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未完无续>第91章 易溟

  易醇后来还是死了。

  他死那日,易溟去看了。易溟不哭了。

  他只想说,罪人之子不是罪人。

  易醇死后,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御史台没有作妖,朝堂也不再咄咄逼人。

  似乎一切都好了,似乎没有人逼魏九安了。

  似乎也只是似乎。

  后来,易家搬出来曾经的府邸,之后就再也没告诉过魏九安关于易溟的消息,谢羌想去看,也没进去过。

  魏九安不以为然,觉得断干净了也好。

  所以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半个多月,相安无事。

  魏九安的病也渐渐有了起色,白羽尘便天天围着他转。虽然早已说过这病的结果,但白羽尘还是希望他能有好转。

  魏九安本人还是想见易溟,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许久没有听见关于他的消息了。

  接下来,就该想想怎么过年了。

  白羽尘备了爆竹,推掉了年初的一些政务,他这回是下定决心要和魏九安过个好年了。

  魏九安开始像从前一样盼着雪了。他记得,他初入京城时,就喜欢盼着冬日的初雪,然后跟陆明泽出去瞎跑,扔他一身雪。

  现在也挺好的,白羽昼歼灭了程榭旧部,自己也活着出来了。

  所有人都活着呢。至少现在,大家都活着呢。

  顺阳七年冬月十二。一个下午。

  风和日丽的,又些微风,但是并不寒冷。

  白羽尘陪着魏九安在御花园里散步,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白羽尘就轻轻扶着他,给他讲一些自己听过的好笑的故事。

  白羽尘跟他讲:“子矜啊,我跟你说说我祖父。”

  魏九安道:“也好。我似乎都没听你提过。”

  白羽尘想起自己的祖父,笑道:“他啊,是个‘倔老头’,不让我到处乱说。”

  魏九安道:“那画像……”

  白羽尘道:“没画过,我祖父没过过好日子,也就没画过画像。”

  魏九安垂眸,道:“真是可惜了。”

  白羽尘笑道:“没什么可不可惜的,他常说,‘不要总觉得什么都可惜,除了可惜还有满意的事呢。人活在世,总要淡忘些不好的东西的’。”

  魏九安也笑,道:“老爷子倒是挺乐观。”

  白羽尘也笑道:“他和我父皇都乐观,尤其是他。我记得我父皇跟我说过,父皇小时候爱抓鸟,祖父就天天抓肉虫子来,放在院子里,引那些鸟过来吃。”

  魏九安惊异,道:“别人家都是撒秕谷之类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放肉虫子的。”

  白羽尘点点头,道:“确实有些稀奇,毕竟当时人都吃不到肉,还用肉虫子喂鸟。不过这也确实是最快能抓到鸟的方法,当时正处前朝末年,鸟都快饿死了,草根被人吃,鸟没的可吃,现在有了虫子,当然是舍弃一切去吃了。但是这种方法只能捕来些瘦小短命的,这种鸟活不长。但是烤着吃还是味道不错的,之前我和羽昼烤过一次。”

  魏九安:“啊???”

  白羽尘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当时听父皇说完了这种捕鸟的方法,我们俩去试了试,抓到了几只,不会养就吃了,虽然瘦,但是肉还算紧实。”

  魏九安感叹:“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吃。”

  白羽尘笑道:“当时什么都不懂,乱玩的。现在一看也挺不干净,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吃下去的。”

  不知道是那句戳中了他笑点,魏九安又笑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白羽尘就跟他一起笑。

  本来还很悠闲,直到安烬跌跌撞撞跑过来,直接跪了下去,道:“皇上、魏大人,奴才有易公子的消息了,易公子……染上风寒,今日突然恶化,无法医治,快要去了。”

  魏九安如遭晴天霹雳,怎么也想不到易溟无声无息的染上了风寒。

  他膝盖一软,险些摔下去,还好白羽尘扶着他。

  魏九安不敢相信,道:“为何不请郎中去看?”

  安烬回话:“御史台前几日刚刚抄了易府,一是没钱,二是私心作祟。”

  这些道理魏九安都明白,他只是单纯的不敢相信,他要确认,尽管确认再三都是一个答案——

  易溟就是要死了。

  魏九安后背出了冷汗,不由自主地用力攥住白羽尘的手。

  白羽尘也握着他的手,道:“子矜,去看看他吧。”说着,朝安烬递了个眼神。

  安烬会意,立刻退下去准备马车了。

  白羽尘将他披着的大氅系紧了些,道:“子矜,别着急,别着急,没事的啊。阿溟还小,天大的福祸都不会降到他头上。”

  魏九安似乎还呆愣着,没缓过神。

  怎么会沾染风寒呢?怎么不医治?怎么就拖到了“死”的地步?

  很快就过年了,易溟不是个没福气的,怎么就撑不到过年?怎么就要死了啊?

