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欲风雨>第6章 6.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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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栖幽是躺下了,却丝毫没有睡意。

  绳子限制着两只手很是难受,石像手中的那柄银枪几乎杵在他鼻尖儿前头,他愈想冷静愈是不能,旧事桩桩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苦,恨,还有无数其他的情感牵来扯去,如同菟丝子似的疯长,绞得他心口生疼。

  待庙里全静下来,唯有雨声穿林打叶、风灯焰光摇曳的时候,思绪便如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无能为力,又是这种感觉。

  他的母亲是烟岚没错。烟岚,也就是周鸾儿。

  烟岚这名字,只存在于市人的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中,而周鸾儿,则是个令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魔女。

  她本是江湖人的女儿。她的母亲曾是江湖第一美人,父亲周抟则师承天凛宗,二人俱以医术见称,二人的故事,也曾是好一段佳话。

  她九岁那一年,江湖风云起,因为医鬼裴逸所著的医书,她父母二人先后被杀。她独自携第二卷医书出逃,不知所踪,江湖中人遍寻南北,都无法将她找出来。

  直到她十五岁那一年。

  十五岁的周鸾儿,凭借着医书与她极佳的天资,遍施诡诈之术,利用第三卷医书的传说引诱江湖人士自相残杀,在江湖上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

  细节怎样楚栖幽已无法可知,只知她最后是失败了的。最终也没有人找出第三卷医书,而周鸾儿用她的一局险棋,诱出了太多伪君子见不得光的丑陋嘴脸。

  最终,她于峭壁上一跃而下。

  周鸾儿罪深孽重,可有过错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人们拼命谴责着她的罪过,却都心照不宣,只字不提各自的目的与卑劣手段。渐渐地这表象也就成了真相,所有的罪责压在了周鸾儿身上,其他人的“小恶”,悉数被隐了去。

  只是不管世人怎么想,这到底成了江湖中人不愿提起的往事,周鸾儿机关算尽,将血淋淋的鸾字刻在江湖之上。

  其间却也有些心善的,对江湖大为失望,被伤得颇深。

  顾岭遥便是后者,此事发生时他才初入江湖不久,而自那之后,他便隐居于山中竹舍,再不争尘事。

  实际上,周鸾儿坠崖后,他救了她。

  当时,周鸾儿伤势极重,勉强捡回了性命,却再不能提起刀剑来。

  他也曾劝过她放下,莫将自己囚困于仇恨之中。可她却满不在乎,干脆地将自己那把长剑赠与顾岭遥,称是救她的酬谢。三个月后,她毅然孤身离了山舍。

  “人心即江湖。你能劝我放下,却又在为何而悲?”

  “助不助我复仇,你且随心。而我的孩子,必然会继承我的命运。”

  她依旧剑走偏锋,隐姓埋名入了秋胭楼,做了一名歌女。从此“周鸾儿”彻底销声匿迹,“烟岚”这个轻飘飘的名字,遮去了她身上所有血腥气。

  楚砚醉酒后将烟岚买到府上时,烟岚已十九岁。

  魏氏妒她,也瞧不起她的出身,却也不愿落人口舌,只好将她留下来。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将她囚禁于那一方小院。

  楚砚看重魏氏母族势力,但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喜欢这个一身清愁的女子,又哪里会被魏氏牵绊住。

  于是楚兰漈自出生便与母亲一同,被幽禁于宅院深处,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人能陪伴他。

  除了母亲和父亲,也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见过几回父亲,父亲总是来见母亲的,也会对他吁寒问暧,摸摸他的头。

  而后,他便会被关在卧房之外,直到父亲离开。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十岁那一年,魏氏的长子楚长筠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对这一向无人踏足的“鬼院落”起了一探究竟的心。

  他拨开叶帘,却没见到他母亲口中啖人血肉的恶鬼,而是找见了一个白玉雕似的娃娃。

  那一日,也是魏氏第一次知道楚兰漈的存在。

  当天下了一整日大雨。

  不记得是白日里还是傍晚了,反正四下里都灰茫茫一片。

  几个侍卫提着棍仗过来,母亲死死护着他,为他挡了几棍。

  魏氏没有下将他也一并打死的令,想来是图个宽容的好名声。小孩子知道什么,定扛不住责打与恐吓,威逼利诱着叫他自己认下来,那什么罪名都好安给烟岚。

  她也是有几分精明的,知道楚砚不会为了死人得罪活人,杀一个留一个,也正好试探楚砚的心。

  于是很快他便被拉开来,被两个侍卫押着。他挣脱不得,于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面前被乱棍打死,筋肉全都打烂了,连骨茬都露出来。血被雨冲开,带着些许碎骨,在他膝下染出好一片红。

  那些侍卫打了许久,他到现在都记得棍仗打在骨肉上的钝响。

  他哭得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雨,而母亲直到咽气,都没有呼过一声痛。

  一张旧席子掩了母亲的尸身。

  雨依旧倾盆而下,狂风也将树木枝叶卷得乱抖。失了母亲,周遭一切都是吃人的怪物。可就算知道母亲再也不会醒来,他也蜷缩着跪在冷雨里,冻得四肢都失去知觉也不肯离开,不敢再掀开席子看多一眼。

  崩溃之中,他将手伸到席子下,颤抖着,咬着牙在那团碎骨烂肉里,摸出来一条细绳。

  绳上吊着的玉坠子早被打碎了,只余下小半截,残缺的“鸾”字依稀得见笔法的疏劲……

  果如魏氏所想,楚砚最善权衡,烟岚毕竟死了,他再怎么喜欢,也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他正妻的母族。

  至于一个庶子的死活,他更不在乎。

  他喜欢烟岚的柔弱乖巧,可楚兰漈小狼似的守着他母亲的尸身,侍卫抄了棍权将他打得起不了身,才带走了烟岚的尸体。光这身不从父命的反骨,就足以让楚砚敌视他。魏氏更是容不下他,早早便起了诛杀之心。

  若杀此子能哄得魏氏高兴,楚砚只觉何乐而不为。

  楚砚身为令尹,无端诛子自是不能传出去的,魏氏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们想到了神巫,想到了礼庙。

  周鸾儿本是勾栏女子,来了楚府不久,便怀上了楚兰漈,又无人知晓楚砚曾与她接触,再加之楚兰漈生得偏早了些日子……便是说,未必就一定是他楚砚的种罢?

