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郊区。

  茂盛的草木掩映间,露出三道高挑身影。

  郁无朝手持长剑,因赶得急,面上还泛着一抹薄红。

  “城内混入了五阶行尸,当下人人自危,宗门正在全城排查,我是趁机溜出来的,待不了太久”。

  他说着,看向盛星河,抬手施了一礼,“方才街上的行尸是你出手的吧?我代剑宗和百姓在此谢过。”

  盛星河余光瞥向他爹,摆摆手,含糊过去了。

  盛酽并没有暴露他继承人的身份,因此在其他人眼中,他修为仍停留在金丹期,故此将那位“高手”安在了盛星河的头上。

  盛星河扯开话题,问道:“太一宗来的人,可到了剑宗?”

  郁无朝有些迟疑:“也许,今日一听行尸的事,我便下山了,也不知来得是谁。话说回来,你们昨夜可有发现?”

  这事本来就要公布天下,用不着隐瞒,于是盛酽将玉简递给了他。

  郁无朝神识扫过,果不其然露出震惊神色,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喃喃自语:“竟是如此……”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对付妖王”,盛星河忧心忡忡,剑宗山下的城池闯入五阶行尸一事给了他很大危机,想起二十年后民不聊生、万鬼并行的场景,他便不由打冷颤。

  “五阶以上的行尸便能伪装成普通人,而西蛮城封印内,五阶以上的行尸何其多!如今封印一破,这些行尸蜂拥而来。况且最近各地百姓都在朝大宗门领地靠拢,人员繁杂,要想混入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若侥幸碰上大能还好,如果没有,恐怕附近修士还来不及赶到,便要遭屠城了……”

  盛星河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他并非耸人听闻,二十年前卧床养病时,值守弟子闲聊间他便听过不少惨案。

  当初回来只是单纯为了血脉暴动,而如今获得一具健康身体后,盛星河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不管是为了主角爹,还是为了那些在二十年间惨死的亡魂。

  盛酽:“确实如此,现在即便仙门各家组织人手斩杀行尸,不过扬汤止沸,只要鬼域没有封印,行尸便永远也杀不完。”

  郁无朝:“哪能怎么办,上哪找第二个神女啊?”

  盛酽摇头,犹豫道:“虽然西蛮城封印已破,但我怀疑,鬼域还没有打开。”

  ?

  盛星河和郁无朝不觉看向盛酽。

  “我曾看过关于天谴之乱的详实记载,当时鬼域大开时,修真界要比现在糟糕得多。所以我怀疑,赤渊只是破坏了西蛮城的封印,却还没有办法破开鬼域。”

  这无疑是好消息。

  但盛酽话音一转,“可时间一长,就不一定了。”

  毕竟赤渊那疯子,不惜牺牲上百个同族也要打开西蛮城封印,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

  关键还是在妖王。

  “可他已至大乘期,而且手中还有鬼仙的灵晶碎片,可以控制行尸,这怎么办?”

  若不是神女指出,盛星河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还有什么灵晶碎片,遑论使用,跟早有预谋的妖王自然不能比。

  盛星河有些郁闷。

  “千丝藤”,盛酽忽然吐出三个字。

  “长生当初为了造龙,在赤渊体内种下了千丝藤,而且是在金丹的位置,这是比七寸还要关键的命脉处。赤渊纵然修为再高,但如果体内的千丝藤稍有异动,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盛星河虽然觉得他爹说得有道理,但有一个问题:“可赤渊的本命法宝便是千丝藤,我在妖都时还亲眼看见他饲养无数藤蔓,利用千丝藤对付他,能行吗?”

  不会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吧?

  盛酽摇头:“像千丝藤这种如水蛭一样贪婪的妖物,不可能完全驯服。赤渊强大的灵力本身也是一具最好的温床,他即便能控制千丝藤,也不过与虎谋皮,如果有一点机会,他体内的千丝藤,当真不想吞了他吗?

  盛星河听他爹这么一说,脑中灵光闪过:“对了,赤渊身边经常带着一柄竹烟枪。”

  他手中出现一本厚实的图鉴,不过书脊处破损,正是之前那本小册子藏身的典籍。

  盛星河当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灵草图鉴,但现在有个猜测,匆匆翻阅,终于在不起眼的一页,看到了一株小草模样的植物。

  “凝霜草,可燃烧作药,千丝藤克星。”

  短短一行字,不仔细看便会错过。

  盛星河心中狂喜,举起给两人看:“果然,难怪图册封印在这图鉴中!所以赤渊的竹烟枪中便是这凝霜草,这样一来,那些之前服过破境丹的老头也有救了!”

