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盛夏热烈, 燥热的风抚过游纾俞的侧脸,一时让她睁不开眼。
她抱好厚厚一沓卷子,和同事告别, 逆着学生人流,赶赴教务处送卷。
走了很远,才回头去看。
混杂的人群里, 冉寻没有跟上来。
佯装平静,处理好一切工作,回办公室吃午餐。
曹斐今天中午也自带了餐食,她们对向而坐。
看见游纾俞回来了, 和她打招呼, 还提起有人来找过她的事。
游纾俞夹起一片菠菜,动作略有停滞。
回应:“嗯,谢谢曹老师。”
曹斐听出来她兴致不高。
“最近东西是不是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她关心问, “主任和你聊了那么多次,你还是打算走吗?”
最近游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嘉平京圈几十年屹立不倒的财阀,因曝出涉黑丑闻被调查。
而曹斐从不知道,素来淡然寡言的游纾俞,竟与游家有关。
游纾俞大概从始至终都与游家泾渭分明,所以这么多年,她才不清楚一点其中关系。
她想为对方叫屈,没因游家受益, 最后却要淌同一趟浑水。
“我继续在这里执教的话, 会给学校和学院带来不好的名声, 不合适。”游纾俞答曹斐。
语气平静到像在闲话家常,没有遗憾, 也不犹豫。
“但是你……”曹斐想起游纾俞事业上的成就就这样中途而废,惋惜不已。
“别说是主任和学院了,我都不愿意放你走,真想和你一直同事下去。”
游纾俞神情略有松动。
想宽慰几句,却听见对方叹气。
“也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参加你的结婚典礼。”
收紧手中筷子,眉眼低敛,默不作声。
桌上放着新买的日程本,依旧是纯黑配色,只是崭新到填不满一页。
回嘉平后,游纾俞惊觉自己的本子遗失,到处翻找,始终无果。
好像连上天也高高在上地指引她,要她抛弃过往。
工作疲惫,她偶尔习惯性地伸手去旁边找,却总摸空。那一刻,茫然若失,好像整六年的回忆都瞬间被格式化成空白。
游纾俞曾想向身边人炫耀,想公之于众的人,“C8H11N”,已经随老旧的笔记本一起被遗失。
直到刚刚,她在教室门口看见戴口罩的冉寻时,一瞬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第一反应,不是想着靠近,竟是失神后退,还狼狈弄翻了手里的东西。
游纾俞知道能在嘉平见到冉寻,大概率是对方在这里有工作,是巧合,而不是有意。
她不该接近。
她担心……再度打扰冉寻的新生活。
下午,依旧是枯燥的监考。
同一座教学楼,但游纾俞再也找不到之前那个不期而遇,浅笑着朝她走来的人。
傍晚下班,她坐地铁,收到了律师的消息。
告知她因为旧案时间跨度大,且当事人缺席,或许没办法给祁澜公道,但她提过的最近的那场琴行火灾有把握。
游纾俞一一回应,委托律师继续走流程。
晚高峰的地铁很拥挤,她倚靠在边缘座位处,阖眼休息。
离职是她所愿,并不觉得难过。她目前还需要做成的事,只剩这一件。
她要为冉寻讨回公道,即使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要与“亲人”对峙。
即将到站,游纾俞提公文包下车之际,手机忽然响起。
看了一眼显示,她顿时脚步生根,在身侧涌动如潮汐般的人流里静止。
车厢已呼啸驶过,漆黑空荡的玻璃中只映出一道薄瘦侧影。
游纾俞按了绿色接听键。
嗓音埋没在地铁喧嚣的报站音里,极轻,“冉寻。”
…
“最近还好吗?”
冉寻坐在云水琴行,今晚林姣不在,她在靠窗的某个特殊位置坐好,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将手机抵在耳畔,侧颊在玻璃映出柔和的轮廓。
听见游纾俞所在的地方环境声喧嚣,但依旧捕捉到对方轻浅呼吸的声音。
良久,才答她一句“都很好”。
她扬唇,让声音染上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游纾俞不擅挑起话题,有样学样,问她同样的问题,“你呢,生活还顺利吗?”
冉寻佯装思考了一阵,才回:“不太好。我养的花都枯死了,明明每天都耐心照料着,是不是它们有点水土不服?”
