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依旧围在冉寻与庄柏楠身边, 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小插曲。
他们不认识游纾俞,沙滩上,甚至对侧, 有那么多夜晚来踏浪游乐的人,于是以为女人是不慎走错了地方。
只有冉寻从琴旁站起来。
起身时,手臂压住黑白琴键, 不成调的琴噪在空气中震荡。
“抱歉。”她轻声回答小姑娘。
说话时,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见,只捕捉到耳边轻微的浪潮声。
心里破了孔洞,夜晚的风尽数吹进她空荡茫然的胸口。
冉寻知道游纾俞误会了。
她推开了愿意朝她一步步走来的人, 而这一切, 分明本该是她期待已久的事。
刚才切蛋糕时,和朋友插科打诨时,甚至放空自己弹琴时, 冉寻都以为自己之后再也见不到游纾俞了。
她将这几天的困倦归结于休息不好,诉诸咖啡解决。
可偶尔走神之际, 却一直在想,女人的航班是不是已经离开,安全着陆。
她会好好留在嘉平,延续她的事业,纵然找不到与她相伴的“特殊”的人,也会有更多人愿意对她袒露真心,和她走下去。
人生是一场不完美的将就, 冉寻从父母、甚至更多人身上窥见这句话, 却向来不屑一顾。
直到现在, 轮到她直面选择,才明白, 没人愿意将就,只不过是在为不可避免的遗憾开脱。
她不愿将就,但已被遗憾缠身,无从挣扎,也难以回头。
冉寻离开人群,去找游纾俞落下的东西。
纸质的手提袋被符合女人气质的深蓝色丝带束住,已经扎进了沙中。
拆开包装,她看到了用心贴合她口味而烹饪的蛋糕,一只粉蓝相间的无尽夏香薰蜡烛,还有边角磨损的琴谱。
上面注了许多符号,如孩童学琴般认真笨拙,还有游纾俞翻飞的字迹。
她们如今所在的夏之篇章,这样写道:
“若能有幸返场,好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
那个晚上后,冉寻退掉回嘉平的机票,搬离酒店,在宁漳购置了一套简单的小公寓。
她希望,游纾俞在见不到她的时间与空间里,能疗愈得更快。
这边朋友少,牵挂也少,空闲时间里,冉寻除了练琴,偶尔会开几场直播。
主题漫无目的,公益时就正经一些,闲聊时话也不多,不会在镜头面前说一些含混暧昧的话。
从前因为她想说给某个人听,但现在人不在身边,她也已经失去资格。
那只无尽夏模样的香薰蜡烛是消耗品,冉寻后来直播弹琴时会点起来。
香调是她熟悉的游纾俞身上的木质气息,看火光在夜色中微弱明灭,好像女人也在与她背向而驰,越走越远。
第一次点燃,冉寻弹了一首六分钟的圆舞曲。
再去看蜡烛时,发现蜡烛融化,上面显现了一行字迹。
这是需要费心思手作的文字蜡烛。
游纾俞当时的心情已经无从考量,只是面对直播镜头时,冉寻无意看见那行字,眼睛酸涩难忍。
“在弹一首曲子,但更像与你牵手走完了余生。”
六分钟,恰好是那首返场曲的长度。
游纾俞带着标记好的琴谱,该是特地赶来想弹给她的。结束后,映着烛光,冉寻几乎能想象对方的神情。
眼睫翩跹,脸庞温热,将一颗破碎的心用爱意与希冀黏好,小心翼翼捧给她。
在那刻幻想着的,或许会是她一个收紧的拥抱,或者某句宽恕的“我愿意”。
只可惜远隔人群,甚至连曲子都无法由衷奏响。
冉寻在看见蜡烛上显现字迹的时候,就用盖子将火苗掩灭了。
让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好像闭眼之后,依旧置身于海边那夜。
也佯装听完游纾俞指尖的旋律。
再坐到直播画面里时,沉默怔神许久,笑着回答弹幕,“刚才去关窗了,风有点大。”
吹得读琴谱时看得都不太清楚。
冉寻没有再碰那首曲子,不知疲倦,随心弹了许多首,从巴赫到舒曼,再到肖邦。
结束时,她看见弹幕刷过文字。
[女神是不是失恋了,听得好致郁。]
[今晚直播间真安静,小璧备考期末,用户佬也好久没来了。]
微笑说了句晚安,她在接近零点的时候下播,准备休息。
去看了眼林璧的主页,最近对方在筹备大提琴个人演出,还变成了姐吹,因为收到林姣送给她的签名。
自那场火灾后,冉寻想承担林姣琴行的损失,可对方硬是不收,吹嘘说自己有钱。
她还是寄付了几架琴过去,想,这样已经很好了。
没有人在意外中失去更多,她落下的疤很快会好,琴行也逐渐回归正轨。
只有在那一天,好像抓住了她,抓住了一切,也抓住她们未来的游纾俞,现在什么都不剩。
冉寻有些想给女人打个电话,问她近况还好吗,但很快作罢。
她不该让对方再度回忆起自己,这对谁都是一种残酷。
