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贾环不太想进围场凑热闹,但临了又觉得坐在外边儿太没意思。

  毕竟这回连宝玉都一道进去了,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留在席上的除了些老弱文臣就是年纪尚不足十五的小孩儿,贾环自觉格格不入,便也和他们一起入了林子。

  薛蟠手上紧了紧弓弦,把箭筒给了随侍的小厮,“今年多打两张狐皮,到时候给你做床褥子,冬日里好睡。”

  谢修还记得去年春狩贾环没来,他们倒也打了几只白狐,但毛色不够纯粹,最后也只能挑好的给他做了件小袄。

  “从前鞣的那床狼皮褥子我睡着就很好,何必费这功夫,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的。”

  反正冬天就是会让人难受的,睡什么都一样。

  几人议论得火热,全当没听到他这个话,宝玉道,“听说用来做褥子最好的,还是要用狍子腿上的皮。”

  贾环一向不爱参与这种话题,便道,“我在外圈儿逛逛,你们想猎什么就去罢,等时候到了我自个就出去了。”

  贾蓉却不太放心,“这儿虽没有猛兽,但怎么好让你一个人。”

  这片深林的外圈儿只有些兔子野鸡等小禽,是散着放在林中让人练手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贾环拍了拍马背,汤圆就甩甩尾巴往相反的方向走,他摆摆手,“没事儿,我不会往里进的。”

  李素替他牵着马,两个人慢悠悠的走了。

  “哎……”薛蟠伸出手没叫住人,只得叹了一声,“罢,若是遇见哥哥就跟他说一声好了。”

  “侯爷今日进围场这样早?方才在席上都没见着。”

  薛蟠点点头,“似乎如此罢,哥哥今日起得很早,或许是难得有兴致了。”

  四人骑着马慢慢往林子里走,贾蓉拉开弓瞄准了远处的一只麋鹿,双眸微眯,轻声道,“去。”

  他身边跟着的小厮应声去了,将那只颈上插着羽箭的麋鹿抱了起来,“公子,我先把猎物交出去统计。”

  宝玉转头看了一眼那鹿,“今日陛下拿出来的彩头你们见着了么?用紫云纱蒙着的。”

  “不知是什么宝贝,既然这样不露声色,想必是好东西。”

  他们倒不是多想要那个彩头,便是有这个念头,那也要比得过才行。

  卫若兰因守孝没来,往年春狩夺彩的不是定城侯就是弘王,想来今年也不例外。

  ………………………………

  “环儿,你今日也入围场了?”

  贾环闻声看去,原来是张显,他边上倒了两只兔子,想来是才猎得的。

  “在外边坐着无趣,想着来了几次还没进过围场,便闲来逛逛。”

  这林子里景致也不错,树木葱郁,花草成丛,他只当散心了。

  见他一个人,身边只跟着个小厮,张显有些担忧,“今日围场有大熊,你不要往里进了,在外边走一走就好,免得吓着你了。”

  “不然我还是跟你一道罢。”

  贾环当即婉拒了他,“我又不狩猎,你跟着我难不成也这样?我可看不惯。”

  “好吧……”张显记得贾环箭术不错,就多留了几只羽箭给他防身用,自己让小厮又去取了些,临走前还在嘱咐,“那你小心些。”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放心他?他看起来很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傻子么?

  李素仍旧替他牵着马,贾环只需要安坐在马背上看风景,倒很有几分惬意。

  这林子大,外边一圈也够大,他们转悠了好一会儿还没走完,“不知是什么树,生得这样高大。”

  “公子,那是银杉,算来已栽了有数十年了。”

  贾环歪头看了看他,“你还懂这个?”

  李素有些腼腆地点头,“祖父是旧时的守山人,我小时候跟他一起住在山里,所以知道些。”

  “哦……”贾环没有打听的意思,便转而指了指路边的一株紫色小花,“这个是什么?”

  二人的脚步变得更慢了,知道李素懂得这个,他几乎每见一种不认识的植株就要问一问。

  水铮过来的时候,就见他蹲在花丛里,正用手指戳一株知羞草。

  那草的叶片儿缩了又缩,被欺负也不能反抗,贾环却觉得有意思,“这样纤细胆小,但却能以活动叶片自卫,在那些兔狸眼中,也不敢轻易食用。”

  “祖父说知羞草的叶片可预兆天气,叶子闭合快而张开时慢,天会转晴……”

  李素说得这些都是他所不知道的,所以贾环听得很认真。

  水铮高坐在马背上停在不远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的看着。

  一只小鹿经过好奇地探头过去,凑热闹似的也不怕人,把脑袋硬挤进那两人中间。

  毛茸茸的触感擦过脸颊,贾环吓得立刻站了起来,看到是什么才松了口气,心道这鹿怎么比狍子还傻。

  他气得拍了一把小鹿脑袋,“找死呢你,快滚!等会儿不知道哪窜出个箭就给你杀了,以后见到人不许往上凑!”

  小鹿睁大眼睛停顿了下,然后头也不转地跑了。

  看它毫无方向四肢跑得乱七八糟,他又嘟囔道,“笨都笨死了……”

  李素跪在地上拂去他袍角上的草屑,“公子,还是上马罢,我给您牵着。”

  贾环转身摸了摸汤圆的鬃毛,余光一侧就看到了水铮,便躬身行礼,“雍王殿下。”

  “免礼。”

  只见他下了马,轻声对着随侍的金药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拎着手上的东西转身离去了。

  贾环慢慢走上前去,李素就在他身后两步远跟着。

  “听闻殿下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不知现下可好全了?”

