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欲风雨>第31章 30.夜话

  

  桌案被移到床榻旁侧,书稿笔墨都堆置其上。一面屏风挡在外侧,将桌案与床榻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连三五日萧洛卿都未外出,处理政事都是在卧房之内,需面见外人的事悉数交与栾鹤代行。

  五日后夤夜,栾鹤忽提灯而至。

  萧洛卿对着烛火看书,楚栖幽半靠在他怀里,呼吸均匀,已是睡熟了。他睡得很安稳,神色舒缓,烛火柔暖的光线轻纱一般覆上他的眉眼,渲染出三分惬意的氛围。

  她于屏风后站定,意在等人出来,萧洛卿却不这么打算,低声招呼她:“这么晩了,还没休息呢?”

  栾鹤将灯轻置于地,绕过屏风,步履迅速却悄无声息,将手中一沓文纸都堆放在桌上。

  桌案前没有凳子,她于是双手一撑,在桌沿上坐下来。

  好似哭过。

  萧洛卿仔细瞧她,又觉下不了定论。

  “出事了吗?”

  “……有些事,多处理了些时候。”

  栾鹤略显疲惫地一笑,抬手捂了捂眼睛,叹息一声,“薛后的身子不大好了,估计不能长久。”

  “她不是一直不大好么。你跟她过有交情?”

  “没有,只是觉得……”栾鹤咬了咬指节,“权名利禄皆靠杀夺,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乱世之道是否太无情了些。”

  萧洛卿闻言亦是沉默。劝解宽慰的句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早已无需再讲。

  “天子已非天子,王臣已非王臣。中州现下处境与我们极类似,沂楚相联,卫燕虎视。赵玦以往无心政事,现在方想着拿起来,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基本依靠薛后的帮持。现薛后病卧,二公子本是薛后党羽,极获宠信,能力又强,赵玦又同我们交好,自然也同她亲近。且薛后知道自己病重,一直将权死死控于赵玦手中,如此看来,薛后一死,二公子哄着赵玦,在中州几乎就能呼风唤雨。显不说薛后的病是否真的蹊跷,只说中州与淮缙,你觉得二公子会选哪一个?”

  萧洛卿沉默不语。一面是萧氏的血浓于水,一面是薛后的知遇之恩。记忆里的瓛姒果敢又大胆,却一直是璟都一别时小姑娘的模样。因为那日别后,他们再没有过相见的机会。

  十余年来,她一直在泱室监视之下,有真要紧的事也不可能诉与他们,寄来的信也往往仅是寥寥几句闲话,好些消息能递出来,靠得都是他安插赵玦身边的眼线。

  分别久矣,人心多变。

  “中州与萧缙,她必须选。无论选哪个,都会意味着背叛。”栾鹤低叹。

  “无关紧要了,我们眼下只需要打算着给天子建个行宫。”

  “……好。”栾鹤的眉舒展了片刻又凝起,从带来的文纸中抽出一份信来递过去:

  “还不止这一件呢。柳世子那边也不怎么好,他向你求救了。”

  “我们现在也没办法与郢抗衡。”

  “我知。不过还有一事,真真实实需要花心思处理。”

  “什么?”

  “嗯……是楚公子的身世,有人给传开了。”她看向熟睡的楚栖幽,神色有些许复杂。见萧洛卿没有一丝要起身的意思,她咬咬唇,踌躇一番还是开了口,“当初你们去城郊时,先生已向我追问过,我都没将楚砚那一层讲出来,还有你的事也……总之下面的人讲得难听。先生的态度我不明了,不过听传言,此事大概是晏梧青所为。”

  “晏梧青?他又怎么了。”

  “濒死反咬。你知不知道,现任郢王景程的身世?当初强迫他母妃通奸的人……其实就是楚砚。”

  “操。”

  “操。”

  这一席话简直惊煞四坐。

  楚栖幽几乎被呛住,忍不住出声,反应过来时只看见萧洛卿和栾鹤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房间内鸦雀无声,一时静默得诡异。

  “……不好意思,梦里听见熟悉的名字。”楚栖幽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一面将耳朵捂起来,“这个秘闻我从未听过,太吃惊了。余下的内容我定不偷听。”

  “倒是无妨……楚砚坐诛前,这消息就有了风声。浈王顾言面隐去此事,可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你看现在,楚砚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风生水起,而他撞了钉子又碰壁,还误打误撞当红娘,现在都要死了,他不急谁急?眼下政权尚不坚固,此事也会关系到淮王信誉,我们务必谨慎处理。”

  “好。”

  “……多谢。”

  “不妨事,以后你们也多小心。”

  三人又零星聊上几句,栾鹤便道困倦。

  “天黑,虽不远也小心着些。”