  马车备好了,白羽尘送他到宫门口,目送着他上了马车。

  车上,魏九安一路都在想。

  他想起来了不少关于易溟的事。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易溟的时候。当时他刚被易云华扇了两巴掌,脸颊还疼,可能看起来有些狼狈,易溟跑过来给了他糖,他让易溟去叫白羽尘来找他。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接易溟入宫。他带着易溟正式认识了白羽尘,下午就带着易溟去喂鱼,易溟说他不喜欢锦鲤。

  他还想起来了很多,只是有些模糊。

  这次的他似乎有些铁石心肠了,想了这么多都没落泪。

  京郊。

  马车停在一间破旧的宅子前,不能叫宅子,本质上就是个破烂的草屋,摇摇晃晃,似乎马上要倒了。

  刚一停下,魏九安就立刻掀开车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谢羌守在屋前,见他下来,刚要扶他,手却伸了个空。魏九安谁也没管,直接进了屋。

  屋内没有旁人了,易家的那几个姨娘都在院中,方才魏九安也没有在意。

  屋子里没有太多家具,这地方也不适合常住。屋里只有一个床榻和几床被褥,被褥上全是尘土,很显然没人动。

  那群姨娘早被御史台的人收买,估计也不住在这儿,就只有易溟一个人守在这屋子里吧。

  榻上,易溟仰躺着,呼出热气。魏九安抱住他,亦感受到他的全身滚烫。

  魏九安的右手颤抖着,轻轻握住易溟的小手。易溟的指尖和他一样冰凉。

  易溟本来闭着眼,被他一握,嗓音沙哑,道:“是魏哥哥吗?”

  他认出来了,魏九安右手有疤,他一摸就摸出来了。

  魏九安将他抱得更紧些,意图用自己的体温给他降温,但是做不到。最终嘴唇几度开合,也什么都没说出。

  或者说——说不出。

  易溟睁开眼,高烧使得他的眼珠有些朦胧,他看不清魏九安,魏九安也看不清他了。

  易溟没力气了,但还是尽量用力地伸出手,想去抓魏九安的发带。

  最终,抓到了。

  易溟笑道:“魏哥哥,你不该来看我的。”

  魏九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寒冬腊月,他不知自己是冷的还是怕的:“为什么啊?”

  易溟道:“夫子说过……位高权重的人,不能……不能轻易去与他人交往。特别是……无名无姓之人……”

  “会被弹劾的……”

  魏九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没事的,我才不是位高权重的人,阿溟,你也不是无名无姓。”

  他眼眶里有泪珠打转,但哭不出来、落不下来:“我哪里还怕什么弹劾啊?阿溟,你不要为我想。”

  不要为他想,也不要为自己想,小孩子先要无忧无虑的,再去想以后。

  更何况,他们都没有以后了。

  易溟贴着他的脸,道:“魏哥哥,你真好,我不想走了。”

  魏九安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却也不像,哽咽着,道:“不走,咱们都不走,谁都不走,咱们都在一块儿,长命百岁。”

  易溟摇头,咳了几声,道:“不……不要,我已经……罪人之子,不配长命百岁……”

  “魏哥哥,长命百岁……也不好。”

  魏九安使劲摇着头,想要说很多很多的话,但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想说,长命百岁是很美好的祝福,但他说不出为什么。

  他想说很多的“对不起”。他很对不起易溟,他还没有陪易溟学会射箭,还没有带易溟去吃那些很好吃的糕点,还没有带易溟去骑马。

  最对不起的,是没有为易溟流一滴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流不出眼泪,即使伤感,也流不出一滴泪。

  易溟都看出来了,微微笑着,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一样,笑着,道:“魏哥哥,不难过,人不该总是那么难过的。”

  他将一颗糖放在魏九安手上,还笑着,道:“魏哥哥,吃糖,不要不开心。”

  魏九安抱着他,没有管糖,这回是彻底失语,说不出话。

  易溟似乎比方才都精神了一些,笑道:“魏哥哥,我要去见我阿娘了,还有我爹,我爹是个罪人,但是我爹是最好的爹爹。”

  他们一家也要团聚了。

  魏九安闭上眼,仰着头,尽量不去看他。

  他看不了了,他不能忍受自己眼睁睁看着易溟死去,虽然他也做不了什么。

  易溟的声音似乎变得虚弱,他的手攥着魏九安的拇指,道:“魏哥哥……”

  魏九安还是心软,做不到不看他,最终低头,看着易溟。

  可是易溟已经说不出话了,易溟和最开始的他一样,嘴唇几度开合,一个字也吐不出,然后,松开了攥着魏九安的手。

  便再也攥不上了。

  魏九安抱着他,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恍惚间,他怀里那个面容憔悴的易溟和三四年前的那个易溟重合。

  当时的易溟也是还是富家子弟,虽然是商人之后,但被易醇养的幼稚可爱,见到些什么好玩的东西就笑,看见了漂亮的哥哥姐姐就去缠着。开心了就乐,不开心就哭,也不好哄、也娇得很呢。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后来成了罪人之子啊。

  魏九安也不知自己的“对不起”源于哪里了,只是一遍遍说着。他觉得易溟最不该死了。

  心口闷闷的、很疼,他好想哭。

  他哭不出,他怎么说话、怎么回忆都哭不出。

  陆明泽说的没错,人的泪是会流干的,只是流干了也没有甜罢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哭不出来了,他没有泪可以流了,他的泪流尽了。

  似乎还一直麻木着,头脑都不清醒。

  他不信自己还清醒着,不信自己会清醒着看着易溟死去,不信自己会流不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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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阿溟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