  盛星河虽然也不想救这些人,但一想到不救、他们的修为便会被妖王抽干,那还是让他们勉强活着吧。

  郁无朝目瞪口呆,短短时间便接受了太多信息。

  他缓了缓,在脑海中整理出前因后果,好一会儿才感慨道:“按仙君所说,要是可以策反妖王体内的千丝藤就好了,直接抽干他的金丹,哪还用兴师动众。”

  盛星河翻了个白眼:“做梦吧,这怎么策反,它又不是人。”

  等等……

  人。

  盛星河猛地看向盛酽。

  变成千丝藤的人,他们有啊……

  -

  剑宗。

  君华将抽出的典籍放进了书柜中。

  身侧,是另外三位其他门派的长老,如今正紧锣密鼓地翻阅清河谷留下的资料。

  剑宗据说在山下小城发现行尸,大部分弟子已下山,只打发了一名值守弟子在旁候着。

  藏书阁内书柜高近两丈,光是清河谷留下的典籍便百余本,还都是大部头书籍。

  君华翻了几本便没了兴趣,留下三个白胡子老头翻阅,往前走几步正想离开,脚步却忽然顿住。

  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垂眸,看向厚重书柜的底端。

  因剑宗近日事物繁忙,值守弟子也惫懒了,许久未打扫藏书阁,导致书柜底部的地面积了一层灰。

  如今在这层薄薄的灰上,映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形状,如同鳞片一般。

  他记得,盛星河腰间,似乎也挂着一枚鳞片。

  君华走出了藏书阁。

  剑宗山上弟子寥寥,他随意扯了一个弟子问:“郁无朝呢?”

  “啊,郁师兄吗”,这人恰好从城池回来,他往山下一指,“方才看见他好像出城了。”

  日薄西山,将郊外草木染上了一层余晖,也将盛酽手中的玉盒折射出璀璨光华。

  玉盒打开,当中躺着一截半枯的漆黑藤蔓。

  正是方庭盛在清水村时附身的千丝藤。

  盛星河探身一瞧:“这东西不是交给掌门了吗?怎么还在师兄这。”

  盛酽摇了摇头:“那时恰好爆发行尸作乱,需要三族联盟,为了暂时稳住妖王,这藤蔓师尊便先命我收着,没想到,竟然还有用。”

  郁无朝见识过方庭盛的狡诈,不免怀疑:“这种卑鄙小人,怎么会帮仙门?”

  三人的谈话设了结界,玉盒中的方庭盛并不知晓。

  盛酽摇了摇头:无妨。”

  这玉盒他之前并未放在心上,因此盒中灵力几近枯竭,方庭盛这截断藤更是没有可吸血的对象,如果再晚几天,便会彻底枯萎。

  按照他如今半死不活的状态,即便不设结界,也是听不清外界动静。

  既然暂时有用,盛酽便将玉盒中枯竭的灵石换下,重新换上了一块上品灵石。

  丝丝灵力重新散出,修补枯萎的断藤。

  盛星河有些嫌弃说:“先不论方庭盛愿不愿意,就他这三脚猫功夫,妖王一个照面就没了吧。”

  实在是太弱了。

  盛酽道:“清河谷缴获的破境丹,在何处?”

  他这一问,两人都知道他的主意了。

  郁无朝照例是吹捧:“妙啊,这破境丹旁人吃了不行,但给千丝藤恰恰是以形补形,不愧是盛酽仙君。”

  盛星河警惕地挤开了他一些,黑亮的眼盯着他,“说重点。”

  郁无朝:“……清河谷所有丹药,都被玄羽观抢走了。”

  “三位,这是要去玄羽观嘛——”

  郁无朝话音刚落,便忽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三人警觉看去。

  只见融金夕阳下,一人红衣黑袍,玉冠束发,缓缓走来。

  “君华?”为首的盛酽沉了沉面容。

  魔尊君华却仿佛看不懂他的脸色,反而对着他露出个邪魅笑容。

  不过这笑容触及身旁的盛星河时,唇角下压,变成了不悦。

  “登徒子,竟然妄想和仙君求亲!在太一宗也就罢了,今天决饶不了你!”

  说话间,衣袍翻飞,凌厉掌风已近在眼前!

