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未完无续>第51章 硝烟

  城外。

  年粟没有接到陆明泽的消息,又见白羽昼没有动作,也就放松些了,甚至开始和战士聊天。

  他问身边的一个小战士:“唉,小伙子,待会打仗了,你害怕不?”

  小战士从草丛里抬起头,笑了笑,道:“不怕!”

  年粟笑道:“就算死也不怕?”

  小战士点点头,道:“嗯!我要是死了,让后面的兄弟踩在我的身上冲过去,我也不觉得亏!你呢?”

  年粟笑着道:“我啊,我不行啦,我要活下来,我还有个没长大的女儿呢!”

  小战士笑道:“那是该好好活着,等回家啊!”

  年粟笑道:“你就不想回家?”

  小战士摇摇头道:“想回也没地儿回了,家没了,人都死光了,谁等我回家啊。”

  城里。

  陆明泽还躺在地上,血还止不住的流着,但眼睛还没有闭上。

  天无绝人之路。对吧?

  对的,我信的。

  只是现在彻底无路可走了,他便决心再也不信了。

  人生下来之后要走的路,都不是自己决定的,皆是天命。天让你活你就活,天让你死你就死。凡人之躯罢了,谁能与天公比肩呢?

  但陆明泽不信。

  他一直到刚才都是不信的,但是现在信了。

  他相信,自己潇洒肆意了十八年,现在上天不让他活了。

  天之绝人之路,既无前路,也无退路。

  此为死路。

  而现在,陆明泽快死了。

  要是白羽昼还不赶紧带兵攻进来,他就等不到回家了。

  他想起了好多人。

  白羽昼,魏九安,白羽尘,宜太妃,易溟……

  好多好多人呐,他都看不见了。

  很疼很苦的他,人们也找不回了。

  这时手下前来汇报:“殿下,城内,陆大人他……”

  话还没说完,白羽昼便挥手打断,他不能听下去了。

  他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知道心中隐隐有一个地方在恐惧,但他还是不听,似乎不听就不用面对了。

  白羽昼立刻率军再一次攻城。

  此时的陆明泽血都快要流干了,忽然感到自己身后传来久违的马蹄声。

  禁军的马都死了,还活着的几乎都是肉搏,所以,马的声音应该就是前来支援的白羽昼。

  陆明泽侧过头,看见了白羽昼。

  雨水早就把他的脸都淋湿了,混着血水,一起落进泥土里,陆明泽冲白羽昼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没有白等。

  这样见了一面,陆明泽也觉得值了。只是这样见了一面,他便忘了疼了。

  然而白羽昼没时间注意他,但也没忘了他,只是赶紧命令医疗兵将他和那些重伤战士抬了下去。

  与此同时,年粟也带兵冲进城,也白羽昼汇合。

  年粟兵分两路杀上城墙,解决了弓弩手。

  白羽昼则护送着已经死伤惨重的禁军往回退,又一边应对攻击。

  终于,退出了第二道城墙。

  程榭见他们算是撤退了,得意地笑着,也不命令追了,就这么放他们走。

  他此战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杀禁军的精锐骑兵,而是为了昭告天下——你们的陆明泽陆大人是个败在我手下的笑话!

  虽然白羽昼下令撤兵,但丝毫没有提投降一事,只是用口型对程榭道:“改日再战。”

  程榭显然也看懂了,点头笑笑,道:“赶紧给陆大人选一块风水宝地吧~”

  这话太欠揍了,白羽昼甚至想直接一箭把他喉咙射穿。

  但这话不假。

  陆明泽被几个兵士抬下去,他疼得不行了,身上流了很多血,没有一箭是致命的,他想死,死不成。

  程榭一直看着他。

  陆明泽也是倔强,偏不咽气。

  他也尽力看向城墙上的程榭,勉力笑道:“大梁将士,死而不降。”

  死而不降。

  将死之人,还遑论什么降与不降?

