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六月初九。

  贾环的生辰一向是热闹至极的,一大清早赵姨娘便让人送才作好的新衣裳来给他穿。

  因为他不愿穿得累赘,便特意请好手艺的缝娘作了一件金银彩绣云蝶纹的莲红纱衫。

  贾环一早就被丫头们叫醒了,服侍着穿了藕荷色的小衣和长衫,腰间宫绦上坠着荷包香囊和双鱼玉牌,腕上戴的依旧是那串胭脂碧玺。

  “往年越是暖和你越精神些,今年是怎么了,哎呦我的爷,您好歹也坐住了。”晴雯正给他戴累丝南红金玉抹额,长长的红色尾带挽着穗子,和头发一起束着,又好看又精致轻巧。

  只是贾环才坐下没一会儿就困得东倒西歪起来,旁边的彩绮和小丫头蕙儿、铃铛几个都过来扶着,“等会儿拜寿的人来了,看三爷还睡到哪儿去。”

  贾环洗完脸,才在一楼面对院子的正厅堂中坐下,贾芸便带着贺礼来了。

  进门见贾环盘腿坐在榻上,先跪下磕了三个头,“父亲寿安,儿子祝父亲长命百岁,后福无疆。”

  “别跪着了,快起来吧。”贾环一面说话一面用水净了手,“用过早饭了没?”

  贾芸起了身把贺礼交给旁边的丫头,回道,“已用过了,谢父亲挂念,现正要去领差事。”

  贾环随手抓了几个糖给他,“便去吧,好好当差,等午间来月蜃楼吃饭。”

  “是。”于是贾芸便退下了。

  时辰还早,贾环坐着慢吞吞用了早饭,终究没什么胃口,吃完饭又打起瞌睡来。

  晴雯忙着布置摆设,一会儿没看他又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昨儿睡得那样早,怎么就睡不够呢,快去老太太、太太那儿请安。”便摇醒了人催他快去。

  贾环迷迷糊糊地起了身,然后出了院子。

  “给三爷请安,三爷康寿。”

  “哥儿越发出众了,等过了十五可是长大了。”

  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喜气洋洋地给贾环贺寿,他也一一应下。

  出了园子钱槐钱椿茗烟等小厮也都迎上来拜寿,等他到了荣庆堂那里人就更多了。

  等见过老太太、太太、赵姨娘几个,好像感觉又稍微精神了些,凤姐因为病了卧床不起,贾环也去她那儿看了看。

  回园子的时候跟了一众要去拜寿的丫鬟,鸳鸯、琥珀、平儿、翡翠、兴儿,还有贾兰贾琮几个也入园来顽。

  因为月蜃楼院中栽种的奇花异草珍贵,来拜寿的丫头小子们也不久留,一波波来了又去。

  前几日已经和宝玉还有姐姐妹妹们说好了,白日里他在月蜃楼接待外客亲友那些。

  等入了夜管家婆子们各处查上夜后出了园子关上门,再和宝玉生辰时一样摆一桌与自家人顽乐。

  正想着,外面传话说元春赐了几件器物出来,贾环便出去接。

  等到这些丫鬟婆子奶妈慢慢地离了,北静王府的管家来送贺礼了,忙得贾环又有些脚步虚浮起来。

  好容易能坐着歇下了,薛玄、薛蟠、贾蓉几个又来了,好在他们都是相熟的人,贾环也不必强撑着摆些虚礼。

  于是仍旧坐在院内芭蕉丛下的凉榻上,手撑下巴靠着一个装满了蔷薇花瓣的夹纱枕头,闭着眼睛养神。

  “看是来对了时候,想必该来拜寿的人也都来过了,只剩咱们了。”薛蟠边说边将带来的贺礼放在石桌上,“……环儿?”

  薛玄忙了两月没见贾环,却不想他今日的面色这样不好,“环儿。”

  贾环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唇角也不禁往下压了压,看上去很有两分委屈,“玄哥哥。”

  “昨夜没睡好?”薛玄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抚了抚脸颊,见他眉头微皱,唇色也不似从前红润了,“可是王太医给你开的药不好?”

