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辰时, 阿栀就套上马车出发。
庄子在郊外,从齐府过去需要花费一点时间,而且阿栀不喜欢在饭点的时候查账, 耽误大家吃午饭不说,而且容易被管事的拿吃饭的事情敷衍应付, 因此早去了一会儿。
如果事情顺利,阿栀翻看账本, 觉得自己今日白天至少可以查三个庄子的账。
“阿栀姑娘,咱们先去哪个庄子。”驾车的小厮扭头问车里的阿栀。
这小厮叫陈成,是那天发完赏钱后最先“投向”朝慕的人, 今年十六七岁, 单薄清瘦的少年身形, 但长着一张机灵讨喜的脸,干活也麻利, 手脚勤快爱笑嘴甜。
原本像陈成这样聪明圆滑又知底线分寸的人, 是不至于沦落到当个看门的门童。
怪就怪他运气不好,跟志远是同一天进来的,齐管家在他跟志远之间该挑谁自然不需要考虑。
他算是被志远顶替了差事, 这段时间一直在门口看门。小郡主觉得他脑子灵活有眼力见, 便让阿栀今日出门的时候带上他一起,让他驾车, 顺便出去长长见识, 这也是提拔自己亲信的一种常用手段。
阿栀想了想, 说,“去东郊。”
东郊庄子油水最肥也最难查, 所以要打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去晚了对方可能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
毕竟她查账的消息, 在她人还没出府的时候,就已经长着翅膀飞了出去。
阿栀这次出来,除了带上陈成,还带了四个打手。
……阿栀特意跟小郡主申请了一笔银钱,从街上专业武馆里雇来的,让他们穿着家仆的衣服,伪装成齐府下人跟她一起出门。
小郡主想了想看了一眼阿栀,多批了一两银子。阿栀脸不红心不慌的将这多出的一两昧下了。
很好,又是腰包里进账的一天。^^
阿栀到的时候,东郊庄子的管事并不在府上,门口下人说,“管事昨夜进城应酬去了,许是醉酒睡在城里现在还没回来呢。”
东郊庄子的管事正是齐管家的小儿子,叫齐保,今年才十五岁。庄子是去年分给他管的,美其名曰让他出来磨练磨练好为齐府做事,实际上是想多一个自家人在庄子上捞钱。
齐保年龄还小,正是玩心最重的时候,只要有好友相邀那必然亲自赴约,像今天这种不在庄子里的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不会连个看门的下人都知道他干嘛去了。
“不过柔妈妈在庄子上,你有什么事情同她说也是一样的。”
下人跟阿栀介绍,“柔妈妈是齐三管事的奶妈,很得齐三管事重用,庄子上的账本什么的也都是妈妈管着,姑娘你找她准没错。”
齐保在庄子上就是挂个名而已,具体的账目都交给亲近的人,而柔妈妈便是其中好手。
想来去年齐石磊跟周氏让柔妈妈跟着齐保来东郊,也有这层意思在。
儿子小,他玩他的,左右有柔妈妈帮着擦屁股呢。
阿栀带着人直接去前厅,下人去请柔妈妈。
这一请就去了快小半个时辰,阿栀的脸色也从一开始的兴趣淡淡变成了兴趣十足。
有意思,她就喜欢这么有意思的人。
这期间,陈成借着去茅房还出去溜达了一趟,回来后弯腰在阿栀旁边轻声说:
“那个看门的下人说的没错,我去问了一圈,庄子上的人都说钱是柔妈妈在管,谁多谁少都是柔妈妈说了算。”
“可能因为齐家主子们不在京中,庄子上八百年也没人来查过账,下人们口风不紧,甚至还觉得新奇,问什么说什么。”
这就是查第一家的好处,估计等查到第二家的时候,下人们都被勒令禁言了,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我还粗略看了眼,庄上都是些家仆,没正儿八经的打手,唯二那两个管用的下人还被齐保带走了。”
小少爷说不定跟人有口舌之争,不带个打手怎么好出门摆场子。
“只是这柔妈妈……”陈成嘶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不满,“架子还挺大的。”
竟然让福佳郡主的大丫鬟在这儿干等了她快半个时辰了,这期间没人过来问过一趟,甚至连茶水都没端上来。
阿栀了然,“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
柔妈妈显然是想晾着她们,让她们知难而退。
这种人阿栀见的太多了,心里竟然有种诡异的熟悉感,甚至身体里本来快寂静到无波的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
齐府的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到阿栀都快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一步步爬上来的。
如今这种场面,才是她的主战场。
“查账?”
