫我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因为是出宫,他便简单穿了件淡雅轻盈的浅草绿色长衫,腰上是一条麴尘色的流苏系带,正像夏日里肆意潇扬的葱叶。

  严仞将他这一身尽收眼底,浅浅笑道:“外头都在传臣未经允许越级审查官员,陛下好歹稍稍来一下,让臣面子上好看些。”

  陆屏微愣,脸上升起淡淡红晕。

  严仞递给他一把扇子,忍俊不禁:“案件有进展了,在宫里说不方便,因而请陛下来镇北营一叙。”

  说着他请陆屏坐下,接过宗昀刚端上来的茶壶,在案上倒出几杯雪泡梅花饮,捧在手里摸了摸,确认不是很冰后才递给陆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得要命,惊呆了旁边站着的士兵。

  趁着陆屏喝茶,严仞把审出来的重要口供放到陆屏面前,道:“户部和地方配合得刚刚好,账目漂亮对得上,口径出奇一致,还都把责任推卸到自然天气和我的辎重营上。”

  陆屏拿着口供看了半晌,锁起眉头:“所以他们相互勾结。”

  “倒是没有相互勾结,也没有收受贿赂。”严仞在他身边坐下,道,“您猜怎么着,运粮的府兵只要稍微强调一下,说这是去往北疆给严侯爷的粮草,他们就会自己扣粮,瞒报数量了。”

  陆屏愕然,放下手里的杯子。

  他心口堵得慌,气道:“他们都是谁?跟老侯爷有什么仇怨!”

  严仞冷笑:“管他们是谁呢,横竖不姓宋何傅严、霍唐刘李,而我爹刚好姓严,这就足够了。”

  营帐内一时沉默下来。

  严仞挥手让帐里的下属全部退下,只留宗昀一个人,又拿出一张口供递给陆屏,道:“而且巧妙的是,早上他们终于招了,跟我说主谋是前度支司主事周子禄。”

  陆屏回过神:“周子禄不是被查出来是陆执的余党,早就被查处了么?”

  严仞道:“对啊,主谋是已经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干干净净,七品以上无人伤亡。”

  不管是周子禄自己和世家有仇,还是陆执吩咐下去的让粮草缺斤少两、掺杂陈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和如今的户部没有关系。

  陆屏沉声道:“这分明有问题。”

  “陛下放心,臣有的是办法。”严仞站起来,气定神闲地给陆屏倒了一杯新的,又走到案上成堆的卷宗中抽出被镇尺压着的一本名册,边道,“既然他们把罪名都推到周子禄身上,那臣就干脆把已经盖棺定论的吴王谋逆案重新翻出来,把周子禄此人生前所有来往书信都搜罗个遍,又顺藤摸瓜,终于有惊人的发现。”

  “什么?”陆屏立即起身。

  不知为何,他有某种强烈的预感。

  果然,他听到严仞道:“三司审案子不知怎么审的,遗漏了这么多人,全是和陆执有不明来往的。”

  一本封盖的名册递到他面前。

  陆屏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部各司各寺各监曾经和陆执有密切私下往来的人,触目惊心。

  “这么多人……”他喃喃。

  原来还藏着那么多漏网之鱼,都快赶得上当初定案的名单人数了。这些人连同当初大理寺提交送审并斩处的人,全都是希望陆执篡位成功的。

  也全都是希望陆景去死的。

  想到这里,陆屏眼前一黑。

  严仞意识到他的异样,立马伸手扶住他。他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严仞的手,轻轻喘气,摇头道:“我没事。”

  严仞扶着他坐下,道:“这份名册暂时还没有流出去,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立马出兵抓捕他们。”

  陆屏依旧揪着严仞的袖子,道:“抓,马上抓。”

  “臣遵旨。”

  严仞目光垂落在抓着自己袖口的手上,他顿了顿,还是选择挨着陆屏坐下来,回头给宗昀使了个眼色。

  于是宗昀俯首:“末将领命!”

  宗昀掀开帘子出了营帐,陆屏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严仞的衣袖,给自己倒了杯雪泡梅花饮,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严仞看着他道:“臣回启安之后,偶尔听闻前年冬天的那场宫变,实在骇人。陛下在苍篴院可有受到惊吓?”

  陆屏睫毛颤了颤,摇摇头。

  外人都知道陆景和陆钊是被陆执杀掉的,而陆执又是被傅轶杀掉的,却几乎无人知道死状惨烈的陆放是怎么死的,就算猜测诸多,也从未有人怀疑到陆屏头上。

  陆屏并不想同严仞提起这些。

  甚至不愿意去回忆那个绝望又近乎疯狂的自己。

  他选择避开问题,低头重新翻开手里的名册。

  情绪镇定之后,他终于开始细细将这些名字和印象中的脸庞一一对上号。

  看着看着,他忽然瞥见一个名字:“许岩……”

  大理寺少卿,许岩。

  陆屏气道:“我就知道有他!他作为大理寺少卿,倒是很会为自己除名开脱,瞒天过海!”

  严仞瞅着名单,嗤了一声:“当年国子监众星捧月的佼佼者,正志九年的状元,士林的名士,梁瀚松口中的国之栋梁,啧啧。”

  他还想继续讽刺下去,突然听见营帐的帘子一翻,宗昀走了进来。

  严仞道:“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

  宗昀气喘吁吁,面色凝重:“回陛下、将军,我们的人分散去各个坊抓人,去许岩府上的人回来报道,许岩家中人去府空,他的马车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开远门,往南边去了!”

  许岩居然逃出了启安!

  他到底是恰巧出城,还是提前收到了风声逃跑,又是如何提前得知的,陆屏已经无暇思考,他震怒地摔下手中的册子,道:“快把他抓回来!”

  “是!”宗昀领命,起身正准备出去。

  “等等。”严仞叫住他,“开远门在京西北,那里离朔方营近,你立刻快马赶去朔方营通知傅轶,让他带兵出城追人!”

  “是!”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两章是单独的副cp剧情,请不要订阅,目前在榜不允许锁章,完结一个月下榜后我会对后两章进行锁章处理。

  ◇ 第60章 60 副cp丨完结后锁请勿订阅

  “驾!”

  启安城以南的密林之间,一声声马蹄踏破寂静的黑夜,马队疾驰而过,路上的尘土扬起后落在草木上。

  一声嘶鸣,最前头的马车不得不停下来。傅轶带着朔方军将它团团围住。马车前驱马的是一个束着高发的女子,她戒备地看着傅轶,又四下观察,似乎是在寻找可以突破的逃路。

  傅轶的目光越过女子,定在她身后的车帘上,仿佛要将一层薄薄的帘布望穿。

  “许大人。”他喘着气道,“你跑不掉的,还是随朔方营回启安吧!”

  马车一动不动。

  许久,车檐下的灯笼摇曳起来,几节清瘦的手指将帘子撩开,露出许岩没什么血色的脸。

  他淡淡道:“我跟你回去。”

  傅轶呼吸一滞。

  许岩忽然低头咳起来。

  马车前的女子立刻蹙眉,担忧地看了看许岩,而后对傅轶没好气道:“我们大人身体不好,前方有个驿站,能不能让他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去?”

  身边的将士和士兵都略有迟疑,不确定地看向傅轶。

  山林里远远传来鸦鸣。

  傅轶仰头,见天幕中没有星月,而是被云层笼罩的灰黄。他想了想,目光依旧紧盯许岩,嘴上道:“天色已晚且可能会下雨,朔方军听令,到前方驿站休息一晚,明日带重犯启程回京。”顿了顿,他又补充,“我会在周围布重兵把守,许大人可别耍什么花招。”

  闻言,许岩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放下车帘。

  朔方军停在驿站歇息。

  傅轶带的兵不多,勉强能够住得下,驿站老板准备了热菜端到各个房里,而许岩的房间则里里外外包围了三层士兵,尤其像个铁桶。

  傅轶心情莫名烦躁,他漫无目的地踱步,最后索性来到许岩房门口,一手推开。

  房里坐着许岩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桌上的饭菜没怎么动过。傅轶走过去:“许大人怎么不多吃点?明日还要赶路呢。”

  许岩瞟了饭菜一眼:“太油了,吃不下。”

  闻言,傅轶讥笑道:“许大人犯的是杀头的谋逆之罪,如今吃一顿少一顿,还讲究这么多,难道是喜欢诏狱里淡出鸟的粥?”

  许岩微微蹙眉。

  他对身边的女子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女子立即摇头,欲言又止,一边谨慎地看向傅轶。

  许岩道:“无妨,我与傅统领是故交,说几句话而已。”

  女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傅轶一掀衣摆,坐在方才女子坐过的椅子上,开口便问:“她是谁?”

  “我的下属,叫罗衣。”

  “仅此而已?”

  “不然,傅统领以为是什么关系呢?”许岩抬眼看傅轶。

  傅轶冷笑,状似不在意地道:“能跟你一起亡命天涯的,自然是不同寻常的关系了。”

  他昂着脸,尽量不让自己去看许岩。

  “傅轶。”

  他又听到许岩轻轻唤自己。

  “自从上次之后,我们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许岩道。

  傅轶心口堵得慌,面上只勾起嘴角,反问:“你说的是哪次?”

  许岩顿了顿,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次。”

  他们都心知肚明,许岩说的是两年前那个隆冬、陆执准备发起宫变的那夜。

  房间里陷入沉寂,傅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像梦一样的夜晚。

  那夜,皇城里传出严岑战死的消息,傅轶和何新柏前去看望唐若初,出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本该去朔方营当差,却有下人来告知他,说许岩在永兴坊的酒楼等他。

  那是许岩第一次主动约他。

  以往,许岩对世家中人从来不会正眼看待,就连傅轶也不例外,只是在他穷追不舍雷打不动地一次次在他眼前晃悠之下,许岩终于渐渐同他说上了几句话。

  他去永兴坊见许岩,同他喝酒。

  许岩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话,算下来,竟然比以往所有时间和他说的话加起来都要多。他不停地给他倒酒,最后傅轶喝醉了。

  傅轶的视线是模糊的,脑子却是清醒的。

  他记得酒杯被他打翻在毯子上,许岩眼角的泪痣变得更加殷红,看他的神情带着若有若无的迷离。他将人困在角落里,抵在橱柜前,疯狂肆虐吻咬着对方的被温酒浸润过的嘴唇。

  意料之外的,许岩没有反抗。

  怀里的人骨子里是冷的,但抱着却是暖的。许岩还勾着傅轶的脖子轻轻喘气,将呼吸轻拂在他的脸颊上,蜷着自己衣领上的手,说不清楚是推拒还是迎合。

  傅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许岩是喜欢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傅轶欣喜到近乎疯狂。

  烈酒不仅仅灼热了喉咙和胸膛,连带着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他把许岩揉进自己怀里,更加肆意地掠夺他的唇、下颌、喉结和锁骨。

  后来,他醉得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辰,他又被小厮推醒,发现自己衣着完整地躺着大床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小厮匆匆忙忙地告诉他,刑部侍郎李闻邺就在房间外面,正急着找他。

  许岩不见了,也许是走了,傅轶没有多想。

  直到后来他带着朔方军打破宫门,直闯皇宫,见到陆执的禁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或许被利用了。

  如果他喝醉直到天亮才醒,如果没人能找到永兴坊来,就没人能调得动那夜当值的朔方军,陆执就万无一失了。

  他并没有气势汹汹地去找许岩算账,他再也不想见到许岩这个人。无论大理寺查出来的谋逆名单有没有许岩,他都不想管了。

  启安城那么大,要和一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很简单,更何况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

  直到这次。

  说不清是恨还是怒,傅轶站起来垂眼俯视许岩:“你是不是真的在替陆执做事?”

  许岩漫不经心道:“严仞查到的不就是这个么?”

  傅轶冷哼,不可思议道:“你是文官,对陆执来说没有作用,他为何要重用你?”

  “傅轶,你就不要掩耳盗铃了。”许岩仰头与他对上视线,虽然姿势低微,眼里却透着似有若无的嘲讽,“不管是我为官之后,还是在国子监的时候,陆执都对我势在必得,后来在永兴坊,我把你灌醉不让你回朔方营。都这么明显了,严仞查出来是什么样的,事实就是什么样的。”

  窗外吹过一阵风,油灯上的微光摇曳起来。

  傅轶双手撑着桌沿,俯身反过来嘲讽他:“所以你也没想到李闻邺能找到我,我能进宫杀了陆执吧?是不是挺后悔的,后悔自己走得早了?”

  摇曳不定的灯影下,许岩的脸忽暗忽明,如同他的人一样捉摸不透。他顿了顿,道:“是。成王败寇,我认了。”

  傅轶一把掀翻旁边的茶杯:“陆执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舍得为他卖命!”

  茶杯是木制的,在地上哐哐滚了两圈,热水洒在地板上。

  许岩回答:“他承诺登基之后,会让我做很高的官。”

  “就因为这个?”

  “是。”

  傅轶怒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轻易为他做事。我当初……”他自嘲地笑了两声,“我当初对你那么好,你却一点也不领情,把我当成狗儿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唯一一次回应我,还是为了陆执、为了自己的事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傅轶觉得自己真的可笑。

  然而许岩却并没有笑,依然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只摇着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一股悲凉和得意混杂的莫名情绪涌上傅轶心头。

  他点头:“是啊,现在风水轮流转,许大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成为丧家之犬,会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吧?”

  许岩平静道:“是没想到。”

  如今地位颠倒,傅轶是高高在上的朔方军统领,而许岩则是一昔覆败的阶下囚。无论如何,他都翻不了身了。

  傅轶心中冷笑,道:“以我对你的了解,像你这么狡猾的人,会想办法逃出去的。”

  许岩接道:“是啊。傅统领能否念在旧情一场的份上,让他们别看得那么严?”

  “什么旧情?酒醒过后,我都忘了。”傅轶挑眉。

  许岩不说话了。

  “你还是等着明早进宫见陛下吧。”傅轶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房间。

  出了房门,他才看到驿站的屋檐滴着断断续续的水珠,林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原来是下雨了。

  这好像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山林的夜晚比城中还要冷几分,傅轶怀着心事检查周围的守备,确保无误后才回到许岩房间的楼下。

  他将许岩周围守备的士兵都遣散,只留自己一个人坐在长凳上,抬头看二楼的楼梯,望着许岩的房门发呆。

  许岩会逃跑吗?

  他那么羸弱,肯定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跑,但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女子可不一定。

  房间里的烛光终于熄灭,傅轶一时失神。

  守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咳咳咳……”

  傅轶起身犹豫。

  “咳!咳咳……”

  许岩咳得非常剧烈,像是几乎要把肺咳出来,傅轶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推开他的房门。

  房内昏暗不可视物,傅轶点上油灯,见许岩伏在床上,他的身上里衣单薄,面上苍白毫无血色,长发倾泻在枕边,眼角泛着被激出的泪水。

  傅轶皱着眉头,下意识扶他坐起来,问:“做什么?”

  “帮我倒杯水吧。”许岩喘着气道。

  傅轶想,此时他应该摔门而去的。

  一个朝廷重犯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

  “要热的。”许岩又道。

  房间里没有热水,不知怎么,傅轶竟鬼使神差地转身出门下楼,去厨房里捧了一杯热水,又冒着细雨跑回来,递到许岩面前。

  “喝。”他冷着脸道。

  许岩看了看他,无言地接过水杯。

  他喝了两口后,又开始剧烈地咳起来,手里的杯子却一抖,剩下的热水全部洒出来,好巧不巧泼到傅轶飞鱼服的褶子上。

  傅轶一愣。

  许岩瞅着他的下半身,轻声道:“你衣服湿了。”

  说完,他清瘦的手指搭在傅轶的褶子上,轻轻擦拭起来。

  傅轶的呼吸滞住,他立即扣住许岩的手腕不让他继续,发狠地盯着他。

  上次,许岩只是稍微勾一勾,用一个吻就换了傅轶的一次酩酊大醉。

  “这次你还想做什么!”傅轶甩开他的手,低吼。

  许岩却一点也不恼怒,抬头直视傅轶:“傅轶,你说我要是回启安,会是什么后果?”

  傅轶咬紧牙关:“你回去就是死。”

  “对啊,我想活。”许岩的声音极轻,像深夜里枕边的呓语,轻撩着听者的耳廓。

  他靠近傅轶,嘴唇微张,“傅统领肯放我走么?”

  ◇ 第61章 61 副cp丨完结后锁请勿订阅

  “我惜命得很,我不想死。”许岩道。

  “所以我绝不能回启安。”说完,许岩继续用手拂去傅轶腰腹下的褶摆上附着的湿水。

  但怎么擦拭都没办法干了,傅轶重新扣住他的手,嗤笑:“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奉命行事。”但他却不放开,反而握得更紧,像是要把人捏碎,“你攀附逆王,致先皇后和先太子惨薨,死不足惜。”

  许岩恍若未闻,挪动身体靠近他。

  屋外袭来丝丝寒风,一阵阵沉闷地拍打陈旧的纱窗,傅轶能感觉到许岩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傅轶,我冷。”他道。

  傅轶僵住。

  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没来由更加烦躁。

  许岩甚至都没有抱他,也没有勾住他脖子不让他走。他只是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轻轻喘气,像是有点忍耐不了的难受,一声声的,如同一根早秋的芦苇在傅轶心上来回轻挠。

  他的里衣单薄,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

  傅轶只感觉喉咙干涩难耐,他喉结滑动:“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你没喝酒,怎么会上当?”许岩道。

  他抬起头仰视傅轶,嘴唇上还残留着刚喝过的水渍,倒映着烛光,像瑰丽无比的琥珀一样动人心魄。

  “放我走,好不好?”他轻声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傅轶内心一震,哈哈笑起来,极尽嘲弄道:“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你如今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想拿自己跟我做交换,你没有资格了。”

  “我知道。”许岩点头,靠他更近,“但是我很冷。”

  他的语气是如此自然又平和,仿佛是在陈述事实,一点也不像在勾引,然而却成了一缕蛊人的香,直刺入傅轶的耳朵。

  亲一下,就亲一下,没事的。他想。

  反正对方现在也是阶下囚,还不是任由自己摆布。

  对,亲一下怎么了?

  这个念头一闯入脑海,傅轶便不再犹豫,抬手捏住许岩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把许岩的下颌捏碎。

  许岩的薄唇带着被热水附着过的温意,被悉数舔舐殆尽后只留下沁人的清冷,混杂着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凉,且甜。

  傅轶的心脏不停捣鼓,一声声都是在催促他释放自己的欲念,许岩拽住他腰上的革带,说了一个字:“疼……”

  他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终于被打碎。

  与欲念同时升起的是一股没来由的悲凉。

  原来许岩想的办法就是这个么?傅轶想。

  那他成功了。

  傅轶知道自己很没出息,但他认了。

  他放开许岩,下了床反手关掉房间的门。回到床边时,他咬紧牙关,一手将许岩的肩膀摁在床板上,另一手掐住他的脸,虎口箍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用盛满星点灯光的眼睛看自己。

  “许岩,你记住,现在是你求我!”他狠狠道。

  他的力道太大,许岩的声音含混不清:“嗯,我求你……”

  傅轶告诉自己,这是许岩求他施舍的,不是他要的,他只不过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回答:“好。”

  手指向下游离,粗暴地扯掉对方衣服上的系带。

  傅轶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也许对许岩来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国子监,但他不知道,在更早的多年前,傅轶已经牢牢将他的脸记在了印象里。

  傅轶忘了具体的年月,只记得自己约莫十来岁,那大约也是在夏秋之交的时节,启安城街坊大路湿漉漉的,傅家的马车从街上驶过,行人看清了车笼上的“傅”字,都识趣地纷纷避让。

  尚且年少的傅轶和傅妤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玩闹,准备进宫去见自家的姑母,当时的皇后。

  但一声马鸣骤然响起,马车突然停下来,车外响起喧闹和呵斥。

  “什么人莽莽撞撞的!可别惊扰我们姑娘和二公子!”

  傅轶掀开车帘,刚巧看到眼前的画面。

  马车停在一家药铺前,自家的下人正在训斥一个瘦小孱弱的小少年。那少年怀里抱着一沓药包,身上破旧的衣裳染上雨后的泥水,显然是刚摔过一跤,但他仍无暇擦去污泥,而是忍痛紧紧护住怀里的药草。

  “看点儿路,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

  小少年似乎对下人的话充耳不闻,冷冷瞥过眼,虽然身形单薄,眼里却满是倔傲,尤其眼下一点红色的泪痣格外晃眼。

  傅轶被他的样貌勾住,竟痴看了片刻,才叫住下人。

  “等等!”

  他立刻掀帘跳下车,走到对方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皱起眉头,目光从傅轶头上的红缨冠移到他腰上的禁步,随后躲开,像是怕有人抢了他手里的药一样。

  傅轶一愣,又朝他走近:“你……”

  这次,少年再没看傅轶一眼,转身跑向身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身子虽瘦小,速度却像兔子一样快,转眼间不见了背影。

  “喂!”傅轶想喊住对方,却无济于事。

  他很想问问对方的名字,问他住在哪里,是奴是民。看他衣装打扮肯定不富裕,如果是奴,正好讨来给自己做书童;如果是民,也可以问他愿不愿意来傅家一起念书上学。

  但傅轶终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能寄希望于在偌大的启安城里,他们还有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驿站的条件很差,原本只有一张草席,是忽然下了秋雨,店家才奉上一层被褥,但也只有薄薄一层,跪着也能感受到床板的硬坚。

  但不妨碍傅轶想毫不留情蚕食许岩的所有。

  窗外的雨下大了,沙沙沙,将忽高忽低的喘与吟湮没。许岩半阖眼,眼中盛着被激出来的泪水,微张的嘴里压抑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每次将要溢出来时都被适时压回去。

  他方才还说冷,如今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再没有机会说冷了。

  傅轶架着他两条腿,俯下去问:“怎么不叫?”

  他又一用力,泪水从许岩眼角流淌而下。

  “是不是怕隔壁的人听到,嗯?叫出来,许岩。”

  但许岩还是没叫出声。

  只有被雨声埋没的破碎且克制的喘息。

  不管摆弄了多少回,两个人都再没有说过话,直到秋雨渐渐停止。

  这只是一场交易。傅轶想。

  是许岩认为的交易。

  后半夜,床上的人昏睡过去,呼吸深沉。傅轶扯过被子给他盖上,独自下床穿衣服,又下楼添灯油,再去厨房烧水。

  驿站里外守卫的朔方军还在守着,傅轶把他们全部叫回房间休息,又把许岩手底下的那个叫罗衣的女子叫醒,让她驾车沿着驿站道跑出一里地。

  水烧热了,傅轶端着盆子回到房间。

  他沉默地拧干帕巾,坐在床头轻轻擦拭许岩的脸和身体,擦掉上面残留的黏腻的湿汗和液水。许岩似乎太累了,还在沉沉睡着,连傅轶为他穿好了外衣也浑然不觉。

  傅轶把自己的披风盖在许岩身上,打横抱起他。

  许岩终于有了反应,下意识蹙起眉头抓住他的袖子,喉底轻唤:“傅轶……”

  傅轶动作一顿。

  然而许岩仍旧闭着眼,重新睡了过去,呼吸恢复均匀。

  傅轶抱着他下楼,踏过一地湿软的落叶,从驿站门口一路向南走,一路沉默。

  空旷林道的空气中带着新雨过后的湿润,怀里的人睡得并不安稳,时常不自觉发抖,傅轶将他抱得更紧。

  林道的尽头是一辆等待已久的马车。

  罗衣大概没想到许岩是被抱着出现的,大惊失色地跳下马车:“你把我们大人怎么了!”