  降、不降。陆明泽一届草生,不知道意义。他只知道,无论归降与否,降正人君子。

  梁皇在世,世无二王。

  所以陆明泽没有降。

  人是卫国之人,臣是忠君之臣。

  回军营后,白羽昼又忙起来了,他要整理死伤人数汇报朝廷。

  而陆明泽被抬去医治,还昏迷不醒。

  这时,有几个医疗兵提议用些可以止痛的药,然后再视情况而定。

  于是,几个小姑娘去拿麻沸散。

  刚要给陆明泽服下,陆明泽却眯起了眼,嘴唇已经干涩,身上的疼痛令他难受得出了一身虚汗。

  他还是挤出一个笑,道:“姑娘,不用了,我活不了了,把药留下吧,还有那么多人吃了药还能活呢,我吃与不吃,都没活路了。”

  姑娘哭了,她摇着头,就是说不出话,流了好长时间眼泪,才道:“大人,我弟弟也是被箭射死的,他没活过来,就再也醒不了了,你跟他差不多大,你要是也死了……”

  陆明泽笑着想帮她擦眼泪,但没有力气,只道:“我肯定活不下来了,你要是还想让我笑着走,就把湘王叫过来。知道湘王是谁吗?就找军营里眉眼最凌厉帅气的将军,他就是湘王,你把他找来,然后别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姑娘自己也知道陆明泽是救不活了,但还是愿意帮他完成这个愿望,趁着别人都去治疗其他将士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跑进了雨里,去找白羽昼。

  片刻后,白羽昼一把掀开军帐门帘,脸上还带着没干的雨水,许是雨水淋的,他眼角有点红了。

  陆明泽侧过头看见他,笑道:“殿下,祝你我大婚快乐。”

  白羽昼红着眼,半跪在他担架边,嘴唇颤动,手也在抖,不知所措。踌躇了好半天,才哑声道:“明泽,你疼不疼?”

  他知道陆明泽疼的,他知道,若不是因为他,陆明泽早就要活活疼死了。

  陆明泽冲他笑笑,道:“不疼,我可厉害了,我不会疼的。”

  白羽昼鼻子一酸,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道:“你疼的,是不是?你是为了等我回来,是不是?”

  陆明泽还是笑着,没有回这句话,只是道:“你带我回你那里吧,叫我安心些。”

  白羽昼有些犹豫,他怕过去的路上颠簸,怕陆明泽受不住。

  然而,陆明泽笑着道:“抱我过去吧。皇上抱了九安那么多次,你都还没抱过我一次呢,能不能学学你皇兄!”

  白羽昼也笑了笑,还是起身,弯腰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陆明泽的伤口碰到了他身上的衣物,又开始疼了。不过他没在乎,反而调整了个姿势,舒服地哼哼起来。

  白羽昼抱着他出了军帐,大步大步往前走,颠得陆明泽开始咳嗽,道:“你慢些,我又不是非得去你那里,我只是想让你抱着我走走,正好走回你那儿,咱们还能多说几句话。”

  白羽昼只好慢下脚步,道:“你想说什么?”

  陆明泽笑道:“平日里不是挺爱笑爱玩的吗?现在怎么不笑了?怎么啦,瞧见我这副模样,不喜欢我啦?不能啊,宜太妃都说我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少年郎,你还看不上我?”

  白羽昼眼眶又红了,道:“别给我耍贫嘴。”

  陆明泽虽然强装镇定,但声音还是颤抖了几分,笑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白羽昼道:“申时。”

  陆明泽看着已经有些暗的天,笑道:“冬天就是黑得早,你说,我待会要是走了,能赶上看一眼晚上的月亮吗?”

  白羽昼哽咽道:“你都看了那么多次月亮了,还贪心。”

  陆明泽啧啧道:“这次不一样,往常都是我自己看的,今天可不一样了,今天有你陪着我呢。”

  白羽昼无声地落下几滴眼泪,道:“可是过了今天晚上,我就找不到你了。”

  陆明泽道:“人在世上走一遭,就算是真的像一颗尘埃滑过一般,也会留下痕迹的,我要是今天先走一步,我就站在奈何桥边,等你来找我,然后咱们下辈子也在一块儿,永生永世都绑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白羽昼忍住哭声,但还是止不住带着哭腔道:“不一样的,你现在可以死了,但是大梁需要我,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还要等多少年才能跟你团圆啊。”

  陆明泽笑着给他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很快的,真的很快的。我小时候被云炔道长收留,后来他去世,到现在来看也有将近十年了。十年啊,我都没有第二个十年了,但是十年多快啊。”

  白羽昼的眼泪擦不干净了,还是再往下流。他道:“你没有第二个十年了,但是我下半辈子还有好多个十年,我可能要活到五六十岁,那我还要过好多个十年,你忍心让我在这么多个十年里一直挂念你吗?”

