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玉珍珍>第113章 103

  古往今来江湖走火入魔者皆记载于册,每一个——他们每一个都在世间造下了滔天杀孽,背离门派,抛妻弃子,其中最为凶煞的一人出现在六十年前,乃西域拜火教当时的护法,因爱人命丧中原武林,他单刀直入当时的武林盟,以一人之力,一夜之间夺走一百二十七人的性命,时人闻之无不震动,最后惊动了朝廷,联合当地驻扎的军队方才在重重包围中将那杀红眼的男人正法。

  而楼外月毫无疑问,是打破了前人的记录。

  短短一个月,因他而覆灭的世家门派,已超过双手之数,他神出鬼没,踪影无痕,心怀惴惴的恶徒总自我安慰,楼外月也是人,也需要休息,霸主未必会为当年的事一一同小人物计较,就算是霸主做事也得考虑后果。可惜他们都想错了。

  一本手册血斑点点,楼外月没有放过任何人。

  少林慈悲为怀,在各大掌门心急如焚的飞鸽传信下,素有美名的观南大师做出了决定。

  枫华山一战,意在斩妖除魔,不求生擒,但务必要将楼外月此人诛杀,以绝后患!

  若楼外月还如八年前一般不理世事,只专心做个无害的慈父,那他依然会是人人称颂敬仰的霸主,是江湖至高至强的满月!

  可现在的楼外月,只是个发了疯的魔头。

  对付魔头,不需要讲什么道义,更不需要手下留情!

  观南大师在召令江湖势力聚集的同时,也亲笔写了封信,千里迢迢送去了天涯阁。

  玉珍珍接到信时,万欣就坐他旁边,本来万欣前日就该同戚阳天离开了,但她心细如发,察觉出玉珍珍情绪上的异样,便决定再留两日,等安抚好玉珍珍后快马加鞭同戚阳天等人会和。

  她瞥了眼送信来的教徒,主动道:“我来拆吧?谁知道信纸上是不是下了毒……我来吧?”

  “不必。”玉珍珍道,“少林僧人个个大智慧,这时杀了我,只会适得其反。”

  他便安静地开始看信,万欣犹豫片刻,还是厚着脸皮挤到青年旁边去,跟他一起看。

  这一看,万欣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她这次没管什么主从尊卑,夺了玉珍珍手里的信纸便径直撕碎,候在边上的教徒不明缘由,见状哎了声,万欣淡然道:“蛇鼠一窝,贵人,不必往心里去。”

  玉珍珍笑了:“你也不必动怒,我猜这观南大师是真的怀有好意,他只是不想增添无谓的杀戮,希望我能主动出面阻止楼外月罢了。”

  “这还叫好意?这叫哪门子的好意!”万欣怒得站起,“楼前辈为什么会杀人,这帮畜生心里会没数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怎么,他们敢做,如今不敢认了?!”

  她实在是气得牙根发痒,快步在屋里踱了两圈,还是恨恨往墙角来了一脚,震得墙灰簌簌而落,险些裂开两条口子。

  旁边的教徒:……这就是未来的阁主夫人吗?阁主为何如此想不开,阁主那病弱身体真能消受这般悍勇的灭绝师……母老虎吗?

  万欣才不管教徒心里有多少哀嚎呢,她发泄了情绪,回头见玉珍珍居然在笑,也不知自己是该憋屈还是放心了。

  “欣儿,我没事。”玉珍珍笑道,“我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招招手,万欣就回到他身边,但万欣没再坐那椅子,她靠着玉珍珍的膝盖滑坐在地,盯着虚空看了半晌,语气几乎是有些怨毒的:“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玉珍珍顿了顿,便一如既往温和地抚摸起少女毛糙的发顶。

  玉珍珍:“好凶。”

  万欣:“我就是凶。”

  她干脆把下巴也搁到玉珍珍腿上去,万欣认真地道:“你哪里都别去,就呆在这里,等事情结束,楼外月就会回家了。”

  好像无论万欣变成什么样,在玉珍珍眼里,她都是那个羞怯又懵懂的小姑娘,他甚至舍不得对万欣说一句重话,哪怕如今万欣可以轻松把玉珍珍整个儿扛到肩上去,玉珍珍也还是把她当成了一株柔软的,应当得到精心照料的花。

  他含笑注视万欣,那种纯然喜爱的神情令万欣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忙利索地爬起来,手脚并用重新在玉珍珍跟前站好了。

  “我要走了。”万欣的笑容坦荡且明亮,“贵人,你知道我会回来吧?”