  “他没事。”傅轶回答,用许岩的脚撩开车帘,把人放进去,又拿开横椅,把披风铺在车板上,让许岩安稳躺在上面。

  罗衣手忙脚乱地一边协助他,一边拿灯笼照许岩的脸,骇然道:“大人的脸色如此差,你还说他没事?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微弱的灯光之下,许岩的脸色果然有些苍白,嘴唇上结着殷红的血痂,双眼紧闭,说不清是睡着还是昏迷。

  “闭嘴。”傅轶冷冷道,“现在立刻带他往南边走,永远不要回启安。越快越好,别等我后悔。”

  于是罗衣识相地不再说话,立刻跳上马车拿起缰绳,大喝一声“驾”。

  马车慢慢走远,傅轶转身,与马车背道离去。

  永远不要回启安。

  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 第62章 62 将军为朕宽衣

  天一亮,皇城也沉浸在湿漉漉的空气中。

  陆屏添了一件薄外衣,坐在两仪殿里批奏疏,听闻傅轶卸甲进了承天门,急忙召他进来见面。

  没想到一进门,傅轶就跪了下来:“陛下,臣来请罪。”

  陆屏愣住,瞬间升起不祥的预感。他问:“许岩呢?昨夜不是给了朕快报,说已经追上了么?”

  傅轶埋头道:“臣是已经追上许岩,但夜宿驿站之时,许岩竟然趁臣不备驱车逃跑了。如今南边天高地阔,恐怕再难追查到他们去了哪里。”

  “……”

  陆屏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本来昨晚说的是已经追上了,他还准备今日就把许岩抓来狠狠痛骂一顿,再扔进刑部大牢严刑逼供,如今却说看丢了,人给跑了。

  一股怒气直逼脑门,陆屏抓起案边一本经书砸了下去,经书掠过傅轶的头顶,飞到地上。

  傅轶立即道:“臣看守不力,罪该万死,请陛下降臣重罪,不要迁怒朔方军其他人。”

  陆屏皱眉,盯着傅轶反问:“朕罚你什么好?”

  傅轶回答:“请陛下革臣职位,下放地方!”

  没看好许岩确实有过,但也不至于外贬离京,傅轶这反应令陆屏意想不到。他冷哼一声:“你哥去了洛邑,你也要离开,你们傅家流行自贬是吧?别想了,给朕好好待在启安。下去领二十大板,罚俸三个月!”

  傅轶顿了顿,只好跪拜:“是。”

  陆屏道:“朕要通知各州太守和折冲府,描许岩的画像,全国内悬赏朝廷重犯,是死是活,都要给朕抓回来!朕要砍了他的脑袋!”

  傅轶起身的动作又顿住。

  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房,犹豫片刻,跨出去的半只脚又缩回来,折返回陆屏面前,重新跪下:“臣请愿戴罪立功,望陛下准允臣带朔方军精兵一千骑,南下追寻许岩下落。如果抓到逆贼,定立刻交回启安复命!”

  陆屏迟疑地看着他,摇头:“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傅轶没起身。

  陆屏转身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件往事,复回头看着傅轶,不解道:“傅轶,你……”

  “陛下有何吩咐?”

  想了想,陆屏还是没说出自己的怀疑,摇头道:“算了。你出去吧。”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傅轶出宫后,许岩逃遁的消息大约已经传遍了皇城,陆屏立刻写旨,今日便要快马送往启安城以南的各个州县,在全国布下密网,一定要尽早抓到许岩。

  完成这些事情后,陆屏又听内侍来报,梁瀚松求见。

  梁瀚松已经许久没到两仪殿来了。陆屏见他的腰背比以前越发弯了些,便道:“梁大相公近日身体不好,就不用来御前帮朕了,如今许多事情朕都可以自己裁决。”

  梁瀚松行礼后起身,叹了口气:“老臣知道,老臣是为许岩而来的。”

  “……”陆屏道,“梁相想为许岩求情?”

  梁瀚松双目通红,似有几分哀意:“陛下聪慧,想必知道许岩是老臣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在国子监的时候,老臣便已经十分看好这位后生,后来他一路高中,官至大理寺少卿,老臣一度欣慰。没成想他竟与逆王有所勾结,老臣实在痛心,昨晚彻夜未眠。”

  陆屏冷冷道:“梁相确实看错人了,不必为他说好话。”

  梁瀚松急忙道:“是,老臣不是想为他求情,只求陛下一个恩典,抓捕许岩时定要抓活口,待将他押回启安之后,不必急着下死论让尚书省行刑,或许……或许听他解释,说不定他令有隐情和苦衷呢?”

  谁都知道许岩是辩论的好手,听他解释?听他用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颠黑为白吗?陆屏心中冷笑,面上只道:“好,朕答应梁相。”

  只要能把人抓回来,无论对方说什么,陆屏都绝不会信他有什么苦衷。

  梁瀚松眼中似有泪光,颤颤巍巍地跪下:“多谢陛下。”

  晚上,严仞照常进宫到千秋殿吃晚饭休息,并从镇北营带回了一些案宗。

  陆屏坐在书案前细细看着,直到明月西斜才看完,最后松了一口气:“粮草案也算水落石出了,没辜负你在北疆受的委屈。”

  严仞正支着腿靠在案边看他,闻言一顿。等陆屏把所有卷宗都收拾整理好后,他慢吞吞道:“陛下,宗昀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陆屏说完,才隐约意识到严仞的意思。

  严仞道:“我听宗嬷嬷说,我去潼关的那两日,您曾留宗昀在宫里用晚膳?”

  “我……”陆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严仞打断他:“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北疆的种种经历?”

  陆屏知道瞒不住了,严仞这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逼宗昀说出了实情。想到这里,他干脆埋头:“嗯。”

  严仞移过软垫靠近他,用轻松又调侃的语气道:“您别听他瞎扯,我其实一点也不辛苦,指挥作战什么的大多是在营帐里,就算上了战场也并不在最前面,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的。”

  他越是轻松,陆屏越是难过,摇头反驳:“你就别强行解释了。要不是如此,你怎么会像变了个人似的。”

  严仞忍俊不禁,挑眉:“我这不是变回来了嘛……”说着他歪头去瞅陆屏垂得极低的脸,逗他,“陛下眼睛怎么红了?”

  陆屏别过脸,故意道:“至乐,打水洗漱!”

  严仞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别心疼臣了,心疼心疼自己吧。”

  “啊?”陆屏不明所以地看他。

  严仞微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也去找达生问了那次宫变的具体经过,还有……陛下三年来的桩桩件件事情。”

  陆屏内心一惊,瞪大眼睛。

  在一旁侍立的达生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

  陆屏没好气地递给他一个眼刀子:“你还不快下去?”

  达生立马弯腰退下。

  陆屏回头,见严仞仍旧支着腿带着笑意注视他,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陆屏问:“他说了什么?我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你用匕首刺死了陆放。”严仞戏谑道,“匕首用得不错嘛,看来学的都用上了。”

  陆屏极力克制自己乱跳的心脏,不好意思道:“那是你教得好。”

  严仞却敛起笑容,支着的腿重新放回书案下,道:“他还说了我娘去世的那一天晚上,你回苍篴院,抱着烛台在地上哭。”

  陆屏心跳一滞。

  他心底开始泛起久违的酸痛,局促地眨眨眼,尴尬道:“他怎么什么都说……”

  唐若初去世的那天晚上,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跌倒了,突然就忍不住哭出来,只觉得若是再不哭,胸腔就要被憋窒息了。那次哭过一场后,第二天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朝政。

  “所以臣不心疼自己,倒是心疼陛下。”严仞道。

  陆屏微愣,望入他认真的眼瞳中。

  周遭安静下来,还带着几分不明不白的气氛。

  又很快被进来请陆屏去洗浴的秋水打破。

  洗浴的浴池在偏殿,陆屏起身准备往偏殿走,又听严仞唤:“陛下。”

  陆屏回头。

  严仞继续道:“涉及粮草案的官员这么快就招了,一切水落石出,臣担心还有暗藏的隐鼠,陛下可否准臣继续追查下去?”

  “好。”陆屏点头。

  秋水撩开珠帘,陆屏走进浴池堂,严仞还在后面跟着:“那作为回报,陛下让臣帮陛下再做一件事吧?”

  陆屏差点忘了,他们还是互相合作的关系,之前就说好的。

  他奇道:“不是你帮我查出了陆执的余党么?”

  严仞笑道:“似乎不太够,那只是顺手而已。”

  浴池堂的青石浴池前有个很大的屏风,隔绝了浴池里的风光和袅袅飘起的水汽。今日初秋微冷,水放得稍微温热,水汽蒸得四周朦朦胧胧。

  陆屏想了想,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了。”

  严仞眼睛一转:“那……平时达生、秋水和至乐帮陛下做什么事?也分我一件吧。”

  说着他询问似的看向至乐。

  没什么心眼的至乐脱口而出:“奴婢负责为陛下宽衣和熏衣。”

  秋水惊恐地扯住至乐的袖子,让她不要乱说话。

  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严仞点点头:“那从今往后,陛下宽衣之事就交由臣来做吧。”

  “……”这下轮到陆屏惊恐了。

  不知是否是水汽把脑子熏坏了的缘故,他犹豫过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行。”

  要命。

  秋水和至乐转到屏风后去放香料和花皂,陆屏自己先麻利地把夹服脱下来,听见严仞道:“陛下不要动,让臣来吧。”

  陆屏瞬间不敢动。

  严仞比他高出半个头,不像宫女们一样姿势低微,又因为是第一次,便垂首不太熟练地四下查看陆屏的系带,气息似有若无喷在他额头上,手掌游离到他右衽以下的腰间,将系带扯松。

  陆屏屏住呼吸,不敢喘一口气。

  “陛下衣服熏的香挺好闻。”严仞忽然道。

  他说的是自己衣服上的熏香,陆屏道:“是你之前送我作生辰礼的那一味。”

  “陛下还记得?”严仞的话里带着微微讶然,手指放到陆屏右肩,开始解领部的扣子。

  陆屏理所当然道:“我记得的事可多了。”

  还有很多事他都记着,却不知道严仞到底忘记了没有。

  “比如?”严仞问。

  他的手还停留在陆屏右肩,翻来覆去,“啧”了一声,自语:“这个暗扣怎么如此繁复,一点都不方便。”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低沉,飘进陆屏耳朵里,令他脸上一热。

  陆屏赶忙岔开话题,道:“傅轶没看住许岩,让人跑了。”

  右边的衣领终于松下来,严仞又开始解他左边领部的扣子。

  “各地折冲府的人不知办事利不利索,需要臣派几千人出城暗中追寻么?”严仞道。

  陆屏点头:“要,我正打算跟你说这事,折冲府在明,镇北兵在暗,不能打草惊蛇。”

  然而左边领子的暗扣也不好解,同样费力,又是需要耐心的精细活。

  陆屏察觉严仞的手指不停摆弄他的扣子,时间越久,他心跳越快,急忙别开脸道:“梁瀚松来为许岩求了情。”

  “许岩是他的好学生,他来求情,陛下确实不好驳他的面子。不过他在这时候也不避嫌……”严仞手上的衣领一松,扣子终于解开了,陆屏的圆领袍一敞,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陆屏接下去:“倒是重情重义。”

  严仞瞅着他,忍不住上手刮了一下他的耳轮,道:“耳朵红了,是太热了?”

  陆屏猛地后退,转身钻进屏风后,喊道:“我要洗浴了,你出去吧!”

  严仞勾起嘴角,朝宽大的花鸟屏风作一揖,转身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海星破两万了,给各位看官表演个磕头:我哐哐哐哐哐!

  ◇ 第63章 63 朕去祭拜皇兄

  今年的秋天过得很快,北风和秋雨一阵阵地来,启安城很快进入初冬。

  随着冬天而来的,是当初派去护送陆清出河西的使团副使回到启安、上朝奏报时带来的两个消息。

  第一,阿乔勒已于秋末正式登位,成为乌桓国的新可汗。第二,昭城公主陆清不打算回来了。

  满堂哗然。

  陆屏百思不得其解,问:“昭城有没有说她为何不回来?是自愿留在那里的,还是被胁迫了?”

  吴纮元道:“肯定是被胁迫的!乌桓天气冷,衣食住行又差又诸多不便,启安是公主的家乡,她肯定是想回来的!”

  王叙中道:“臣也猜测是乌桓新君胁迫了公主,不让公主离开乌桓。”

  陈晙大哼一声,道:“一个女人当国君已经是大违礼法、不成体统,她还敢不放我朝公主归国,简直太不把大晟放在眼里了!”

  副使慌忙解释:“不是,是臣亲耳听到公主说不想回来的。”

  大殿又安静下来。

  副使道:“公主把书籍、谷物、花种带到乌桓,倍受举国上下的爱戴,她还在新可汗的陪伴下出城视察农田,许多农民为她献花跳舞。后来一听说公主要回大晟,乌桓人都很不舍,有的甚至哭着在王庭门口请愿公主留下来。”

  大臣们脸色各异,将信将疑。

  接着,副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奉到头顶:“公主自己说很喜欢在乌桓的生活,不打算回来,且托臣带回亲笔信笺,问陛下和王爷安康。同时,还有一封阿乔勒可汗的慰问奏疏。”

  一片寂静中,陆屏打开信封和奏疏。

  陆清的字迹清秀灵逸,口吻礼貌,信上所写和副使所说的大差不差,但没有提及留在乌桓后的打算。阿乔勒的奏疏更是客气,说是乌桓人民会把公主当真正的可敦看待,还说自己会代替亡兄照顾未过门的嫂子,让陆屏无需担心。

  陆屏命人把陆清的信传给陆清的父亲硕平王,问副使:“她不回来,那她打算和谁成婚?还是不成婚了?”

  副使面露难色:“……臣也不知。”

  殿上大臣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公主成不了可敦,在乌桓的位置就会尴尬,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叫我们帮乌桓抵抗突厥?”

  “就是,这哪成啊……”

  陆屏想了想,道:“朕再写封信给昭城和阿乔勒,问详细些,确保昭城没有任何委屈和苦衷。如果她当真愿意在乌桓待下去,朕也不会强求她回来。”

  说完,他的目光停在百官行列前排靠左的位置上。

  严仞身材高大,比周围的人都高出许多。别人有的大腹便便,有的普普通通,只有他将公服穿出了不一样的气质,俊朗挺拔,最是好看。

  “众卿家还有什么事情要奏么?”陆屏看着严仞道。

  严仞会意,出列高抬象笏:“臣严仞有事启奏。”

  最近严仞忙了起来,晚上进宫的次数少了,昨夜夜深时忽然回到千秋殿,对陆屏说有一件大事,明日上朝时跟他说。陆屏怨他话只说一半,害得人睡不安稳,严仞还笑着说如果全部说了,陆屏会气得睡不着觉。

  “什么事?”

  “陛下先前命臣主理正志九年秋北疆粮草案,近日连夜审查,终于揪出幕后主谋。”严仞道,“此人身居高位,滥用职权谋私,指使尚书省仓部司在调出的粮草中掺杂陈米霉草,扣下一半上好的粮米运往西境兜售给吐蕃人,中饱私囊。”

  “竟有此事!”陆屏震惊,怒道,“是谁?!”

  朝堂上鸦默雀静,人人都僵着身体。

  严仞朗声道:“户部尚书,伍庭。”

  声音如惊雷一样炸在大殿中。

  “严仞,你血口喷人!”伍庭在人群里暴怒而起,指着严仞面红耳赤地大骂。

  严仞恍若未闻,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详细证据已经罗列出来,人证物证都在,请陛下过目。”

  所有人都抬头,紧紧盯着那本册子被交到太监手里,又移奉给陆屏。所有人都盯着陆屏一页一页地翻看,大气也不敢出。

  “伍庭,你出来。”看完,陆屏合上册子。

  伍庭擦掉脑门上的汗水,走到前面站着。

  下一刻,陆屏直接将册子扔向伍庭,书页哗啦啦撞到他官帽的长翅,摔在地上。

  伍庭来不及扶正自己的官帽,俯首趴在地上急促地翻看,接着崩溃大喊:“陛下,臣冤枉啊!这是有人要陷害臣!”

  “你还狡辩。”陆屏冷笑,“你有什么冤要诉,等去了诏狱再好好讲吧。来人,把伍庭送去诏狱,其他四品以下的涉事一干人等,全部送往刑部大牢。”

  伍庭跪不稳,直接跌坐在地上。

  大殿百官有人埋头不语,只剩下接近一半稀稀拉拉的人跪下大喊“陛下英明”,包括严仞。

  最后,梁瀚松才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老臣当初就觉得这事调查得不够彻底,多亏了严将军,才不得已遗漏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严仞报以客气的微笑。

  接着,身后那些原本还未跪下的所有大臣,全都一齐跪下喊道:“陛下英明。”

  陆屏知道,伍庭这样做不仅是想从中获利,而且是在针对严家。

  因为严家是世家,伍庭是士党,士党针对世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当初陆执带领士党针对陆景一样。

  陆景的忌日要到了。

  每到冬天,陆屏总会无意想起陆景,开始算着这是陆景去世的第三个冬天。

  今年以来,中书门下的大臣和内侍省的几个老太监不再怎么干涉陆屏的出行,陆屏找了个得空的午后,出宫去找严仞,一同出城上五龙山祭拜陆景。

  宫中其实也有供奉陆景的庙位,陆屏隔三差五就去上香,但亲自去五龙山看他还是第二次。

  严仞惊讶于陆屏竟然只带了达生和八个禁军,便问:“陛下去祭拜仁亲王,叫上我护送么?”

  陆屏踌躇片刻才回答:“只是想找个人一起去,就想到了你。”

  严仞于是多派了十来个镇北兵跟在马车后面,自己则骑着马在前头开路。

  到了五龙山帝陵,看守陆景陵墓的太监见了陆屏,猝不及防地慌忙跪下参拜:“拜见陛下!”起身后又道,“陛下肯定是先拜过先帝,才过来祭拜仁亲王的吧?”

  “……嗯。”陆屏含糊道。

  他让禁卫和镇北兵在不远处候着,自己带着严仞和达生走到陆景的墓碑前面。达生为他们点燃祭香,陆屏弯腰拜了三拜,道:“哥。”

  他今天披了一件旧斗篷,是当年见最后一面时,陆景亲自为他系上的那件。

  “嫂子过得很好,大概除了有点想你,没其他不顺心的。”他想了想,又道,“懿文又长高了,会写字了,还会背三字经。她……长得有些像你。”

  前面还说得好好的,最后一句变了尾调,陆屏怕自己又掉眼泪,只好闭嘴不再说话。

  身边的严仞补了一句:“陛下如今也过得很好,除了有点想您。”

  陆屏弯起嘴角,对着墓碑笑。

  两个人站了许久,陆屏默默在心里对陆景说了一席话后,才转身,叹气道:“好歹来一趟,要不还是去拜拜先帝吧。”

  不然传出去不好听,毕竟也是亲爹。

  “好。”严仞点头。

  他们又绕道去不远处隔壁的端帝陵寝祭拜一番,很快就下山。

  走在山路的台阶上,陆屏道:“诏狱审理伍庭的事情,你去办可以么?我猜你也想亲自审,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严仞从善如流:“谢陛下。”

  陆屏拢好身上的斗篷,抬头望天:“要是能揪出更大的人物就好了。”

  “还有更大的人物?”严仞道。

  陆屏笑了笑:“最好是我杞人忧天。”

  再往下的山路好走,严仞还是不太放心,一只手伸到陆屏后背的斗篷外,虚虚护着他,边道:“这冬天一过,陛下的生辰又要到了。明年的生辰,陛下想要什么礼物?”

  生辰礼?

  陆屏想起之前严仞送过的,不禁问:“你不会是还想送给我那些一箱一箱的东西吧?”

  严仞哈哈大笑:“如今又不是在苍篴院,陛下不缺那些东西了。”

  也对。陆屏道:“那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缺少的。”

  他不由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以前就回答过严仞。

  东海的珍珠珊瑚,西域的香料葡萄,南国的象牙玛瑙,宫里都有,也都不是陆屏喜欢的。

  台阶快走到尽头了,陆屏还没想出来,严仞便道:“这可难办了,原本想着你若是开口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给你摘下来。”

  啊?

  陆屏脑袋一热,道:“那我要天上的星星。”

  说完,陆屏立刻后悔了。也不知为何,他竟从这番对话中嗅到了莫名生出的几分暧昧。

  谁家君臣之间会要星星要月亮的啊!怎么如此怪异!

  想着,他不由加快脚步,与后面的人拉开距离。

  但他却听到后头严仞的声音:“好啊。”

  他不由脚步一顿。

  严仞的声音顷刻间又近了:“等我给你摘下来。”

  陆屏狐疑地看着高高的天空,此时正值日落西山,天幕将铺。他问:“真的能摘?”

  严仞悠悠道:“能,我无所不能,什么事情办不到?你就等着收星星吧。”

  陆屏:“……”

  他倒要看看,严仞能耍什么花招。

  ◇ 第64章 64 将军躲着朕

  伍庭下了诏狱,陆屏专程去看过他一次,起初是听他喊冤,而后又是听他哀求轻判自己。陆屏知道自己怀柔感化已然没有用,只好交给严仞审理,此后再没去过诏狱。

  深冬来临,诏狱的地砖更加寒冷,伍庭被赤脚架在木架上,身上还是单薄的囚衣,头发凌乱,脸色灰败。

  严仞对他道:“这么多年了,你每年都在储备仓里偷偷运粮去西境倒卖,要不是我去查,还能继续瞒下去。上头真的没人包庇你吗?”

  伍庭身体挺直,道:“全是本官一人所为,没有人指使。不信你继续查,卖粮得来的钱都是从我家里花出去的,没给过任何一个朝中的人。”

  严仞走近他,询问:“也许那人只是帮你掩盖,包庇你,并不想要你的贿赂。”

  伍庭的目光一顿,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冷笑一声,斜睨他道:“严仞,你得意不了多久的。你挟持陛下,操纵他准你在朝中横行霸道,外人看不出来,我们还不清楚么?士党人人恨不得手刃你。就算我等不到那天,咱们也能在地底下见面。”

  严仞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到什么话了。

  “我的前路如何,就不牢伍大人操心了。”他转身示意狱卒走上来,道,“诏狱里审罪人的手段不比刑部,但也有一套自己的流程,听闻文帝时有官员还未下诏狱就先害怕得自尽了。伍大人一介文儒,怕是要遭罪了。”

  说完他吩咐动手,转身走出了大牢。

  身后传来伍庭的惨叫声。

  外头月明星稀,寒风凛冽,严仞系上斗篷,牵过宗昀递给他的马绳。

  “去宫里回陛下,我不进宫了。”他道。

  宗昀欲言又止,只道:“主子,你已经好几日没去进宫了。你是要去……做那件事么?”