  我靠!怎么一见面就要动手。

  盛星河匆匆后退,不过还不用他动手,盛酽抬手间便化解了招式。

  君华从空中旋身落下,触地时还踉跄了一瞬。

  他惊讶看着盛酽:“你怎么还帮他,你难道不知道他在秘境……”

  “都是误会”,盛酽敛袖而立,面目肃杀,“但如果魔尊再敢动我师弟,别怪我不客气了。”

  盛星河看着他爹挺拔伟岸的身躯,心头暖洋洋的,腰也挺直了,得意地看着君华。

  “……”

  君华不甘心,“好,秘境是误会,但太一宗传出三日后便是仙君和盛星河的结契大典,这也是误会吗?仙君莫不是被骗了。”

  “什么、什么结契?”方才发生得太突然,郁无朝站在旁边还没反应过来,如今耳朵敏锐捕捉到关键字句,不由声音提高了些许。

  他是不是听错了,盛酽仙君怎么要结契了?

  怎么能跟跟别人结契呢!

  当事人盛星河也表示很突然,“三、三日后便成亲,这么快!”

  这从通知到成亲,还没有五天的时间吧,云靖到底在想什么!

  君华看见他脸上的震惊,咬牙切齿:“不正是你向云宗主请求指婚的,在这装模作样什么。”

  ???

  怎么又变成他请求指婚了?

  郁无朝着急到插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盛酽仙君要嫁给谁啊……”

  盛酽听着他们在耳旁聒噪得很,一个眼刀横了过去。

  三人当即安静下来。

  盛酽揉了揉太阳穴,先问君华:“说说,你听到的是什么?”

  君华顿了一顿,才道:“如今仙门都传开了,说是盛星河请求和盛酽仙君结为道侣,云宗主不仅同意,还念及三日后恰是天谴之乱的一百周年,所以结契大典便订在那一日。现在太一宗上下除了斩杀行尸外,都在忙着布置结契大典。”

  盛星河目瞪口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心思办大典?!”

  云靖虽通知了他们,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隆重又紧迫。

  如今他和他爹都溜下山来了,到时候谁去成亲啊!

  盛酽倒是能理解:“修真界都以为星河才是神女的继承人,师尊不过是想借这结契大典再来彰显你的身份。毕竟大战在即,如今各族却稍显萎靡,需要提升士气。”

  而盛星河这一虚假身份,成了最好的选择。

  郁无朝眼巴巴道:“盛酽仙君,你不会真要跟他……结为道侣吧”,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心不甘情不愿。

  甚至还瞪了盛星河几眼。

  盛星河:“……”

  这完全跟他没关系啊!

  盛酽轻描淡写:“不过是一场误会。”

  他将玉简和那本图鉴都交到郁无朝手中:“趁着太一宗来的人没走,将这些假装是清河谷留下的,传给他们。我和星河师弟需要去玄羽观。”

  君华忙道:“玄羽观阵法众多,带上本座,可帮你们解除一二。”

  郁无朝当然也想去,可惜他作为亲传弟子,如今还要担起守护宗门的重担,只好念念不舍地看了看盛酽,最后还对君华嘱咐道,“看着他一点。”

  那余光疯狂暗示地盯着盛星河。

  ……

  没见这俩备胎爹相处这么融洽过!

  -

  到达玄羽观已是深夜。

  君华果真没撒谎,他对阵法颇为了解,几乎不费力便来到了观中。

  恰好今夜值守的黎清被提溜了过来。

  毕竟都是熟人,盛酽简单向他解释一番,黎清便放下了警惕。

  “原来是这样。”黎清一边感慨,一边将他们带到一个房间前,“你们若想要别的丹药,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但是破境丹,如今没人敢吃这玩意儿,都在储物阁闲置着呢。”

  打开尘封的大门,只见角落处原本价值千金的破境丹,如今随意地堆积在地。

  盛酽打开玉盒,尝试将一枚破境丹捏碎后洒在藤蔓上。

  果然,本就在灵力滋润下恢复过来的漆黑断藤,越发显出生机来。

  “竟真有人的神识能附在千丝藤上,果真大道三千,无奇不有啊。”黎清啧啧感叹。

  盛酽手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黎清安静下来。

  盛酽这才解开周边结界,对着玉盒叫了一声“方庭盛”。

  断藤毫无动静,如同死物。

  盛酽也不在意,继续道:“你可知方长老当初为何被宗门下狱?因为他为了一颗破境丹,不惜泄露宗门秘密。对了,破境丹里面有什么,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如今方长老人还在狱中,不知道修为被吸得还剩多少,你也知道我们发现了千丝藤的克星,如果你不希望方长老彻底变成废人,那便按我们说得去做。”

  他说完,断藤这才有了反应。

  漆黑的藤蔓如同暴怒一般,在玉盒中砰砰直撞,却如何也破不开盛酽布下的结界。

  “或者,你希望方长老知道,他曾经骄傲的儿子,成了如今这个玩意儿?”