  水铮微微颔首,“不过是寻常风寒。”

  眼前人身姿清瘦,一身棠红如意纹软罗骑服,玉带勒得腰肢极细,面如春花,“近来可还吃药?”

  “哪有不吃药的,左右我也是药罐子了。”贾环笑了笑,显得不甚在意。

  他和水铮年岁相近,这些年在他有意的维系下虽也交际不少,但因不常见着,所以终究有些生分。

  更何况这人又是个话少冷漠的性子,贾环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挑些话来闲聊,“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地方已经远离猎场中心,贾环一路过来都没见到几个人。

  “安静。”

  水铮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了一下。

  二人并肩走着,或许是因为离得近,他甚至闻到了贾环身上独有的一丝药香,很有几分清苦。

  “确实安静,活物也少,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可惜这样一个好地方,却充满了血腥气。

  他倒也不是慈悲心泛滥,只是由物及己,若是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活得好,就不能当那砧板上的鱼肉。

  但……做是一回事,想来却总是有些累的慌。

  一时无话,他突然觉得跟水铮相处,似乎也不用格外费什么心思。

  这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倒也省得自己猜来猜去的。

  闲来无事,贾环注意到他腰间坠了个很精致的织金墨竹香囊,隐隐还透出一缕梅香,闻着很有些熟悉。

  “公子,前边养着几箱蜂子,还是小心些。”

  李素看到那盛放了一大片的紫云英,突然想起围场养的蜜蜂似乎就安置在那儿,怕他不当心被叮着了,就连忙出声提醒。

  金药送了猎物回来就看到自家主子正站在他们一直寻找的花丛外,于是行了个礼就往蜂箱的方向去了。

  “他这是……他不怕被蜜蜂叮了么。”

  贾环是被蚊虫咬了都会生红斑的体质,根本想象不到若是被蜂针扎了是什么滋味。

  水铮往前迈了一步,自然地将人挡在身后,“只是取些蜜。”

  “蜂巢蜜……应当很甜吧?”他从水铮肩头探出脑袋去看,只见金药站在蜂箱前鼓捣了一会儿,就拎着两窝黄澄澄的蜂巢蜜回来了。

  金药本想把东西收进绢袋里,但是感受到贾环直勾勾的眼神,顿时就有些收不回手。

  水铮拿出腰间的匕首,从那蜂巢上割下一小块给了他。

  晶莹剔透的蜂蜜慢慢从蜂巢的孔隙中流出,十分甜蜜诱人。

  贾环接过来小心地放进嘴里,觉着比常日里吃的蜂蜜还要清甜,而且还带着花粉,沁得人满口都是香的。

  他笑得双眸弯起,抬头对着水铮道了一声,“甜。”

  “吐出来。”

  “?”一时没来得及思考,他还以为是这蜂蜜有什么问题,于是舌头比脑子快了一步,立刻就把嘴里的东西顶了出来。

  这才发现水铮的手正放在他下巴处接着,白净的手心上是一小块被吮过的蜂巢。

  贾环咳了一声,赶忙拿出帕子去擦,“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都怪水铮,干嘛要用手来接啊!害得他好失礼!

  “无妨。”

  水铮收回手,自己随意擦了两下,淡淡道,“尝一尝就好,巢上的蜂蜡若是吃了,你会肠胃不适。”

  贾环愣着点点头,“多谢殿下。”

  金药适时道,“主子,东西拿到也是时候了。”

  “不要再往里进了,一会儿就回罢。”话毕,他便上马离去了。

  李素牵着汤圆,引着他往另一边去,“虽然围场养的蜂子不太凶,但还是得躲着些。”

  “好。”贾环手上沾了点蜂蜜,有些粘,再想拿帕子的时候却找不见了,“哎?”

  水铮是不是把他的帕子带走了……?

  ………………………………

  又在外圈儿转悠了半晌,看了许久的花草,贾环有些累了,便准备出林子到皇帝和群臣待着的地方去。

  一个身材瘦小的侍从忙慌慌地朝这边跑来,“不好了不好了!永宁侯在北边的林子里遇上大熊了!”

  “什么?”贾环听到这话根本没来得及细想,握紧缰绳就策马往北边方向去了。

  李素阻拦不及,一把抓过那侍从的衣领,“你是谁身边跟着的?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看得清楚,这人本是往外跑的,但是看到他们就直奔这边而来,就像是专门来找他们的一样。

  倘使真有险情,应当第一时间去禀告皇上才对,怎么会找上自家主子?

  况且侯爷若当真遇上大熊,未必没有应对之法,更不会想让三爷知道而忧心,这人也根本不是侯爷身边的人!

  那侍从吓得满脸是泪,慌得跪地求饶道,“我不知啊真的不知啊!奴才只是怕侯爷有事,一路好容易遇上人,这才赶紧来告诉一声的!”

  这话李素根本不信,但此时也没空计较,踹了他一脚就追着汤圆的马蹄印去了。

  等人走后,地上跪着的侍从擦了一把脸,又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脚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又向着外边跑去,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贾府环三公子在林子里遇上花虎了!”

  ……………………………………

  “吁——”

  汤圆应声停了下来,贾环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些不对。

  薛玄若是遇上了熊,他现下过去能帮上什么呢,自己这个身子,岂不是添乱么?应当去找皇上多派人手进来才对。

  想是这么想,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正是纠结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不远处幽静的树林中传来了动静,顿时心下就有些不安。

  贾环迅速抽出挂在马鞍上的羽箭,拉弓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恐怖的低吼和脚步声回荡在林间,一只成年花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它的体型十分健壮,胡须上还沾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血。

  糟了……

  他忙拿出箭袋里装着毒药的白玉瓶子,将药液涂在了箭头。

  此时贾环才彻底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