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盛星河方才那话吸引了蝙蝠妖的注意,对方并没有放他离开。

  而是不顾江平野的冷脸,指挥着笼罩飞舟的一群蝙蝠,调转了方向,朝某一处飞去。

  江平野眉眼黑沉,定定看了一眼为首的蝙蝠妖。

  盛星河看出渣爹这个太子也不是很有威信,生怕他要跟人打起来,到时候这么多小蝙蝠,他们可不是对手。

  于是一手拉住他胳膊,对他摇头:“没事,我也不急着回宗门。”

  蝙蝠妖身后,两只骨膜覆盖的翅膀不时扇动,他看着眼前两人如出一辙的织金红色里衣,又因方才的意外,他们衣服皆有些凌乱,尤其是盛星河,领口处的衣服在他方才挣扎时扯开了小半,隐隐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蝙蝠妖的血瞳一动,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他飞身出去,一群小蝙蝠又很快填满了他离开的空洞,因此江平野也自然不知道,蝙蝠妖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妖都传出了这样的讯息:太子,携太子妃归。

  夜色隐没,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盛星河醒来时,只见江平野已穿戴整齐,坐在了桌边。

  他拥被起身,没有感觉到熟悉的漂浮感,诧异问:“飞舟已经停落了吗?”

  江平野微微颔首,持剑起身,“来吃早饭吧。”

  盛星河这才注意,桌上还摆着一盘冒尖的糕点。

  虽然他现在已是金丹,可以辟谷了,但盛星河习惯了吃食,见状不免露出个笑容。

  江平野低头,看见他翘起的唇角,眼中的冷光也消融了些。

  二人走出房门时,金乌已跳出了层层云霞,坠在无边海洋的天际,将大片天空渲染得色彩绚烂,水波荡漾,浮光跃金。

  眼前竟是一片茫茫大海。

  已等得不耐烦的蝙蝠妖见了两人,稍稍松了口气。

  他上前行礼,虽然态度恭敬,但盛星河总听出点不耐烦的意味:“太子,现在可以走了吧?”

  江平野冰冷的眼神从他头顶扫过,不清不重地“嗯”了一声。

  蝙蝠妖这才走到海边,抬手挥袖,一艘通体漆黑的偌大船只便出现在了身前。

  这船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黑得浓烈,毫无缝隙,在日光下折射出森寒微光。

  船只投下的浓重阴影打在三人身上。

  江平野拉住他的手,道了一声“走吧”,接着提气,带他飞身跳上了甲板。

  蝙蝠妖随即跟上。

  船只被灵力驱使,缓缓驶向遥远天际。

  盛星河还没出过海,不觉稀奇,靠在栏杆边看着快速消失的海岸线,海浪一潮涌过一潮,水波粼粼,巨大的船只破开碧蓝海水,又在身后汇拢。

  海岸线渐渐消失,触目所及皆是苍茫海水,海天的交界线被模糊,巨大苍穹仿佛倒映在镜一般的海水中,船只划破一层又一层白云。

  盛星河看了一会儿,新鲜感便过去了,江平野正立在他身侧,对方没有像他一般整个人靠在栏杆上,而是依旧立得挺直,侧面看去如同陡直切开的崖壁,又似一柄锋利寒剑,下颌线清晰深刻,侧脸俊美,那身织金红衣消融了身上的冰冷疏离,耀阳得让人刺目。

  盛星河微微一晃神,方才反应过来,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船上并未设结界,腥咸潮湿的海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吹得两人衣角、发丝向后扬起。

  江平野侧身看他,鬓角几缕头发拂过他深邃的眉眼。

  “过无妄海,去往妖都。”

  妖都?盛星河想到什么,“南隐妖都?你是妖族的太子?”

  他惊讶地看向江平野,虽然看见蝙蝠妖时,便知道渣爹大概率不是人,但相处这么久时间,对方身上毫无妖异之处,如今猝然得知他是妖族太子,先是不由惊诧,继而浮起了然。

  是了,他爹当年找遍了东洲大陆和北夜魔门,只有妖都和蛮荒,因为地理原因而只能草草探访。

  如果渣爹是妖族太子,躲在妖都,也的确很难找到。

  不过,盛星河有些纠结起来,侧身看了看江平野,欲言又止,而后又把头低下,指尖绕着他飞扬的腰带,在手上打着圈。

  渣爹既然是妖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物种。

  要是直接开口问,是不是些许冒犯,毕竟妖族对自己的原形应该很敏感吧?

  尚不了解妖族文化的盛星河权衡半天,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罢了,到时候打听一下妖王的品种不就行了。

  也不知道他身为半妖,会不会也能变身,但要是渣爹的原形很难看怎么办?