外头终于响起声音,听嗓音是个中年妇人,约莫三四十岁左右,“我在京中这么久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查账这种事情?”
“别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拿着主人的一句话,跑外头狐假虎威来谋钱的吧。”
妇人骂的难听,“你们是怎么看门的,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往庄子里头放,要是出了事情怎么跟齐管家和周娘子交代?”
下人也委屈,低头小声回,“她说是郡主身边的丫鬟……”
“她说是就是啊,”妇人就站在门口台阶上故意扬起声音训下人,指桑骂槐,“我还说我是皇后娘娘呢,我也没见着你们跪我。”
“郡主就一个小姑娘,刚回京城才多久怎么会来查账,要我看就是些杂碎打着郡主的名号来糊弄钱的。”
柔妈妈嗓门大中气足,这么吆喝了一顿,莫说正厅里的阿栀听见了,估计就连外头看门的都能听清。
柔妈妈嚷完才迈过门槛进来,瞧见阿栀在里面坐着,她顿时又换了一副表情,白胖的脸上挤出笑,和善的像是隔壁的婶婶,仿佛刚才在外头骂人的不是她。
“阿栀姑娘是吧,什么风把您吹到庄子里来了,”柔妈妈笑着道:“冬季天冷,郊外寒气更重,像阿栀姑娘这般秀气水灵的小姑娘合该留在京中院里烤火取暖才是。”
她扭头呵斥门外下人,嗓音尖锐,“长着两只眼睛做什么用的,没看见阿栀姑娘来了,快去把上好的茶叶泡上一壶给阿栀姑娘尝尝。”
“……”陈成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小厮了,但他还是头回见着柔妈妈这样的妇人,把两幅面孔运用的如此娴熟,甚至连装都懒得装,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怪不得庄子里的银钱归柔妈妈管呢。
阿栀起身同她微微颔首,“见过柔妈妈。”
柔妈妈直摆手,径直走过来坐在阿栀旁边的椅子上,“我一个粗鄙的妇人不会行礼,阿栀姑娘可别见怪啊。”
她话匣子打开似的,很是亲昵热情,“阿栀姑娘头回来庄子上吧,不如尝尝我们新腌制的白菜萝卜。不是妈妈我吹,味道可好了,就算是齐管家来了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来人,给阿栀姑娘拿点萝卜干,”柔妈妈说,“阿栀姑娘既然来了,不如多坐一会儿,中午咱们一起吃饭,饭后我给你带点萝卜干回去。”
这句配上她刚才“打秋风”“捞钱”的话放在一起听,怎么听怎么觉得他们这群人好像廉价至极,随便给点萝卜干就打发走了。
“我这常年不进城的,也没办法见到齐管家,不知他跟周娘子最近身体如何,正好阿栀姑娘你来了,待会儿帮我捎带些东西回去,无非是些腌菜,也不值钱就是我的一些心意。”
柔妈妈左口一句“齐管家”右口一句“周娘子”,陈成站在阿栀身边,笑着问她,“柔妈妈知道这庄子姓什么吗?”
柔妈妈脱口而出,语气甚是骄傲得意,“自然是姓齐喽。”
陈成笑,“柔妈妈说的太广泛,准确来说,这庄子姓齐,齐将军的齐,而不是齐管家的齐。”
这话简直是打在了柔妈妈脸上,她挂着笑的嘴角瞬间耷拉下来,狠狠地瞪了陈成一眼:
“哪里来的小厮这般不懂规矩,可别讲是将军府里出来的,说出去都丢了将军府的人,这要是在我庄子上,早就乱棍打死了。”
陈成哪里会被她唬住,阿栀也轻声说,“陈成多嘴,柔妈妈管着庄子,庄子是谁的柔妈妈心里定然比你我有数,哪里需要你提醒。”
陈成点头弯腰,“阿栀姑娘说得是。”
柔妈妈又笑了,“阿栀姑娘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什么管着不管着的,我一个妇人哪懂这些。”
别以为她没看出来,这两人一唱一和给她下套呢。
“府中下人皆说庄子里柔妈妈负责管账,”阿栀整理衣袖,侧身抬眼看她,单刀直入不绕圈子,“不瞒妈妈说,我今日就是来查账的,虽然齐三管事不在,但妈妈你在府上就行。”
“至于吃饭跟萝卜干,一切等查完账以后再说。”
“阿栀姑娘说得这些我不知道,”柔妈妈开始装傻耍赖,“你要是想留下吃顿饭呢就留下,要是不想吃饭我也不勉强。至于别的,阿栀姑娘说给我听也没用,不如等小管事回来再讲。”
她站起身掸掸衣服,笑着拉长音调,斜眼看阿栀,“至于管事的什么时候回来,我可就不知道喽,你若是愿意就且等着吧。”
柔妈妈抬脚要走,同时又呵斥门外下人,“茶也不用准备了,人家阿栀姑娘是京中大院里来的,瞧不上咱们的茶。”
这是直接要撕破脸,装都不装了。
“柔妈妈。”
阿栀开口,缓慢站起来,看着面前厚实的背,“我再最后给你一次脸。”
她微微笑,“您别给脸不要脸。”
这话可把柔妈妈得罪惨了,她瞬间扭过身,伸手指着阿栀骂:
“你个死丫头你说谁不要脸呢,你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你这么说我,我可是够给你当娘的人了,你这么不尊重我?”