又打开了用户221229的主页,翻了几下,没有最新的动态。
资料一栏,也只显示了当下人很少使用的某个电子邮箱。
账号背后的人或许来过嘉平场,最近也来了宁漳。
安静听过了她的演出吗?或许工作与现实繁忙,没有沉溺于直播,而是在多雨的盛夏里,走在独属于自己的路上。
冉寻希望游纾俞也要像这样,永远朝前看。
至少,变得比她还在时心情舒展一些,更愿意笑起来。
只是,当她在睡前最后一眼,看见某条关于女人的新闻时,依旧觉得时间流速变缓,连眨眼都困难。
阔别几周,依旧在记忆里鲜活的那道身影被框进了照片。
游纾俞身着纯黑衣裙,头顶罩黑伞,墨眸低垂,双眼如被雨水洗过一样红且失神。
注视着面前的石碑,将花束俯身放下,单薄肩膀转瞬被暴雨淋透。
回嘉平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为姐姐吊唁。
-
游盈葬在游纾俞居住的郊区公寓另一侧,背靠青山的私人墓地。
游纾俞在嘉大请假期限结束前,每天都会开两个小时的车去陪她。
今天是第三天,周六,陆璇跟着她去。
下车后的路上,小姑娘把一张已经逾期的《李尔王》话剧票递给游纾俞,“小姨,这是妈妈给你的。”
陆璇和蒋菡菡差不多大,将近二十出头,除去葬礼首日哭过,再没有失态。
游纾俞沉默接过来,叠了几折,放在胸侧口袋里。
余光看见陆璇的肩膀在抖,她转身,将人揽进怀里。
“小姨,妈妈最后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是没力气了。我拨了号码,但是被她拦住。”
“她说,她不想再做那个用亲情捆绑别人的人。”
“我知道了。”游纾俞闭上眼。
离开陆璇,她将新带的花束放在碑前,就这样倚靠在旁边。
陆璇之后好像又和她说了什么,但她记忆模糊,只记得对方说,自她离开订婚现场,打了报警电话后,游家很快被调查。
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游盈没有如愿看到话剧,更没有等到她带着好消息回来。
在充斥刺鼻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只有无尽的警笛声与笔录。
游纾俞从上午坐到临近傍晚,墓园背后的青山已经暗下去。
她觉得像极游盈那天穿的裙子颜色。
恍惚间抬眼,她们依旧在某个晚上促膝长谈,含泪而眠。对方祝愿她得偿所愿,送她逃得遥远,自己却囿于原地。
这期间好像下了场雨,很小,游纾俞不在意,等到要离开时,才发现外衣沉甸冰冷。
慌乱去摸那张纸质话剧票,没有弄湿,这才心安。
她开车离开,不打算回独居公寓。
思绪迟缓,打方向盘去镇上。
李淑平被打点得很好,没受任何牵连,游蝉将老人送回故居,还请了人看护。
游纾俞失去了一枚故居钥匙,但幸好还有人在原处等着她。
老人依旧乐呵呵的,看她在厨房忙碌,还搭把手帮她择菜,精神头很好。
一起用餐时,她糊涂了,将前些阵子的生日帽认真戴在头顶。
孩子一样催游纾俞打开手机,像之前那样叫出冉寻,她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游纾俞不语。
在递给李淑平筷子后,极匆忙地背过身,开口:“奶奶,她有些忙。”
她抛弃所有,赶去宁漳,只可惜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
吃不下饭,就注视着老人吃。
游纾俞看李淑平混浊双眼里盛满期待,皱纹舒展,哼着卡农的旋律,给她夹完爱吃的菜,又给右手边的空碗夹。
那一侧,从前向来是坐着冉寻的。
李淑平记不住自己的生日,记不住游纾俞与冉寻出门后,要花多少个小时才会回家。
只记得她们曾在六年前的同一张餐桌上欢声笑语,记得那时,游纾俞少见地总是笑起来,冉寻也明媚可爱。
老人现有的记忆,始终在倒退回六年前的那个暑假。
可如今的夏天,骤雨阻隔相见与重逢,兜兜转转回到原地,故人早已远走。
当天晚上镇上放了烟花,绚烂于细雨中照彻夜空,又快速沉寂。
小镇开发,经办夏日祭。
游纾俞站在窗前,想着这样热闹的场景,冉寻应该是喜欢的。
她想起那个才浮现夏日热意的夜晚,亭子里那么昏暗,但点起手中的烟花棒,就能看见冉寻的身影。
光线明灭,眨眼补帧,对方琥珀色眸子盛着笑意,在她视野里定格成一张张逐渐靠近的照片。
好像冉寻一亮起来,全世界都自发噤声让路。
但游纾俞再闭上眼,冉寻背对着她,正平静无波地演奏。
连侧身施舍一个余光都不肯。
烟花落幕,而她被困在了那一晚的大雨里,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