  陆明泽道:“那等天下安定,你早些来找我,我不必等你,你也不必想我。好不好?”

  白羽昼流着泪点头,道:“好,你在黄泉边多等我几年,等我再给更多人一个家,我就去找你,到时候咱们也有家了,下辈子,下下辈子,咱们都有家了。”

  陆明泽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我就没想那么远,我刚才在战场上就想啊,我这辈子是没法跟你在一块儿了,下辈子我可要跟你好好过日子啊。”

  白羽昼将他抱得紧些,道:“明泽啊,你这话说的,叫我心里真是好难受,好难受啊。”

  陆明泽的右手环住他的腰,道:“不难受,抱抱就不难受了。”

  白羽昼道:“上次和我说这话的人还是我的父皇,但是父皇已经崩逝五年了。”

  顿了顿,他又哭着道:“现在连你也要离开我,还是在我生辰这天。”

  陆明泽笑道:“可是我死了,百姓的儿子就不用死了,我替那么多平民之子赴死,我厉不厉害?”

  随后,他仰天长叹道:“就是可惜了,我还没有家,活着的家,死了的家,我都没有啊。”

  白羽昼抱着他,肩头开始颤抖,道:“你有我了,以后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了。”

  陆明泽笑了笑,带着些转瞬即逝的亮丽,道:“我之前以为,我会不同凡响,我会带着云炔道长,带着九安一起好好过一辈子,我们都寿终正寝,我也青史留名,平安康健。但是百年之后,谁还知道我陆明泽是谁啊?我才是爹不疼娘不爱,连唯一的道长都要羽化登仙离我远去,我他妈算个什么啊?”

  陆明泽道:“你替我好好活着,让九安平平安安地生活,让阿溟快快乐乐地长大,让大梁子民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白羽昼摸了把眼泪,道:“那你呢?百年以后,你怎么办?”

  陆明泽这才说起自己,道:“等我死后,你不必带我回徽州了,就把我葬在边关吧,大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家啊。”

  “只要我在这个土地上,我就已经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白羽昼停下了脚步,看着怀里的他。

  陆明泽眼里也泛出泪花了,道:“羽昼啊,以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也别守着我的牌位过日子啊。”

  白羽昼哭着摇头,似乎想挽留他不要走。

  陆明泽笑了笑,道:“羽昼啊,我也要去天上看看了,我要去看看,我的云炔道长,到底有没有羽化登仙了。”

  陆明泽道:“羽昼,你知道吗,我曾经的理想,先是活着,再是做英雄。我现在的理想,先是做英雄,再是活着。但是英雄他不好做啊。”

  陆明泽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道:“羽昼啊,以后逢年过节的,别忘了给我烧点纸钱啊。”

  这话说完,陆明泽伤痕累累的手彻底没有了力气,垂了下去,联同着白羽昼心里的太阳,一起垂下去。

  他的太阳不再温暖了,永远不会温暖了。

  他的明泽就像是太阳,无时无刻就像只照耀白羽昼一个人,但是现在,他谁也不照了。

  腊月了,冬天了,马上该过年了,怎么就不能陪他过完这个年再走啊。

  顺阳五年腊月十二,禁军统领陆明泽,捐躯。终年十八。

  这一行字证明,陆明泽真的来过这个世上,陆明泽可以被人们记住了。

  陆明泽一届草民也可以千古留名啦。

  陆明泽可以与史书共存啦。

  只是陆明泽没有了。

  可是长风不止,边塞的雨洗去了魏九安的傲然。

  可是血腥不褪,穿心的箭射透了陆明泽的梦想。

  陆明泽啊,永远停在了大雨滂沱的傍晚,永远停在了意气风发的十八。

  白羽昼低下头,把脸埋在已经死去的陆明泽的身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出来。

  他在大雨中怒吼着,大声喊叫中充斥着自己的不满。

  凭什么啊?

  白羽昼哭得很大声,雨水冲刷在他脸上,他全身都湿透了,还在怀里护着陆明泽呢。

  明泽可不能被雨水淋了,明泽这么爱体面,他会不高兴的。

  明泽,你回不了家了,我也没有家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社稷长久,我亦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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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陆宝贝死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