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二十分钟, 抵达酒店时,冉寻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模样。
虽然话少了些,但语声温和, 在酒店门口碰见听众请求合影,也耐心答应下来,甚至扬起浅浅笑意。
庄柏楠心里闷透。
把怀里的花束抱给冉寻, 一路送她回顶层的套房,还是忍不住出声:“冉寻小姐,音乐会结束后,你可不可以轻松一点, 再变开心一点。”
冉寻读出了她眼底的情绪, 柔声问:“才一周,就这么担心我?”
庄柏楠踩着浅金色走廊地毯,站在门外, 有些拘谨,“因为, 我都是你的五年听众了。而且现在也是……助理。”
冉寻视线在她身上略有停留。
默了一阵,才笑答:“知道了,小助理。”
她比小姑娘大几岁,怎么会看不出对方的心事。
关门前,互相说了句辛苦,庄柏楠期盼又害羞,好像不舍得和她说再见。
冉寻纵容她, 隔着满怀的花束, 揉了一下她仍有些湿漉的发顶。
第一次在酒店碰到面, 庄柏楠眼睛里闪起的光,让她想起过往的自己。
那时她认为游纾俞像朵孤高的花, 四周虽被冰垒砌,但微风拂过,唯独愿意朝她倾斜。
冉寻将那视作“偏爱”。
她以为自己会是特殊的,于是看女人做的任何事,一句冷淡回复都像情话,稍微肯花些时间陪伴,就觉得攥住了游纾俞的余生时光。
后续的确如此。尽管她们分分合合,却总有一个人肯为另一人驻足等待。
尤其在游纾俞坦诚的那一晚,冉寻被冰山融化后,如岩浆般的滚烫爱意淹没。她发现女人对她的,并不比她付出的要少。
她窃喜,好像短短一夜寻回过往遗失的所有。
冉寻怎么会信那封电子订婚请柬,她始终都不信。
就算看到照片里游纾俞朝陌生男人微笑,看见订婚首饰上两个名字没有她,都执拗地相信女人曾许诺过她的,不会结婚。
坐在游纾俞公寓一下午,冉寻知道女人大概被困住了。
或许是选择了家人,而非去赴她的约。
她想起与游盈的交谈,想起游纾俞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想起每一次深夜亲近后,女人眸中总带着类似萧条失神的情绪。
怕她离开,怕她再一眨眼就不见。
甚至那两场意外后,她成了女人割舍不掉的梦魇。
可冉寻最初,分明是想让游纾俞一想到她就笑起来的。
再做不到了。
她想,何必呢。
强摘下来的花最终难免凋零。与其在花期最盛时取下,度过绚烂短暂的瞬间,不妨留在枝头。
冉寻希望游纾俞能幸福,至少要比她过得好一些。
女人不像她没有心,前半生又太苦,不仅仅需要自己,更需要身边有其他人。
她又想起了送给游纾俞的红玫瑰。热烈,代表燃烧的爱,却只能插在水中短暂生存一周。
这之后,对方固执地更换了一枝又一枝,又重新续上她们之间的缱绻时间。
她们在小镇上诉尽爱语,于故居纠缠温存,在舞台上下,凭视线交递会心情愫。
但一切如同玫瑰盛放时,终不能长久。
世人皆知的道理,冉寻没理由不清楚,既已凋落,她不想等到花瓣揉作尘泥。纠缠越久,只会让女人更痛苦。
她自己也一样。
在不久前,她还被游纾俞教过最后一节课。
那节课的时限为一个月,如今期满,冉寻虽然丢盔弃甲,却也自认过得愉快。
她希望女人也能遵守承诺,就此分别。
可当她走到窗边,想卷起窗帘,开窗流通室内沉闷空气时,一道窈窕白影撑着透明伞,倏然闯入眼帘。
隐在夜色中,好像顷刻就会被骤雨弯折。
背后的计程车驶远,游纾俞整个人早已湿透,怔怔站在酒店金碧辉煌的门厅前,抬头凝望楼顶。
哭得双眼殷红,嘴唇早就失去血色。
可是什么都瞧不见。
万千个点亮灯的窗口,没有一扇会属于她。
打开窗的瞬间,好像有呼啸湿润的风划过冉寻耳畔。
她听不见游纾俞捉住酒店门口她刚合过影的粉丝说了什么,只看见女人神情失措,一遍遍徒然重复某个口型。
“冉寻”。
-
次日醒时,宁漳持续近半月的骤雨已停。
冉寻已经订好了返程的机票,在几天后。
最近,她还要处理一些巡回结束后的杂项工作。有场高校讲座,还要应宁漳几位音乐家的邀请,到各处交流。
虽然近期都没什么心思吃早餐,但庄柏楠敲门邀请冉寻到一楼餐厅时,她还是答应了。
小姑娘倾心于餐厅自助的精致小蛋糕,前几天她练琴时就悄悄跑上楼送到琴房。
看见她不吃,始终练琴,就坐在旁边陪伴。
冉寻偶尔给曲谱翻页时,看见对方埋着头,偷偷抹眼睛,面前是奶油已经干枯的蛋糕。
“冉寻小姐,吃这个,这种口味的限量诶。”庄柏楠挽着她的手臂,语气憧憬,快藏不住吃货本性。
但还是乖乖都夹进她的盘子里,催她尝一下。
冉寻只需点头,就全被安排。
小助理不知道她不爱甜的,因此自己喜欢什么,就尽数想送给她。