对面默了一阵,像在揣摩她的话语。
或许已明白她意思,却只是轻声嘱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冉寻搅拌咖啡,语气轻快。
“你还在外面吗?先回家吧,我不打扰你了。”
游纾俞低嗯一声,和她告别。
对话简单,只耗费三十多秒。
但这是她们时隔快一个月的第一次通话。
冉寻喝掉杯中温热的咖啡,苦滞口感让她呼吸微顿。
她发觉,游纾俞好像变得被动了。
她们好像隔着一条街,各自停留在原地,向彼此遥遥招手。
冉寻主动朝女人点一下头,对方也回应同等的礼数。但她无所作为,对方就依旧静止,如同她们素不相识。
从前,游纾俞看见她,会垂眼朝她走来,现在,女人的第一反应竟是害怕,还有无措退避。
笔记本里记载的所有浓稠情感,历经六年日久弥新,却在这短短一个月内迅速萧条。
像经受春寒而一夜凋零的花。
冉寻在琴行又待一阵,等到林姣回来后就离开了。
火灾后,这里已经翻新过,再没有从前的影子,也把游纾俞曾留存在这里的痕迹磨灭。
她开车回月亮湾。来时仓促,还好带了钥匙。
一个多月没回嘉平,周围景致竟觉得陌生。
冉寻将车开进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出来后,却在前方不远处,看见身着墨青长裙的身影。
游纾俞没听见脚步声,提着公文包,背对冉寻。
取出钥匙,开了她住所对面的房门。
-
“所以,你想再继续试试,看她还愿不愿意重归于好?”梁荔问。
第二天,冉寻拜访汤家妘,顺便拐了婚前忙人梁荔出门吃饭,让她帮忙参谋一下。
她没把笔记本带出来给别人看,也不舍得。
于是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下游纾俞笔下记录的文字,捡到三年前飞柏林的登机牌,还有发现女人搬到她家隔壁住的事。
“听你的描述,成功率七成以上吧。”梁荔给出自己的想法。
“但我多嘴问一句,她这么喜欢你,也去宁漳找过你,你们怎么会分手?还把她又气回嘉平了。”
冉寻笑意淡了。
手指摩挲咖啡杯耳,“我挺过分的,为了她能幸福,用那些难听的话把她推开了。”
梁荔起初还怜惜冉寻从宁漳匆匆忙忙飞回来,听到中途,逐渐恨铁不成钢。
最后,叹气抛下一句,“埋了吧。要我是游教授,我理都不理你了,还能接你电话?”
冉寻隔空无实物表演,右手像模像样撮起什么,往自己头顶一扬。
难掩失落,但乖乖认错,“我都想把自己埋了,没脸见人。”
“你们这也算扯平了,她当时不也把你气到国外了吗?”梁荔问。
冉寻摇头,“那不一样。”
游纾俞当时说谎,大概是想保护她免受无妄之灾。
而她只是因为自己执拗偏颇的想法,就硬生生将一个惦念她六年,甚至不惜逃婚的人狠心推开。
梁荔从没看见冉寻这副模样。
一晃神,瞧见那双黯淡的琥珀色眸子,觉得她好像一只流泪猫猫头。
“一句话概括你们的六年零六个月。”她精准点评。
“你逃,她追,你们都插翅难飞。”
“这次恐怕得换我追她。”冉寻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垂头,嗓音快要溢出水汽,“荔荔,你帮帮我。”
“好,我帮你。”梁荔终究心软。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是不是?”
话音落下,冉寻忽然收起失意神情。
得逞后,翘唇笑起来。
语气却正经至极:“这就要祝我们新婚快乐了啊?那你打算随多少?荔荔。”
梁荔:?
敢情刚才是装的。
她确信,冉寻追不到游纾俞天理难容,她第一次见生得漂亮,面皮也成比例厚的人。
-
周五下班之际,游纾俞接到了许久都没联系过的同事,也是师兄瞿极的电话。
对方热情直爽,邀请她周末小聚。
游纾俞推拒,“不用,我明天有安排,就不叨扰大家的兴致了。”
对面还是央着她来,又提到了自家妻子,说梁荔有件东西要带给她,是她的钢琴家朋友特地嘱咐她的。
冉寻。
游纾俞心跳频次快了几分。
定了一下神,答:“好,之后发给我地址。”
这几天,她再也没接到过冉寻的电话。晚上回月亮湾,对面也一如往常,似乎从没人回来住过。
游纾俞以为冉寻已经离开嘉平,不再继续怀揣偶遇的期待。
虽然每晚依旧会梦到对方的只言片语,模糊到她一靠近,对面就散了,连笑意都无法捕捉。
直到现在,她竟从别人口中再度得知对方的近况。
冉寻还给她留了东西。
次日,游纾俞提前收拾好自己,开车到瞿极所说的餐厅。
足足早了一个小时,于是坐在约好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
边办公,边留心附近的情况。
她不喜欢应酬的场面,但今天却是特殊的例外。
对面的真皮座椅忽然下陷,有人坐在了她对面。
游纾俞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看见面前的人,落在键盘上的指尖顿时僵住。
眸光动荡,耳边霎时失声。
冉寻穿一条法式绛色长裙,长发挽在耳侧,白皙手臂交叠在桌前,弯着眼眸望她。
说:“你好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