  “不是……”贾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倦得很,便顺势在他手心蹭了蹭。

  贾蓉贾蔷便把带来的贺礼呈出来给他看,也都是些难得的古玩奇珍。

  想着这么多人来给自己庆生,贾环勉强笑了笑想打起精神来。

  待正要从榻上起来,却忽觉一阵头痛袭来,瞬间似乎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一般,好像头都要裂开了。

  “啊……好疼!!”才叫唤疼,紧接着又立刻手脚抽搐着浑身发抖起来。

  事发太过突然,几人都被这景状唬了一跳,忙吓得过来查看。

  薛玄握住他的手腕,只觉得他浑身肌肤都烫得吓人,“环儿。”便转身让侧生传话出去,“快叫太医来!”

  屋内的丫鬟婆子听到动静都出来了,怕出大事又是赶忙唤人,又让去家里告诉老太太、太太和赵姨娘几个。

  贾环疼得倒在薛玄怀里,一下喊疼一下又喊热,“好热……好热……”

  贾蓉贾蔷几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这是什么病症,半哄半拉的不让他脱衣裳。

  但是贾环不肯,哭得满脸是泪,“我不……不……好疼!好热!”

  薛玄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锢住他的胳膊,贾环便张嘴就咬,直把薛玄的手腕都咬出血来,“环儿,不能这么用力。”

  “快找个不硬的东西来,他这样若是磕到舌头就坏了!”

  薛蟠闻言又忙忙去找棉布巾。

  他这样的身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又挣开薛玄的手将人扑倒在凉榻上,趴在他侧颈间依旧咬了上去,活像是渴血渴肉的疯子。

  贾蓉和赶来的贾芸忙去拉扯,好歹抱着腰把人挪开了。

  但他被抱住也不安生,又是叫又是闹又是寻死觅活,“啊!!!!啊!!!”

  薛玄脖子上被咬的没有几块好肉,全是深深的血齿印。

  因为一直浑身挣扎贾蓉手上用得力也重,勒得贾环好似有些喘不过气,脸色一下变得紫胀起来,薛玄连忙道,“快松手!”

  贾蓉贾芸看不到他正面也不知怎么了,闻言就赶紧松了手,贾环一没了禁锢便往正堂里跑。

  生怕他出事,院内的人又紧紧跟上,只见贾环径直去拿了多宝柜上摆的一柄麒麟剑,拔了剑就到处砸砍起来。

  众人倒不怕他弄坏了东西,只是怕他伤了自己。

  薛蟠贾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薛玄看着满屋子乱砍的贾环,面色沉得吓人,“去找人请相国寺的主持,再把张道士和玉皇阁的李真人都找来。”

  下一刻贾环便拿着剑向薛玄砍了过来,被他侧身躲过,并紧紧攥住了手腕。

  贾环却突然没了狰狞面色,好似一下恢复了神志,面容也变得如常。

  他贴近了薛玄,眼眶红着落泪,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声音也轻悄悄的,又带着满身蔷薇花香,“玄哥哥……我活不成了……”

  薛玄从未见他如此情态,有一瞬间的失神,贾环却立刻骤变了脸色,面容扭曲狞笑着拿剑生生从他双掌间刮了过去,血流了一地。

  薛蟠大惊,“哥哥!”趁着贾环背对着人,连忙和贾蓉一起上去又从后面抱住了他。

  “蓉儿……我好疼啊……”贾环被禁锢着无法脱身,便立刻放缓了动作,又偏头去看贾蓉,声音凄切切地传进他耳中,万分可怜,“我好疼……好疼……不要……”

  贾蓉虽心疼他,但是也知道这是神志不清的蛊惑之言,万不能信。

  贾环看此招没用,心内便有千万分的不顺意,又立刻乱踢乱打起来,“啊!!!啊!!”

  贾蔷想趁着他不能行动,先把他手上的麒麟剑夺过来,只是手才碰到那剑,便被兜头喷了一脸的血。

  屋内几人愣住了,门口站着的丫鬟婆子见了此状也都吓得神魂俱飞。

  即便是从前身子最不好的时候,贾环都没有这样吐过血,所以吓傻了一片人,也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哭喊,“都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坏了!坏了!”