  玉珍珍不答,仅摸了摸她的脸。

  夜里万欣在彻底检查过守卫情况后便出发了,她同戚阳天之间一直有联系,故而免了玉珍珍许多担忧,他送走了万欣,又独自返回了居住的院落。

  如今的天涯阁大多数是后加入的新人,对这位身份贵重又美貌非凡的前任少主充满好奇,却又不敢擅自靠近,至于那些经历过往事的故人……他们是不会随意来打扰玉珍珍安宁的。

  楼外月走了,戚阳天走了,万欣也走了。

  这里,就真的只有玉珍珍一个人了。

  玉珍珍安安静静倚在窗边,没人看着他,他便不晓得给自己找件厚点的衣裳披着,就这么枯坐着,连一根手指也未曾动弹,直至天边微白,鸟雀声起,那冰冷唇舌间才呵出口气,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了那根同样孤零零的横梁。

  楼外月还活着吗。

  未必。

  没人比玉珍珍更清楚,楼外月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了。

  受困于肉体凡胎,一生为七情六欲所追逐,就是天下人将楼外月捧上神坛,在玉珍珍这里,父亲与旁人并无不同。

  至少楼外月也会受伤,也有眼泪。

  他如果死了……玉珍珍想,楼外月如果死了,那自己就一辈子也不要再理他了,黄泉路上,到了阎王爷跟前,楼外月也休想玉珍珍会跟他说上两句安慰的好话。

  今生既已罢,来世便形同陌路,他们这对父子还是互不相识来得好。

  毕竟就算成了楼外月的爱人,楼外月也还是不会为玉珍珍停留。这说明他们从根本上不是那么合适。

  这么想着,他控制不住地将视线再次投向了横梁,玉珍珍喉结滚动,苍白脸颊浮出异样红潮,他反复抿着干渴的嘴唇,终霍然起身,逼自己扭头离开了屋子。

  但到了庭院,情况也并未得到好转,水井,砖瓦,还有那高高翘起的檐角,玉珍珍简直觉得它们是在对自己发出诱惑,特别是那口井,那口闪闪发亮的井——说起来他过去经常同父亲一起玩耍,小小的楼桦最喜欢藏在某个地方,等楼外月来发现,若是他藏在这口井里,等到明年春天,楼外月能找到他吗?

  如坠迷梦,玉珍珍感到万事万物都在消失,都在离他远去,视线尽头只剩那一口漩涡似的井,从刚才起他的左手就一直死死掐着右手手腕,想通过疼痛迫使自己清醒,可现在,他发现难得糊涂。

  他往前迈了一步,又摇摇晃晃迈了一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玉珍珍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

  凋零枫叶落在池面,涟漪微不可觉。

  “也是。”玉珍珍道,“观南大师德高望重,江湖人多是信服,他说楼外月之子既是楼外月的弱点,又是楼外月的逆鳞,便不会有人贸然对我出手,但沈氏乃商贾之家,到底游离于江湖……天涯阁人手不足,七哥和欣儿都不在,想要捉住楼桦,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家主交代过,不得对您动粗,希望您能配合。”

  玉珍珍微笑:“我不配合,你们便要杀了这院子周围的守卫么?”

  “……”

  玉珍珍便叹了口气。

  这能怪谁呢。

  戚阳天还是同其叔父,也就是天涯阁上任护法做了一个选择,他们选择尽力接纳妇孺,保护弱者,这保持了天涯阁风骨,维持了美名的同时,也就必然会面临天涯阁强手不足这一实际问题。

  但这能说戚阳天做错了吗?

  让仁慈没有生存空间,让善意一再被侮辱轻贱,错的究竟是谁?

  可能是给予了天涯阁不切实际幻想的楼外月吧。

  不待这帮隐于暗处的猎手失去耐心现身,他随手把略微凌乱的头发束起,天涯阁少主楼桦面无表情拢紧衣衫,如当年走出那逃生的暗道一般,他步下台阶:“那就带我去见沈晚吧,你们其实来得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