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

  丛绻失声唤出, 她身形即刻欲往前飞掠,然一道浅浅闪烁的红光吸引了她一瞬注意,她视线寻着红光扫去那具落在她附近的尸体。

  闪烁的红光来自丹田。

  丛绻再怔一瞬。

  下一刻, 她意识到了什么,骨子里密密麻麻爬上极冰极冷的凉意,每一寸身体都好似不再属于她自己——

  阵纹卷起巨大的狂风将这具尸体扔了出去,她向着远处一点影子用尽最快的速度奔去。

  沈缜躺在尘埃里。

  她的世界寂静无声,这个世界今夜圆月。

  她心底忽而升腾起不太好的一丝感觉,可是什么呢?沈缜极度疲惫的脑子想不起来。她的精神力已经枯竭, 今夜若再有危机,只能束手就擒。

  从天上跃下的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眼里的。

  沈缜恍惚,明月上的...人?可她为什么要跃入凡尘?

  不对, 明月上不该有人, 是仙子。

  可仙子为什么要跃入凡尘?

  不知为何,周边好像隐隐升腾起七彩的光芒。沈缜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看着在七彩光芒里向她奔来的明月仙子。

  仙子离的很近了, 她穿着红衣,只是很可惜,沈缜看不清她的脸。

  明月皎皎啊。

  夜风拂面。

  沈缜伸出手,想碰一碰仙子,却在下一刹那被拦腰抱起, 离开了血色与尘埃。

  手心很烫, 像被灼烧掉了一层皮, 烫得里面的血肉蜷缩, 沈缜在仙子的怀里草草看了眼身后地面——

  光芒大盛,七彩通天。

  被烫伤的手痛得愈发厉害, 她明明五感衰弱成这样,却在这一瞬好似闻到了烧糊的气味。又一片血肉烧焦蜷缩,连上她心尖,那块心尖瞬间如入油锅,沈缜呛出一口血,耳朵鼻子也流出血来,眼前愈黑愈黑......

  最终坠入深渊。

  ......

  沈缜是被弄醒的。

  她睁眼,守在旁边的人影让她坐起来,她茫然褪去后意识到了什么,扯着嘴角笑了一声,道:“多谢,你又救了我。”

  那群鬼市来的修士,生前应当都刻下了什么符文,一旦身死,周身灵力便会汇聚于丹田压缩爆炸。

  险些,她就要死在今夜了。

  沈缜按了按心口,不知道丛绻给喂了什么药,精神力衰竭的身体竟拉回了一点,沉默两瞬,她道:“绻绻,你该离开了。”

  如若不出她所料,村中百姓很快就会赶到,然后,下一幕戏开场。

  看不清女人具体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说话,在寂静的世界里,沈缜寂静等着,直到半晌过后,身边的影子远去,很快消失。

  废墟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沈缜一人。

  不,应该还有......

  她想起昏睡过去前几乎被灼烧穿的掌心,下意识偏头,但很快又止住动作,只抿唇坐着。

  时间在流淌。

  意识逐渐开始迷离,终于,沈缜看见了一大片的影子。

  没错,一大片。

  她放松了身体,准备迎接这副壳子的最后一次黎明。

  而那厢,举着火把、由村长带领赶来的一百多人看着眼前这一幕,怔愣失神。

  吸气声感叹声,夹杂着哀戚——

  有人家在这里,今夜虽避了出去,但好好的房子也被夷为了平地。

  “赔钱!”不知谁高呼一声。

  “赔钱!”“赔多些!”这是好多人高呼。

  可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村民们没说话,他们看着孤零零坐在一堆碎瓦里满身红色的人,噤若寒蝉。

  逐渐的,后面的人意识到不对,也安静了下来。

  圆月偏到了天边。

  水色里,一方若一点,一方如沉沉阴云,中间泾渭分明,恍若隔着天堑。

  坐在地上狼狈的人抬起头,她拨开覆在额前的发丝,眼睛看着这群人,问:“你们想做什么?”

  村长骤然回神。

  他一声厉喝:“愣着做什么?这是妖孽!祸国的妖孽,还不快点把他绑起来!”

  被吼了的村民畏畏缩缩,但还是在村长的瞪视下拿着绳子锄头不情不愿小心翼翼地上前,结果分外容易的,这地上人就被绑了起来。

  ?

  绑人的正好有张家儿郎,想起前几天在这劳什子“贵人”面前装的孙子,现下再看对方病恹恹一副要死了的模样,他心气一下上来了,得意之中,“呸”得往这人脸上吐了口唾沫。

  !!!

  “你做什么!?”跟他一起的人吓了一大跳,腿一抖就转身欲跑,这妖孽看着是不行了,可这一口唾沫下去万一激起了他的凶性,岂不惹出大祸?

  然而这村民跑出远远一截,地上的“妖孽”也什么都没有做。

  围观的众人本来也害怕,若不是村长镇着早四散奔逃,看见这结果先是吃惊,随即嘲笑起那跑远了的人:“没种的怂货!”

  “还是不是真男人了!”

  “看给这孙子吓的!”

  ......村长也没想到这妖孽受伤至此,绷着的脸终于松下了点。他心稳了些,扬声:“大家听我说!”

  村民们安静下来。

  村长捋着胡须昂首挺胸道:“妖孽如此,想来是仙师们做的,他们估摸着不愿多留,已经离去。剩下的,就是我们刘头村的事情!将功折罪,就在今日!”

  “是是!”群情激愤。

  “好!”村长高声道,“好儿郎们!把这妖孽带到祠堂前,待到太阳一出就用火烧死,到时候上面人看着了,咱们今年的杂役和多的税就没有了!”

