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妖这掷地有声的诘问落下,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只有山风越过江平野高挺身影,呼啸着从他身后卷入大殿中,轻纱四下飞舞。
“兄……兄长?”赤琅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蒙着雪绡的脸稍稍转向了殿门方向,唇角下意识勾起一抹笑。
怀中的异样却很快让他反应过来,赤琅触火一般当即将盛星河给推了出去,然后“看”向江平野,着急解释:“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盛星河猝不及防,晕头转向被推了出来,幸好时刻关注他的盛酽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盛酽一手环过他瘦削肩膀,心疼地看着小孩苍白侧脸,抬起头时已是眼含怒火,冷冷看着门口的江平野,含着一丝讥笑:“妖族太子,别来无恙啊。”
江平野了解赤琅,自然不会怀疑他对盛星河做了什么,不过看着少年此刻明显憔悴许多的小脸,眉心不宜察觉一蹙。
而面对正道仙君的嘲讽,他莫名生出了几分心虚,语带愧疚道:“二师兄,好久不见。”
他此刻一身妖族王室的打扮,雪白内里,黑袍广袖,绛红腰封嵌着金丝龙纹,华贵服侍更衬出他眉宇间冰冷的疏离感,让盛星河几乎觉得有些陌生。
他一手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老腰,本想从他爹怀中离开,然而盛酽却一把按住他,给他嘴里喂了一颗灵药。
暖流般的灵力在四肢百骸间流转,盛星河苍白的面容终于多了丝血色。
他感激地看了盛酽一眼,眼底隐有泪光。
果然,还是他爹最好!
一边的赤琅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不悦道:“我兄长在同你说话,没听见吗?你们人族都是这般不知礼数的?”
说到最后一句,还狠狠瞪了一眼盛星河的方向,手边支起的绿藤碧叶不住摇晃。
这小白脸怎么回事,竟然还当着他兄长的面跟其他人族眉来眼去!
赤琅透过千丝藤的感知,暗暗打量他兄长的表情,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想必应当是不好受的。
这盛星河,当真可恶!
赤琅暗暗骂了一声。
江平野此时却对他道:“阿琅,不得无礼。还有,方才都发生了什么?”
赤琅回过神,不忿地哼了一声,扬起的下巴往盛星河方向一点:“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误闯的后花园假山林。”
听到此,无戾倒是先开口怒斥:“放肆!假山林禁地也敢闯入,该打入妖牢!”
赤琅威胁地瞥了他一眼,无戾虽面带愤怒,却在小殿下的眼神中收敛了几分,不满地闭上了嘴。
江平野虽神情不变,但下颌却隐隐紧绷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怕惊动什么,他问:“妖王呢?”
赤琅抱臂,身侧的绿藤亲昵地环过他脖子,垂在一侧肩上,晃动的碧叶衬得他雪白侧脸更是如玉莹润,然而开口的语气却是有些幸灾乐祸:“同仙门的老头打起来了”。
他一根手指举起:“诺,还在天外呢。”
云若竹原本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师弟旁边,听见此处却沉声开口:“放肆,那是我太一宗掌门!”
“好吧,掌门,不过不管哪一宗的掌门,反正怎么可能是妖王的对手?“赤琅满不在乎地应声。
“你……”云若竹忍不住上前迈了一步。
盛酽一手及时拉住他,同时将盛星河推到身后,面对大殿中的三个妖族,不卑不亢道:“既然掌门和妖王论道,那请先放我们下山,明日再来王宫拜访。”
赤琅嗤笑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绿藤,歪头“看”向盛酽方向:“想走?做梦呢。”
盛酽当即也面沉如水,桃花眼凝着一丝危险的光:“你们什么意思!”
赤琅眼看还要开口,却先被另一道冷冽的声音制止。
“阿琅”。
是江平野。
赤琅耸了耸肩,不再开口。
江平野从门边走来,发丝顺着山风飞扬,绛红腰封的衣带也随之晃动,翩然如谪仙。
他朝盛酽拱了拱手:“并非有意刁难,只是若妖王不在,王宫结界将自动封锁山脉,任何人不得下山。盛仙君还是稍安勿躁。”
盛酽拉着小孩的手紧了几分,他回头同云若竹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倒不怀疑江平野诓他,虽然此人不知为何隐瞒身份拜入宗门,但至少人品上还是过得去的。
除了对小星河抱有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盛酽一念及此,便觉心中愤懑。
他此前竟然还拜托这人去往北夜救人,结果救是救到了,结果却转头将小星河拐到了妖族?
若不是阴差阳错,跟掌门一同前来见到了人,他还不知道盛星河到了此处,若是今日没有梦貘兽报信,等离开了妖族,再想进来可是千难万难!
呵,这人打的,恐怕就是这个主意吧。
盛酽眼中含着冷笑,打量着眼前这华贵少年。
竟然还想偷走小星河,呸,妖族太子这般卑鄙!