“莫说是郡主派你来的,就是齐将军夫妻在府上的时候,也没跟我说过重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来对我大呼小叫的!”
陈成今天的任务就是保护阿栀,见柔妈妈这副模样,立马母鸡护崽似的张开双臂挡在阿栀面前。
其实他单薄的小身板对上柔妈妈宽厚的腰身,无论是体型年龄还是气质……都比不过。
但陈成梗着脖子说,“我家阿栀姑娘可是郡主的大丫鬟,郡主都没对她大呼小叫过,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么指着她骂!”
这话可不假,他们郡主脾气好着呢,尤其是对阿栀更好,他们这些下人又不眼瞎自然能看得见。
“好啊你。”柔妈妈气到撸袖子,袖筒里的大金镯子就这么露出来,她伸手推搡陈成,手指头跟那老虎钳子一样,边推边掐陈成胸脯上的肉。
亏得不是夏天穿的单薄,不然这几下子掐过去,早就紫了。
陈成硬着头皮,“我们可是郡主的人!”
“郡主的人,你还皇后的人呢,”柔妈妈脾气上来,嚷起来:
“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没出阁的闺女亲自查账的,就是查也得她死去的亲娘来才行,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管这些事情,传出去她丢不丢人。”
阿栀闻言脸色一沉,伸手一把将身前“弱不经风”的陈成扯开,抬起手一巴掌抽在柔妈妈的大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正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柔妈妈人被打懵了,她根本没想到阿栀这么个小丫头敢跟她动手动脚。
“仙逝的大长公主也是你配提的?”阿栀冷下脸,“你算个什么货色,配议论主子的决定。”
“你、你个小贱-货你打我?”柔妈妈单手捂脸,嘴唇哆嗦,眼睛都瞪圆了,声音越发尖锐,“来人,给我把她往死里打。”
“打死了算我的,”柔妈妈啐道:“贱货蹄子,老娘管事的事情你还没出生呢,现在在我的庄子里你拿主子压我?”
她嗤道:“别说你了,今日就是朝慕她亲自来,我能给她个笑脸都是我眼里看得见她,我要是不高兴,你们今天谁都别想在庄子里讨到好果子吃!”
柔妈妈嚷完,院里的家仆们作势要往厅里闯。
这时候阿栀带来的四个“家仆”开始动了。
他们原本就站在门外,一边两个,低头垂眼毫无存在感,如今见起了冲突,便活动筋骨挺起胸膛架起胳膊往门口一站,将敞开的门堵得严严实实。
众人这才察觉到齐府的“家仆”好像是跟庄子里的家仆不太一样哈。
你看看人家那胸肌跟腱子肉,再看看他们这些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放在一起对比,就像那吃肉的藏獒跟看门的小土狗对上似的,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要么说京中城内不一样呢,连家仆都比其他地方的壮实。
庄子里的家仆们被拦在门外,连一个敢硬闯的都没有。
柔妈妈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声音像是被堵在嗓子眼里,“……”
她傻眼又气恼,跺脚骂他们畜-牲跟没用的玩意,“庄子上养着你们是吃闲粮的吗,养条狗都比养你们有用!”
柔妈妈回过头瞪阿栀,阿栀朝她微微一笑,抬手又是一巴掌。
左右匀称。
柔妈妈哆哆嗦嗦抽了口凉气,这下不用手捂脸了,而是朝阿栀扑过来,“你个贱蹄子我撕了你,你什么东西你打我!”