  “是是!”大家更激动。

  村长终于笑了出来,满脸褶子舒展:“走!”

  “走!!!”

  路上,先是又一个人向妖孽吐了口唾沫,被其他人看见,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你一口我一口,最后一个人提道:“欸,说童子尿对鬼有用,对他有没有用啊?”

  “谁知道?”有人回,“村长也不说这到底是个啥,别说,真的太像人了。”

  “欸欸,试试不就知道了?”

  侧旁一人笑骂一声:“谁有童子尿啊?”

  “谁有?”

  “谁有?”

  一群男人嬉笑着,捉了半天逮着一个出来扒他裤子,但还没成功,前面传来声怒喝:“干啥哩?!”

  这群人霎时噤声。

  村长点了点拐杖,看了眼天不耐烦道:“搞快点走!”

  “是是。”提着别人裤子的男人鸡啄米一般点头。

  村长瞥了眼地上被拖着走、头发上全是口水的人,转身。

  如要被杀的猪狗一般被圈住脖子捆住四肢,沈缜的背贴在地面,滑动摩擦中薄薄的一层衣服被地上锋利的石子割破,石子再割开她的皮肤,灰尘渗进血肉。

  不过还好,她的触觉也不太行了,这种物理疼痛已经被极度削弱,轻得似乎感觉不到。

  地位颠倒便是此般吗?

  “纯朴”的村民不再纯朴。

  一路拖行,沈缜在身上每一寸骨髓都好似于烈火炙烤的钻心痛楚中,被绑上了架子,架子下堆满了柴火。

  晨曦来临。

  她看着身边的影子来来去去,感受着意识每一次迷离、然后又被骨髓灼烧的痛楚烧得清醒,直到——

  一抹人影和一团火红来到她面前。

  天地寂静。

  火红被丢在了她脚下。

  只在须臾之间,火舌舔舐了大部分柴火。

  鲜艳的、灼灼的红越窜越高。

  “老张,你也算亲眼看见抢你弟媳的妖孽的下场了,舒心吧?”

  “那是自然。”

  一片欢声笑语。

  “也不知道咱村子遭了什么孽,咋就来了妖孽哩?要不是上面的老爷们,说不准咱们被吃了都不晓得!”

  “哎,俺可听说了,幸亏得是高公,没他,谁知道是妖孽啊?”

  “是是是,现下一把火烧了就安心了,邪祟最怕这些。欸,这火势旺起来了,这玩意儿居然都不叫唤!果然是妖孽!”

  “你之前还怀疑?”

  “这不是......”

  “别什么这不是,说起来兵老爷们呢?不是说要来看吗?”

  “谁知道......哎哎哎,那是不是!”

  远处尘埃飞扬,隐隐有马蹄声和人声传来,眼尖的人注意到了,赶忙来唤村长,村民们急急忙忙捋衣服往那边跑,果然尘埃散去是一群剽悍铁骑。

  马上披甲执锐的雄兵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村民们平日里哪里见过?有人当即吓尿了裤子,也有人腿一软哆哆嗦嗦跪了下去。

  村长也怕,他没想到来的竟是这般厉害的人,只能强撑起胆子颤抖着走上去,磕绊着想开口,但他还没说,为首之人目光已经投向了祠堂前的火堆。

  “大...大人...”

  “放肆!”

  村长刚开口,那马上人便打断了他,声音怒不可遏,细听也带着颤抖,“灭火!”

  “这、这...”

  刘头村所有人呆若木鸡,兵士们纷纷下马就近闯入祠堂找盆子木桶之类的装水,部分人撕开村民的衣服上火堆旁扑火,为首的军士更卸了铠甲,把外袍脱下疯狂上扑。

  ......猎猎的火终于被灭掉。

  军士僵直着背看向那烧损了大半的皮,红的、黑的、白的、蜷缩的...他视线慢慢往下,目光顿在那明显和周身状态不一样的左手上——

  这只左手,完全是白骨,骨头在刚才的火中被烧的发黑。

  “将军...”副将担忧唤。

  军士如梦初醒,回转身:“他从哪儿被带到了这里?”

  副将刚才已经拷问了出来,毫不犹豫道:“村西。”

  军士神情极冷,儒雅的面上像冻了层冰:“看着这个村子的人,把...”

  他看了眼架子上惨不忍睹的尸体,“把他带下来好生安置,你点十个跟我走。”

  副将应:“是!”

  十余人翻身上马,飞奔向西。

  军士很急,但面色说不出到底是惶急还是恐惧,他最先来到村西,看到日光下的那一片废墟,眼前白了白,险些坠下马去。

  “将军!”副将极度紧张。

  军士没答话,他慢慢下马,呆呆看着眼前,然后突兀扑到废墟里开始往下挖。

  副将忙招呼人跟上去。

  相比失态的军士,副将更早发觉了可能还有东西和人的地方,他带着两个兵士到最右边的角落,掀开那面墙,便见其下躺了一个女子。

  副将俯身用食指在女子鼻间探了探鼻息,眼中一喜:“将军!这儿有人!”

  军士猛地抬头,大跨步向这儿走来,一见到那女子面容,眼眶便湿润了起来。

  “三娘...”他蹲下身把女子抱起来搂到怀里,“大兄来了...”

  副将和其余两兵士皆是一愣。

  军士没有在乎他们的神情,他视线下滑到女子摊开的左手掌心,微微凝住。

  那里,有一枚浅淡的金色符纹,正在逐渐消逝。

  符纹...军士身形一震,随即恍然明悟。

  这就是三娘能够活下来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