  贾蔷有些不敢置信,伸手在脸上抹了一道,果然全都是血,红了整片手掌。

  薛玄是面对贾环站着的,他亲眼看着那血吐出来如云雾一般,妖异非常。

  也不知是不是他心有不顺,气急攻心导致的,于是便道,“松开,随他去吧。”

  那两人也不敢拘着他了,连忙松了手,贾环又拿着剑去砍贾芸,他也只能躲着。

  薛蟠急得直拍案跺脚,“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

  贾蓉看他这样难受,再也不忍如何钳制,只能对着外面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道,“不想死的能跑多远跑多远,你们三爷的剑不长眼,砍死了我顶多为你们收个尸。”

  那一群见他们真松了手,吓得赶紧跑了,只晴雯香扇几个长年服侍的丫头不走,依旧守在院内。

  一时宝玉、宝钗、黛玉、探春等也闻讯而来,见他这样皆是吓得惊惧不已面色焦急,慌慌的不知怎么才好。

  等贾母、王夫人、赵姨娘、邢夫人几个来的时候,贾环正拿着剑在院子里乱砍乱杀。

  他原本束起的长发如今也散开了,唇边还沾着血,眼眶猩红,肤白若雪。

  竟恍若没了人样,活脱脱好似一个艳鬼。

  “我的儿!”赵姨娘哭得像失了心肝,她好好一个儿子,千娇万宠着那样精心地养到今日,谁知道竟成了这样,“我这一世的心都白费了!白费了!”

  邢夫人王夫人又忙去扶,赵姨娘声嘶力竭也没能唤回贾环的神志,不多久便脱力昏倒在了月蜃楼外。

  旁边站着来了没用上的王太医,赶忙跑了过来给赵姨娘医治。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看小孙子变成了这样,也是放声痛哭。

  一时大观园内仿佛寿辰变忌日,全然炸开了锅。

  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几个都赶了回来,却也只能干着急,贾政叹了又叹,“还是留不住!还是留不住啊!”

  去相国寺请主持的人回来了,也是急得一路连滚带爬,“请不来了!主持六月初一开坛讲经后便又云游去了,已离京数日了!”

  薛玄的手随意拿屋内的帕子包上了,虽还在渗血,他也不在意,只是问,“另两个呢?”

  正说着张道士和李真人来了,众人忙让出路来让看。

  张道士一看便知是中了邪咒,二人便各自摆了法器法阵发作起来。

  妙玉也从栊翠庵来送符水,所有法子都接连用上,只不见效。

  定城侯府来送寿礼的人见贾府众人这样,连礼也送不成了,便忙回府禀告,正巧水溶顺路在这府里喝茶。

  管家跑进来的时候险些摔了个跟头,水溶还笑,“咱们家去送礼的人回来也没见磕头呢,到底是你府上规矩严。”

  谢俨见管家神色慌慌的,便道,“送个贺礼,你是叫人半路打了不成。”

  “可不好了!三爷出大事了!”

  ………………………………

  这边贾环出了月蜃楼,拿着剑在园中见人便砍便杀,一时又是追着孔雀,一时又是追着仙鹤。

  连乌云和雪球想上前他都砍,薛玄便让人把它们抱走了。

  “定城侯、北静王到了!”

  贾赦贾政等一时也顾不得,只能去见。

  二人入了园子走得也急,见贾赦几个来了也不拘礼,水溶赶忙摆手,“免了免了,府上三公子怎么样了?”

  “这、这、不怕王爷和侯爷怪罪,如今……也真是难说了!只由天命罢了!”贾环这个境况,都不知还活不活得成了。

  谢俨和水溶随着往里进,远远便见到桥上乌压压围了一群人,定是贾环也在那里。

  果不其然,他拎着麒麟剑赤脚站到桥栏上去了。

  薛玄在旁护着,生怕他滑了脚掉进池子里,却被他挥剑划了好几下。

  为防万一,只能让几个小厮先游入了池子在下面接应。

  贾蓉薛蟠几个也在劝,“环儿,那里不好站的,快下来。”