  江平野察觉到他奇怪的打量,然而看过去时,却见对方表情几经变化,一会儿纠结,一会又是眉头舒展,让他也摸不着头脑。

  不远处,蝙蝠妖倒挂在桅杆上,从远处看去像是一只黑色幡旗,那双血瞳却不时盯着两人。

  江平野冷冷瞥他一眼,伸手,将身侧的少年拉回了床舱设置的房间中。

  房间颇大,分了内外间,布置得颇有几分野趣,带着叶子的绿色藤蔓爬过墙角、窗沿,桌椅俱是用原木做成,床榻宽而大,床头彩绘着几只形状似熊的妖兽。

  不知是不是盛星河错觉,他看过去时,一只妖兽似乎朝他眨了眨眼。

  咦?他还没仔细看,江平野此时却拉他在桌边坐下,抬手布下结界,语气严肃:“妖都此行危险,你若到了南隐,务必要时刻跟在我身边。”

  盛星河见他沉肃模样,也微微提起了心:“你不是太子,用得着如此小心?”

  江平野露出了他看不懂的复杂表情。

  盛星河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有故事,他都准备好倾听时,江平野却只是略道:“妖都情况复杂,不便细说。”

  接着,他扯开了话题,“无妄海宽广无边,到南隐还有很长时间,不如先来解决你体内的暴动问题。”

  盛星河登时被他转移了注意,忙问:“你找到解决我血脉暴动的方法了。”

  他说话间,一只手还抓住了江平野搭在桌边的手。

  少年对上他满是期待的眼神,喉间一滚,“这、并未。”

  眼看对方眼神肉眼可见地失落,还拿开了手,江平野不由心头一紧,鬼使神差开口:“但我可以试试。”

  “……”,合着把他当成实验的小白鼠是吧。

  但试试就试试吧,就算不能解决,调理狂乱的血脉也是好的。

  盛星河捂着近日有些隐隐作痛的胸膛,想到丹田内那颗残缺破损的金丹,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

  江平野说的试试,就真的是把各种方法都试一遍。

  盛星河不知他从哪找来一本破旧古籍,看了几页,便对着他的经脉输入灵力。

  他灵力性寒,开始几天还好,将盛星河体内躁动的血脉给暂时压制,可时间一长,盛星河整个人便觉得深陷数九寒霜,睫羽上都凝了一层薄冰。

  “你到底行不行……”他咬牙切齿问。

  “我、我再看看书。”

  “好冷啊,你到底好了没有”。

  “你抱紧”,江平野从储物戒中,给他掏出了一块似枕头大小的暖玉,暂时压住了难耐的寒冷。

  门外,悄悄探听的蝙蝠妖一侧耳,听到的便是这些污言秽语。

  他尖利的耳朵灵活得折拢,不愿多听,匆匆离开。

  不知满足的人类,竟然把太子缠到如此地步!

  时间在这日复一日的治疗实验中,过得格外迅速,盛星河每日被冰寒灵力和血脉燥热,折磨的不知今夕何夕,躺在床上久了,他趁着江平野研究古籍时,扶着躺得酸软的腰,踱步到甲板上看海景。

  蝙蝠妖迎面走来,目光精准看向了他搀着腰的手,和数次治疗失败后发白的小脸,路过他身边时,冷冷哼了一声。

  盛星河:“……”

  妖族真的很莫名其妙。

  尝试了十余日,江平野终于摸索出一套略有成效的灵力流转法门。

  盛星河盘腿闭眼,按照他的引导,一手握住一块灵石,缓慢抽取其中灵力,渐渐流转过四肢百骸中的大大小小灵脉,运转几次后,一直缠绕他的沉疴之感果然消散许多。

  “真的有用!”盛星河惊喜道。

  江平野脸上也罕见露出个淡淡笑容,叮嘱道:“你记住这流转的顺序,日后就算我不在身边,也能借助灵石的灵力自行调理。”

  顿了顿,他眼神锋利了些,像是作出某个承诺,“虽然现在只是缓解,但我一定会想出解决办法的。”

  盛星河将他这十余日的辛苦看在眼里,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同时越发坚定心中的猜测,渣爹,不,是江平野,目前看来都是个好人,那么两年后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抛妻弃子二十余年?