  那便请神巫断度,让这个孩子跪在神巫像前,不予食水数日——若他真是楚砚的亲生骨肉,则活,反之,则死。

  于是楚兰漈高烧未退,便被押去礼庙里关了七个日夜。

  母亲惨死的景象不断在他眼前浮现,有人正在他面前说话,他却什么也听不清,耳旁尽是棍仗击碎骨头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这七天的。那时雨连日的下,他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双腿已经麻木,却还能感觉到隐痛。

  他以为他会死,或是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屋顶上渗漏下的水却忽然落下一滴,正落在他干裂的唇上。

  凉丝丝的,解不了渴,却叫他心中都随之一动。

  他舔去那滴水,舌头蹭到唇都觉得生疼。

  他想活。

  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挺着身子挺直,眼神冷厉。

  整整七个日夜,他咬牙挺了下来。神巫像的眼神好似要将他的魂魄灼穿,他也有几次想用那破碗锋利的沿儿割了手腕一死了之,崩溃到极点时甚至起过砸碎那神巫像的意——可他没有。

  他不甘心。

  他继承了周鸾儿洞察人心的本事,早便知道楚砚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只是空口无凭,若要有杀他的理由,必须坐实了他是别人的种。

  人们信神巫,那神巫之语便是真相。

  所以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必须要活着。

  若是他死了,那事实就任凭了别人去说了。

  他在庙里堆积的干草垛中找到了半只破碗,用那半只破碗接着庙顶渗下来的水。那供台上的果子放烂了他也不成去吃,庙再破烂,那些都是有人清点的,他便趁夜里看守的人偷懒,将糕点上的脆皮掀起来,悄悄掰去几层芯。

  七日一到,楚府必须接他回去了。

  魏氏铁青着脸,却也说不得一个不字。

  他终于回了自小便居住的院落,说来也怪,只不过离开了短短七日,这院子看起来,竟那么冷清,那么陌生。

  心里一松下来,病就汹涌起来。一连几日里他几乎是连榻都下不得,睁了眼是天旋地转,闭了眼又是噩梦缠枕,数日间天昏地惨,不辨日夜。

  楚长筠心善,总觉得有愧于他,悄悄地给了他些帮衬,才让他熬过这些日子。

  他只记得病还没好利索,魏氏就又闹了起来。

  她说这小院子闹鬼——

  “那个狐媚子怎么死了都不消停!”

  楚兰漈的栖身之所又成了一间徒有四壁的旧厢房,那冷清的小院落里拉上了墨线,贴上了符纸,真成了个鬼气森森的样儿。

  半年后,顾岭遥至湘城行医,与楚砚结识。又过半载,他将楚兰漈带至淢山。

  他打心底里是怜悯楚兰漈的,这个孩子何其无辜。

  但顾岭遥并非独一个知晓此事的人。他的师兄秦松凛,也是个在江湖颇有名有姓的人。

  顾岭遥懦弱避世,有主见的时候不多,可若一旦有了便异常执着。他救下周鸾儿时,便是避着秦松凛,待秦松凛知道为时已晚,这一回却是没有瞒住。

  “你怎的把那畜生捡回来了!”

  来到山舍次日清晨,楚兰漈便被这声怒吼从噩梦之中惊醒。

  “你小声些,别叫那孩子听见了。”顾岭遥低声相劝。

  两人半日争执,秦松凛终于松口,同意将他留下来,但前提是,要拜他秦松凛为师。

  从此以后他便不被允许再习武,若是秦松凛发现他研习什么与江湖有关的事,或是练武,便是一顿责打痛骂。

  顾岭遥神色伤感,却并不阻止——

  让这个孩子恐惧江湖,远避江湖,或许就可免劫杀,也换这孩子自己一世平安,他顾岭遥讲不出反驳的话语。

  然而比起护他,秦松凛更多时候是泄愤,顾岭遥不明白,楚栖幽却清楚得很。

  吃了那么多苦,饮了那么多恨,他早不再是寻常的小孩子,几顿责打就能吓住。他明里逆来顺受,背地躲着藏着练习母亲教过他的东西,以求自保。

  再后来,他的行迹被发现,那些人为了争夺周鸾儿手上的医书,屠尽一村。那一夜,污秽脓血带着药的苦腥流了满地,凄厉的惨叫与哭泣声遍布整个村庄。师叔护他,叫他逃回山上去。他勉强捡回一条命,师叔的消息,他却再没听见过。

  他躲入小柴房里,母亲温柔的声音,师父的唾骂,与村中的惨状交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魂魄撕成碎片。

  兄长得知此事,将奄奄一息的他从山舍里带下来。然而不足半月之后楚砚便东窗事发,他被连累获罪,兄长怜他,为救他不惜去求楚砚的旧仇。晏梧青又为难兄长,逼他杀死琴师容雨一命换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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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是小楚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