  “嗯。”栾鹤应过一声,提灯离去。

  萧洛卿吹了一支烛,屋里的光又暗上一些。

  “被吵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没睡。伤口结痂了,又痒又疼,难受得要命。”楚栖幽一面说着,一面用粉玉雕琢般的指尖轻轻抓挠着锦被,“我睡不着。”

  萧洛卿顺着他脑后的发丝轻抚,楚栖幽哼哼唧唧地撒娇,侧过脸用鼻尖蹭蹭他的手臂,一双微微润湿的眼睛清澈见底,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萧洛卿指尖轻轻扫过他的脸侧,捏了捏秀气的下巴: “好生可怜。只是真没什么好法子了,来,我亲亲你。”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解去伤口痛痒带来的烦躁。楚栖幽动作很顺从,却不大主动,不过一会儿,萧洛卿便觉察了异样。

  “不高兴?……可是听见有人讲你闲话了?告诉我,我割了他的舌头。”

  “并非。”

  “那是怎么了,白日还好好的……方才她讲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嗯。可有我听不得的?”

  “没有。只怕你听多了想的也多,消耗心神不好养身子。我跟你讲,这丫头自小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她的亲人就是军营里的兄弟,对血缘是什么根本没概念,你莫上心。”

  “我有父母兄弟,却也未必比她更清楚这概念。”

  他轻声叹息,倚在萧洛卿怀中。什么东西硌着脸颊,他将那衣领掀开一点,便见着一条长长的伤疤。

  “……再有战事,你是不是还要领兵。”

  “那是当然,怎么,舍不得?”

  “嗯。”葱白的指尖沿着伤疤一寸寸摸过去,楚栖幽将眼闭上,心中只道,这道伤真的好长。

  “现在明白我看着你闹得那几出是什么感觉了罢。”

  “以后不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双手环在萧洛卿的腰背,将脸低埋,不顾伤口疼痛用力收紧双臂,几乎想将自己揉进萧洛卿的怀里。

  “好了,别想了,不要乱想。”萧洛卿抬手抹了抹楚栖幽的脸颊,触感柔软,收手时却一手湿凉,“看,又哭鼻子。”

  楚栖幽讲不出话。

  乱世是什么,乱世是十月九缺,每一滴墨都是苦的涩的,都和着血和骨沫刻上青史。

  “我们有希望,我们有。别哭。”萧洛卿捧着他的脸,帮他拭泪,“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能过来,纵是天下胜者只有一家,又何尝不能是我们。”

  “……好,是我们,一定是我们。”楚栖幽默然半晌,又道,“但是然后呢,若你一统天下江山,创百年盛世之基业,再往后看,继承之人又是谁?”

  萧洛卿闻言怔了一怔,忽然笑了:

  “怎么,天下还没到手,就急着想给我生个娃娃?”

  “……生不了。”楚栖幽将被子高高拉起,赌气似的将半张脸都掩在被子下。

  “没有又能怎么样。我兄长有两个女儿呢,虽说……与我兄长同样生死未卜。若我兄长平安,自然是他来坐这王位,我们便可以闲散终日,踏踏实实快活去。”

  怎么可能。楚栖幽心里暗叹。兄长称王,他们能躲得了受猜忌?还是一样得耗费心神。

  烦呢。

  “这不是玩笑。我知道世事难全,但是……真话与你讲,什么'你若纳妃立后我不拦你'之类的事,我定是做不到。”

  楚栖幽闭了闭眼。又抱紧了些,用力到手臂发抖。

  若是……罢了,根本没有什么若是。乱世起,礼乐崩,天家宗室之人溺于争权夺利,父子相杀,平民百姓之流陷于饥寒贼寇,兄弟相食。天下苍生,无不奔命。

  他一直觉得,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但可以争,用刀用剑用笔墨用性命,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可终究不是什么都是能争来的。

  这几日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有时会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到了极点,觉得自己的命数其实已经很好了,可往前往远再瞧,又觉无力,又觉窒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初卜签上的谶语,又如一根小小的鱼刺,卡在胸中,刺在心底,令人不安。

  萧洛卿听了他的话,却是轻笑。

  “车到山前必有路。谁知道到时候有什么机缘。纳妃立后的事我决不做,除你之外的人我决不碰。啧,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信的。”楚栖幽点头,“当然相信。”

  “那就别哭了,好好养身子,待养好了,外头这些大事小事,我还得与你商量。”

  “与我商量?”

  “当然。你若不参与,谁知道你的分量。”

  远了的话不说,无论是淮王还是淮王的枕边人,虎视眈眈的人都必然少不了。他未必能护人一世,自然不能叫那人全依赖他活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