  “嗯。这事儿挺重要,我必须在过年之前学会,白日里做怕泄露消息,只能在夜里。往后就不回千秋殿了。”严仞叹了口气,踩上马镫。

  宗昀看着他调转方向,似是要回镇北营,不禁嘀咕:“不至于吧,连进宫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严仞“啧”了一声,不自觉笑起来:“一旦进宫就不想回来了,还是干脆不要进宫好。”

  说完他驭马跑出去十几步远,想到什么又忽然停住,折回来道:“陛下要是问起来,决不能跟他说实话。”

  “是。”

  严仞又对他扬起马鞭:“若是你像上次一样趁我不在,在他面前说一箩筐的话,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是是是!”

  宗昀一路上都在砸吧自己的舌头,直到进了千秋殿才停下来。

  “他又不回来了?”

  千秋殿内,陆屏放下书,眉毛拧成一团。

  最近几日,陆屏只能在定期的朝会上和严仞远远见上一面,还往往说不上话,其余都是各忙各的,现在连晚上不可多得的叙话时间他都不来了。

  陆屏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宗昀想了想,回答:“将军在审理伍庭挪卖公粮的案子。”

  陆屏狐疑道:“只是这样么?没再干别的事情?”

  宗昀眼神闪躲,含糊其辞:“……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陆屏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寒凉,憋闷了一会儿,才挥手让宗昀下去。

  他拾起书继续看,却心绪乱得如一团麻,总是胡思乱想,再看不下去书,只好起身道:“至乐,准备洗浴。”

  洗浴堂里有地龙,再加上烧了足够热的热水,脱掉棉衣之后也不觉得冷。以往长达一个多月都是严仞为陆屏宽衣,如今换回至乐为他解圆领袍,却一直解不下来,还扯松了一颗扣子。

  陆屏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道:“没事,不怪你,你也是许久没有宽衣生疏了。”他摆手让她下去,“我自己来吧。”

  洗浴完罢,他坐在床上盘起腿,抱着被子发呆。

  他想起宗昀那副样子,肯定是有事情瞒着他。

  达生正在点安神香,陆屏实在想不通,问他:“达生,你说,是不是天气太冷风太大,严仞懒得过来了?既是这样,他可以实话实说的呀,我又不是非要他来!我那么不通情达理么?”

  达生盖上香炉,又开始给暖炉换热水,边道:“陛下,奴才怕说出来,您今儿晚上睡不着。”

  陆屏愕然:“什么?你尽管说。”

  达生把暖炉递给他,在他床前的木阶坐下,道:“依奴才看,严将军是在躲着您呐。”

  陆屏觉得不可能,笑道:“他为何要躲我?”

  达生便道:“严将军知道您对他心思不同寻常,所以不敢、也不想见您。”

  陆屏一惊:“你怎么知道我……”

  达生一脸无奈:“陛下,很明显好不好?不止奴才,秋水和至乐都能看出来,其他宫人也说不定呢。”

  他喜欢严仞的心思很明显吗?陆屏细细想着,猜测自己平日里对严仞的一言一行和诸多细节,估计全被这群宫人看在眼里,却当局者迷,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

  “原来你们都知道……”陆屏喃喃,又掀开被子下床,惶然道,“那、那他是看出来我喜欢他,所以才退避三舍的?”

  严仞不喜欢自己?

  陆屏心中一沉,开始在殿里走来走去。

  达生在后面弯腰哀求:“陛下,地上冷,穿鞋呀!”

  陆屏浑然不觉脚底冻得冰凉,忽然转身道:“不对啊,当年他误会我暗慕他,还因此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呢,后来他要去北疆的时候,我……”

  严仞临出发去北疆的前一晚,他们还在马车里破天荒地亲嘴了,严仞不至于到如今才晓得他喜欢他吧?

  但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别人一概不知,陆屏不好继续往下说。

  达生拎着鞋子放到陆屏脚边,叹了口气:“那都是当年的事了,今时不同往日啊。以前您是九殿下,插科打诨、逾矩接触之类的,严将军没有什么顾忌。如今您是皇帝,身份如此不同,他自然要保持距离的。”

  陆屏穿上鞋子,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脚底传来的钻心的冷。

  “真是这样么……”他鼻子一酸。

  那些逾矩的行为,年少的时候可以做,如今做了,便是不妥了么?

  达生道:“奴才若是严将军,必定认为大家都是大人了,往事就不必再追究了,以前的玩笑就让它过去了,彼此还是和睦的君臣和朋友嘛。”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陆屏忍着泪水快速走回床上,拉过被子躺平。

  年少时期的荒唐和玩笑,如今可以不放在心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场深吻,严仞可以拒绝,但还是给他了,难道也是可以不负责任的“插科打诨”,只有他当真了?

  严仞真的这么想?

  陆屏翻过身,想起严仞回启安后与他的相处。他们确实对三年前的许多事情都默契地缄口不言,也许严仞真的将那些事当作过眼云烟了,称呼他“陛下”,自称“臣”,处处都是礼貌和规矩。

  就算有两次亲密的拥抱,都是陆屏自己请求或主动的。

  是他一步步将严仞逼退的?陆屏想。

  也对,严仞如此人中龙凤,什么貌美贤良的意中人得不到,何必要跟一个比他还位高权重的男人纠缠不清?

  对了,严仞不是还说过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了么?那姑娘还是“冰壶玉尺,纤尘弗污”的人,他自然是比不上的。

  “这可怎么办!”陆屏蒙上被子盖过头,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朝,严仞告假没有上朝。

  当天傍晚,宗昀进宫传话,陆屏问:“严仞不来了?”

  宗昀回答:“是。”

  第三日傍晚,陆屏见到宗昀,问:“他还是不打算来么?”

  宗昀:“是的。”

  第四日傍晚,陆屏道:“严仞是不是又不来了?”

  宗昀:“……对。”

  日日如此,将近一个月,陆屏始终没有见到严仞。他有时白日里亲自去诏狱看伍庭,严仞也不在,听狱卒说最近也不常来。陆屏的心凉了半截。

  大晟迎来元象三年的新年,举国同庆,启安城笙歌不绝。大年前几日的例行祭拜、朝会和宴会上,严仞倒是没有缺席。

  只是他站在百官行列当中,穿着紫色公服,模样和气质是出挑的,表情却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恭敬和认真。

  陆屏每每瞟眼去看他,却总不见他回望自己。

  陆屏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

  正月十四那日,礼部准备了月余的皇帝诞辰隆重举行。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皇城和宫城四处点着数不清的花灯,千百碟珍馐与千百壶美酒从光禄寺鱼贯而出,又流入太极殿,殿内两端铺满了层层绵延不绝的食案。

  陆屏一直主张节省用度,也就过年这段时间奢侈了点,勤俭节约了一整年的内宫外朝无不满面笑容,前仆后继地端酒出来向陆屏祝贺。

  陆屏接了许多回千篇一律的美言后,酒已经空了一壶,他扶着酒案第九次细细算下面的人头,从三省六部算到九寺五监,除了梁瀚松开头说了几句话便不胜酒力告退之外,也就只有严仞不在场了。

  “严仞呢?”陆屏问达生。

  达生向四周看了看,道:“回陛下,他没来。”

  陆屏不甘心,第十次重新细细数过,还是一样的结果。

  严仞真的没来。

  又有一个大臣上前来敬酒,陆屏一看他是礼部的人,便问他:“严仞是不是告假了?”

  那个大臣想了想,道:“臣记得没有。”

  这话被旁边不远处的陈晙听到了。陈晙道:“陛下,那严仞不告假也不来恭贺陛下诞辰,显然是对陛下大不敬,等上元过后,陛下得拿他问罪才是!”

  吴纮元接道:“陛下,您就是脾气太好了,这厮先前霸着千秋殿过夜,入冬后才作罢,还说是什么……校对书籍?也亏得陛下宅心仁厚,不然,九颗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陆屏不想听他们在那里颠唇倒舌。

  这时,对面的王叙中劝道:“吴大相公,陈大人,龙诞祥日,君臣之间共乐同欢一片和睦,何必非要那厮过来,把陛下的辰宴搞得乌烟瘴气。”

  闻言,陈晙冷冷一哼:“也对,他不来也好,省得大家平添怒气!”

  陆屏内心叹了口气。

  这宴会真是无聊。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太极殿外传来隐隐骚动。

  礼部尚书百里休进来向陆屏作揖,道:“陛下,礼部在承天门前为您准备了一场烟火盛景,请您移步到殿外观看。”

  往年也有这个环节,陆屏并不意外。

  他起身,装作开心的样子笑道:“众位卿家陪朕一起去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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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65章 65 将军送朕生辰礼

  太极殿由三十九层台阶组成,自殿门能够俯瞰到承天门横街的所有景象,一排火炉熊熊燃烧,两边摆满鼓架和乐器,乐伎和仆役都严阵以待。

  大臣们一道谈论今年烟火奇观与往年相比究竟如何,边跟在陆屏身后走出大殿。

  寒风袭来,达生为陆屏添上斗篷。

  丝竹声起,爆竹冲天飞窜到空中,“砰”,皎洁圆月下漆黑的天幕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与此同时,地上鱼灯和龙灯来回舞动不停歇,舞狮也在鼓点中左右摇摆。

  和往年一样,没什么不同。

  还是早点结束回寝殿睡觉为好,明日上元节,又要早起进行一系列繁琐的礼节。

  陆屏心里恹恹的,又看到百里休晃到他眼前,殷勤道:“陛下,除此之外,礼部还准备了银花表演,一来为陛下驱邪纳吉,二来祈求新年风调雨顺。陛下请看!”

  随着百里休所指的方向,陆屏远远望去。

  承天门横街的后排不知何时多了十多个搭起来的棚子,头顶烟花怦然一现的时候才照亮下面的景象,花棚前的许多个铁匠正在烧铁水,只待浇向花棚,化作火星,这便是“银花”。

  先帝在时,礼部也曾在新年举办过一次银花表演,只是当时不小心烧死了一个铁匠,此后再没有准备过。

  吴纮元笑道:“是银花盛景,老臣有眼福了。”

  王叙中道:“是啊,前后一共十八个棚子的银花,比多年前先帝那时还要多出六个呢!”

  身边的大臣开始一个接一个歌功颂德,陆屏内心毫无波澜,只对百里休道:“礼部辛苦了,下次不要这么铺张了。”

  鼓声重新响起,由小到大,由缓到急。

  陆屏原本平静的心竟被鼓点带着渐渐提起来,当鼓声快到极点时,所有丝竹音乐骤然齐鸣,眼前轰的一声,炸开漫天辽阔的火花。

  陆屏不自觉后退半步。

  他微微震惊,看着花棚下渺小的工匠舀起滚烫的铁水,在鼓声的指令下,第二次抡起胳膊,将铁水打上高空的花棚。

  砰!

  呼啦啦的,火星在花棚四处散开,随后坠落,在空中消散不见。

  砰!

  又是一场漫天如同细雨一样的星火。

  陆屏喃喃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像星星一样。

  他想。

  这么滚烫的铁水,落在那些工匠的身体上,不会烫伤么?他又想。

  他探头向花棚背后的铁炉看去,那些铁匠都光着两条臂膀,似乎衣袖会妨碍动作的利落一样,每个人都只穿一层薄薄的无袖单衣。一排过去,只有一个人穿着红白纹样的飞鱼服。

  那飞鱼服还挺花哨的。

  飞鱼服?

  陆屏不禁走近两步去看。

  吹落的星雨之下,那个人身材高挑,扎着高耸的马尾髻,转身弯腰用柳木棒接铁水,那身衣袍的褶子随冷风翻飞,随后他回过身来,拿着木棍的右手抡了个圈。

  银花从他头顶盛开。

  灿烂的金辉中,他竟然抬头看向陆屏的方向。

  陆屏的心脏仿佛被击中,他立即抓住达生:“你看那个人!最中间花棚下的那个人,那是谁?”

  达生揉了揉眼睛,尽力看清楚:“是……是……”

  陆屏急了:“看清楚了没有,是谁?”

  达生不确定地道:“……严将军?”

  陆屏笑了起来。

  旁边的吴纮元和陈晙突然沉默,都走近几步去试图看清楚。

  陈晙年轻点,看完便叫起来:“严仞!是严仞!他怎么会混入打银花的工匠之中!他有什么阴谋!”

  王叙中气道:“怎会如此?护驾!保护陛下!”

  百里休慌忙道:“臣、臣……礼部、礼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混进来……陛下恕罪!”

  陆屏摆摆手,扬起嘴角。

  既然大家都看出来是严仞,那便没错了。

  那确实是严仞!

  想到这里,陆屏毫不犹豫跑下台阶,任由冷风灌进他的斗篷。

  “陛下!陛下要去哪里!”身后传来达生焦急的呐喊。

  “我要去找他!”陆屏回答。

  瞬间,身后的大臣都炸开了锅。

  “使不得啊,陛下!”

  “陛下切勿靠近,铁水会伤到您的!”

  “快来人呐,快来人拦住陛下!”

  “莫叫严仞那奸贼伤了陛下!”

  奈何为了场面好看,太极殿和承天门本就没有预备太多守备的禁军,谁都没有预料到这回事。几个文臣都没陆屏跑得快,又是扶着帽子又是踩着袍角跌跌撞撞追下来,气喘吁吁,而陆屏早已跑下了台阶。

  他穿过那些打烟花的内侍和吹拉弹唱的乐伎,跑到正盛开银花的巨大花棚前面。

  又是“哗”的一下,目之所及全是金灿灿的火星,他更加感受到眼前震撼的景观,心脏跳得更加剧烈凶狠。

  趁着火星掉落,他探头看去,严仞正拿着两根木棍站在那里,笑着看他。

  身后传来大臣们渐渐逼近的声音。

  “陛下啊!”

  “老臣无能啊!老臣无能……”

  “吴相公小心!”

  “陛下啊!陛下……”

  这些声音又吵又令人烦心,陆屏回头呵斥他们:“都别进来!”

  说完,他弯腰钻进了花棚。

  身后又传来惨绝人寰的痛哭。

  陆屏恍若未闻,抬起袖子遮挡头顶掉下来的火星,走到后面的第二个花棚时,迎面撞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一把拉过他,迅速将他背后的斗篷帽子扯起来盖上,道:“怎么还钻进来了?不怕烫到?”

  是严仞。

  一见到他,陆屏眼眶忍不住热起来,泪水瞬间模糊视线。

  严仞穿着如火一样热烈的朱红色飞鱼服,不仅扎着高马尾髻,还在耳后编了几条小辫子,好看极了。他把木棍交给身后的工匠,示意他们继续打铁水,工匠们又扬起铁水,在他们头顶炸开灿烂的烟火。

  外头的大臣们没了声音,料想也是惜命,不敢冲进火棚。

  陆屏急忙解下自己的斗篷,高高举起一半帽子,遮在严仞头上:“你也不怕被烫伤么?”

  他比严仞矮,撑着斗篷很费力,严仞笑着抬手帮他撑起来,道:“没事,我习惯了。”

  两个人靠得很近,陆屏能看到严仞漆黑幽深又含着笑意的眼瞳,能隐约感受到严仞消耗力气后微微的喘气和起伏的胸膛。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打银花?”

  严仞缓声道:“臣答应过陛下,会送天上的星星给陛下作为生辰礼。但实在摘不到天上的星星,只能以地上的星星作为代替,祝愿陛下安乐如意,年年今夜。”

  他的语气低沉又温柔,没有任何愧疚,更多的是戏谑和自信。

  听闻打银花需要经历无数次夜以继日重复的练习才能真正学会,陆屏擦掉脸上的眼泪,问:“你练这个,练了多久?”

  严仞挑眉:“也没多久,一个多月吧。”

  这就是他晚上不回千秋殿的原因么?

  他们像置身一个巨大的星池里,花棚还在连续不断洒出纷扬的银花,前面的花棚更是络绎不绝,外面的人是看不到花棚里的人的,那些大臣也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

  这里隐秘又瑰丽。

  严仞道:“快说,你满不满意?”

  星星点点跳落在斗篷上、肩膀的衣服上,随后熄灭消失。

  “好看。”

  陆屏点头,踮起脚尖。

  他倾身吻上严仞的嘴唇,义无反顾。

  什么年少的玩笑和逾矩不能当真,什么大人之间要保持距离,什么退避三舍躲着他。

  通通都是狗屁。

  陆屏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管了。

  砰!

  他听到耳边银花再次盛开的声音,听到严仞猝不及防的吸气,还听到了不知是谁的混乱而响亮的心跳声,他却固执地没有离开,反而是在严仞那两片有些干燥却很温热的嘴唇上蹭了蹭。

  他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探寻严仞的神色,却忽然腰上一紧。

  他被严仞一把揽进对方怀里。

  斗篷簌簌作响,又散落满身银花。

  严仞俯身衔住陆屏的唇瓣,反将他深深吻住,错乱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比周围烈焰一样的铁水和银花还要滚烫。斗篷把黑暗笼罩在两个人之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他们。

  箍在陆屏后腰的手臂力道很大,陆屏被迫仰头承接严仞唇齿的掠夺,禁不住攀上他的侧颈,被交缠不息的吻冲昏头脑。

  但陆屏知道自己很清醒。

  严仞至少是喜欢他的。

  即使只亲吻这么一场、出去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即使只相好个一年半载、从此一别两宽,即使严仞最后还是要和哪家的姑娘成家,陆屏也不后悔。

  不知过了多久,唇瓣分离,陆屏有些接不上气,别过脸微喘。

  外面的银花还没有停歇,还有火星落在他们脚边。

  严仞的呼吸拂过陆屏的脸颊,湿热的嘴唇若即若离。

  陆屏听到严仞在他耳边轻唤:

  “留安。”

  世间所有声音都消失退去。

  陆屏只真真切切地听到严仞唤他“留安”。

  又仿佛烟花爆竹瞬间近如咫尺,在耳边炸响,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严仞满是得逞笑意的眼睛。

  严仞知道他是留安。

  严仞知道那个给他写信的人是陆屏。

  陆屏流下眼泪,问:“那个冰壶玉尺、纤尘弗污的人是谁?”

  严仞似乎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了好一会儿,才勾起嘴角回答:“是你。”

  陆屏抬起袖子擦掉眼泪。

  外面的嚎叫从远而近,渐渐清晰。

  “吴相公千万不要冲动啊!”

  “陛下,老臣来救您了!就算是与那严仞同归于尽,老臣也在所不惜!”

  “吴相,大晟不能没有您啊!”

  陆屏听到严仞一声不耐烦的“啧”,立即把头顶的斗篷拿下来重新披回身上,又将严仞推到花棚之外,自己转身冒着漫天的星火跑了出去。

  外头的空气没那么滚烫了,那几个大臣正在前方相互推搡拉扯,哭天抢地。见陆屏跑出来,陈晙立马扑上来道:“陛下出来了!陛下您没事吧?”

  接着另外几个人都惊呼着跑过来,又是关心他身上有没有伤,又是扬言要去声讨严仞。

  陆屏摇摇头,道:“无事,银花很好看,礼部重重有赏。朕乏了,回去休息了。”

  说完,他回头去看严仞。隔着还在浇灌铁水的花棚,他看到严仞站在后面,脸庞被飘落的火星遮住,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神情。

  但陆屏知道,他一定在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随的份子,给大家拜个早年(握拳)!

  明天不更,后天晚上更。

  ◇ 第66章 66 朕与将军暖帐共话

  回到千秋殿时已是接近亥时。

  陆屏在秋水和至乐的催促下更衣洗浴又漱口,却不睡下,坐在床上抱着手炉发呆。

  亥时正刻,达生走进来道:“陛下,严侯爷来了。”

  闻言,陆屏立刻跳下床穿鞋。

  “唉哟,奴才去跟他说一声,让他进来就行了,陛下下床做什么,小心冻着!”达生手忙脚乱给他添衣服。

  陆屏胡乱披上外衣,推开达生直往外走:“不用管我。”

  他径直走到殿门,见严仞换了身衣裳,正衣冠整齐地立在寒风里,见了陆屏,脸上又扬起情不自禁的笑容。

  陆屏抓起他的衣袖拉进来,关上门。

  寒风停止。

  两个人都没说话。

  陆屏不自然地开口:“你、你跟我过来。”

  说完他转身朝内殿走去,身后跟着沉稳的脚步声。走到床前时,达生识趣地退了下去,陆屏拿起手炉塞进严仞怀里,自己坐到床上,道:“坐。”

  严仞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坐凳。

  陆屏拍拍身旁的被褥,道:“坐这里。”

  严仞挑眉,接着从善如流脱掉鞋子,与陆屏相对而坐。

  陆屏挪了挪,靠近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那些信是我写的?”

  严仞歪头,反问:“你呢?”

  陆屏微愣。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从没说过知道严仞是“远山”,而严仞却一副早就看透他的样子,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严仞道:“那年上元节你去了我家书房后,我就丢了一副字帖,是你拿的吧?见我字太好看了,拿去临摹?”

  陆屏脸一热,尴尬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睛:“所以,你也是在那日知道‘留安’就是我的?”

  严仞点头又摇头:“嘶……也不算,还要更早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

  “怀疑什么?”陆屏又一愣。

  严仞闷笑起来:“你自己已经习惯化用南华经的冷僻成语,还挂在嘴边,自己都没察觉,还好我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一开始只是怀疑,直到你来我家那日,我基本可以确定了。”他把手炉还给陆屏,顺势倾身贴近他,在他耳边道,“找得我好辛苦呐,留安。”

  陆屏又气又羞,红着眼眶控诉:“所以后来你见我找你送别!你还亲我!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说!既然你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害我……”

  “害你以为自己是单相思?”严仞调侃。

  陆屏更气了,转身爬到床里面,掀开枕头拿出一叠一叠的信封,推到严仞面前:“你自己看吧!”

  严仞笑道:“看什么?我都看过了。”

  他低头捡起信纸。

  这些信都是陆屏三年里隔三差五写的。那时他还会时不时跑去放到白虎殿的书格子里,后来又怕哪一天被清扫的宫人清出来当作废纸扔掉,又把它们全部搬回苍篴院,再搬到千秋殿。三年下来,已经累积了满满一整个书格的信纸,其中一些重要的,被陆屏拿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枕头边。

  严仞很快发现了这是自己没看过的信。

  他收起笑容,眉间升起几分凝重,翻开信封的动作变得缓慢。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声音低沉,被地龙喷出来的暖气熏得更加暖烘烘的。

  陆屏安静听他念信,想起当时写信的心境,鼻子更酸了。

  “春日思君,不由欲问林花谢红可匆匆;夏日思君,不由北望白乌眩目轻灼人;秋日思君,不由垂怜梧叶寒声尽可晚;冬日思君……”

  念到这里的时候,严仞的声音又变得温柔。

  而每一封信的最后一行,都是同一句话。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念完,严仞放下最后一封信,一手把陆屏揽在身前。

  陆屏的额头抵在严仞肩膀上,他落下一滴泪水,无声地沾湿严仞的衣服。他委屈道:“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会想你。”

  严仞粗糙的手指摩挲他的后颈:“我也是。”

  陆屏不信,问:“你想我什么?”

