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和赤云同为大淳属国,因地理位置、外贸交易、邦交来往等因素影响,两国时常会产生一些不可避免的摩擦和冲突。

  但在今日之前,还并未曾出现过两国世子为了一个汉人而针锋相对的场面。

  为了防止冲突,贾环只好扯了扯玉竹袖间垂下来的金叶子,“没事,只因曾与这位使臣有过一面之缘,今日遇见便交谈两句。”

  “哼,他们赤云国人大多不讲道理,别是欺负了你现在又来装好人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说得好像也没错……贾环没忍住笑了一下。

  赤云渡挑了挑眉,“北凉地处大漠,一向民风外放,出了名的纵情恣意,何故又谈起赤云来了。”

  玉竹双手叉腰,突然笑了出来,“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拐着弯骂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双宝石般的绿眸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用极轻的声音道,“父亲说过,汉人就喜欢我们这样,这里是大淳,你以为是在赤云呢?”

  “你那个蠢货弟弟,帮你得罪了不少人吧?”

  贾环不知道玉竹对他说了什么,只是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去,赤云渡眼神暗了暗,好像有些不妙……

  水溶摇了扇子慢慢走来,笑道,“陛下的宴席都没开就已经这么热闹了,都光顾着说话,今日麟德殿的好酒若是没人喝了可怎么办呢?”

  几位世家子弟都笑着陪话,“王爷雅兴。”

  看到薛玄来了,贾环心里才松了一口气,这里这些人实在是不好相处。

  薛蟠伸手将他拉了过来,离那两人稍远了些,认真道,“免得他们打起来伤到你了。”

  “怎么可能真的打起来。”毕竟是在宫墙之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动手打架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就说好像少了什么,贾环这才发现贾蓉不在,“蓉儿呢……”说完他又反应过来,贾蓉有官职在身,自然不与他们在一处。

  就像沈昔如今是鸿胪寺少卿,同样他也不会出现在御苑。

  见水溶来了,玉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坐了下来,赤云渡看了一眼贾环,最终往西花厅中去了。

  周围目睹全程的几人都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其中的暗流涌动。

  皇帝的近身内侍德禄来了,看薛玄和水溶也在,便先给他二人请安,“见过王爷、侯爷,麟德殿那边都已经收拾妥了,陛下也正要过去呢。”

  “请诸位使臣并公子们移步麟德殿入席。”

  御苑中的人闻言便都起身随着渐渐离去,薛玄一直站在桃花障后。

  “宝哥哥,你们先去,我就来。”

  宝玉便和薛蟠、谢修先往麟德殿去了。

  玉竹本想粘着贾环一起,只是他作为王世子,要准备使臣参见的事宜,只得先一步离去,“小仪,我们稍后再见。”

  贾环这才有空绕到桃花障后,“怎么站在这儿。”

  “最安静的地方看事情才最清楚。”薛玄笑了笑,抬手为他摘去了落在发间的一朵桃花,“今日的宴席会很热闹,环儿看了可以解解闷。”

  “听你说得这话,似乎马上要唱大戏了。”

  二人路过西花厅,正好见赤云渡和赤云漾从里面出来,还有那位暹罗国的小王子。

  贾环本是随意扫过一眼,然后就见到赤云漾突然伸出脚,险些将那小团子绊了一跤。

  还好旁边跟着的内侍反应快,伸手将人抱住了,不然那孩子肯定要以脸着地了。

  什么人啊……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欺负,可见这位赤云四王子平日是一个多么恃强凌弱的人。

  看着他脸上恶劣的笑容,贾环皱着眉收回了视线。

  暹罗在大淳属国中属于不太起眼的那个,大淳这次来朝贺的几个属国中,唯赤云和北凉最是富庶、且国力强盛。

  离国地势最优,风景最美。西夜多谋士,爱和大淳做生意。

  只有暹罗国土面积小,注重农业种植,虽盛产香料,可制糖盐。但是由于运输成本太高,只有很少一部分能用来互市。

  或许等到大淳全面连接起与各国贸易的海上道路,暹罗也能以此有所崛起。

  麟德殿已经收拾齐备,每人一张花梨木白玉莲纹锦彩穗方桌,雕花月样杌子上铺着流苏软垫。

  桌上放着珐琅彩云自斟壶,鎏金松棚果罩,碧玉十八格果盒,里面盛着御厨精心制作的蜜饯糕点和鲜果。

  高高的御座高台上是皇帝的大桌以及龙椅,还有给两位殿下独坐的位子。

  皇帝右手边是水溶和薛玄,还有谢俨,再往下便是各世袭王爵侯伯之后,以及来赴宴的官员。

  左手边是空出来的几张留给各国使臣的桌子,使臣之后便是各官宦子孙。

  贾环和宝玉的桌子挨在一起,宝玉右侧坐着缮国公府现袭二品金吾将军之子石光珠,贾环左侧是理国公府现袭三品怀远将军之子柳宿元。

  这二位他都不认识,便只和宝玉说话。

  麟德殿太大,贾环坐在位子上都看不清对面百官里贾赦在哪坐着,贾蓉又在哪坐着,往上看倒是一眼就看到了薛玄。

  谢修这些日子很忙,现下快开宴了才匆匆而来,进殿后便被内侍引着往御座上去,路过长长的桌案,一张接着一张,“嗯?”