  除了……身死道销、魂归天际。

  盛星河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不好的猜想从脑海中甩出去嘛。

  却让江平野紧张起来:“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盛星河看着他的表情,缓缓笑了起来,“没有,倒是你,都没好好休息。”

  其实修士平常打坐即可,但盛星河还是固守着凡人习惯,认为累了就该睡觉。

  于是便推搡着江平野上了床,还给他掖了掖被角,轻轻拍了拍:“睡吧。”

  这张床平时都是他在睡,江平野只是于屋内打坐。

  少年刚被推下,一股极淡的、如同桃花的芬芳便从被褥间袭来。

  在江平野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僵硬地躺在床上,稍一侧头,便能看见坐在床边的盛星河。

  一种温热的情绪自心底传来,与此同时,连日来的困倦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让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布上结界,便沉沉睡了过去。

  盛星河再抬眼时,便见江平野闭眼睡着了。

  对方的睫毛长而浓密,因平素眉宇间总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含霜,于是便显得黑沉幽深,令人不敢直视。如今阖上了眼眸,那如蝶翼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层淡淡阴翳,睡颜恬静,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盛星河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出神,思绪渐渐放空,困意袭来,他倒头靠在床侧,也睡了过去。

  没人注意到,床榻处彩绘的妖兽如水墨般流动了起来,淡淡的微光从江平野身上传出,进入了妖兽大张的口中。

  再次醒来时,只听见屋外蝙蝠妖尖利的声响:“妖都快到了,请太子准备下船。”

  盛星河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而江平野在桌边,正往储物戒内收拾东西,见他起来,还道:“不急,你再睡一会儿。”

  隔开内外间的鎏金屏风已经收了起来,日光从大开的门外照入,能隐约看见一侧海岸线上连绵不绝的森林。

  盛星河摇了摇头,爬起身来收拾床榻。

  江平野见状,转身去了外间,将储物戒中的东西一一收回。

  盛星河正抚平发皱的床角时,却在床榻靠墙一侧,发现了一个大小的彩球。

  咦?他探身看去,只见彩球如同琉璃一般,玲珑剔透,散发着温润光泽,令人见了不由心喜。

  盛星河不由捡起来,然而指尖刚一碰到彩球,它却突然化作一捧蓝色水镜,蓦地在眼前显出人形来。

  这是什么?

  盛星河愕然抬头,发现水镜中出现的人赫然是自己。

  那“盛星河”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大殿内重重轻纱飞舞,一根根龙凤红烛由远至近,摆满了大殿,烛泪堆积成暧昧妖艳的花蕊。

  隔着重重掩映的轻纱帷幔,“他”身前似乎还有一人,身着凤冠霞帔,背对着坐在“他”腿上,两人越靠越近,红袍相交,薄唇相……

  “啪——”

  一道灵力打来,水镜轰然消散,化作闪光的白蝶消失。

  盛星河回头,便见江平野似乎气急,大步朝自己走来,看得他不明所以,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是怎么了?

  江平野朝他伸出了手,盛星河下意识闭上眼,然而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江平野的手越过了他,直直伸向了床榻上的彩绘妖兽,那只手竟然穿过实木,捏住了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妖兽,狠狠往地上一掼。

  “救命啊——太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造型奇特、如水墨一般拖着飘长尾巴的妖兽用短胖的爪子抱住头,蹲在地上,发出中气十足的嚎叫。

  这声音把盛星河震了一瞬,他迟疑发问:“这是……?”

  江平野像是极为生气,眼角、脸侧都染上了薄红。

  他狠狠一闭眼,像是强行压下了什么情绪。

  “食梦貘,以梦为生,我前几日都在睡前布下结界,昨夜太困,一时疏忽,竟让它趁机窃梦了。”

  说着,脸上浮现一丝恼怒表情,又看向了地上的妖兽,黑沉的眼神仿佛孕着可怕情绪。

  原本抬头偷觑的食梦貘又赶紧捂住头,嘴里发出呜哩哇啦的饶命声。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这一触即发的危险场面。

  盛星河看去,便见蝙蝠妖立在门边,不知看了多久。

  在同他对上视线时,对方依旧冷冷一哼,嘴里还轻斥:“不知羞耻,竟然做这等春梦!”

  什么?盛星河左右看了看,确定对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眉头皱了一瞬,有些许疑惑。莫非方才那颗梦球,是他的梦吗?

  盛星河极力回想,然而这几日的治疗实在太费精力,他睡过去再睁眼时便是白日,实在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

  蝙蝠妖的话刚一出口,还剑拔弩张的江平野和食梦貘俱是一顿,都偷偷看了一眼盛星河的方向。

  食梦貘在生死存亡之际迸发出难得的智慧,它趁着江平野不备,扑到了盛星河脚边,短胖的手指扒拉着他的靴子,哐哐磕头:“仙君饶命,小的不是故意要吃你的梦的,只是、只是我太饿了,这美梦又太过美味……”

  盛星河的思绪被打断,糊里糊涂地看着脚边滑稽妖兽,原来还真是他做的梦?

  看方才的水镜,竟然还是个春梦

  他抬手扶额,难不成真是春梦了无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一想到自己的春梦,竟然被在场的江平野和蝙蝠妖撞见,他不由脸颊发热起来。

  当即扯起袖子遮住脸,一时不敢看向江平野。

  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看他嘴唇几次开合,终于要下定决心开口之际。

  蝙蝠妖却大声道:“妖都已至,恭迎太子回宫——”

  船外,似乎千百余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恭迎太子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