  严仞开始思考起来,最后悠悠答道:“白天太忙了,确实不怎么想,晚上睡觉前想一想吧,想着或许梦里能遇到。”

  陆屏往他怀里钻:“那你有梦见过我么?”

  “有。”严仞回答。

  陆屏十分好奇,问:“那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我们在哪里?做什么事情?”

  严仞顿了顿,装得有些迟疑:“真要说出来么?”

  做梦而已,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陆屏不解,只道:“说。”

  “就,梦到……”严仞的语调开始变了,“梦到咱们还在玉人楼,在那张床上,你穿了之前穿的那件裙子,头发还有些乱。”

  陆屏:“……”

  严仞“啧”了一声:“你抓着我肩膀哭,掐着那力气好大,我还真能感觉到疼,跟脱光了似的……”

  陆屏立刻坐起来打断他:“行了,我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正经话!我要睡了!”

  严仞上扬的嘴角还没控制下来,忍着笑退下床,拱手道:“那臣也去外面睡了。”

  说着他转身,脚步歪歪斜斜。

  “等等!”陆屏叫住他,“你把外面那个枕头拿进来,和我一起睡。”

  严仞立即道:“好。”

  脚步终于快了。

  枕头拿来之后,陆屏把它放到自己枕头旁边并排,自己动手收拾好方才弄乱的信封信纸以及被褥。等完成之后他抬头一看,严仞已经把自己的外衣卸下了,只剩下中衣和中裤。

  严仞凑过来:“臣为陛下宽衣?”

  陆屏才发现自己的外衣还没脱下来。

  他穿的不是圆领袍,而是交领袍,并没有暗扣,而是在腰上系了上下两条,比之前的圆领袍容易解了。严仞的手游刃有余地环过他的腰线,故意托过来揉了两下,令陆屏不由闷哼。

  接着,严仞才开始解系带。

  陆屏道:“马上就要开春了。”

  “然后呢?”严仞问。

  右边的系带终于松下来,严仞又把手伸进里面,解陆屏里面的系带。

  陆屏道:“你当年答应过我,回来之后一起打马球的,结果到如今一次也没打过。”

  严仞为他脱掉外袍,只剩下一件中衣,他随意把外袍扔在床尾,笑着道:“打马球啊,这还不简单,明天咱们就去打。”

  陆屏摇头:“可是眼下还没真正开春,草都没长出来,怎么打马球?”

  严仞下了床,一边剪蜡烛一边道:“谁说没有草就不能打了?照样可以打。正好明日是上元节,要不就让人打扫一下马球场,开个马球会吧?”

  最后一根蜡烛被剪掉,寝殿内一下子暗下来,陆屏看不见眼前的一片漆黑,只听到床帐和被子窸窸窣窣的,这是严仞上床来了。

  陆屏点头回答:“好,听你的。”

  忽然,眼前一个黑影逼近,严仞吻上他的嘴唇。他猝不及防往后仰,开始笨拙地迎接那严密附吮着的湿热唇齿,这次的缠绵似乎比早时在花棚下的吻要温柔,让陆屏想起三年前那一夜在山林的马车里狂乱的心跳。

  许久之后,严仞才缓缓分开,彼此都轻轻喘气,呼吸交缠在一起。

  陆屏知道,如果此时亮着蜡烛,自己红透了的脸肯定会被严仞一览无余。

  “陛下,臣能抱着您睡觉吗?”黑暗中,严仞开口问。

  问就问,干嘛还要用敬称!

  陆屏十分无奈,只好顺着他道:“准。”

  严仞笑了一声,上来抱他,另一只手一掀,把他塞进宽大的被子里。原本从外面拿来的枕头似乎派不上用场,严仞几乎独自霸占了陆屏的枕头,反而将陆屏揽在自己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

  虽然硌得慌,但是莫名更加暖和。

  ◇ 第67章 67 朕与将军打马球

  开办一场马球会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准备,在上元节当天打马球委实是不现实了。

  所以陆屏吩咐将马球会定在正月二十,上元节当日,他和严仞两个人率先在马球场练了一个时辰。

  草还没完全冒头,雪却消下去了,整个马场光秃秃的确实并不好看,还时不时有寒风席卷刮来,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比皇宫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舒服。

  内侍牵了两匹马过来,陆屏被严仞护着跨上马背,道:“当年你走了之后,我还时常来这里练练,但是自从当上皇帝就几乎再没来过了。”

  严仞问:“陛下生疏了?”

  陆屏牵起麻绳,点头如实道:“确实有些……”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马身一侧,马背一沉,他吓了一跳,随即后背被温暖的胸膛包裹,严仞早已跨马坐到了他身后。

  “你的马在后面!”陆屏道。

  “你不是生疏了?我带你转两圈。”严仞笑着,不由分说拿过他的缰绳,让他踩马镫,开始带着马在场上小跑起来。

  陆屏立刻紧张地望四周:“不行,让人看到多尴尬。”

  严仞道:“你挣扎几下试试。”

  不知严仞为什么让他这么做,但陆屏还是抢过缰绳,手肘顶开严仞的身体挣扎起来。没想到严仞反制住他的手臂,将他拥得更紧。

  远处看场的内侍们神色紧张起来。

  严仞低声笑道:“你看,别人只会以为我挟持了你,又怎么会想到昨天夜里,是陛下自己冲进银花棚里亲我的。”

  陆屏的耳朵热起来。

  他被紧紧箍着,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像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被人高马大的将军控制住的模样。不知为何,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欲盖弥彰却更让人没来由心跳乱蹦。

  陆屏牵着绳子道:“我自己来。”

  严仞道:“行,你让马跑起来。”

  于是陆屏一夹马肚,控住缰绳,喝道:“驾!”

  马儿立即在宽大的马场上狂奔,连带着身体颠簸起来,眼前的视线都变得摇晃。

  跑了两圈之后,陆屏道:“试试球吧。”

  内侍奉上来两把球杆,严仞道:“拿一把就够了。”

  他拿过一把球杆颠了颠,交给陆屏,问:“球术是自己练的?”

  陆屏点头:“偶尔问问皇兄。”

  严仞将手里的马球扔向远处,陆屏驾着马追去,亦步亦趋跟着滚滚向前的马球,弯腰一手操控缰绳,一手挥杆。

  马球腾空而起,重新落入草地。

  严仞赞许道:“不错。”

  陆屏忽然想起什么,道:“皇兄的马球打得好,皇嫂的也不差,这次的马球会我想请她过来一起。”

  傅妤自从进宫后就没打过一次马球,起先是因为怀孕,后来陆景去世,宫里再没置办过一场像样的马球会。

  正月二十的马球会是场私下小型的球会,陆屏只请了几个熟悉的人,包括傅轶和何新柏。

  “今日没有彩头么?陛下。”何新柏扛着球杆大喊。

  “管他有没有彩头,我定要拿下第一场头筹。”陆蔷穿着束身的圆领袍,摸摸自己的马,跨上马背。

  何新柏道:“好好好,那我肯定不跟长公主一个组。”

  陆蔷“切”了一声。

  陆屏道:“有彩头,今夜在宫里开个私宴吃羊肉,大家都有份。”

  何新柏立即道:“打完球还有肉吃,这个我喜欢!”

  傅轶也来了,傅国公夫人与邑安侯何夫人带懿文在看台上玩马球,懿文看着傅妤打球,奈何自己拿不动球杆,只能有样学样用脚踢球。

  分组很快便定下来,陆屏、傅轶和傅妤一组,严仞、何新柏和陆蔷一组,再加上几个帮陪添数的禁军侍卫,鼓声一响,马球腾上空中,所有马匹都鱼贯而出,冲向球场。

  看台上,傅夫人道:“看来外面传闻严侯爷胁迫陛下,也并不一定是真的。”

  何夫人瞅着场上追逐马球而跑的马匹和儿郎,道:“真真假假,咱们怎么知道?我可听新柏说严侯爷去北疆一趟,跟变了个人似的呢……不过有一点没变,要强啊,你看,他怎么也不肯让你家二郎碰到球呢。”

  傅夫人伸头望去,只见严仞一直挡在傅轶身前,傅轶的马困顿地转来转去,始终无法突破重围。

  傅夫人却笑了,道:“我倒觉得呀,严侯爷这一身气派,像是回到以前在京中无甚忧虑的模样了,多像少年郎!”

  场上局势十分焦灼,双方基本持平,陆屏额头上沁了细细的汗水。

  每当严仞那方领先一两个球的时候,陆屏总是发现严仞会时不时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不知是挡还是让。等球近身了,严仞还会弯腰驱球到他面前,给他机会打。

  陆屏才知道,严仞是在让球。

  他心里默默记下,等严仞落后的时候,自己也要让一颗球,才算扯平。

  然而,严仞却迟迟没有落后,总是胜过自己两个球。

  傅轶急了,开始发狠一样到处抢球,逮着机会就扰乱严仞和何新柏,将球传给陆屏。

  “陛下,快打!”

  陆屏驱马追上去。

  突然,何新柏冲过来扣住,没扣到,球偏了方向。

  陆屏立刻抓紧缰绳,弯腰朝后仰去,偏头紧紧盯住正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球,余光瞥向伸手的球洞,反手一杆。

  他没看见球是否进了洞,只听到身后传来傅轶的欢呼。

  他松了口气,调转马头,迎面碰上严仞。

  他挥挥手里的球杆,笑道:“怎么样?”

  严仞勾着嘴角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其他人都追着马球远去了,这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两匹马靠近的时候,严仞低声道:“腰还挺软。”

  陆屏:“……”

  忽然,远处传来呐喊。

  何新柏朝这边大声道:“不是说好的马球场上不分尊卑、不必拘礼的吗?严子铿,你偷偷让着陛下,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大家都是冲着尽兴来的,你倒好,暗地里玩阿谀奉承那套!”

  陆屏笑了。

  傅轶道:“何新柏,陛下也让着子铿呢,你别说得我们的分都是让来的一样!”

  何新柏哼哼道:“这样玩是吧?那傅轶你也让让我好了,下一场我保证让着你。”

  严仞不以为意:“你们不懂,这不是君臣之间的互相谦让。”

  何新柏道:“那是什么?”

  陆屏生怕严仞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正想出言打断他们,却听陆蔷在不远处道:“还玩不玩了?”

  傅妤道:“玩的,大家快过来吧。”

  新一轮抢球开始,陆屏终于离球近了,又忽然被陆蔷横空拦截。陆蔷俯身挥杆慢慢推进那颗球,眼疾手快地打向球洞,却又被一个禁军侍卫的马拦住,那个侍卫反向挥杆,直接将球打入洞中。

  陆屏的马刚好骑过去,他看那侍卫有些眼熟,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愣了愣,回答:“微臣叫权光,在龙武军当值。”

  陆屏笑道:“打得很好。”

  “谢陛下。”权光抱着球杆拱手。

  两场过去之后,陆屏没力气再打了,自己退下场来,上看台与傅夫人和何夫人谈话。懿文拿着球过来找陆屏同她一起玩,陆屏将球丢出去,懿文又欢喜地飞奔出去踢球。

  傅夫人笑道:“小公主那样喜欢玩球,将来一定同仁王和王妃一样,文武双全啊。”

  她看见陆屏眼里升起笑意,便知道陆屏喜欢听她这话。

  台阶微响,陆屏抬头,见严仞也上来了,边松开手上的臂缚边坐到他旁边。

  陆屏问:“严卿不打球了?”

  严仞叹了口气:“陛下不在,臣觉得没意思。”

  陆屏道:“那喝口热茶吧。”

  宫女奉上茶盘,严仞接过,彬彬有礼道:“谢陛下。”

  陆屏向马场望去,见场上正在重新组队伍,傅轶和何新柏正交头接耳商量着什么,傅妤则在喝水歇息,场上却不见陆蔷的身影。

  他四处寻了寻,才在西边球洞不远处的角落看到了陆蔷。陆蔷正拉着一个禁军侍卫单独说话,两个人站得有些开,却又不是尊卑分明的姿态,明显是早已认识的。陆蔷的神情似是嗔怪,又似是得意。

  “那是谁……”陆屏喃喃。

  待二人说完话后,便一前一后朝场上走去,陆屏看清楚,那人便是刚才自己夸赞过的打球手法不错的权光。

  陆屏很意外:“这个权光与陆蔷认识?”

  严仞看了看,回忆道:“他是臣在镇北军的旧将,在北疆前线每一场战事的表现都很突出,人也谦逊,他还说自己以前是学经学准备考进士的,后来才弃文从武,投到我镇北军营下来了,如今在禁军也是个虞候吧。”

  “原来如此。”

  陆屏的注意力全在权光和陆蔷身上。只见他们两个分到一组,同傅轶和何新柏对抗起来,权光连续进了两个球,陆蔷脸上扬起比阳光还灿烂的笑。

  严仞靠在椅背闲适道:“看样子是认识了很久。”

  陆屏目光一转,定在一边陆蔷的贴身宫女上。

  那宫女眼神闪躲,只好道:“长公主确实……和权侍卫经常见面,主要是托……托权侍卫干些力气活。”

  陆屏明白了。

  早在去年,陆蔷还是心里眼里都只有严仞的娇气姑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的也不去找严仞了,如今看来,是有缘由的。

  严仞笑了笑,道:“权光能入得了长公主的眼也是不容易啊。”

  何夫人听出话里的意思,迟疑道:“陛下,长公主金尊玉贵,嫁给公侯嫡子或状元榜眼都怕委屈了,怎么是个侍卫能高攀的?”

  陆屏蹙眉:“只要是她喜欢的人,无所谓身份高低贵贱,朕都会应允她的要求。重要的是那人的品行和能力如何,对陆蔷好不好。”

  严仞凑近陆屏,却仍在得当距离之内。他揶揄道:“陛下这番话,是把自己当长公主的长辈了?明明自己还比她小一岁。”

  “是哦。”

  陆屏差点忘了,自己年纪比陆蔷还小,竟还操心起陆蔷的婚事来了。

  也许是经事不同,自己竟然渐渐习惯于和同龄的人区别开来,用长辈的心境去担忧这些事情了。

  打了几场之后,傅夫人和何夫人起身拜别,马球赛也渐渐歇下来,陆蔷和权光拿下了今日马球赛的彩头。

  陆蔷昂首阔步走过来,春风吹卷着她今日高高扎起的长发,她恣意道:“陛下,我今日得了彩头全靠权光帮忙,等会儿的羊肉宴,得让他一起去才行!”

  陆屏道:“自然的,大家都一道去。”

  陆蔷回头看权光,笑了。

  【作者有话说】

  后天再更。

  ◇ 第69章 68 朕不会立皇后的

  开春后,启安城连同大晟再次进入官民都忙活起来的时节,伍庭私卖公粮的案子有了最终的定论。

  “臣与诏狱其他大人缜密盘查两月有余,伍庭确实没有包庇其他朝廷官员,全系他一人所为。请陛下定夺。”严仞手执笏板,朗声道。

  当皇帝一年来,陆屏发现对臣子生杀予夺是如此艰涩,但却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用以威慑他人。

  他开口:“斩。”

  满朝文武寂静,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也没有人出声为伍庭求讨延迟。仿佛他是被士党遗弃的棋子,人人避之不及。

  陆屏环顾四下,心底松了口气。

  他道:“众卿家还有什么事要奏?”

  他等了好一会儿,见第一排的座椅上的人动了动,梁瀚松起身。

  作为三朝元老兼中书令,他是朝中最有资历的丞相,每次上朝都能坐着。陆屏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瀚松渐渐不再过问两仪殿的各种奏疏事宜,在千秋殿外磕伤额头之后,他更是时常告假早退,话都比以前少了。

  陆屏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生怕他语出惊人。

  只听梁瀚松道:“陛下登基已有两年,如今尘埃落定,朝局稳固,万事逢春,老臣欣慰之余,却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亟待办理。”

  梁瀚松一件事情必然弯弯绕绕的说个不停,陆屏早已习惯了,皱眉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已过二十岁生辰,眼下年少气盛,意气风发,是否应当考虑……”

  陆屏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梁瀚松继续道:“……考虑立后之事了?”

  立后?

  陆屏哑口无言。

  他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严仞,只见严仞脸上阴晴不辨,看不出是否不高兴,而其他大臣则开始面露期待,甚至已经在展望未来。

  吴纮元道:“是啊。后宫不可一日无主,陛下的后宫空置两年了,如今也该有所充盈,不仅要立后,还要选贤德的良人妃子,绵延子嗣,为大晟立后代根基啊。”

  陆屏两眼一黑,正想开口回绝,只听陈晙又道:“前年陛下刚登基时,臣等便提议过让陛下立后,当时先帝刚刚驾崩,陛下说要戴孝,只好作罢。如今是该开始预备立后选妃之事了。”

  陆屏只想逃离太极殿。

  他想了想,只能搪塞道:“寻常百姓家儿子给爹娘戴孝都是守三年,朕也想尽一份孝心。如今还没到时间,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吴纮元和陈晙还想继续说什么,严仞却突然弯腰大声道:“陛下心系社稷,爱民如妻,陛下圣明!”

  “……”

  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严仞身上。

  吴纮元斜睨严仞,冷哼道:“严将军开春之后也是每逢两三日便进宫过夜,美其名曰校注古籍,别以为本官不参你,只是不想陛下为此为难而已。”

  梁瀚松也拄着拐杖问:“严将军,您的古籍校注到哪一步了?”

  严仞的半边眉毛挑着,拒不回答。

  陈晙冷笑:“是啊。严将军,以后陛下立了皇后,帝后同住千秋殿,将军再去宫里就不方便了吧?您的古籍要是校注完了,就早点搬出来,不要隔三差五就去打扰陛下,或者移到文渊阁也行啊。”

  殿里有些大臣居然开始低低窃笑起来。

  陆屏怕这话题是绕不开了,赶紧道:“好了,大家不要吵了,三年孝期未满,众卿不要再提立后之事了。”

  下朝之后,陆屏在两仪殿忙到中午,用过午膳后才回千秋殿休息。

  一进门,秋水就迎上来,低声道:“陛下,严将军来了。”

  陆屏很惊讶:“今日这么早?他可是有事找我?”

  秋水摇头:“他……他在里面校注古籍。”

  陆屏:“……”

  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进去,见严仞果然一身板正坐在书案前面,执笔写字,眼睛都不抬一下,看似尤为认真。

  陆屏走过去坐到他旁边,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臣得抓紧时间把这些书都校完,好搬出千秋殿,给陛下和皇后腾位置。”严仞凉凉道。

  陆屏十分无奈:“哪里来的皇后啊?”

  严仞仍旧没看他,笔拿得端正刚直,嘴上轻飘飘道:“现在没有,说不定很快就有了。”

  这是在吃醋么?陆屏觉得很好笑。

  他示意秋水退下去,等殿里没人了,才趴过去按住他的书页,道:“你别写了。”

  严仞无动于衷,左边的书页写不了了,他便移去右边的书页写。

  陆屏又道:“别搬出去了,我今早不是找理由给那些人糊弄过去了么?”

  严仞的书写速度慢下来,脸色却无一丝变化。

  陆屏猜不准他是真的吃醋了还是故意的,只好咬咬牙,一狠心,起身挪过来。

  严仞笔尖顿住,下意识抬眼。陆屏立刻钻进他怀里,顺势坐到他腿上,勾住他脖子,央求:“严仞,你别不理我……”

  羊毫在突如其来的力道下被挤出成片的墨水,晕开一朵梨花,浸透了几页书页。严仞扔掉笔,双手握住陆屏的后腰,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挪到更靠近的位置。

  陆屏被揉得禁不住轻哼,嘴唇下意识轻轻触碰严仞的脸和嘴角,瞥见了严仞眼里呼之欲出的得逞的笑意。他心下羞恼起来,伸手推开严仞,严仞却又把他的手摁住,反过来衔他的嘴唇。

  酥麻又柔软的触感令人沉醉。

  等到陆屏快喘不过气来了,严仞才终于放过他。他眼前晕晕乎乎的,只听严仞带着热吻过后的气喘伏在他耳边,道:“陛下,您在这里跟臣苟且偷欢,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可怎么办?”

  语气又轻又浪荡,夹杂几分隐晦的兴奋。

  陆屏耳根子一下红了。

  严仞又咬他的耳垂,呼吸喷在他耳廓,道:“陛下,您跟臣晚上睡在一起,皇后娘娘知道了,不会要砍了臣的脑袋吧?”

  陆屏艰难咬牙:“你闭嘴……”

  耳边是并不尽兴的一声轻笑。

  “臣人微言轻,不会跟皇后娘娘对架,陛下可要为臣作主的。”严仞继续道。

  仲春时节,天气回暖,陆屏受不住了:“你别说了,我、我不会立后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是么?”闻言,严仞脸上终于浮起餍足的笑,他轻啄陆屏的嘴唇,“臣也是。”

  接着,他将陆屏整个人都放到书案上。

  书案十分宽大,陆屏整个上半身都压着那些成堆的书籍,他憋得脑子犹如浆糊,双手无意识在周围乱抓,不小心推倒了书案上的古籍和几本陆屏带回来的奏疏。

  要命,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在他们的胡闹下变得凌乱不堪。

  “书……”陆屏挤出一个字。

  “不管它。”严仞道。

  陆屏知道他要做什么,艰难开口:“等、等等!”他抓住严仞的手不让他动作,“你说实话,你以前有过几次……几次这样的事?”

  “什么几次?”严仞很疑惑。

  陆屏道:“我知道你以前有不少这样的经历,自然熟能生巧,但、但我没有过,你要老实交代,而且不能笑话我。”

  严仞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嗤笑:“什么几次?我没有过,这就是第一次。”

  陆屏却不信,依然不准许他动手,梗着脖子解释:“我如今跟你好,不是介意你以前有多少个相好,只是想着……既然我们好了,到底互相知根知底些才行,你以前有过什么,都要说清楚!”

  严仞忍着笑打断他:“我真没有!我什么男人女人一个都没有过,以前都是骗你的,我发誓,我就是个黄花大闺男,除了你谁都没摸过。”

  陆屏气急败坏地捶他:“那你装得跟真的一样!还说自己……身经百战、登峰造极!你骗我!”

  严仞边笑边哄他:“我错了,我错了留安。不信你试试就知道了,我也不懂下一步要做什么,一遇见你,啧,好像就无师自通了。不信你自己问它,你问问它是不是没用过?”

  他嘴里没个正形,带着陆屏的手去碰自己的物什。

  陆屏一碰,想起那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不禁浑身一抖,抽回手想逃。

  严仞却立马将他圈住,笑意不减。

  陆屏拼命摇头:“不行!现在大白天的,还是在这里,不行……”

  这里不是内殿寝房,还没有屏风和帘子格挡,做这档子事不就是白日宣淫么?

  严仞却不理会,埋头咬陆屏的锁骨,含糊道:“怎么不行?”