江平野明显感受到盛酽不善的眼神,稍一思索,便明白他是误会,但此刻却没有机会解释,只能安抚道:“两位还是先在此歇息,明日妖王回宫,再走不迟。”
盛酽一把拉住盛星河的手:“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叨扰二殿下,这就回客房。”
仙门一行人今日才进了妖族,除去大部分人留在山下妖都内的客栈,只有几个顶级宗门的核心子弟与长老进了王宫,安排了客房,等待面见妖王。
不过谁想还没见到人,客房却偷偷来了一只梦貘兽,直奔太一宗几人,将他们一路引到后花园,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既然现在还不能下山,那比起眼前这些危险妖族,自然还是回到仙门弟子身边安全些。
盛酽拉着人想走,殿门后的墙壁却冒出两根碧藤,“轰”地合上了沉重华丽的大门,阻挡了日光与山风,殿内一时间昏暗起来。
“别急啊,我这侧殿多的是客房,包管让两位仙君满意”,赤琅开口,“更何况,盛星河擅闯假山林的账,可还没算呢。”
听到与自己相关,盛星河皱了皱眉,回忆起诡异的冰蛇池和血藤,内心浮现一阵萦绕不起的危险感和心悸。
他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和盛酽耳语:“师兄,要不你和大师兄先回客房,我留在这里就行。”
赤琅虽然刚才救了他,但这小妖喜怒不定,他可不想因为他而牵连他爹和云若竹,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先回去。
盛酽当即反对,他好不容易见到小孩,怎么可能把人单独丢下?他语气坚定:“不行,要留一起留。”
云若竹静静立在一边,垂下的眼神是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双手,眼神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话。
不过这番亲密的场景落在绿藤的感知中,却让赤琅面色阴沉起来,他转头快速朝兄长方向“看”了一下,随即冷哼道:“本殿下又不会吃了你们,在这演什么情比金坚?拉拉扯扯,果真不知廉耻!”
江平野横了他一眼。
绿藤上的碧叶簌簌晃动,赤琅不满地撇了撇嘴,碍于兄长,只好用眼神不满地瞪了一眼这对明显有情况的师兄弟,随后对无戾道:“帮他们安排客房。”
无戾领命,带着三个人族朝殿后走去。
盛星河被盛酽拉着,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江平野投来的眼神。
对方那双淡漠凤眼,在关闭殿门的黯淡光线中更为幽深晦涩。
殿内扬起的轻纱起落间,遮蔽了两人视线。
江平野目送他消失在殿内甬道的漆柱后,便收回了视线。
赤琅抬手一下一下抚磨着碧叶脉络,装作漫不经心踱步到他兄长身边,轻咳两声,这才发问:“盛星河,跟他那个师兄盛酽,似乎关系不一般啊。”
他意有所指。
江平野也抬手,点了点他手边的绿藤,碧叶摇晃地更为欢快,旁生的细长细长亲昵地缠绕上江平野手指,他缓缓抽-出,嘴上道:“别乱想,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赤琅总是高昂的头耷拉下来,活像手边那根没有缠到手指的触须,他轻哼一声:“兄长怎么知道?”
江平野顿了几秒,脑海中快速快速闪过一些画面,他抿了抿唇,轮廓深邃的侧脸不动声色地紧绷了些。
他道:“盛星河亲口跟我说的。”
?赤琅讶异,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所以那个人族这么说,他兄长就这么信了?!
这还是那个算无遗策、细致入微的兄长吗?
“万一他骗你的呢!他跟那个盛酽明明如胶似漆、眉目传情,他说没关系,你就信了!”
赤琅凭着千丝藤所见,敢指天发誓,这两人绝对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他哥怎么会信这么拙劣的话呢?
江平野对上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唇边翘起一个弧度,揉了揉赤琅束得一丝不苟的马尾:“我自然相信他。”
他顿了两秒,才道,“况且,就算他骗我,本来也无可指摘,毕竟我跟他只是师兄弟的关系,更别说是我先对他隐瞒的身份。”
“……”赤琅扶额长叹,只觉一涉及盛星河,兄长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如果只是师兄弟关系,兄长怎么可能将人带回妖族!更别说还对那个人千般照顾,就连自己这个弟弟,都没有得过他这般体贴的关照。
赤琅又是嫉妒,又是为兄长鸣不平。
之前觉得兄长眼神差看上一个人族小白脸也就罢了,结果这小白脸还拈花惹草,勾搭上了另一个人,还欺瞒他兄长,简直不可饶恕!