  贾环张开双臂,状似要跳,周围都吓得惊呼出声,下一刻他又收回了势,像是在故意作弄众人。

  谢俨过来的时候他正拿着剑要砍人,见到他这副样子,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糟,“夙仪。”

  贾环见他来了便哭道,“景阙哥哥……我的手好疼啊……”因为握着剑柄不知收力,胡乱砍了这一阵,掌心的皮都磨破了,现下巴巴地向谢俨伸出了手。

  “来,听话,不要站那么高。”谢俨也伸了手想去接他,一边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薛玄神色不明,双眸微微眯起,收回了原本要说的话。

  众人一边怕一边又想让谢俨把贾环从桥栏上接下来,结果他还没碰到贾环的手,就被反手狠狠砍了一剑,臂间登时血流如注。

  他这才明白薛玄身上怎么那么多伤,原来都是被这个小骗子巧言哄的。

  贾环砍了一下还嫌不够,又猛力对着谢俨连连砍去,只是这下他有了提防,并未再受伤。

  贾政贾赦等又忙赔罪,让王太医上前医治。

  “啊!”只听众人一声惊呼,原来是贾环忽又吐出一口血来。

  接着身子好似也站不住了,直直从桥上倒下来,好在被薛玄接住了。

  众人总算得以近身查看,王太医张道士几个赶忙上前把脉看相,只是好一会儿两下里都不出声。

  贾母已经被折腾得再也承受不住了,急道,“是死是活!终究也说罢!”

  王太医看了一眼薛玄的面色,实在有些不敢,但也不好不说,“没、没有脉象,根本没有脉象。”

  “什么!怎么会没有脉象!你再好好看看!”

  贾环明明胸口还有起伏,鼻尖也有气出,但就是把不出脉象。

  张道士又确认了他的鼻息,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要从下咒之人身上入手。”

  可谁又知道下咒之人是谁,贾环眼下也不知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薛玄用手抹去了他唇边的血渍,只觉得怀中人又轻又弱,苍白的脸上此时满是痛苦的泪痕,心神也不知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他沉思道,“便是巫蛊诅咒也需年庚八字作引,让人去查,环儿的八字都有谁知道。”

  王夫人在旁说,“这孩子命轻,出生后没几日八字便被他娘锁到盒子里去了,府中只我和老爷知道。”

  贾母终究活得年数更长,立刻道,“去,去找当初接生的妇人和环儿幼时的奶妈,快去。”

  贾环如今神志不清,只得送回了月蜃楼,虽然前院和一楼乱糟糟一团,他二楼的卧房却还是完好如初的。

  园内闹了这一遭,上下人口都很是惶恐不安。

  还是贾母发令,命黛玉、探春、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各自回房,又让把宝玉也带走,免得惊吓住了。

  所有婆子丫鬟都不许随意走动,须谨记各司其职,又让人把大观园的门关了,让十来个小厮分别守着。

  赵姨娘醒了便赶来守在贾环床边,寸步不离,鸳鸯也随贾母在旁看顾。

  其余人都暂且在一楼等着,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报说,“两个接生婆,一个去年得急病死了,另一个回了老家不在京中。两个奶妈如今都在城外乡下住着,已经去让人接了来。”

  如今干着急没用,只是光等着也不是事,太熬人。

  王太医正给薛玄重新包扎手上伤口,沤了大半天如今都有些溃烂了,他的颈间和手臂上也全是伤。

  “环儿是轻易不会得罪人的性子,一连这几年都没事,为何偏偏是今天发作。”

  被他的话一说,薛蟠便道,“上个月我生日前,环儿就说身上不大好,说不清哪里不自在似的。”贾蓉也在一旁言证。

  贾政立刻传晴雯几个来问话,“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他不好了,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如何作成今日这样?”