  陆屏轻哼,试图推开他:“会有人……”

  话还没说完,外面果然传来脚步声,一切都来不及了,紧接着,后头传来至乐“啊”的一声惊呼。

  陆屏膝盖一顶,把严仞推了出去。

  他回头,听见咚咚咚的,走廊角落只闪过至乐转身跑走的一抹裙角。

  陆屏尴尬得头皮发麻:“你看,我就说会有人嘛。”

  “……”严仞面色明显不高兴了。

  陆屏从书案溜下来,道:“我、我去更衣。”

  不止是严仞,一番纠缠下来,他自己也很难不起反应,但眼下青天白日,又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只好自己解决了。

  他不管严仞了,自己只跑去里头官房解衣裳,弄了好一会儿才作罢,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出来后,他见严仞竟然也早已换了另一套衣服,身上无一丝褶皱,面上表情也全无异样,就连方才扫落的书籍和奏疏都被重新摆放整齐。

  他仍旧端坐在书案前,拿笔抄写古籍上的字,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陆屏狐疑地走过去。

  “陛下。”严仞抬起头,笑吟吟地对他道。

  “啊?”

  “有件重要的事情有结果了,宫里不便讨论。这两日找个时间,随臣回侯府一趟吧。”严仞道。

  重要的事情?陆屏想了想,似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他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审核我太阳你个仙人板板

  ◇ 第70章 69 朕的将军不做人

  关于去侯府是什么原因,严仞先卖了个关子。

  翌日傍晚,陆屏换了身简单的衣裳,坐上严仞的马车从丹凤门出皇宫,去往镇北侯府。

  侯府的陈设与陆屏当年来的时候相比没什么两样,后院仍然种着一园子海棠,严岑和唐若初的卧房还留着,一切都与当初依旧,让陆屏恍若时间从未流逝几载。

  赵管事在厅堂准备了一顿晚饭,摆了三个人的位置。

  意外的是,傅轶也在。

  他走过来向陆屏欠身:“陛下。”

  严仞道:“坐吧,菜快凉了。”

  于是三个人坐下来,严仞早已习惯了和陆屏同桌吃饭,熟络地为他盛饭、递筷子、夹菜,傅轶却一脸怪异地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不敢动筷,只道:“严仞,你叫我来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喊你来吃饭了?”严仞反问。

  傅轶紧绷着脸,拿起筷子吃饭。

  饭桌上,陆屏时不时问两句朔方营的近况,严仞又时不时问两句国公和国公夫人的近况,傅轶都简略回答,剩余的时候都是严仞和陆屏在讨论今晚菜品的味道如何,以及和宫里膳食局相比如何如何。

  等差不多吃饱后,严仞才对傅轶道:“确实是有件跟你有关的事情要说,不过还没到时候,等晚一些吧。”

  傅轶:“……”

  接着,陆屏被严仞带着在侯府到处逛。夜幕降临,回廊里的暮光渐渐升起,偶尔经过的下人们不清楚跟严仞挨着走的人是谁。严仞便悄悄牵起陆屏的手,带他从后厅一路慢慢散步到海棠园。

  正值春季,园子里的海棠开得正盛,飘香十里,以前是唐若初一手料理照顾,如今只剩下宗嬷嬷一个人操持,却仍护养得极好。

  陆屏想起唐若初,对严仞道:“家里的祠堂在哪里?我想去上柱香。”

  严仞便带他去祠堂,与他一起给严岑和唐若初添灯油,烧香,跪拜叩首。

  上完香,严仞道:“今晚留下来睡吧?”

  陆屏料想他说的那件重要之事估计要讨论许久,回宫大约不现实了,于是点头:“好。”

  严仞为他准备了热水,陆屏洗过之后,身子虽然舒坦了,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饭后走了许多地方,消耗太多体力,眼下早已饿了。

  他踱到书房去找严仞,严仞也已经洗浴过,换了一身简单的宽袍,正坐着听赵管事汇报今日府中的各项事宜。见陆屏来了,他拍拍旁边的座位,示意陆屏坐。

  陆屏坐下后问他:“你府上有没有厨子会做烧饼啊?”

  赵管事立马道:“有!老奴这就去吩咐厨子明日一早准备!”

  严仞挑眉:“怎么,想吃烧饼?”

  赵管事离开之后,陆屏叹了口气,问严仞:“你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严仞顿了顿,回答:“七夕前一天,在龙首山。”

  陆屏转动书桌上那盏油灯的灯芯,书房随即暗下来。他哼哼道:“我还以为你有多神通广大呢,既然早就知道我是留安,肯定连我们小时候在黎山园见过都知道呢。”

  严仞一听,讶然失笑:“什么,我们在黎山园见过?”

  陆屏摸着肚子道:“自己想。”

  严仞很聪明,低头思考了片刻后,眼中那双瞳仁瞬间由暗转明。他哈哈大笑,伸手捏陆屏的鼻梁:“那个小孩儿是你?我就说你怎么突然问起烧饼来了,记我记了那么多年?”

  陆屏恶狠狠道:“我只记得烧饼很香,不记得你!”

  严仞道:“那肯定是你当时太饿了,才觉得香。”

  陆屏道:“我现在也饿。”

  严仞立刻起身牵他的手:“走,我们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没有了就让厨子立刻做。”

  陆屏顿时不好意思:“这也太麻烦人家了。”

  “让陛下念了这么多年,说出来不怕吓坏老厨子,怎么能算麻烦呢。”

  严仞捎上一个灯笼,牵着陆屏一路从书房走到厨房。厨房外头的走廊一片漆黑,无人走动,严仞推开门,借着灯笼的光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屉笼子里找到了还带着余温的几个烧饼。

  严仞拿出来道:“冷了,热一热吧。”

  陆屏摇头:“不用,我肚子都快饿扁了,还等这功夫烧柴煮水干嘛。”

  天上的月光正盛,春夜里湿润绵腻的气息与倾泻下来的流光相互缠绕,美不胜收。陆屏与严仞一道往回走,一边啃手里的烧饼,空空的胃终于被一点点填满。

  严仞问:“好吃么?跟当年的味道一不一样?”

  陆屏想了想,如实道:“其实我也不记得那时的烧饼是什么味道了,只是常常想起……”他靠近严仞,“想起那一夜我们坐在草地上一起看到的天空和月亮。”

  严仞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

  “吃饱了吗?”他突然问。

  “嗯。”

  陆屏正想再说什么,突然见严仞随手将灯笼扔在回廊边,一转身挡在自己面前,弯腰抄起他的膝盖窝,把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

  “吃饱了走!”他听到严仞说。

  突如其来颠倒的视线和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令陆屏惊慌起来。他大叫:“严仞,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严仞却没有回他,只低声笑着,兀自径直朝前走去。他的脚步很快,马上就穿过了月洞门,拐进自己卧房所在的院子里。

  陆屏看不清周围环境,双脚不住挣扎,用力捶打严仞的后背:“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睡觉!”严仞大笑道。

  陆屏道:“你不是说有正事要干吗?怎么这么早就要睡了!”

  周遭安静下来,地上铺就的月光变成了烛光,他听到“吱呀”一声,严仞单手关了房门,接着视线一转,很快,他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严仞顺势压上来,眼里是不怀好意的笑:“周公之礼,鱼水合欢,怎么不算正事?”

  陆屏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

  他气极,试图推开严仞落在自己凑近自己颈间的脸:“你说有要事要办,把我骗到你家里,就是要干这事?!”

  他的后腰被严仞一把揽过去,整个人被紧紧箍在严仞宽阔的胸膛下。

  “是啊,陛下一不留神,就进了贼窝,上了贼床了。想出去,陛下得用自己来交换。”

  严仞低头下来吻他,陆屏却报复似的轻咬他的下唇。

  严仞笑了,拨开他的鬓发,在他的脸颊、耳朵和喉结上留下湿热的气息,声音带着沙哑的轻喘:“这里不是你的千秋殿,也没有人来打扰,你觉得不好么?”

  陆屏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里是严仞的侯府,这是他的房间,没有人会来妨碍他们,既安全又隐秘。

  陆屏胡乱想着,竟迟疑起来,身上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被严仞啃过,他被迫仰起头,忽然听到“啪啦”一声,肩上的衣领随即松开,扣子滚到了地上。

  严仞竟二话不说把扣子扯掉了。

  “严仞,你……”

  “啧,我早就看这两颗东西不顺眼了,赶明儿给你穿件交领的。”严仞说着便快速解下陆屏的外袍。

  陆屏早就被亲得浑身通热,宛若醉红湿翠,露水荡芙蕖。他挣扎着去推就严仞,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理智。

  “不行……”

  “又不行?”严仞道。

  “傅轶还在等我们……”

  “不管他。”

  床帐被扯下来,烛光添上一层朦胧,更加旖旎。

  严仞看出陆屏有些紧张,抱住他亲吻他的额头和眼睛,哄他:“留安,别怕。”

  仲春时节,夜风都变得温暖湿润起来,一阵一阵,轻轻拂过新抽叶芽的柳梢,引来一声声难掩的啼吟。

  .

  翌日,直到正午的太阳高挂在天中,达生去一趟宫里又回来,镇北侯府的雀儿都在树上忙活了,厨房吩咐的清淡早餐才被端进侯爷的卧房正堂里。

  松木隔栅后面是侯爷的卧床,侯爷不让下人进去收拾,用窗帘和屏风隔档起来,只留正堂让人出入接送洗漱的热水和清粥。

  陆屏换了一身交领袍,无精打采靠在罗汉床上。严仞接过清粥坐到他旁边,舀一勺吹了吹气。

  陆屏剜他一眼,低声骂:“无耻。”

  严仞扬起嘴角,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他又骂:“无赖。”

  严仞道:“嗯。”

  陆屏又道:“你不是人。”

  严仞道:“你说说,我怎么不是人了?”

  陆屏一声不吭,只张口吃下那勺粥。

  等下人都退出去,卧房里没有旁人了,陆屏才道:“昨晚,你嘴上叫着陛下,叫了多少次,实际上有没有把我当陛下,有没有一点尊重我?”

  严仞无辜地凑过来道:“我不尊重你么?”

  陆屏气得眼睛红了,控诉道:“你……你哪里尊重我了?我都哭了,你还不肯停下!”

  严仞忍不住失笑。

  陆屏喃喃道:“都几次了,累得要命,早上起来还要,以后不跟你做这事了。”

  “别啊。”严仞立刻道,“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你都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一说到这里,陆屏更气了:“你还吃我的……”

  “你的什么?”严仞故意问。

  陆屏脸一热,冷哼,不肯继续说下去。

  严仞知道他害臊,逗他:“好好好,下次给你吃我的,别生气了。”

  “谁要吃你的!”陆屏又剜严仞一眼,自己夺过他手里那碗粥,一勺一勺囫囵吃起来。

  忽然,门外面闯进来一个身影。

  “严子铿。”

  陆屏抬头,见是傅轶。

  傅轶脸色不是很好,见陆屏也在这里却有些惊讶,先是叠手行礼叫了声“陛下”,而后继续对严仞道:“我昨晚在你这儿睡了一宿,今早回了一趟家,中午你又叫我回来。到底有什么要事与我有关,趁早说了,我不想在你家再待一宿。”

  陆屏心虚地埋头喝粥。

  只听严仞道:“确实有事,你先坐下。”

  傅轶不坐。

  严仞又道:“陛下身体不好,不去书房了,就在这里议事吧。”说着他又朝卧房外面扬声道,“宗昀,去把人带过来。”

  陆屏微愣,小声道:“真有事情要说啊?”

  严仞挑眉:“嗯。”

  傅轶见状,才迟疑地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来。

  不久,房外传来脚步声,宗昀带的人到了。

  月白色的衣角跨进门槛,干净不染一丝纤尘,陆屏抬眼,见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许岩。

  【作者有话说】

  屏屏好,严仞坏。

  ◇ 第71章 70 朕听许卿自陈

  “罪臣许岩拜见陛下。”

  许岩跪了下来,姿态低伏,但脸上没有任何灰败难堪的神色。

  反而是傅轶的表情尤为异常。他起身道:“严仞,是你抓回的他?陛下,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严仞的目光从许岩移到傅轶身上,回答:“是,这半年来我一直派镇北军在全国各地暗中搜查许岩的下落,一个月前,我们在潭州找到了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他带回启安。”

  傅轶看着跪在地上的许岩,一言不发。

  陆屏放下碗,压制心中的怒火,问许岩:“我哥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许岩垂眼:“宫内的状况如何,陆执没让我知道。宫变当晚,他只让我牵制傅轶让他不回朔方营,防止有人通风报信,控制存在的变数。陛下可以理解为先太子的死与我有关。”

  陆屏深吸一口气,咬牙:“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用不着拿你下诏狱!”

  许岩道:“就算没有臣,还会有另外的人去负责牵制禁军和朔方营,无论如何,先太子都会死。”

  陆屏冷笑:“你在为自己开脱?”

  许岩摇头:“臣罪该万死。但严将军秘密押解臣来镇北侯府,隐而不宣,想必不是单纯要治臣死罪,臣还有转圜的生机,是么?”

  说完,他看向严仞。

  严仞眼中露出笑意,赞许道:“许大人倒是聪明人,但我可不管这事,一切都由陛下决定。”

  一时间,屋里三道目光都定在陆屏身上。

  陆屏沉默下来。

  许岩说得对,他和陆景的死并没有直接关系,却知道许多陆屏不知道的事情。

  良久,陆屏终于下定决心,对许岩道:“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遵旨。”许岩道。

  陆屏道:“自我哥死后,我先后三次翻案严查陆执宫变余党,但还是有漏网之鱼,是么?”

  许岩点头:“是。”

  陆屏心口一滞,继续问:“那个人官至三品以上,位高权重,名声清白,所以查不到他身上,是么?”

  “是。”

  “他是谁?”陆屏眼皮直跳。

  许岩却开始缄口不言。

  陆屏大概猜到了,心沉了下去。

  沉默中,严仞忽然道:“许大人,我镇北营的人在潭州发现你时,你正在被一伙暗贼围困追杀,你的下属还因此差点丧命,是我的人救了你。那伙杀你的人是谁派的?不会就是你口中那位不肯供出来的高官吧?”

  许岩的目光一沉。

  傅轶也肉眼可见紧张起来,紧紧盯着许岩。

  半晌,许岩道:“是梁瀚松。”

  陆屏的猜测对了。

  是梁瀚松,这个表面看上去和蔼可亲又殚精竭虑的肱骨老臣,丞相之首,在朝三代,万人之上,几乎已经到达了文臣的最高点。而居然,他也是陆执的人。

  陆屏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恨意与哀痛混杂汹涌。

  严仞示意许岩站起来:“宗昀,给许大人一张椅子。”

  许岩才终于撑着手臂站起来,咳了几声,坐到傅轶对面的椅子上。

  宗昀又给他倒了水,他喝过几口,才开口道:“我们士党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这是先帝在时就慢慢形成的,陛下应该能猜到。”

  陆屏凝重点头。

  许岩道:“士党以匡扶皇室、肃清世家和宦官专权为己任,针砭时弊,抨击权官,我们本就对陛下忠心耿耿,我们对付的只是世家而已。”

  陆屏甚觉荒唐,冷笑道:“继续说。”

  许岩道:“在启安朝堂,凡是能得梁瀚松赏识的,都会以各种合适的理由加快升迁,不被先帝和陛下察觉。在各地州县,凡事能入士党官员之眼的,也同样如此。我们在中央有人,在地方也有。”

  周遭沉默下来。

  严仞冷冷道:“调往北疆的粮草,就是这样被一关关克扣的。”

  “是。”许岩点头,看向严仞,“严将军,不瞒你说,梁瀚松和不少士党巴不得你们严家父子都死在北疆。”

  陆屏气得牙齿打颤,严仞则讥诮地笑了笑,反握住陆屏的手无声安慰他。

  “不止严家,上四家的其他三家,傅、何、宋,士党都要一一肃清。所以梁瀚松不可能推举陆景登基,而在给何新桓贪污案定罪时,我也绝不会手软。”许岩继续道,“先帝权衡世家与士党,陆执想要对抗陆景,就必须攀附以梁瀚松为首的士党,只要梁瀚松点头,下面的士党官员甘愿做任何事情。包括我。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屏不寒而栗。

  原来让陆执当皇帝也是梁瀚松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出现差池,导致陆执也死了,只剩下一个九皇子。

  估计对于梁瀚松来说,陆屏比陆执更好拿捏吧,毕竟他既没有世家的母家,又比起先帝和陆执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叫无意冒犯皇权?对皇室忠心耿耿?陆屏心中只觉恶心。

  他又听见一直没开口的傅轶道:“你是不是被梁瀚松逼的?”

  傅轶这话问的是许岩。

  许岩浅浅一笑,摇头:“没有,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愿意为老师卖命,要是没有他,我不知还能读几年书,遑论进国子监、参加科考。”

  傅轶不说话了。

  严仞嘲讽道:“我还以为许大人这么坚忍的人,不会如此听梁瀚松的话呢。”

  许岩目光黯沉,拾起边上的热水喝了几口,忽然道:“陛下可知道,我的父亲也曾是一位孝廉?”

  陆屏一愣。

  许岩道:“我父亲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年少成名,才华横溢,一篇诗赋被争相传颂,在华亭乡里之间何等风光。然而那时候的华亭门阀大家盛行,平民书生即便考中了举人,也要通过花钱来谋得一个九品的县乡小官。

  “我父亲为人正直,不舍得也不愿意花那个钱,只好重新寒窗苦读,立志到启安考进士。我母亲为人浆洗缝补,磨破了双手都要供他去往启安一路食宿的盘缠。”

  陆屏从未注意过许岩的身世和家人,他也很少向外人提及,到底是在京中赡养还是在故乡养老不得而知,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许岩道:“但是父亲两年又两年地考,考了十年,还是没考上进士。他呕心沥血将那些书背烂了,将家里的钱都拿来买书和纸笔,直到母亲病死了,他还是考不上进士。”

  陆屏皱起眉头,严仞和傅轶也没有说话。

  “父亲告诉我,熬了几个十年才考上的大有人在,这很正常。他决心继续考取进士,我被他带来启安。这里有全国一半的人口,声色犬马,我们却连下一顿吃什么都不知道。”许岩道,“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患上了咳疾,每次不如意之时就喝酒发疯,也不喝药。他很快衰老下去,心神渐渐失常。那一次,他喝醉了在江边乱走,嘴里念念有词,别人说他读经学读疯了,可我却从他的嘴里听出了一句诗。”

  “什么诗?”陆屏下意识问。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许岩回答。

  陆屏一时无言,心上泛起酸涩。

  许岩道:“他在江边吟唱自己以前写的一篇大赋,然后跌入江里,死了。”

  屋里陷入沉默。

  许岩道:“从那以后,我便希望天下所有的世家都消失。只要世家不再,华亭那些卖官的人就没有了,朝中进士的名额也能翻倍,我父亲不至于连个官都没得做,我母亲也不会死了。”

  说完这番话,他神情却毫无变化,只是在陈述一段无关痛痒的往事。

  严仞点头:“所以你和梁瀚松的目的是一样的,若不是他要杀你,你也不可能供出他来。”

  许岩如实点头。

  严仞道:“行了。在扳倒梁瀚松之前,你和你那个手下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许岩点头,站起来正要弯腰道谢。

  却听严仞又道:“不对,我这里也并不完全安全。”说着让看向傅轶,含笑道,“流尘啊。”

  流尘是傅轶的表字。

  傅轶不解地看着严仞。

  严仞道:“你不是有套京郊的小院儿嘛?借你的地方一用,帮陛下关个人,我的人负责看守就好了。”

  傅轶站起来,向陆屏行礼,又对严仞道:“你忘了我也是有兵的人,不需要你看守。”

  严仞一笑:“我这不是怕你又把人弄丢了嘛。”

  傅轶轻哼,道:“放心,这次不会了。”

  宗昀叫了几个人进来押解许岩,傅轶转身率先走出房门。

  “等等。”严仞忽然道。

  傅轶和许岩同时停下脚步。

  严仞看了看傅轶,又对着许岩道:“陆执兵变当晚,刑部侍郎李闻邺找到永兴坊,求傅轶带兵进宫平叛。李闻邺是你通风报信叫来的吧,许岩?”

  傅轶的瞳孔蓦地紧缩。

  许岩犹豫片刻,点头:“是。”

  ◇ 第72章 71 朕赶将军下床

  过了午后,镇北侯府的日头从柳梢上渐渐向西斜。

  陆屏还是没胃口吃东西,中午只又吃了点清淡的小粥,一夜折腾的疲劳以及今早和许岩的一番对话雪上加霜,令他身心俱疲。

  “怎么了?自从许岩走后,你就一直不怎么说话。”严仞道。

  两人正坐在海棠园里的小竹榻上,春风垂落簌簌的海棠花,有些许掉入茶盘中,被严仞挑开。

  陆屏叹了口气:“我实在没想到会是梁瀚松。你说是吴纮元、是陈晙、或者是其他人都好,怎么会是梁瀚松呢。”

  严仞道:“你以前一直挺尊重他的是么?”

  陆屏迟疑着点头:“我刚登基那年,他确实教了我许多东西,也算是我的半个老师了。”他皱起眉头,咬牙道,“然而,他居然也是害死我哥的凶手之一。不仅如此,他还打算害你,许岩方才还留了最后一句话给我们,说自从你回来后,梁瀚松就一直在设法离间我们,如今他知道计划无用,无论如何,他也会让你坐实谋反这个罪名。”

  “嗯。”严仞伸手拂去陆屏肩膀上的花瓣。

  陆屏道:“他再怎么德高望重,我也不能留他了。”

  严仞点头:“好。你打算怎么做?”

  陆屏锁眉思虑,道:“他在朝中根深蒂固,又名声太好,倒是十分难扳。”

  严仞把煮好的毛尖茶递给他,等他喝了一口,才道:“镇北军在南边搜寻许岩的时候,在潭州有另外的发现,与许岩和梁瀚松有关。”

  “什么?”

  严仞勾勾手,示意陆屏靠过来。

  陆屏以为他要对自己耳语,倾身靠近他。严仞低头凑近,却掠过陆屏的耳朵,往他嘴唇上啄了一口。

  “……”

  唇齿边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清甜回甘,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陆屏手里的茶也洒了大半。

  他正要生气,严仞却轻笑:“真有发现,别急。”

  于是,严仞才转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让他震惊良久的话。

  .

  在达生的催促下,直到未时,陆屏才回到宫里,去两仪殿处理政务。

  太阳快落山时,陆屏回到千秋殿,见膳食局准备了两个人的晚餐,于是道:“撤掉一些吧,今夜严仞不来了。”

  往常按照习惯,严仞大约是两三日来一趟,算上昨晚陆屏出宫,今日已经是第三日,膳食局拿不定主意,只能保险做多一些。

  达生吩咐人撤菜,道:“也对,下午才分开,晚上就没必要来了。”

  陆屏知道,自己和严仞好得如此明目张胆,千秋殿里几个贴身照料的宫女内侍都心知肚明,更别提与自己三步不离的达生了。他倒不在意他们知道,只是……

  陆屏放下筷子,道:“达生,我和严仞的事情,你们嘴巴放严点,也交代她们别往外说。”

  “是。”达生垂首道,顿了顿又补充,“奴才斗胆,陛下自己也得注意分寸,别太明显了。”

  陆屏:“……”

  好吧。

  他看着满桌的饭菜,又觉得吃不下去。不知为何,从今早起床开始,他便一直觉得肚子胀胀的,怎么都无法顺通。

  不会是给严仞搞坏了吧?