  余光轻挑,看着贾环正乖乖坐在那儿,似乎是在吃糕点,谢俨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便朝他身后走去。

  贾环在御苑的时候就已经饿了,但因为总有人来说话也没顾上吃些茶点。

  如今面前摆着许多宫廷内造的香糕玉团,自然是要先吃一些垫垫肚子,“宝哥哥,这个松瓤山楂枣泥卷好吃。”

  “有多好吃?”

  他听到这个声音,猛然转身一看,原来是谢俨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看来你是真的饿了。”

  贾环咽下嘴里的糕,抱怨道,“景阙哥哥,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是你吃得太入迷了。”谢俨轻笑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往御台上去了。

  等他走后,贾环扶着头上的紫金冠按了按,小声道,“别给我的头发弄乱了。”

  旁边坐着的柳宿元闻言没忍住笑,仔细为他看了看,便道,“没有乱。”

  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也能被听到,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向着人微微颔首,“谢谢。”

  四周那些看到谢俨来与贾环说话的人,见状都窃窃私语起来,他只当没听到。

  远处的钟声响过,丝竹之声缓缓吹奏起来,承湛帝与三皇子、五皇子从内殿走出,坐在了御座上。

  众公卿大臣、世家子弟皆起身跪礼,齐呼万岁,“参见陛下,吾皇万寿。”

  最上面的皇帝稳坐龙椅,淡笑着,“免礼。”身旁的德禄便高传免礼赐座,殿内众人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宣,赤云、北凉、西夜、暹罗、离国使臣,觐见。”

  宣召的声音穿出大殿,又由殿外的士官下传,一层传一层,直到麟德殿外的三十三层阶下。

  众使臣带着自己千里迢迢准备献给皇帝的贺礼,慢慢走进了大殿。

  麟德殿空旷阔大,殿内铺着金线绣成的九龙玄青地毯,两旁是用来待客的桌椅。

  玉竹一进殿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贾环,路过的时候还朝他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赤云渡和赤云漾先携使者上前拜见,“赤云国世子赤云渡,赤云国四王子赤云漾,拜见大淳皇帝陛下。”

  承湛帝道免礼,“赤云近年可好?”

  “托皇帝陛下鸿福,赤云这两年物阜民丰,已十分安定。”赤云渡将父王亲手写的信呈上,“这是给陛下的请安帖。”

  “赤云珲年纪也大了,看来往后赤云都要依靠你了。”

  承湛帝笑了笑,又让人赐给赤云渡一杯御酒,“时光匆匆,大淳和赤云的年轻一辈都长起来了,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啊。”

  赤云漾眼中闪过一丝不服气,但也没敢在这种场合说什么。

  赤云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让使者将贺礼单子呈上去,又打开了一个长方錾金木盒,“这是七星珠十二时盘,由赤云最精巧的工匠打造而成,恭贺皇帝陛下万岁。”

  所谓七珠,就是龙珠、蚊珠、蛇珠、鱼珠、蚌珠、鳖珠、甲珠,是赤云所信奉的‘襄垣神女’所持。

  赤云相信,这七珠有增福增寿的灵性,刻以十二生肖时盘,以求长寿,十分珍稀。

  此物华美光耀,令人惊叹。

  宝玉靠近贾环耳旁道,“难怪都说异族多珍宝,今日也算得以一见了。”

  承湛帝果然喜爱,命人将这件宝贝送到东宫去,给两位老圣人,众臣高呼陛下仁孝。

  赤云渡献上宝物后,又掀袍下跪,“临行前父王有所嘱托,命我向陛下求一无价之宝,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皇帝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一问,“哦?却是何物啊?”

  “大淳人杰地灵、底蕴悠长,下臣心向往之,奈何赤云与中原相隔千里,难以亲近。”

  “今日有幸得见陛下,方可表述一二,赤云望与淳朝结亲,以示两国虽山高水远、但情谊天长地久。”

  此言一出,殿内的议论声便再也压不住了,贾环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群文臣激动的心情。

  “原来你说的无价之宝,是朕的掌上明珠。”皇帝拿起酒樽抿了一口,让德禄亲自去将人扶起来,又道,“赤云与我朝一向亲厚,若是令公主和亲,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

  殿内瞬间又安静下来,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贾环只能慢慢咽下口里含着的玫瑰露。

  承湛帝叹了一声,“只是朕登基之初答应过太上皇,淳朝的公主永不和亲,且朕最大的玉昌公主尚不足十岁,还是在朕身边多留几年罢。”

  “来人,赐赤云世子,金缕衣两件,作为将来世子新婚的贺礼。”

  赤云渡现下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更不想娶公主,临行前父王也说过,皇帝应当不会真的赐公主和亲,若能娶回一宗室女也可。

  只是看这情景,即便是宗室女,也是不能妄想的了,他不免在心内嗤笑了一声父王的小算盘。

  随即叩首道,“多谢皇帝陛下,愿襄垣神女护佑陛下万寿无疆。”

  贾环觉得薛玄说得不错,今天的宴会真的很热闹,这如今才第一出,看得人食欲都上来了。想到这里,便抬头往御座上看去,只见薛玄正端着酒樽冷漠地看着殿内。

  他的面容毫无触动,唇角没有一点弧度,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并无兴趣,也不关心。

  也不知这样的距离他是如何发现的,察觉到贾环在看自己,薛玄轻轻笑了一下,眼尾也微微勾起。

  犹如天光映雪,晴日初融。

  贾环觉得那种不可自控的心跳声,好像穿过了喧闹的参杂着丝竹乐声的麟德殿,再次回到了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