  晴雯忙道,“原只是说有些没睡好,白日里困恹恹的,也少动弹。因从前春日里也常如此,三爷便不叫告诉,怕老太太操心。”

  谢俨问道,“却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大约……四月底的时候,宝二爷的生辰过了没多久,三爷便常做梦,有些睡不安乐。”

  薛玄将包扎好的手收回来,淡淡道,“那便从四月开始查,查清楚他每日都见了何人,他见的那些人又见了何人……总能顺藤摸瓜,将人揪出来。”

  芦枝便立刻领命去查,贾蓉贾蔷两个闻言也出去了,贾环出门的次数不多,问家中的马夫便能知道线索。

  时辰已经将近落日,谢俨与水溶两个外客不好久留,也告辞离去。

  出了大观园,水溶见谢俨不坐车却上了马,便道,“你手底下的人又不是吃素的,消息肯定来得快。天都黑了,何必多余跑一趟。”

  谢俨也没说话,只是驾马走了。

  水溶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大观园的门,便上了自家马车。

  他坐在车上脑中忽地想到今日见到贾环的那模样,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怎么病中容色却比平日里更艳了?”

  说完又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脸,骂道,“嘴真贱。”

  ……………………………………

  天已经黑透了,贾环还是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王太医看不出脉象也不敢擅自用药,想喂他些汤羹也全都喂不进去。

  众人心焦却也没有办法,怕他半夜又发作起来伤人,老太太和赵姨娘也哭得力竭了,贾政便让丫鬟将二人搀扶下去。

  又说让其余众人也散了各自回去,免得添乱。

  赵姨娘不肯走,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只是话间又晕了过去,于是只好让她歇在了月蜃楼旁边的凸碧山庄。

  “今晚有我守着,姨夫也回去罢。”

  因为此时园中上下不安宁,宁荣二府中定然也是乱成一团。

  虽有凤姐在,但她毕竟还在病中,贾政贾珍几个便回了家中主持大局,还要忙着各处派人打探消息。

  薛蟠本不肯走,只是薛玄说,“母亲一个在家,宝儿今日定然也吓着了,你带她回去,让母亲陪着。”一想到母亲妹妹,薛蟠也只好走了。

  卧房内只留了晴雯香扇两个丫头,端了热水小心地给他擦脸擦身换衣裳,见薛玄来了便暂且退了出去。

  薛玄在床边坐下,贾环此时只穿了一件松花小衣,没有了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样子,安静而乖顺地闭着眼睛。

  王太医在他手心磨破的地方敷了药粉,薛玄一一抚过他指尖细小的伤口,闹了一天,也不知是被哪里的花枝刮伤的。

  “薛玄……”

  贾环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是痛的,脑中一片混沌,睁开眼便见薛玄坐在床边,正低头看他的手。

  薛玄闻声看去,见他终于醒了过来,“环儿,你如何了?”

  贾环张了张嘴,他凄声喊了一天,嗓子也有些坏了,是从未有过的沙哑,“我……”

  因为声音太轻,薛玄只能俯身去听,却听到他问,“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薛玄从来都知道,他是个很有脾气又爱别扭的人,小气起来也有些记仇,所有作为都是以自己快乐为上。

  时常一个不如意就百般不高兴,虽面上处处周全,内里却有点狠心和冷漠。

  这样的人往往不会太招人喜欢,但贾环偏偏是个例外。

  一旦你与他接触,与他说话、相处、便会自觉包容他的喜怒,即便已经是全心全意地待他好,也犹嫌不足。

  哪怕是知道了他所有的缺点,在薛玄心里,却只觉得他乖巧又好哄。

  “不会,不会,我不会让你活不成的。过了今日你就十五岁了,环儿一定长命百岁。”

  贾环感觉支撑不了多久了,喉头的血腥气让他有些作呕想吐,脑子也变得更加胀痛,“若我……死了……一定、要、找到……害我的、人……”

  “我要……他……”他没有半分力气,却还想抓住薛玄的手指,泪水顺着泛红的眼尾滑落,“我要他、碎尸万段!生不如……死!”

  怕他一时激动咬了舌头,薛玄忙答应下来,“别动气,有我在,一切都依你。”

  他才把人扶起来想喂了两口水,贾环便再一次昏迷了过去,这次任凭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薛玄抱着人坐了好一会儿,让晴雯去找人把贾芸叫来,“他父亲病了,如今我不得空,便让他来守着。”又嘱咐两个丫头好好照顾贾环,有事立刻回禀。

  将人放回床榻,又盖好被子,薛玄在深夜里脚步匆匆出了大观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