  陆屏心中一慌。不行,明日得找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陛下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陆屏吓了一跳,抬头见严仞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别来了吗!”陆屏以为自己看错了,起身上前又看了几眼。

  严仞双手负在背后,勾着嘴角道:“几个时辰不见,实在想陛下想得紧。不过,臣是从丹凤门进东苑和西内苑而来,又从后门进来的,并没有经过皇城,知道的人很少。”

  达生识趣地退下。

  于是,严仞还是留下来在殿中夜宿,照常洗浴漱口之后,爬上陆屏的龙床,将床帐拉了下来。

  “怎么样,身体还不舒服么?”

  陆屏埋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严仞掏出一罐小盒子,道:“这是专门擦那里的膏药,我特意带来的,我给你抹上。”

  于是他将陆屏的身体翻过来,脱掉他的中裤,小心翼翼给他擦药。

  完事之后,严仞又上来抱着陆屏,陆屏推开他:“你别睡这里了,去外面睡。”

  “没事,就抱抱而已,跟以前一样,不做别的。”严仞哄他,钻进被子里抱他。

  抱了一会儿之后,严仞又开始不安分,亲他的头发和后颈。

  陆屏闭着眼睛挣扎:“睡觉了。”

  “好好好,就亲一下,以前不也是亲过才睡的么?”严仞在他耳后道。

  陆屏想想也是,于是不再理他。

  又亲了一会儿之后,陆屏终于察觉到严仞身体的异样。他刚要转身推开严仞,严仞却先一步贴上来,嘴里道:“放心,你刚擦了药还没好,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

  陆屏忍无可忍,回身蹬他:“去外头睡!”

  “好好好,等会儿就去。”严仞环着他的腰道。

  严仞还是懂得一些分寸,知道他需要歇一歇,没有动真格。

  达生在殿廊的窗边,正和秋水与至乐谈话。

  “嘴巴放严点,咱们都是从小跟在陛下身边长大的,陛下没把咱们当外人,才没有顾及。但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往外面说。”达生道。

  秋水点头。

  “知道了。”至乐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画面,心有余悸道,“我吓都吓得不轻,怎么会说出去呢。”

  秋水视线一转,看向菱格窗内的身影,道:“你们看,严将军搬出来外边睡了。”

  三个人往里一瞧,只见严仞抱着枕头从内殿走出来,脚步虚浮,优哉游哉地转进外面屏风后的床榻。

  秋水猜测道:“这是吵架了?陛下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达生,陛下在严家怎么了?”

  达生想了想,道:“没什么事啊。”

  至乐道:“要不我过去问问。”

  她刚要走,秋水立刻拉住她,无奈道:“不该问的事别问。”

  “总之,咱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的一概不管,若有那等外臣问起,只说严将军是来校书的。”达生道。

  秋水和至乐点头:“好。”

  翌日需上朝,陆屏早早便醒了,他叫了声“达生”,帘子微动,进来的却是严仞。

  严仞拿下衣架上的交领袍,掸了掸后为陆屏穿上,边道:“我待会儿得从后门走才行。”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偷情……

  陆屏“唔”了一声,问:“在外面睡得怎么样?”

  严仞闷笑:“硌得慌,没在陛下床上舒服。陛下心疼心疼臣吧,让臣今后回里面睡。”

  说完,还未等陆屏应话,他便低头要亲他的嘴。

  帘子处有异动,达生掀帘进来,见到这副场景又骤然停住脚步,踌躇不定。

  陆屏推开严仞,问:“怎么了?”

  达生才上前,急声道:“龙武军虞候权光在外头等着,看样子很紧张,说是有急事求见陛下和将军。”

  陆屏记得权光,便是之前同自己和陆蔷等人一起打马球的一个禁军侍卫。他道:“让他进来。”

  等权光进来后,陆屏已经衣着整齐坐在膳桌前,权光跪下行礼后道:“宗昀昨夜来找微臣,托微臣在进宫当值时给将军带句话,让将军赶紧出宫去。”

  严仞皱眉:“什么话?”

  权光顿了顿,道:“有个镇北军退营从农的旧兵,请求见将军。”

  陆屏深觉稀奇又有趣,笑道:“就见你一面而已,传了两三回,到底是什么要事?”

  权光犹豫片刻,终于起身靠近,同时在陆屏和严仞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严仞脸色一沉。

  ◇ 第73章 72 朕的将军被算计

  春夏之交,启安城坊间陷入农忙的时节,天气渐渐热起来。

  陆屏不肯让严仞再进宫来,是以除了朝会之外,便很少见到严仞。可一旦见面少了,又免不了时常见面和担心,更总是觉得心口悬起来悸得慌,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陛下?”

  不知是达生第几次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案上一碗色泽鲜亮的凉汤,听见达生道:“这是刚放凉的银耳雪梨汤,陛下喝一些吧?”

  陆屏揉了揉一直在跳的右眼皮,叹了口气,端起汤准备喝。

  忽然太监进来报:“陛下,尚书省右仆射王叙中、户部侍郎盘骁、京兆尹林决等一干大臣在外求见陛下!”

  陆屏终于知道自己的眼皮为什么一直在跳了,这些大臣来者不善,且很有可能是为一件事情来的。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盘骁率先跑进来跪下,大喊:“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严仞要造反了!”

  陆屏听了,又气又笑道:“急什么?你们说他要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

  接着王叙中也跪下道:“严仞是真的要反了!证据确凿!陛下请听臣向您汇报此事!”

  陆屏不仅右眼皮在跳,心脏也跳得厉害。他尽力平复,做出愠怒的表情,道:“你们都站起来说。”

  三个人随即起身。

  只听王叙中道:“永安山南边几亩今年新垦的农田出了些纠纷,两批农民互相指责对方侵占新田,还因此大打出手,报了官到林大人那里去。”

  京兆尹林决满头大汗,应道:“是,臣为两批农民重新丈量田地,按户按口分田,衙门的捕快却在附近山壁中发现了一处山洞。那山洞乃农民私自开凿,还尤其隐蔽。臣询问几番,那些农民皆措辞含糊,臣猜测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带人将洞门强行砸开。”

  陆屏蜷紧衣袖之下的拳头,屏住呼吸。

  林诀大声诉嚎:“陛下!那山洞里堆满了铁矿、甲胄、矛弩等违禁武器,乃是有人私自锻造,意图谋反啊!”

  闻言,陆屏心中竟不再紧张,汹涌的血气也平静下来。

  他皱起眉头,询问:“你怎么断定那些甲胄都是严仞的?他镇北营里有现成的武器,不需要那些东西。”

  林诀急切道:“臣也以为是这些刁民心生歹念,气得发抖,要拿他们回衙门,没想到那群刁民竟拿起长矛和捕快缠斗起来,被制服之后,那群人缴械跪下大哭,说自己原本是严仞军营里归农的旧部,受严仞贿赂利诱,暗中锻造武器,密谋起事!”

  两仪殿陷入沉寂。

  陆屏站起来,负手紧盯案上那碗雪梨银耳汤,林诀以为陆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不敢继续往下说。

  良久,王叙中给林诀使眼色,林诀才道:“臣当即便骂他们诬陷朝廷命官,为自己脱罪。没想到……盘大人查了他们的户籍,居然真是镇北军旧兵,而且还从他们家里搜寻出了严仞亲手描绘的兵器锻造图纸。人证物证俱在啊陛下!”

  说着,盘骁上前奉上了一沓兵器图纸。

  陆屏看了看,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将严仞的字迹学了八九分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有严仞的形却没有严仞的神。

  盘骁上前道:“陛下,臣亲耳所闻,断然假不了。那群镇北兵与衙门捕快缠斗之时,周围上百名启安良民惊恐失措,四下逃窜,正好吐蕃、龟兹、大理的使节与庄成王、越定王上山跑马赏花,途径那处,还询问臣发生了什么事……”

  陆屏彻底明白了。

  盘骁虽然只是在陈述事实,却像是在告诉陆屏一个讯息——不仅是启安的百姓都知道严仞要谋反了,就连藩国的使臣都知道了,从上到下,从内到外,满城皆知,为了安抚民心,又为了稳固外邦,这事无论如何都没有逆转回天的可能。

  陆屏不由想,这背后谋划一切的人,是下了狠心要严仞的命,定要把严仞钉在乱臣贼子的罪名状上。

  他松手,手中的图纸洒了一地,飞向三个大臣脚边。

  大臣们都以为他在生气,刷的一齐跪下:“陛下息怒!”

  陆屏呼出一口气,目光从这三人脸上一一掠过。

  王叙中道:“臣等押了一个镇北兵头子进宫,此刻正在殿外候着,听凭陛下审问。”

  陆屏点头,让殿前侍卫把人带进来。

  那人身穿农民特有的粗布短衣,身材却魁梧雄壮,匍匐地跪在地上。

  陆屏沉声问:“你说说,严仞为何要私造甲胄兵器,他打算如何起兵?”

  那人似乎是害怕,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严将军对小的说,镇北营在各路南衙府兵牵制下行动诸多不便,且数量不多。所以他表面是将旧兵放归原户,实际只是让我们先造兵器,等待时机。”

  “然后呢?”陆屏问。

  那人回答:“找准机会,以耕田为掩护,从永安山开始一路冲进九仙门,与禁军里应外合,占领太极宫。待严将军登基后,会让我们做开国元勋,赏丹书铁券!”

  “放肆!”陆屏大喝。

  那人的腰弯得更加低,跪在地上发抖。

  喝了这么大一声,陆屏眼前晕乎乎的,平复了片刻才渐渐清明。他挥挥袖子,吩咐:“着刑部尚书,把他们都押到大牢里去。”

  那人立刻放声求饶,几个侍卫架着人退了出去。

  王叙中瞪大眼睛:“陛下,那严仞呢?臣生怕那逆贼收到风声,提前潜逃,已经派府兵围住那镇北侯府了,只待陛下口谕,马上冲进去抓捕他!”

  陆屏不禁为严仞捏了一把汗。

  王叙中和盘骁都期待地看着他,他一时不知如何决定:“把他……”

  这时,又有内侍来报,负责围困镇北侯府的折冲府统领求见。

  那人进殿后,跪下道:“启禀陛下,严仞自己主动出门受捕,承认谋逆罪行,现已押解在刑部大牢,请陛下定夺!”

  王叙中和盘骁惊疑不定,陆屏也有些意外。

  他道:“我知道了。”

  王叙中问:“陛下,要不要转到诏狱?”

  诏狱是帝王直属的大内监狱,是关押五品以上重臣的地方,生死之间全凭帝王裁决。而刑部大牢则是关押五品以下官员及平民的地方,行刑与定罪要经过刑部和大理寺的商定。

  按道理,严仞应该关进诏狱才是。

  陆屏顿了顿,摇头:“不用了,就关在刑部吧。”

  镇北侯大将军严仞意图造反却泄露、而后被捕下狱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国,上至朝堂,下至黎明,内在启安,外达四海,几乎所有人都将此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闻南衙府兵围困镇北侯府后,重兵里三层外三层将侯府的外墙和正门角门围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

  日头高照,惊心动魄之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府兵立刻竖起兵器准备冲上来,却只见门内空空的,只有一个人。

  严仞并未着任何盔甲,也不拿任何兵器,只穿着一身初夏居宅的月白色直裰,外搭一件未系系带的道袍,道袍敞开着,虚虚披在他肩上,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他脸上全无一丝慌张,反而泰然自若,张开双手给府兵展示自己通身。

  他这副模样与府兵的剑拔弩张相比,一时不知谁才是笑话。

  府兵愣住,顿时忘了下一步如何做,只见严仞带着几分悠闲道:“行,我认了,把我抓了吧。”

  曾经一时意气何等风光的大将军,一昔之间下了狱,成了罪臣。

  造反是杀头乃至株连的头等大罪,人人都断定严仞活不过秋天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准备出门旅游了,剩下的存稿已设置好隔日中午12点定时发布,直到2月1日第78章 完结,提前祝大家看文愉快。

  ◇ 第74章 73 朕的将军在狱中

  “看吧,我就说他要谋反吧,看来果真如此!”

  “看吧,这种居功自傲的武将必然会心生邪念,做出大逆不道的事,看来果真如此!”

  严仞被关了半个月之后,大臣们在早朝上议论严仞。

  几乎超过一半的人都在痛批严仞的种种恶行,没了严仞在,大家的早朝再没有以往微妙的气息,仿佛过得更为轻松。

  陆屏没有说话,站在龙座前静静听他们相继发言。

  梁瀚松告病许久,这次也久违地来上朝了。他咳了几下,唉声叹气道:“陛下之前如此信任他,老臣也实在没想到,严将军会暗中策划这样的事,真是令陛下心寒啊。”

  陆屏心中冷笑。

  自从知道梁瀚松的真实面目后,他看梁瀚松的每个表情和一言一行,都觉得如此怪异。

  陆屏道:“御史台、大理寺、刑部,朕命你们三司同审此案,将严仞谋逆背后的一干人等全部审问盘查清楚。”

  梁瀚松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严仞?”

  还能怎么样?陆屏知道自己无论是让严仞流放还是让他关在大牢一辈子,都是无法让群臣满意的。再加上从古至今,只要是谋逆的罪名,都逃不过“死”一字。

  陆屏望下去,见殿上几乎人人都在希冀地仰望他。他咬牙,道:“赐鸩酒。”

  梁瀚松脸上的肉明显松弛下来。

  瞬间,朝堂上一片祥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仿佛除去了最为罪大恶极的毒蛇猛兽,从此大快人心,天下海晏河清。

  翌日,将作监的人来报,东苑泰晔池里的水芙蓉死了。

  夏天本该是水芙蓉生长的季节,泰晔池里的水没有任何问题,绵延一大片清秀明丽的芙蓉怎么就好端端全死了呢?

  花一旦衰败,整个东苑都显得萧条无比,明明是胜日光景,宫里却犹如一下子进入隆冬。

  梁瀚松在早朝上提议,说此事可能是异兆,应当让太常寺问卜一下。而太常寺占卜出来的结果竟然是吉兆,说是这一池荷花栽于去年早春,时机不当,乃突降启安犯冲的邪花,如今枯萎,则意味着危扰大晟江山的毒瘤即将铲除,是件喜事。

  陆屏听来听去,都知道他们意有所指。

  早朝散后,大臣们又十分欢喜地走了,陆屏回到两仪殿,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寝宫休息。

  “达生,你说严仞在牢里会不会有事啊?他过得好不好呢?”

  陆屏失魂落魄地看着床榻上并排的两个枕头,另外一边已经许久没有人睡过了。

  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到严仞了。

  达生在一边回答:“牢里能过得有多好……”

  陆屏怔然。

  “也对。”他低头沉思,而后下定决心道,“达生,帮我准备一套内侍的衣服。”

  达生了然于心,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我要去看严仞。”陆屏道。

  陆屏特意跳了日落之后的时辰,换了一身太监的衣服,再让秋水去膳食局备一盒食盒,自己独自从长乐门偷偷出来,贴墙走了许久,才走到尚书省刑部大牢。

  严仞虽然是朝廷要犯,看管很严,但若有人使些银子探望,刑部也是默许的。

  陆屏迎面遇见第一道门的守门军官,便从袖子里捏出几两白银,和善道:“劳烦您放行,我受宫内贵人之命来探望严将军。”

  那军官从未见过陆屏,打量他这一身装扮,接过银子,窃笑道:“是华薇长公主的人吧?”

  陆屏也跟着笑笑不回答。

  一路上连续经过几道门几层关卡,他一一打点过去,才终于到关押重犯的内牢。这里阴暗无比,比外头冷几分,只有靠近火炉的地方才勉强有了点闷热,尘屑在空中胡乱飞舞,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腐臭味。

  守牢的士兵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我在旁边看着,不准乱动,也不准乱说话啊!”

  “知道了。”陆屏道。

  士兵把他领到一处单独的牢房前,这座牢房比其他地方都要宽敞和干净,有一处石砌的炕床,上头铺着一张竹席,地上的草屑也没那么多。陆屏之前嘱托达生转了几层关系,才替严仞换到了最好的一间牢房。

  他走过去,在天窗洒下来的月色和不远处的火光中看清了炕上盘腿而坐的人。

  那人身穿囚衣,虽然落了些许污垢,却并不邋遢,他的身影挺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似是在闭眼冥思,长发散落在肩后,几缕鬓发将一半面容遮掩在阴影之下。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沧桑却依旧俊朗的脸。

  他嘴角似扬非扬,开口:“留安,你来了。”

  听到严仞这样唤他,陆屏眼前瞬间模糊。

  席上的人下了炕,慢慢朝他走近,他胡乱擦掉泪水,看清面前高大却瘦削的身影,道:“你……你怎么瘦了?”

  闻言,严仞摸了摸自己的胡渣:“不好看了么?要是变丑了,你不要我了,弃我而去了怎么办?”

  陆屏想笑却笑不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严仞道:“别担心我。倒是你,怎么也瘦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二人之间一个牢里一个牢外,只能隔着栅门在两端细细端详对方的脸。陆屏总觉得一旁看守的士兵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但也顾不得那么多,走近去贴着栅门仰头看严仞。

  严仞笑了:“还是那么好看。”顿了顿,他补充,“真想摸你。”

  陆屏一愣,耳朵热了。

  “还想亲你,抱你。”严仞又道。

  陆屏脸颊也热了起来,嘴上嗔道:“都要被砍头了,还说这些混账话。”

  严仞道:“没骗你,真的很想。只可惜我已经许多天没洗浴了,身上哪哪都脏,怕熏着你。”说完他还张开双手给陆屏展示他狼狈的一身囚衣。

  身后传来木棒滚落的声音。

  陆屏转头,见方才看守他的士兵已不知何时退到一旁的柱子上去,一脸嫌恶地上下打量陆屏和严仞几眼,而后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们自己在这儿说话,我先出去了,一炷香时间别忘了啊!”

  说完他捂着耳朵,一边嘴里低声骂着什么,一边走远。

  等人彻底离开了,陆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看,人家都被你吓跑了。明日一早,京城就该传出……严侯爷有个患难与共的太监老相好这种流言了。”

  严仞挑眉:“我不在乎,横竖坏的不是陛下的名声。”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别人也觉察不出来是什么意思。陆屏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甜蜜,他低头瞥见栅门底下有个残破的小碗,碗里盛着半碗没喝完的稀粥,上头还飘着几片菜叶。

  他心里泛酸,哽咽道:“在牢里也要好好吃饭,不能委屈自己。”

  严仞做出轻松的神色嬉笑道:“笑话,我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再说了,以前在北疆什么没吃过。”

  陆屏才想起他以前在北疆吃树根草皮的事情,更难过了。

  说了这么久,他差点忘了自己带的食物。他蹲下去拿起食盒,道:“我给你带了吃的。”

  食盒一开,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里面有清风饭、鸡蛋羹、水晶龙凤糕、羊炙,还有一杯即将融化的酥山、一盅葡萄酒,都是膳食局特有的小食物。

  严仞笑道:“先前何新柏和傅轶也来过一次,都给我带了好吃的,牢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嘛。”

  陆屏问:“何新柏来过?”

  “嗯,他哭着问我有什么遗愿。”

  “……”陆屏道,“傅轶呢?”

  严仞道:“傅轶说等行刑那天,他会伪装混进刑部进来劫人,把我救出去。”

  陆屏不解:“他没有周密的计划么?”

  严仞不便用手拿,陆屏便拿了一块水晶糕喂给他。他道:“我只是警告他,若是死了可别赖我身上啊,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顿了顿,他又沉思,“不过傅轶倒向我承认了当初放走许岩的事实,说等梁瀚松倒台后,他就辞官离开启安。”

  陆屏不语。

  自从许岩被圈禁在京郊的小院之后,严仞在那宅子方圆一里之内都布满了镇北营的眼线。眼线隔断时间便会进宫汇报陆屏,说是这半个月里,傅轶一共来了两次,每次只留半个时辰就走。许岩和罗衣被分别关押在两个院子,互不见面,傅轶的朔方军守得十分严密。

  但严仞在牢里,对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

  他将陆屏第二块水晶糕含进嘴里,嘴唇蹭了蹭陆屏的指腹,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陆屏被他蹭得指腹痒,心也痒,恨不得立刻叫人打开牢门,带严仞逃跑。

  周围的其他牢房里也有囚犯,他们不便把话说明,严仞只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陆屏给严仞喂一口清风饭,道:“听说你要被处斩,大家弹冠相庆,犹如过节。”

  严仞眼里透出少有的兴致:“猜到了。”

  陆屏低声道:“梁瀚松倒很会演,又是惋惜,又是无奈。”他冷哼一声,“不过谁不会演?我也要演一场戏给他们看看。”

  严仞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救我。”

  陆屏递给他葡萄酒,信誓旦旦道:“三日后,给我三日。”

  严仞一愣:“不是说好了下个月初?”

  早在半个月前,当权光到千秋殿求见陆屏和严仞的那天,一盘由梁瀚松操持的棋局便已经展开在他们面前。

  梁瀚松暗中意图说服贿赂镇北军归农的旧兵,诬陷严仞造反,但他忽略了严仞管理镇北军的能力,没有想过脱离镇北军的农民依然对严仞忠心耿耿,多少金银和权利都动摇不了。

  陆屏便和严仞商量,先将计就计,再借此机会将所有梁瀚松的党羽都一网打尽,在这期间,严仞需要忍受一个月的牢狱之苦。

  如今半个月还没有过去,陆屏已经等不及了。

  他不顾牢门的肮脏,将额头贴在上面看着严仞,道:“我什么都不想忍了,只想让你赶快出来。我是个没什么用的皇帝,但不能让你跟着我也受苦。”

  他的声音压在喉底,很低,只有严仞听得到。

  严仞顿住,凑近他,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细碎的胡渣磨蹭着他的鬓角。

  葡萄酒的香甜萦绕在呼吸之间。

  像黑洞一样的走廊远处传来脚步声。

  陆屏道:“严仞,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严仞仰头张口,将酒壶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还给陆屏,道:“三日后见。”

  ◇ 第75章 74 朕疯了,不用管朕

  盛夏时节,朝阳升得早,早朝时间还未过半,太极殿早已被日光塞满。

  “朕最近频繁收到一些卿家呈上来的奏疏,都是关于如何处决严仞的。”陆屏不同以往坐在龙座上,而是在座前踱步,“朕已然决定秋后赐鸩酒,念其击退突厥的功绩,葬于翠华山。”

  堂下无人说话,梁瀚松站起来行礼:“陛下英明。”

  陆屏从他脸上移开视线,招手让一边手奉托盘的侍卫上前,道:“但这些奏疏却纷纷请求朕另作处罚。这一本,让朕下令斩首鞭尸的。”

  他拿起一本又一本的奏疏,又重新放下。

  “这一本,是让朕车裂的。”

  “这一本,是让朕凌迟的。”

  “诸位卿家觉得,朕该用何种方法处决严仞?”陆屏微微扬起嘴角,平和地俯视堂下所有列为众臣。

  那些紫色的、红色的、青色的公服的主人,虽每日都与他们打交道,却陌生得让人后背发凉。

  从今日起,无论如何,陆屏都不会再让他们重新站上朝堂。

  陈晙站出来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该以凌迟,让其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更是以此警醒其他氏族武将,切勿重蹈覆辙。”

  “对!”