气闷中,江平野朝他作别:“既如此,麻烦阿琅先照顾太一宗门人,待妖王回宫结界解除,我便送他们下山。”
“等等”,赤琅下意识拉着他,觉得不能让兄长就这么走了。
“兄长你今晚就在这留宿吧”,赤琅另一只手也拉住他手腕,飞快说道,“我昨夜火毒刚刚发作,加上今日在冰蛇池,同父王的血藤动了手,我怕、怕今晚控制不住自己。”
“你火毒发作,还同血藤动手?身体可还好?”江平野刚刚得知此事,淡漠脸上难得露出担忧表情,一个反手将赤琅手腕压在手中,抬手探出灵力查看。
赤琅因为心虚,手指蜷缩了一瞬,很快又舒展,他忙道:“已经没有大碍,但兄长,你今晚就留下吧,反正今晚父王大概率也回不来。”
江平野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立即答应。
赤琅想到什么,上前离他近了一步,也改为传音道:“难得除了担心监视,兄长还有什么顾虑?对了,仲春的发-情期……”
江平野眼神一动,拿着龙吟剑的手微微摩挲着剑柄,侧过了脸,只露出半张深邃剪影:“……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赤琅心下了然,极力怂恿道:“不过一夜,能发生什么?况且那个盛酽一直看我不顺眼,要是兄长不在,我可不敢保证不会跟他打起来。”
江平野看他此刻的不忿表情,又想到方才的针锋相对,只觉脑子有些发疼,只好道:“行,那给我安排最偏的客房,别让妖王知道。”
赤琅当即道:“那是当然!”
安顿好江平野,赤琅转过重重曲折游廊,天光云影随着间隙,投射到他清瘦身形上。
绕到寝殿前的长廊后,一团圆胖的身影从门后窜出。
短手短腿,身材肥硕,尾巴水墨一般在身后摇曳,正是梦貘。
赤琅也没有走进殿中,而是坐到长廊一侧的美人靠上,廊檐下恰是一株开得热烈的桃花,这是王宫为数不多的低阶灵植,因为江平野喜欢,赤琅便留了下来。
正是仲春,人间花木繁茂,许多妖族也前后进入难熬的发-情期。
赤琅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便和蹲在脚边的梦貘说了今日那盛星河的水性杨花,最后道:“真是不识好歹,兄长如此丰神俊朗,他却朝秦暮楚,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人族对兄长死心塌地呢?”
赤琅面上覆着的雪绡丝带垂落下来,混着发丝飞在风里,娇艳的桃瓣飘过他侧脸,被窜起的绿藤触须捕捉,一下秒揉得粉碎,掉在脚边。
赤琅抬脚撵碎花瓣,秀美的面孔出现几分戾气:“如果他敢让兄长伤心,我必让他粉身碎骨。”
梦貘被他的表情吓得一抖,短胖爪子拢在身前,嘴中劝道:“哎呀二殿下,这感情一事,可不能如此粗暴!”
他豆眼一转,爪子摸了摸下巴,联系了解的人族话本,顿时一爪砸在手心:“其实说来也不难,人族将贞操看得无比重要,只要那盛星河被太子给……嘿嘿,保证他以后对太子服服帖帖!”
赤琅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二殿下那么多的人族话本,那女主被男主救了,不都是以身相许?就算是强制爱、巧取豪夺的话本,只要人族主角一□□,什么矛盾也都没有了!既然话本这么写了,肯定是有它的道理。”
“况且,殿下还不知道,太子梦里,咳咳,也确实想发生这样的场景。”
当日在前往妖族船上的梦球,已被太子殿下收走,它只能委婉地提了几句。
赤琅一听,既然是他兄长想要的,那还犹豫什么,于是当即拍板:“那此事就交给你了。”
二皇子后殿,膳房处。
梦貘走进膳房,缩头缩脑看了眼四周,见没有旁人,这才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小纸包,低声嘱咐侍女放进送到落霞院的茶水中。
“这是殿下的意思”,它语气郑重。
落霞院,正是给盛星河安排的房间。
妖族侍女诚惶诚恐接过。
待梦貘鬼鬼祟祟走后,一道高大身影却走了进来。
无戾那张威压的脸面无表情瞪着侍女:“它刚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
侍女哆哆嗦嗦,将小纸包和方才的话全部抖了出来。
无戾看着这来历不明的小纸包,稍一感知,便明白啦什么东西,他眼中闪过精光,得意笑了出来:“好你个梦貘,早就知道江平野将你送到二殿下身边,就是心怀不轨!没想到你除了让那个人族使美人计外,竟然还想用这下作手段?哼,谁不知道落霞院离殿下寝宫最近,哼,想陷害殿下?没想到吧,碰上了我。”
他嫌弃地将那小纸包还给侍女,威胁道:“记住,将这下到送到落雪院中,给我们的太子殿下,你如果敢说出去,呵呵,当心你的小命!”
侍女惊恐的眼中倒映出蝙蝠妖狰狞的嘴脸。
于是月上中天,清华月光拉出两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赤琅立在院墙的黑暗中,探头看着不远处漆黑幽静的房门,转身看向脚边的梦貘,传音道:“你确定盛星河中计了?”
梦貘拍着胸脯:“殿下放心,盛星河不仅中了计,千丝藤也将他从落霞院搬到了太子殿下房中,嘿嘿,现在恐怕他已经药效发作,迫不及待要投入太子怀中。”
赤琅点头,心下还是有些不悦:“不过一个人族小白脸,哪里配得上兄长?”
不过既然兄长喜欢,也就算了。
念及此,他又抬手布下层层结界,封锁住院落,保管没人来打扰他兄长好事。
然后才满意收手,跟梦貘离开,深藏功与名。
房间内,原本睡得正香的盛星河却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按住。
他茫然睁开眼,有人就迫不及待闯入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