只尝了一口草莓尖尖,就弯唇答:“很甜。”
时有走神,她竟开始比较高级餐厅的草莓蛋糕,与便利店冷藏柜里的口味有什么不同。
以至于她吃一口就腻到不行,但看见游纾俞曾经在月亮湾楼下驻足时,合着晚风品尝,异常钟爱。
简单对付了一下早餐,该去工作了。
冉寻和庄柏楠一起去提车,却在取餐处的转角窥见某个身影。
身在夏季,却裹着厚重的白浴袍,露出纤细到一握就能蜷住的小腿,脸颊烧出病弱的绯红。
夹了简单的生菜蔬果,量只占了盘子的四分之一。
游纾俞好像没什么力气,正垂眸拾掇着,指节忽然脱力,一颗草莓顺着滚到了地面。
她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慌忙去拾,再起身时,视线也随之落到前方。
顿时怔楞站在原处。
冉寻收回目光,开口:“小柏,该走了。”
酒店餐厅临街,坐上车后,侧车窗依旧将餐厅里的景象框进。
她看见女人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像如梦初醒,匆匆跑到窗前。
两人短暂视线交集。冉寻平静,而游纾俞好像被烫伤,仓促后退,目光躲闪。
指节攥着餐盘边缘,握得发红。
…
傍晚回酒店,一路经过前台,冉寻再没看见游纾俞。
回顶层的琴房照例练琴,之后去餐厅吃了晚餐,也没有。
女人像是宁漳烟消雨散后出现在她思绪的一缕幻觉,但冉寻清楚不是这样。
她昨晚看见游纾俞撑透明伞,冷得背脊止不住发颤,穿一件弄污甚至湿透的白裙,从剧场赶来找她。
冉寻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音乐会前,或者说女人来见她的那几个小时,都经历了什么。
喜洁守序的人,连外表都来不及整理。又要强到极点,从来都是不肯低一下头的。
可是自她回国后,三番五次,卑微到极点,留她别走。
自音乐会前,冉寻不再关注最新时讯。
因此也不知道,订婚消息,之后是否被大众惊诧的“逃婚”流言覆盖。
或许庄重典雅的白裙是订婚礼裙,但游纾俞不在意将它弄脏、浸湿。
她裹在勾勒窈窕线条的长裙里,可那更像一道束缚壳子,里面的人早就空了。
冉寻止住思绪。
因为这正寓意着,潜意识里,她想要回退一步,再度重蹈覆辙。
一周前可能会,但现在,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回头。
…
日程紧锣密鼓,次日一大早就要接受采访,与业界前辈交流。
冉寻将自己沉进浴缸,朦胧睡了一觉,出来吹头发时,有人敲门。
庄柏楠拎着大包小包,有些焦急,“冉寻小姐,我给你买了防风防湿的药贴,你今天弹琴的时候说手腕酸是吗,一定是受凉了。”
看见冉寻穿浴衣,随意但诱人的模样,忽然哑火了。
垂头看自己的脚尖,“我可以进来吗。”
“请。”冉寻没什么所谓。
上午就提了一次,几个字,就被记住了,她的小助理还真心细如发。
不该辜负人的好意。
小姑娘鹌鹑一样嗯声,做贼似的扫视两眼左右,才拘谨走进来。
坐在沙发上,动都不敢动,脸被屋子里萦绕的浴后香气烫熟了。
冉寻坐在她旁边,随意伸出手腕,庄柏楠就把冰凉的药贴沿着她手臂线条一圈一圈缠好,认真到出了汗。
“谢谢小柏。”她眼瞧贴好了,柔声开口,“明天姐姐请你吃饭。”
庄柏楠被“姐姐”两个字烫得听觉飘忽,却摆手推拒,“不用不用。”
“我……我只要能跟着冉寻小姐到处走就好了。我是助理嘛,我吃草,你得吃肉。”
话说出口才觉得傻,她懊恼极了,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冉寻想笑,忍住了,她总不能辜负小姑娘高昂的工作热情。
说话空档间,房门再度被敲响,应该是酒店后勤来例行清理房间。
“我去开门。”庄柏楠自告奋勇。
冉寻忽然觉得心脏滞闷,快十一点了,照理说不该有人再来。
或许是因为她今晚忘记打开房间“请勿打扰”的提示。
她起身,跟在小姑娘后面去看情况。
门打开了一道缝隙,走廊稍凉的风闯入屋内,空气陡然转为寂静。
游纾俞站在外面。
显然没有预料到房间里的情形,不知道来给她开门的不是冉寻,而是那位助理小姑娘。
“女士,您好。”庄柏楠拘谨问候。
她看见女孩面颊绯红,眼神仍有些迷蒙,身着清凉夏装,纤薄到勾勒姣好身材,露出雪白手臂。
而冉寻只裹了条浴巾,距她几步之遥。
游纾俞无措发现,对方残存在唇边的笑意正逐渐消散,留下让她慌乱的平静,与她对上目光,一丝涟漪也无。
冉寻没有上前,停在她触及不到的地方,礼貌颔首。
开口:“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