  “臣附议。”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声音灌满陆屏的耳朵。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难道没有卿家认同朕最初的决定么?”

  话音一落,朝上又没有声音了,所有人面面相觑,露出难色。

  门下省的刘嘉贞站出来道:“陛下,臣认为严将军在北疆的军绩功在千秋,换得大晟百年安宁,还是应该留个全尸。”

  陆屏的脸色和缓下来。

  也许是他表现得过于明显,陈晙意识到事态将不利于自己的意愿,忙站出来气愤道:“严仞历来种种罪行,十八道酷刑都不为过,怎可因为他曾立下军功,就如此不做计较,以后那些武官都造反怎么办?”

  王叙中也道:“陛下,忠言逆耳啊!”

  于是刘嘉贞和陈晙王叙中等人在大殿上吵了起来。

  陆屏将眼前的场景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他的龙座安置在高台之上,与台下的平地相距着五节台阶,按照规矩,皇帝只能在高台上视听臣子的启奏,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能走下台阶。

  陆屏垂眼盯着那五节台阶,道:“吴相,王大人,陈大人。”

  “臣在。”那几人连忙应声。

  陆屏迈开第一步,走下第一层台阶。

  “朕自登基以来,每每决定做一件事情,都少不了几位大人及其他卿家从旁协助,真是辛苦你们了。”

  吴纮元和陈晙似乎想拜谢,却迟疑起来。

  陆屏继续道:“劝朕软禁严仞的乳母,又劝朕夺严仞兵权,既关心朕什么时候立皇后,又干涉朕今日看了哪些书。你们散播世家官员的谣言,恨不得扳倒所有世家,甚至轻则忤逆上意,重则颠覆律法。”

  这些话在朝堂之上犹如一道惊雷,令所有人面色都为之一震。吴纮元、陈晙和王叙中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陛下冤枉啊!”

  “陛下怎么能如此想臣等呢?”

  有人哭天拜地,有人大气不敢出。陆屏看着他们的面色,微微一笑道:“众位卿家别慌,朕只是忽然想起一句话——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朕又想到,朕是先皇后养大的,同先太子一样也算是半个傅家人了,你们是不是应该把朕也杀了,才算得灭世家?”

  这下不仅三个人,大殿中近乎一半的大臣都惊恐地跪下来。

  “臣不敢!”

  “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

  “陛下怎么能算傅家人呢!”

  陆屏面上始终微笑,他知道自己的笑肯定尤其渗人,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敢正视自己。他压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低头迈下台阶。

  这是第二步台阶。

  他继续道:“好一个清流士党,启安乃至州县的官员升迁全凭你们圈子进行,就连一个小小的县城都为所谓的清流名士所掌控。当年送往北疆的粮草一路北上,层层剥削,只因为这批粮草姓严,是么?严岑送进大内的奏疏被中书省拦下,连先帝都瞒过了,也只是因为他姓严,是么?”

  无人敢回答他的话,沉默代表了承认。

  “这可是打仗的军需,你们如何能把党派的恩怨撒到这头上来?还是说对于你们而言,只要能扳倒氏族……”陆屏深吸一口气,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本奏疏扔出去,“我大晟几十万男丁埋骨沙场算得了什么!被突厥占领区区几百里地又算得了什么!”

  “砰”的一声,奏疏伴随铿锵的怒骂落地,太极殿里剩下的大臣全部跪了下来。

  陆屏发觉自己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大殿终于有了声响,梁瀚松拄着拐杖起身道:“陛下莫要置气,大暑天的,别气坏了身子。”

  陆屏看过去,见梁瀚松依然面色平和,显得处变不惊、沉稳老练。

  他笑了一声,踏下第三层台阶:“梁大相公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戏可演得真好啊。”

  梁瀚松如同止水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未等他反应,陆屏便道:“梁瀚松,你是陆执计划宫变起兵的首要幕僚,你帮他去游说禁军和监门卫,并安排人调离傅宣和傅轶以防万一,而你藏得太好,朕几次三番地翻案,都查不到你头上。”

  梁瀚松定力了得,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慌了阵脚,只向前走了一步,道:“陛下……”

  但陆屏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打断他:“你教唆大理寺重判何新桓贪污案,自己却躲在背后,让手下的人去挡朕的责问,仿佛当真事不关己。你在士党中声望最高,你评价谁有才华,谁就能一路升官,说的话比朕还要管用。”

  说着,他低头,踏下第四层台阶。

  大殿的平地越来越近,视野越来越低,陆屏却觉得心境尤其舒坦。

  累积已久的憋屈,终于在此时一点点释放出来。

  梁瀚松不说话了,绷着一张脸紧盯陆屏,陆屏也毫不畏惧回视他,讥笑道:“自从严唐氏去世之后,你发现朕渐渐对你的话反感抗拒,你倒是聪明得很,隔三差五告假,让其他人来给朕施压,给朕添堵。表面上,你退居隐蔽,不再过问朝政,实际上,你的手还是伸到了朕的御案前!”

  陆屏一一扫过跪着的前排大臣的头顶,目露恨色:

  “吴纮元。”

  “王叙中。”

  “陈晙。”

  “高融。”

  “他们哪个不是听你的话!”陆屏指着那几个人厉声道。

  被点名的那几个人呜呜地哭着喊冤,梁瀚松也僵着身体,满殿的大臣全都趴着,无一人敢抬头看陆屏。

  说了这么多话,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说,陆屏早已口干舌燥。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垂眼,踏下最后一层台阶。

  鞋子触到宽阔的地板,他终于和这些大臣一样高,目极之物,一片平坦。

  心中的最后一口气随之落下。

  是时候了。

  陆屏心一狠,抬手拔下头上的发簪,将龙纹头冠拿下来。

  “既然梁相说话如此管用,那还要朕干什么?朕深觉这皇帝当得也没意思,要不算了,这皇帝谁爱当谁当,我不当了!”

  陆屏咬牙,重重将头冠摔在地上。

  “哐!”

  头冠骨碌碌转了几圈,在大殿上响起层层回音,而后停在两排大臣行列的中间。那些大臣仿佛大难临头一般,立刻大叫着爬起来。

  “陛下,您这是干什么!”

  “陛下啊!”

  “陛下何至于此!这可是龙冠!”

  有的抢着去捡头冠,有的赶忙奉上来还给陆屏,有的匍匐前进为自己解释脱罪,有的满地乱爬不知所措,场面十分混乱。

  陆屏后退几步,将冠簪抵在脖子上。

  “陛下!陛下!”

  “万万不可!”

  “别过来!”

  那些人颤着手正欲阻止陆屏,却又不敢上前,与陆屏之间隔着几步之遥,宛若两个阵营。

  脸颊上忽然变得湿热,两行泪水竟不由自主从眼中滑落,不知是自己演得太投入硬生生逼出来的,还是真的情之所至,陆屏抽气,试图控制自己的眼泪。

  脖子上传来簪子尖头冰凉的触感。

  这触感令他感受到更加莫名的癫狂,他哈哈地笑道:“难道不是你们逼我的么?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今日就索性了结了吧,是各位卿家逼我死的,我如今就遂了你们的心愿,让梁相公当这个皇帝吧,我不干了!”

  说着,他的簪子又朝皮肉深了几分,一阵刺痛令头皮发麻。

  大臣们都争先恐后上来拦他,陈晙一马当先冲上来要夺下陆屏手里的冠簪,不料陆屏却灵活地手肘一扭,躲过连续几个人的拦截,重新架上自己的脖子。

  “见血了!见血了!”

  “陛下是不是昏头了!”

  “传太医给陛下看看!”

  “陛下切勿动气,有话好好说啊!”

  而梁瀚松也终于跪下来磕头:“臣不敢!”

  看着眼前这些人惊慌失措,变得和自己一样狼狈,陆屏身心舒畅,哈哈大笑:“对,我就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

  他一手用袖子擦掉自己的眼泪,一手紧紧攥住冠簪,纠正道:“不对,我从来就是个疯子,只是两年没发病了而已!别以为我什么事都不敢做,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压低声音,畅快且享受地问,“众位卿家知道么?当年陆放就是我发了病亲手捅死的!是我把他的肠子掏出来,亲手切成一块一块的!”

  陆屏看到大臣们的一张张脸全部变得煞白。

  像看怪物一样。

  他咧开嘴笑,扬起手里的头簪,逼近他们。

  “哈哈哈哈,你们要不要也试试?”

  大臣们倏地往后退。

  陆屏道:“不要?那我自己先走一步!”

  他手里的头簪一挥而下,朝自己的侧脖刺去。

  “啊啊啊啊,陛下不要!”

  那些大臣又轰的一下全部重新扑上来,抱住陆屏的手臂和大腿,抢下陆屏的簪子,甚至将他压倒在地上。

  眼前全是各色各样的公服晃动的身影,将天光掩盖得密不视物,陆屏自嘲地想,能在朝堂之上做如此荒唐行径的皇帝,从古至今,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耳边传来匆忙却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器与盔甲晃动的铿响,陆屏清醒过来。

  “围住!不能放走一个人!”

  “是!”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

  “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公服轰然散去,太极殿从外到内鱼贯而入一群训练有素的禁军,将朝上的所有官员团团围住。那些大臣四下逃窜,慌不择路,有的被禁军捉住,重新扔回地上。

  陆屏虚脱地坐到地上。

  他的龙冠不知道去了哪里,冠簪也横在地砖中央,他的鬓发经过争执已然散了几缕,俨然像个真正的疯子。

  眼前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如他所料,权光在他面前跪下,道:“臣权光携龙武军救驾,陛下可有恙?”

  陆屏摇头。

  他环视周围茫然的大臣们,沉声道:“梁瀚松、吴纮元、王叙中等人,意欲逼迫朕让位,甚至用利器将朕刺伤,方才你都看见了?”

  权光道:“看见了,臣进来的时候,这些人刚好围着陛下要行刺。”

  陆屏点头:“朕命你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听候发落。”

  “是。”

  大臣们的目光由茫然转为震惊。

  梁瀚松的表情更是精彩,他撒开拐杖:“陛下,这一切都是您安排好的?”

  陆屏从地上站起来,直视梁瀚松。

  梁瀚松指着权光,问:“你是谁!你到底是禁军还是镇北军!”

  权光回答:“我是陛下的禁军。”

  陆屏道:“不管是禁军还是镇北军,朕都有权让他们抓你。”

  梁瀚松幡然醒悟,身形几欲不稳,他迟疑地看着陆屏,道:“您和严仞串通好的?”

  陆屏发泄过一回后,心情正好,他笑道:“权光,传朕口谕,出承天门去刑部大牢把严仞放出来。”

  他又补充:

  “刑部若是不听朕的命令,格杀勿论。”

  ◇ 第76章 75 朕的大臣也疯了

  权光带了一拨人出太极殿往皇城而去,剩余的禁军仍旧围在殿内,不管是士党的官员还是世家的官员,都被困在殿内,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梁瀚松看了看两边的禁军,眼泪扑簌簌而下:“陛下,老臣是清白的啊……”

  又开始演了。陆屏想。

  其余的文武大臣全部哆嗦着跪在地上,只有梁瀚松是站着的,背脊比任何时候都直,一脸无所畏惧。

  “老臣历经三朝,文帝、端帝,还有陛下,殚精竭虑,问心无愧,却不成想耗尽一生呕心沥血,却得不到陛下的理解,反生出嫌隙,让陛下猜疑,竟亲小人而远贤臣……”他擦掉眼泪,又是恳切又是哀恸道,“陛下,回头是岸啊,切不可被严仞那等奸贼迷惑,纵容他残害忠良啊!”

  陆屏不顾凌乱的鬓发,负手道:“没有是么?那我们来说说你是如何打算扳倒世家的。”

  他走到梁瀚松面前,从容不迫道:“你的目标很清晰,先从上四门入手,等已将上四门斩草除根了,再清算中四门。于是,你先把矛头指向了傅家。”他直望入梁瀚松浑浊的眼底,“作为士党的头首,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未来的皇帝有傅家一半血统,所以你帮陆执笼络人心,发动宫变,把傅家的人全部拉下水。虽然结果并不如你意,但好歹傅宣卸任,你的目的达到了。”

  梁瀚松连连摇头,满脸无奈。

  陆屏不管他做出来的表情,继续道:“与此同时,你一石二鸟,暗中派人火烧太师府,烧死宋太师,并嫁祸宋氏宗族,将京中仅剩的宋氏势力全部摧毁。”

  梁瀚松一顿,神色愣住。

  不仅如此,周围的吴纮元、王叙中等人也抬头诧异地看向梁瀚松。

  “接着,你揪出挪用工程款项的何新桓,让你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将其同宗二百余人判处斩首,何氏从此一蹶不振。”陆屏冷哼,斜睨梁瀚松,道,“傅家、宋家、何家都倒了,最后只剩一个最难搞的严家了。”

  梁瀚松的面色很快又恢复自然,他仍旧摇头,苦口婆心道:“陛下,这些都是严仞跟您说的吧?他巧舌如簧,谗言蛊惑陛下,您怎可信以为真?这些都没有证据,严仞想把脏水泼在老臣身上,老臣衣服脏了,皮肉脏了,但这一身清骨铮铮,由不得人践踏!”

  “没有证据?”陆屏听得直想笑,他转头朝身后已经准备好的内侍道,“拿上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内侍原来手里的托盘上,那是原本是放奏疏的,没想到奏疏下还压着一叠纸。陆屏把那叠纸扔给梁瀚松。

  “许岩的口供,你自己看吧。”

  状纸飘落,映出梁瀚松一张比纸还惨白的脸。

  周围的大臣开始窃窃私语,梁瀚松独自弯腰捡起口供,只翻了翻,便仰头大叫:“许岩想为自己开脱,故意诬陷老臣!”

  陆屏平静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梁瀚松像是察觉自己辩解无用,又转移话题:“宋思源明明就是被他的同族烧死的,这更是空口无凭栽赃我!他卸相多年不在朝中,我有什么理由害他?!”

  陆屏转身,朝主殿与侧殿接连的走廊挥手:“把人请上来。”

  闻言,所有大臣都齐刷刷抬起头。

  在侍卫的护送下,一个身穿粗布直裰的老年人走了出来,虽然穿着与在场各色明亮的公服格格不入,但所有人还是认出了他。

  “宋思源……”

  “是宋思源!”

  早在两年多前的那场宫变当晚,宋思源就已经葬身火海了,此时却突然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满殿的人无不震惊。

  陆屏转身,朝眼前的老人恭恭敬敬作揖:“老师。”

  宋思源一身简朴的灰褐色直裰,白发苍苍,却眼神清明,身形挺直。他拜了拜陆屏,转而对梁瀚松道:“你想害我的理由多了去了。”

  “你怎么没死?你不是被烧死了么!”梁瀚松指着他,一步步后退。

  宋思源不以为意:“早在你的人在我房外浇上柴油之前,我便受人所救,提前离开启安了。你烧的,只不过是一具穿了我的衣服的死囚尸体罢了。”

  梁瀚松呆愣良久,而后道:“宋太师,我们并不相熟,更何谈我害你之说?”

  “别演了,梁瀚松。”宋思源道,“文帝和先帝在位时,你有多针对我,我们都心知肚明,在场这么多人也都心知肚明。”

  闻言,吴纮元和王叙中都眼神闪躲,梁瀚松脸上的肉更是在微微抖动。

  “当年你在国子监,我赞你才学过人,原以为将来必定能一道在朝共事,惺惺相惜。但你后来你高中榜首,又看不过我袭爵授官,处处挑我毛病,将我视作朝堂上的死敌。”宋思源中气十足,直批梁瀚松,“我本无意与你争执,自去考了个状元,却还是被你背后散播谣言,说我会试的排名不干净。我这一生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就因为生在宋家而被你针对……”

  梁瀚松打断他:“你胡说八道!是你嫉妒我的才华,将我踩在脚下!”

  也许是宋思源的话令他想起了久远的回忆,他的汗珠越流越多,浑身都在发抖。

  宋思源哈哈笑道:“你是哪个孺子!我大你十岁,去嫉妒你?!”

  梁瀚松道:“你定是嫉妒我!”

  宋思源道:“我呸!”

  两人竟在大殿上相互对峙骂了起来。

  梁瀚松道:“宋思源,你看不惯文帝夸我少年才俊,才去考的状元!你联合其他人排挤我,是我自己闯出了如今的一片天!”

  宋思源一挥袖子:“笑话!咱俩相斗几十年也就罢了,如今你还要我的命!不仅是我,你们害了先太子,却还心安理得在朝堂上做了这么久的官!因为殿下的母家是傅家,你们就依附吴王,错失明君!你们要的不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升平的朝堂,你们要的只是一个能为你们所掌控的士党朝廷而已!”

  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陆屏胸口一痛。

  他艰难后退,想找个人或者东西扶住自己。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梁瀚松不再装模作样,直接恨恨地问宋思源:“到底是谁泄露计划,提前去救的你?”

  宋思源正欲开口,太极殿外响起禁军的脚步声。

  “还能是谁?”

  一个高扬的声音传进大殿。

  这声音实在熟悉,陆屏立即望去,见权光领着一排禁军在左右开路,把那些跪着的大臣全部赶到一边,严仞出现在背光的大殿门口。

  陆屏笑了。

  严仞穿着一身肮脏的囚衣,也不知道换件衣服,更不怕被人袭击,什么武器也不带,就这么大喇喇地走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定神闲地走到陆屏面前。

  梁瀚松又惊又疑:“是你救的他?你当时不是在北疆吗!”

  “不是我。”严仞挑眉一笑,“是你的好学生,许岩。”

  梁瀚松呆住,一时间说不出话。

  严仞又道:“不仅如此,许岩虽然听从陆执的安排调虎离山,但临时反悔,利用摇摆不定的李闻晔去给傅轶报信,让你的计划失败。”

  梁瀚松张开颤抖的双唇,两行泪水从眼中滑落:“许岩,好啊,真是老夫的好学生啊!!”

  严仞道:“梁相也是他的好老师,表面上到陛下跟前为他求情,其实还派了人下南方找他,想要杀他灭口。”

  说着,他凑近陆屏,低头查看陆屏脖子上的伤口。

  梁瀚松冷冷一哼。

  他抬起袖子擦掉眼泪,看了一眼陆屏,又看严仞和宋思源,最后看向满殿俯首的臣子。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

  严仞拉过陆屏的手往后带。

  “我有什么错!”梁瀚松振臂高呼。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晟!为了江山!为了百姓!我有什么错!”梁瀚松怒目圆睁,眼中布满血丝,声声掷地。

  陆屏冷眼看他。

  宋思源道:“但我们并没有做过的事,你也不择手段构陷加害。世家如何,士党如何,这都是君主的抉择,你们做得太绝了。”

  “但士党终究是赢了!”梁瀚松咬牙道,“宋思源,咱们斗了一辈子,皆是我胜多败少,以致你最终辞官卸相,朝中只我一人独大。你就说我是不是赢了!啊?我是不是赢了!”

  宋思源皱眉道:“我辞官只是想养老,不是被你斗败的。”

  “就是我赢了!”梁瀚松厉声道。

  接着,他不顾周围人的反应,转身高举双手,对着大殿外面的日光,声嘶力竭道:“吾以李元礼为范,以陈仲举为师,势必打破森森壁垒,扫除天下世胄,吾自始至终都对皇位无半分肖想,吾对皇室、对先帝、对陛下忠心日月可鉴!”

  说完,他转头,一双泪眼看着陆屏。

  陆屏心生一股不详的预感。

  梁瀚松道:“既然愿景无法实现,只能留与后世了。老臣今日杜鹃啼血,以死明志!”

  陆屏一愣。

  只见梁瀚松朝最近的柱子猛然冲去。

  “拦住他!”陆屏道。

  然而梁瀚松身旁并没有一个侍卫和大臣,他与柱子之间更是畅通无阻,大臣们大呼起来,陈晙、王叙中和几个侍卫飞奔上前拦他,但似乎来不及了。

  陆屏心中的弦顿时绷紧。

  忽然,一道利箭从陆屏眼前飞窜出去。

  惊呼声中,利箭穿透梁瀚松的袍脚,深深刺入地板,把梁瀚松牵制后绊倒在地上。

  陆屏心脏直跳,回头看严仞。原来是严仞眼疾手快,在千钧一发之际抽出权光背后箭筒的箭用力投出去,不偏不倚射中梁瀚松的衣袍。

  王叙中和陈晙连忙上去扶梁瀚松。梁瀚松惶惶地翻身坐在地上,仰头看陆屏和严仞,呜呜地哭起来,道:“陛下,您和这只笑里藏刀的狐狸搅和在一起,迟早会把江山拱手让人,把大晟断送在自己手里!”

  陆屏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严仞是“狐狸”,顿时忘了反驳。

  严仞接道:“我不要皇位。”顿了顿,他嬉笑道,“我对皇后的位置更有兴趣一点。”

  陆屏:“……”

  他气恼地伸手捏严仞的胳膊,警告他不要在太极殿上说这种话。

  但无济于事了,宋思源、大臣们和禁军都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大吃一惊,随后恍然大悟,最后不可置信。

  梁瀚松也崩溃了:“你不立个女人当皇后!你怎么绵延子嗣!怎么永固大晟江山!”

  好吧,反正大家都知道了,陆屏也无所顾忌了。他直接道:“谁说朕要让自己的后代当皇帝了?朕可以把皇位传给最有能力的郡王,若是懿文更有资质,朕会先考虑她。”

  “啊?”大臣们纷纷惊疑起来。

  梁瀚松犹如五雷轰顶:“您说什么?陆懿文?”

  陆屏用沉默告诉他没有听错。

  梁瀚松站起来,身旁围着三个侍卫,他再也没有机会寻死。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让一个女娃娃当皇帝,真行啊,大晟要完了!真要完了!”

  陆屏不以为然道:“这些几年之后的事,就不劳梁相费心了。梁相也老了,近日多病缠身,是时候隐退养病了。江南的水乡气候养人,风光秀美,倒是适合颐养天年。”

  梁瀚松的翅帽早已不见踪迹,黑白掺杂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紫色的公服褶皱不堪,还因被一箭刺穿而撕开了一角。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满面绝望。

  在场的其他人也听得出来,陆屏不仅要对梁瀚松罢相革职,还要把他贬遣去南方。

  只听陆屏冷冷道:“过几日,梁相就出发南下吧。”

  【作者有话说】

  李元礼、陈仲举:李膺和陈蕃,两个历史人物,是梁大相公的偶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在清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破败。

  ◇ 第77章 76 朕大病一场

  千秋殿的洗浴堂内传出阵阵水声。

  陆屏掀开珠帘,绕过隔档的屏风,见秋水正在往浴池上撒药材,严仞裸身坐在浴池里,靠在石壁上阖目养神,一动不动,胸膛以下都淹没在水中。

  秋水退了出去。

  陆屏走到台座旁的池沿上,盘腿坐到严仞身后,拿起一片艾叶撩他的脸。

  严仞睁开眼睛回过身,带着笑意看陆屏,又伸手碰他的脖子,问:“还疼么?”