眼见陈成要过来添乱,阿栀一个眼神止住,同时抬起脚揣在柔妈妈心窝上,一脚将人踢在地上。
本来想来“护驾”的陈成,“?!!!”
对不起打扰了,他这个细狗的战斗力还不如阿栀一个姑娘呢。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往后仰倒摔在地上的柔妈妈都没反应过来,只哎呦个不停,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捂屁股还是捂胸口。
阿栀双手叠在小腹处,往前不大不小地迈了一步,脚尖落下正好踩在柔妈妈干净值钱的裙摆上,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她。
柔妈妈这才知道害怕,不敢再轻易开口,而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仰头望她。
阿栀微微笑,“看来是庄子上的伙食太好了,把你的胆子养的这么肥,敢直呼郡主的名讳呢。”
柔妈妈缩着头,完全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
阿栀抬起脸,沉着声,“奉郡主令,查东郊的账。违令阻拦者,杖二十!”
她笑,垂眼看柔妈妈,学柔妈妈的话,“打死算我的。”
门外四人跟陈成同时应,“是!”
其余人半句声音都不敢出。
账本指望柔妈妈亲自交出来怕是不可能了,阿栀让陈成带人去搜。
她坐在正厅里抿着刚送来的热茶,旁边还有点心瓜果。
阿栀心里舒服的叹慰出声,觉得浑身舒坦毛孔张开,这才是她该有的待遇,这才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
过得太安逸偶尔也怪无趣的。
阿栀坐在椅子上,而柔妈妈则被捆上手脚跪在一旁的地上,挣扎的时候,她耳朵上的大金耳环掉下来,被阿栀捡起来……揣进自己袖筒里。
她地上捡到的,自然要留着。
柔妈妈气坏了,脸色涨成猪肝色,想骂阿栀又活生生忍住。
等着,等小公子回来,看她不收拾这个贱人!
柔妈妈的心腹已经驾车去找小公子了,同时往齐府里跟齐管家报信。
庄子上真正的账本很快被翻出来。
柔妈妈先前是真没想过会有人来查账,所以账本就大大咧咧放在她屋里,毕竟寻常时候她的屋子也没人敢闯进去乱翻。
陈成带着人把账本带过来,同时还有庄子上做账的账房,一并被请了过来。
阿栀翻看了两眼,让人抬了张桌子过来,亲自看着账房查账。
账房压力很大,尤其是柔妈妈双颊红肿头发凌乱跪在地上,这简直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要是算不好,下一个这么跪着的人就是他。
账房是真没想到,这个阿栀姑娘看着年龄小小的面庞清秀水灵,谁知道手腕这么厉害,连柔妈妈都弄不过她。
“看什么看,”陈成催促他,“快查,要是跟我们查的数据对不上,你就完了。”
账房哆嗦着手,连忙收回乱看的视线,“在查了在查了。”
约莫查了一个时辰,都快到正午饭点了,有下人跑来回话,他看了看柔妈妈又看了看阿栀,一时间竟不知该对着谁说,于是低下头道:
“禀……,齐三管事回来了。”
齐保回来了。
柔妈妈闻言眼睛噌的下亮起来,跟个公鸡似的开始抖冠子,侧头甩了下眼前碍眼的碎发,恶狠狠地看向阿栀,“小蹄子你等着。”
阿栀呵了一声,她且等着呢。
谁知道柔妈妈刚放完狠话,那个下人去而又返,这次是对着阿栀说的:
“阿栀姑娘,郡主也来了。”
柔妈妈,“???”
齐保回来了,朝慕也刚好到门口。
阿栀品茶的动作一顿,缓慢眨巴眼睛,身上冷气收敛,脸上露出几分茫然:
嗳,小甜糕怎么过来了?
试考完了?……这么快,不会没过吧。
按着小甜糕两天背书三天打鱼的效率来看,不过好像才是正常的。小郡主那个样子就根本不像个想背书的样子。
阿栀已经完全不记得谁叫齐保了,甚至指挥下人,“去给郡主把萝卜干地瓜干拿过来,她许是没见过这些东西,让她尝个鲜。”
嘴里吃点东西,就算考试没过,胃里多少有些安慰。
阿栀起身站在门口,安静又规矩地等着。
她这副满心都是郡主的样子陈成已经习惯了,可庄子上的人不知道。
算账的账房明显感觉到阿栀气息的变化,怎么说呢,像是一只随时会吃人的恶犬,忽然收起了利爪变成了端庄看门的小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