  断藤总算安静下来了。

  “别告诉我爹,我答应你。”微弱却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玉盒中传来。

  盛酽这才满意地点头,将破镜丹全部收进储物戒中,然后连玉盒一起,都递给了盛星河:“你收着。”

  ?

  盛星河接过,狐疑地看着他爹。

  “师兄,你是不是……”

  “连着转了两天,该休息了”,盛酽打断他的话,看向黎清,“玄羽观应该有偏远的客房吧,劳烦安排一下。”

  盛星河从他语气中,察觉出他爹果然还是想独自一人前去西蛮城,所以才让他收着东西。

  这可难办了。

  原本还能用清河谷的事拖住盛酽,但如今查得差不多了,看来他爹是非走不可了。

  盛星河一般担忧,一边跟着黎清绕过长廊,走到玄羽观僻静处。

  盛酽也许是去意已决,怕小孩再劝他,当先进了房间,接着是君华,走之前还用狐狸眼瞪了一下盛星河。

  ……

  盛星河不由叹了口气。

  一颗扎着发髻的脑袋这时探了过来,盛星河一转头,便对上黎清亮晶晶的眼,吓了一跳。

  “哎哎别走,我近日听说了一个传闻”,黎清忙抱住他一臂,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要跟盛酽仙君结为道侣了,那江平野怎么办?”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盛星河愣了一愣,“什么怎么办?”

  黎清“啧”了一声,“别装傻,你不是跟江平野才是一对吗?”

  盛星河的脸霎时就红了,“谁跟他是一对,你不要造谣!”

  黎清嘀咕:“不是就不是,脸红什么。”

  下一刻,小白架在了他脖子边,剑光杀气凌冽。

  “好好好,我错了”,黎清举起双手,却还是贼心不死问了一句,“你和盛酽仙君都跑到这里来了,这亲还成不成?”

  “就算不跑,这亲也成不了!”盛星河斩钉截铁,然后关上房门将小道士拦在门外。

  被黎清这么一打岔,盛星河原本担忧他爹的思绪偏了一偏,想到了江平野。

  妖王都背叛修真界了,这人还返回妖族,不会被其他妖为难吧。

  而且快十天了,竟然连个讯息都没有……

  盛星河不满地皱了皱眉,拿出腰间的传讯玉佩,想了想,又放了下去。

  许是记挂着这事,盛星河做了一个关于江平野的梦。

  梦到当初他拒绝江平野提亲、对方来找他讨说法的那夜。

  现实中,江平野将他压在床榻上,听到他说“因为你是我爹”便停下来的动作,在梦里却截然相反过来。

  梦里那黑衣少年不仅没有停下动作,反而还越来越过分,那张薄削微凉的嘴唇贴在他颈侧,一字一句的吐息间,都能带起一阵颤栗。

  他缓缓道:“怎么不叫我爹了……”

  尾音上扬,含着逗弄语气。

  盛星河吓得惊醒过来。

  天还未明,眼前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梦到这些!

  盛星河心脏咚咚直跳,只觉面上泛热,口干舌燥。

  他平躺在床上,平复了下过快的心跳,清俊的眉却皱在一起,像是不解、疑惑,以及还有一抹心虚。

  越想越是觉得匪夷所思,盛星河摇了摇头,索性想起身倒杯茶喝,看向茶桌时却愣住了。

  茶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

  惊吓声还未从喉间溢出,那人便察觉动静,先一步侧头看他,借由依稀光线,那半张脸俊美无俦,正是他方才梦中的主角。

  江平野。

  他怎么会在这啊!!!

  完蛋了,刚才他做梦应该没有说什么令人误会的话吧?

  原有的惊吓瞬间被涌上脑海的羞恼占据,也正是他太过紧张和心虚,没有察觉出眼前这位“江平野”的异常。

  更错过了呼救的机会。

  隐在黑暗中的“江平野”完全侧过身,对着他露出了从来没有出现在这张面孔上的、轻蔑又扭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