  陆屏被头簪刺伤的伤口已经上了药,缠上一条细细的纱布。他摇头:“无事,我懂分寸,刺得不深。”

  严仞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洗浴了,如今把胡渣剃个干净,洗了脸和头发,又在池子了泡上小半个时辰,整个人又回到以前容光焕发的模样。

  陆屏垂眼看他,道:“虽然我是很想砍了梁瀚松的脑袋,但他这样的大儒声望实在太高,若真要处斩,恐怕会使地方寒门和京中学子不满甚至暴动。他在大殿上那么一撞,不就是想用自己的命换来这个么?”他眼睛一酸,难过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但坐在这个位置上,由不得我自私。”

  严仞牵起陆屏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上,道:“你想杀他是对的,留他一命也是对的。反正他也没多少年活头,把他关在姑苏限制他的行径,也好。”

  陆屏点头。

  他来找严仞诉苦正是求个心理安慰,正好严仞也支持他的想法,便足够了。

  严仞攥着他的手,“啧”了一声,道:“别整天想政务的事了,人关在大牢也不会跑了。好不容易放松,你今儿又出了那么多汗,下来跟我一起洗?”

  陆屏瞟他一眼:“不要,我又不像你多少天没洗了。”

  严仞:“……”

  陆屏脑子里还藏了不少心思,像算盘一样不住地打着:“总算大功告成了,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做,得慢慢把那些州县的士党官员也清掉一些,再增加科举的名额,朝廷亟需新的人才,还要防止这些人才不拉邦结党……啊!”

  他猝不及防,脚腕被严仞扣住猛地一拉,整个人从池沿滑下去,扑通跌落进水里。

  水花四溅。

  但幸好陆屏被严仞及时拖起来,不至于落得太深被呛到,他心有余悸地攀住严仞的肩膀,下一刻便被严仞欺压上来。

  严仞湿漉漉的嘴唇贴着他的嘴角:“你也知道我有多久没碰你了?我都憋成清心寡欲的和尚了,现在就要还俗,先让我亲一口。”

  陆屏心跳乱蹦,道:“我衣服湿了!!”

  “正好一起洗。”

  说完,严仞吻上来。

  洗浴池水汽缭绕,萦绕在几盏桦木烛台周遭,氤氲出暖香来。蒙雾与烛光与水声交相缠绵,衬得人心头熏热无比。

  这个犹如久别重逢的吻带着湿热的水汽,像一支微小又热烈的火苗,陆屏才发觉自己更像干燥已久的枯柴,不亲热还好,一旦亲热,整个人仿佛一点即燃,烧了理智。

  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严仞紧紧贴着他,一边亲他一边用另一只手解他的系带。

  陆屏知道他要干什么,却又不敢确定。他问:“在这里?”

  “不一定要在床榻上的,陛下。”严仞道。

  陆屏感觉被什么新的东西冲击到了,心想,如果真的可以,那不妨尝试一下?

  水里解系带似乎更加困难,但严仞动作很利落,陆屏的中袴已经被解了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脖子上还缠着纱布,他艰难道:“我、我的伤口……”

  “放心,碰不到水的。”

  这很难说。陆屏心想。

  但严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托起陆屏的双髀缠在自己腰上。陆屏上身的中衣只解了带子,还未完全脱下,就这么虚虚挂在肩膀。

  他难受地叫了两声,推拒:“不行,会有人进来……”

  “哪个不识相的敢进来?”严仞哼道。

  陆屏头皮发麻,又被严仞的食中两指搅得浑身发抖。他心中害怕有宫人忽然进来收拾东西,于是咬住严仞的肩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果然,堂外的珠帘有了声响,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陆屏心跳一滞。

  与此同时,严仞有了动作。

  “啊……唔!”

  严仞用嘴巴封住陆屏溢出的叫声。

  陆屏心道,完了完了。

  那脚步声也察觉到了异常,顿了顿,立刻在屏风后面放下手里的皂荚篮子,又急急地朝外面远去。

  严仞松开陆屏的嘴唇,笑道:“走了,不会再回来了。现在可以叫了。”

  .

  陆屏病倒了。

  他的额头烫得厉害,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只想睡觉。

  太医来看过之后,对严仞道:“陛下只是染了风寒,没有什么大碍。”太医也是知道前朝发生了什么事的,便补充道,“陛下常年劳累,身子绷着,心神疲弊,如今一下子放松下来,便很容易虚弱生病,有个通俗的说法叫休闲病。吃几剂汤药就好了。”

  严仞点头。

  太医走了之后,陆屏盖着被子道:“休闲病?确定不是在池子里泡太久的缘故么?”

  严仞道:“要不我再去问问太医?”

  陆屏道:“……不必了。”

  严仞的掌心覆盖在他额头上,温声道:“先休息,等烧退后身子好一些了,再去料理那堆事,人关在大牢也不会跑了。”

  陆屏点头。

  等陆屏喝完一碗汤药后睡了过去,严仞放下床帐,嘱咐达生和秋水好生照顾陆屏,自己则退出来,准备去找宋思源。

  宋思源自从被严仞秘密带回启安后,一直藏在侯府里面,前几日才接进皇宫,住在东苑的一处小院内。如今宋思源又说自己不想待在启安了,想收拾东西回潭州去。

  严仞没想到在路上恰巧碰到宋思源。

  “太师大人往哪里去?”

  宋思源见是他,便回答:“老夫去趟白虎殿,当初走得急,还有些书落在那里没拿。”

  于是二人一同往白虎殿而去。

  宋思源不免感慨:“在白虎殿教你们几个读书的光景还恍若昨日,却是一眨眼之间,都物是人非了。”说着他叹了口气,“吴王、燕王还有陆钊勾结一起做出谋反的事,太子殿下故去,是老夫最为心痛的。”

  “是。”严仞点头。

  宋思源摇头:“这都是什么党派之争害的。老夫听闻陛下创了降爵制,也挺好,以后让不听话的世家降爵,给有功绩的寒门赐爵,长此以往,希望不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老师说的是。”严仞道。

  宋思源道:“其他人都还安在吧?除了你和陛下,还有何家和傅家那两个小子。”

  严仞回答:“都还在京中。”

  宋思源捋起花白的长须,放慢脚步:“我老了,除了你们几个最显眼的,都不记得还有谁了……”

  严仞想了想,道:“还有陆清郡主,如今她已被封昭城公主,去乌桓和亲了。”

  “陆清?”宋思源眼里的迷茫渐渐清晰,“老夫记得她了,这个陆清郡主,怎么说呢……我看过她的课业文章,和当年的陛下一样,都过于冷僻执拗,专挑一些刁钻的角度,一点也不经世致用。”

  正巧经过一道狭小的石子路,严仞请宋思源先走,自己在后面跟着。

  宋思源道:“当时老夫就在想,郡主和九殿下都不是适合久困深宫之人,要么长鸣远走,要么烈焰飞蛾。郡主如今算是远走了,只是不知乌桓局势如何,她是否还囿于权势之中……”

  严仞接着他的话道:“陛下也会有长鸣远走的一天。”

  宋思源回头看了严仞一眼,似乎是想到什么,神色古怪起来。

  二人走过石子小路,沉默半路。

  宋思源又问:“关于那些个士党的官员,陛下有决断了么?”

  “基本都有了。”严仞顿了顿,“只是还有一个许岩,陛下不知道应该作何处置。”

  宋思源沉默不语。

  白虎殿到了,严仞跟着宋思源进入书房,帮他一起搬出要带的书籍。

  宋思源看着他忙前忙后,犹豫许久,才道:“你们有所不知。当年国子监文验凨諵之后,我看中了许岩这个满腹才思的后生,虽知道他是梁瀚松门下的,但还是单独召他过来,给他上过两个时辰的文章指导。”

  严仞很意外。

  “我惜才,他也知恩。那日黄昏他竟亲自从侧门偷偷进我府中,告诉我梁瀚松要烧我,让我立刻想办法做伪装,跟着他手下的人逃出启安。”宋思源道,“我连夜出城,受许岩一路接济南下,躲在潭州的山林中两年之久,自己也种点小菜,不问世事,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严仞皱眉,思忖起来。

  “直到那次许岩也躲到潭州来,你们才得以找到我。”宋思源叹气道。

  这些事情宋思源不说,旁人也能猜个大概,但宋思源还是说了,话里的意思明显了几分。

  “他这个人,确实不好定罪。”宋思源看着严仞,恳切道,“但既然你在,老夫便托你帮忙捎句话给陛下,算是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又看在他将功补过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吧。”

  严仞想了想,最后朝宋思源作揖:“好,学生会把话带到。”

  ◇ 第78章 77 朕与将军道别

  陆屏的病情完全好了之后,开始亲自着手细查关在刑部大牢的每个相关官员。

  但这次再没人敢催他,他也尝试慢下来,有空的时候看看闲书。

  过了几日,陆屏收到了傅轶递上来的陈情和辞官奏疏。

  傅轶请求卸官,陆屏没如他所愿,回复奏疏,让他出城去华州当个长史,并且拟了个圣诏,让达生带出承天门去往傅家。

  与此同时,许岩被带进宫了。

  他跪在御案前,姿态卑微,神情平静。

  陆屏盯着他,问:“你觉得朕会如何判你?”

  许岩道:“梁瀚松没死,草民大约也能得圣上饶恕,苟全性命。”

  陆屏冷笑一声,道:“你参与了陆执宫变,罪不容恕,但你也给朔方营递了消息,让他们得以进宫剿杀陆执,还救了宋老太师……”他道,“功不抵过,朕判你外贬。”

  许岩埋首下拜:“谢陛下隆恩。”

  陆屏道:“上洛郡有个叫圹山县的地方,山穷水恶,你就去那里当个县令吧。三年内做不出功绩,朕要再贬你。”

  “是。”许岩点头,对陆屏的话坦然接受。

  陆屏想了想,再也不想和他说什么话了,让他领旨下去,后日便出城去上洛。

  过了一会儿,吏部尚书求见陆屏,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梁瀚松病亡了。”

  “什么?”陆屏愕然。

  早在几日之前,梁瀚松就已经由吏部和兵部的人负责押解送往姑苏,陆屏原本的意思是让他在姑苏养老,禁他出行,只呆在陆屏安排的院子里直到老死。却没想到才出发不久,梁瀚松就死了。

  吏部尚书道:“随行的侍从禀报说,梁瀚松在即将到居巢湖的时候忽然染病,停船上岸看了郎中也没有效果,咳了几夜之后便断气了。”

  陆屏沉默下来。

  梁瀚松本来就老了,革职下放途中暴病身亡也合情合理,身体是一个原因,心境更是致命的。

  陆屏没来由想起他刚登基那一年,梁瀚松是朝堂上的主心骨,处处帮他出谋划策,还夸他勤恳认真,眼里的欣慰倒是不假,陆屏也曾真心拿他当朝政上的老师。他名高一时,学贯千载,如若不是太过执着于士党的胜利,原本也可以像宋思源那样功成身退。

  短暂的恻隐之后,陆屏更多的是恨意,还多了几分大快人心。

  眼下要开始着手梁瀚松的身后之事,陆屏挥手:“知道了,让朕想想,先下去吧。”

  吏部尚书下去之后,通政司又在殿外准备求见。

  陆屏揉了揉眉心,问:“怎么了?”

  通政司主事奉上一本奏疏,道:“陛下,这是乌桓可汗快马传来的奏疏。”

  .

  乌桓和突厥打起来了。

  阿乔勒的奏疏一到两仪殿,陆屏便叫严仞进宫了。严仞仔细看过奏疏、听过斥候的禀报之后,竟然道:“陛下,让臣去乌桓吧。”

  陆屏感觉两仪殿外面的天都塌下来了。

  突厥大军压境,原本大晟派给乌桓的镇北军不敌突厥,阿乔勒恳切希望严仞能亲自带兵去西域援助乌桓。

  “你刚回来没两年,怎么又要走啊!”陆屏坚决摇头。

  严仞笑了笑,道:“这次乌桓一不小心就有灭国的风险,我们在那儿还有一万镇北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万一乌桓临阵倒戈,降了突厥,我们的公主和士兵就成俘虏了,这一仗必须打赢。”

  陆屏知道这个道理。

  不管如何,一旦乌桓输了,大晟也会连带着受到影响。

  但他还是摇头,坚决道:“那可以让其他人去,镇北军中有那么多优秀的将领,可以让他们去乌桓。我不允许你走!”

  其他大臣和内侍全都退了下去,两仪殿内只剩他们两个人,空气陡然压抑下来,而后,持续的安静被打破。

  严仞轻松道:“不用担心我出什么事,我有分寸,绝不会上前线。但是将士们需要我,我不是必定得去,但最好是去。”

  陆屏忍下哭腔,不再说话。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严仞牵起他的手,歪头凑近他,笑吟吟道,“一年好不好?速战速决,我有信心。”

  一年?

  陆屏疑惑起来,从启安出发去往乌桓,最快也要两个月,加上来回,乌桓与突厥的战事真的能在八个月内搞定?

  “留安。”严仞唤他。

  陆屏红着眼眶抬起头。

  严仞道:“记得很久之前我同你说过,我的毕生心愿就是当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西北望,射天狼。如今正是个扬国威的好时候,只消给突厥最后一击,便能一劳永逸了。”

  其实陆屏心里也知道,严仞亲自去乌桓震慑突厥是最好的决策,如果换作别人,陆屏肯定会让对方去。但只因为那是严仞,他自私地不想让他离开启安。

  良久,陆屏才点头。他道:“那你说好一年回来的。”

  “那当然!”严仞哈哈大笑,“顺便去看看我们的昭城公主,问她乌桓到底有哪里好的,值得她愿意留在那里!”

  严仞一副十分轻松的模样,陆屏却开始忧心忡忡。

  镇北营开始筹备启程去西域的事情,在北疆的边防守备不可召回,以防突厥使诈重捣阴山。严仞必须在兵部、禁军和平民当中重新征调士兵,好在一切还算顺利,启程的日子近在咫尺。

  六月中旬,陆屏到镇北营里,观看严仞练兵。

  有陆屏在,那些方阵操练得愈加雄姿英发,整齐有力,口号尤其卖力。宗昀留下来继续操练方阵,严仞引着陆屏来到自己在镇北营的书房。

  他倒了一杯刚烧开的茶,递给陆屏:“喝点热茶。”

  今年又到了应该喝热茶的时节了。

  陆屏心里郁郁不乐,喝下一股暖流,壮起三分胆子,道:“我想跟你一起去西域。”

  严仞一愣。

  但陆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没头没脑,不抱什么希望,只坐在罗汉床上落寞地看着他。

  严仞笑道:“说什么呢,西域又冷又干,你好好留在这儿,替我看明年启安的春天。”

  “那谁陪你看西域的春天?”陆屏闷闷道。

  严仞顿住,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开始在一排三联橱柜里翻来覆去,找出了一个扁平的小木盒。

  “什么?”陆屏道。

  严仞坐到陆屏旁边,将小木盒打来,里面竟静静躺着一支已然陈旧的通草簪花。

  “有它啊!”严仞洋洋得意道。

  陆屏很快便认出这是他曾经亲手做了送给严仞的离别礼物。他顿时鼻子一酸:“你竟然还留着它。”

  “那是当然,你以为我把他扔了?”严仞将放在通草花的掌心放在陆屏膝上,一只大拇指轻轻揉抚上面的片片花瓣,道,“你说怕我在北疆看不了春日的杜鹃,若我想家了,就看看这朵通草花。后来我到北疆才知道,其实那里的花儿比启安多多了,只不过还真没有喜暖的杜鹃。”

  陆屏低头看着那朵杜鹃。它的做工都何其笨拙且粗糙,也许没有怎么妥善保管好,又经常被严仞拿出来把玩,已然有几片花瓣将落不落,甚至微微褪色了。

  陆屏有些看不下去,拿起它道:“我给你重新做一朵吧。”

  严仞立即抢过去:“那不能够,我就要它,我要把他带去北疆。”

  他视若珍宝,将通草杜鹃重新放入木盒里,揣在身上,陆屏被他逗笑了。

  陆屏道:“你一年就得回来。”

  严仞道:“嗯。”

  陆屏重复:“你一年就得回来!”

  “遵命!”严仞又道,“上次我说尽量三年回来,结果不到三年就提前回来了,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陆屏还是怕严仞不能遵守约定。

  书房内并没有其他人,门外也没有下人走动的脚步声,陆屏靠到严仞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道:“等你回来,我就立你为皇后。”

  “……”严仞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把陆屏揽进怀里。

  陆屏不满道:“你笑什么?”

  严仞道:“不用了。你不稀罕那帝位,我也不稀罕什么皇后。等四海平定了,咱们到处去,你是想去西域还是想去北疆,天南海北,我都带你去,像你画给我的那扇屏风一样。”

  “好。”陆屏点头。

  在书房待了小半个时辰后,还是到了回宫的时间。达生在外头扣响门板,陆屏起身:“宫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严仞也起身,弯腰垂首,恭恭敬敬道:“恭送陛下。”

  陆屏向房门走去几步,又倏地停住回头,踌躇道:“我还有件事情。”

  “什么事?”严仞道。

  陆屏朝严仞走近而去,小声道:“你……你能亲我一下么?”

  书房内安静下来。陆屏的脑海重新映入久远但深刻的画面。他红了脸,也红了眼。

  良久,严仞捧起他的半边脸颊,轻轻抚摸,并垂下头来吻他。

  不知为何,这一个吻却多了几分莫名的青涩。

  直到门外又响起熟悉的扣响。

  达生一边叩门,一边还试探地喊着:“陛下,陛下?”

  严仞终于松开陆屏,含笑看着他。陆屏抬起袖子匆匆擦干眼里的泪水,留下一句话:“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说完,他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1号下午更新。

  ◇ 第79章 完结章 朕的将军终于回来了

  元象四年,秋。

  与等待丰收一样,启安百姓们也在等待传闻中的镇北大将军。

  经过一年光阴,大晟的军队在乌桓西境完全大败突厥,比当年大晟大败突厥还要迅速,突厥狼狈逃回草原腹地,大晟极其属国大显国威,震惊四海。

  而严仞的镇北军自六月从乌桓启程,凯旋而归,在中秋之前,便可以抵达启安城。

  镇北军抵达启安的前几天,陆屏与以往一样,照例去东苑看望傅妤和懿文。

  懿文正在学习《千字文》,拈着笔甚是小心吃力地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于是陆屏将她放在自己腿上,手把手教他写字。

  写了几个后,懿文的字还是歪歪扭扭。

  陆屏安慰她:“写不好看不要紧,你还小,等大了就好了。”

  懿文眼睛竟然红了,气馁道:“母妃说父王像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能写很多字了。”

  陆屏只觉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问:“想成为像父王那样的人?”

  “想!”懿文握紧了小拳头,目光坚定。

  她大约还不知道需要做什么才能成为陆景那样的人,只是单纯敬仰。陆屏却犹如心胸被温暖填满,抱着懿文道:“如果你父王还在的话,肯定是个好皇帝。”

  “像皇叔一样的好皇帝么?”懿文问。

  “比皇叔还要好的皇帝。”陆屏笑了,压低声音,“懿文想当一个好皇帝么?”

  闻言,懿文脸上吃惊又疑惑:“我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课业努力的话。”陆屏道。

  正巧傅妤端着一碟果子糕点走进来,即使陆屏的声音再低,还是被她听见了。她蹙起眉头,放下果子碟,忐忑地对陆屏道:“陛下,懿文会把这些玩笑话当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陆屏不以为然,“嫂嫂,你以为我在太极殿上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我当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起身,放懿文下去自己练字,认真地看着傅妤。

  去年他与梁瀚松在太极殿上对峙,激动之时,他对梁瀚松说会扶懿文即位,后来满城风雨,人人都当这只是陆屏情急之下说出来激梁瀚松的胡话,就连傅妤也这么认为。

  此刻傅妤眼里的担忧愈来愈浓,她道:“我明白你心里的执念,但这终究不合适。”

  陆屏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乌桓有女可汗,我们前朝也曾有过周帝,只要她能像皇兄那样,我一定会让她继位。”

  傅妤欲言又止,但还是没反对。

  陆屏笑道:“白虎殿空置了这么多年,是时候重新置办起来了,我想给她请个太师,就按帝师的标准来请,再遴选京中年龄合适的伴读进宫陪她读书。”说着,他弯腰摸摸懿文的后脑,柔声问,“叔叔给你请个老师好不好?”

  懿文停笔,像是明白了此事的重要。

  她面向陆屏,双手交叠俯身一拜,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决心:“懿文一定不会让皇叔失望的!”

  陆屏笑了,傅妤担忧的神情也终于放松下来。

  .

  启安城的朱雀大街又铺起绵延数里的红毯,直至明德门,上一次有这么大的排场,也是严仞从北疆凯旋而归的时候。

  镇北军到启安的那日早晨,迎接的方队早已在城门前等候,陆屏坐在车辇内,望着前方的莽莽平原出神。

  一年的战事加上来回的路程,已经超过一年了。

  严仞食言了。陆屏想。

  这一年多里,严仞从乌桓送来的战事奏报很多,即使没什么重要的事,他还是会亲手写上一封话家常的奏疏,借战况的名义,快马抵达启安。信上洋洋洒洒数行字,先是汇报战况,最后再来一段想念的话,次次的花样都不一样,笔锋却是出奇一致变得飘逸。

  陆屏每次提笔回信,除了嘱托他万事小心之外,也时常说些启安城内的大小事情,比如,陆蔷和权光成婚了,婚后不久,陆蔷便有了身孕,且一切都康健。

  回信的结尾,陆屏按例会加上一句“望远山安”。

  在最后的两封奏疏里,严仞意识到自己没能如约在一年内回来,巧舌如簧忏悔了一番,说等他回京,陆屏怎么罚他都行。

  但直到眼下,陆屏还未想到如何惩罚他。

  终于,陆屏看到了率先出现在视野里的高旗。

  鼓声响起,礼乐随之,地上的花瓣在寒风中打了几个圈,不知为何,陆屏竟感觉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爬下轿辇,在寒风中拢紧了身上的斗篷,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旌旗之后,一匹马在寒风中奔腾而来,一个简装轻甲的身影骑在马上。

  陆屏快速走过去,身后跟着一众内侍和大臣。

  经过一年的流动和升贬,身后跟着的大臣已然换了大半批人,再也不会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此时正安静地同陆屏一起等待眼前的镇北军。

  高大的战马越来越近。

  “驭!”

  战马在日光下腾空而起,随即打了个弯停下。陆屏的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

  他想起上次严仞回来,沉重且冰冷的铠甲套在他身上,他下马后,脸上无一丝笑容,疏离的眉眼和客套的礼仪让陆屏如坠冰窟。

  他擦掉眼泪,见马上的人跳了下来。

  严仞的半边脸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他几乎是一身常服,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罩甲,行走轻便自如。

  陆屏忘了说话。

  严仞走上来,率先单膝跪下,大声道:“臣严仞,拜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是这么客套。

  陆屏一时愣神,忘了让他起身。

  严仞却早已立即起身,看着陆屏,扬起嘴角粲然一笑。

  万物融化,草木逢春。

  他道:“陛下,臣回来了。”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