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回暖,这日午饭才过。贾环换了轻便的衣衫,坐在院外的湘妃竹墩上和蕙儿玉霜几个小丫头抹骨牌。

  “稻香村那里栽着几百株红杏,若是花开了,就如云霞一般。”

  铃铛端了茶汤出来,“所以大奶奶才说,明日到她那里去赏花喝茶的。”

  他推开身前放着的一堆碎银子,“是三姐姐看着天暖了,要将诗社重新起了,让去写词作诗的。”

  “偏是我没功夫,明日十五,还要到庙里还愿。”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等到月底更暖和些的时候会试就要出榜了,因着赶上杏花时节,所以也叫“杏榜”。

  晴雯拿着一件才做好的小褂放在他身上比了比,“这还是前年生辰外边人孝敬的料子,姨娘说压在箱子里也可惜了,叫做了衣裳你穿。”

  贾环展开双臂让她打量,“昨儿老太太也让我去量身,请了人裁衣裳,哪里穿得过来。”

  “如何穿不过来,这样的好料子就合该你穿,做再多也应得。”

  正说着话,只见不远处贾芸沿着□□过来了,怀里还抱着绣褓,笑意满面的,“父亲大人。”

  “这天还有些凉呢,怎么把他也抱过来了,快进屋里来。”他将手炉递给了边上的芳官,带着人走在前头。

  贾芸低头看了一眼儿子,一双大眼睛亮而有神,也不怕生,“再过几日就三个月了,妈说不叫养得太精细,可以出来见人了,便想带来给您看看。”

  进了正堂,贾环坐在榻边,“上茶。”

  “孩儿今日携子拜见,请父亲大人安,不知父亲身子可还安泰。”贾芸便跪下磕了三个头,算是替孩子见过祖父。

  “上前来我看。”他招招手,跪着的人便起身将绣褓稳稳递了过去。

  贾环是会抱小孩儿的,也知道轻重,怀里的孩子穿着带兔毛的小夹袄,脸颊粉扑扑地,小手伸出来想抓他项圈上晃来晃去的金穗子。

  “从前苑儿也这么小,如今转眼都两三岁了。”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脸蛋儿,果然软嫩,便笑道,“是不是喜欢这个?”

  说着就将今日带的项圈取了下来,递给贾芸,“你拿着罢,就当给他的见面礼。”

  “这、这太贵重了,满月时父亲已经让人送了好些东西去,怎能再收这个。”

  贾环随意道,“又不是给你的。”

  贾芸不敢违逆只好接了,云翘便让铃铛去找了个红木方盒将东西放起来,等会好拿。

  “如今还只是叫着乳名,总是得要劳烦父亲大人取了字来。”

  他看着怀中不谙世事的幼儿,略微思索道,“《孝经》中说,‘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可见其品德至美,便叫……贾诤。”

  “我也希望日后他能做个直言不讳的孩子。”

  贾芸立刻跪下磕头道恩,“谢过父亲大人,有您这番话,便是诤儿最大的福气了。”

  贾环逗着孩子坐在榻上玩了一会儿,本想留他父子二人用晚饭,但顾忌着孩子小不好离开母亲太久,便又送了些衣料吃食等物让他们回去了。

  ……………………………

  十五这日,贾环一早便起了身,出门至相国寺上香还愿。

  今日出门他并未让钱槐钱椿跟着,而是提前吩咐李素赶了马车到大观园门口等着,“公子。”

  他踩着马凳被扶上了车,“几月不见,怎么愁眉苦脸的。”

  自从安排李素出了阜林围场,他便一直勤于苦读甚少出门,所以至今也没见过两面,只是让人待在城南帮自己看屋子。

  “公子病了……我都不能在身边照顾。”

  贾环轻笑一声,“上赶着找活干呢,这么想可不好,人活一世,总该多偷懒歇歇。”

  李素一向以他的言行为旨,从来都是无有不应的,但对于这话却不甚赞同,急着为自己分辨,“我是公子的奴才,伺候您是应该的,偷懒就更是该打了。”

  “得了,你就当我没说这个话。”

  他转身进了车内,这车是薛玄给他那宅子备的,里头自然布置的舒坦,小边桌上的绿釉博山炉里还点着茉莉香。

  每逢初一十五相国寺的人总是最多的,何况如今正是会试将要出榜的时候,来上香祈愿的举子也不少。

  甄宝玉比他早一步到,见他下了车便迎上来,“太太听说是与你一道,出门时还嘱咐我看顾你,别让人冲撞了。”

  “偏是你惹人喜欢。”

  贾环淡笑道,“劳甄夫人惦念,等再暖和些我就到你府上去拜访。”

  二人说着话进了寺中,随从小厮跟在身后而行。

  在大雄宝殿上香叩拜过佛祖,贾环仍旧要去侧殿求签,“这里的护身符很灵验,签……”他顿了顿道,“签也很准,甄哥哥不妨一试。”

  他今日是来还愿的,甄宝玉却是来祈愿的,“既如此,我也求一签。”

  侧殿的人也不少,解签的师父桌前站了许多人,二人见状便先去道场上看了一会儿法事。

  “唉?相国寺的主持云游回来了。”

  甄宝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坐在高台上穿着素袍的僧人面容沉静。

  他看着虽年轻,但眸中的慈悲善悯却像是经过了世间百余年的时光,“竟如此清秀。”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二哥哥第一次见主持的时候说了跟你一样的话。”

  忽然,高台上的人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与贾环对视了个正着。

  他怔了一下,便远远行了个合十礼。

  “那边的人好像不多了,咱们去求签。”道场上的人也多了起来,甄宝玉就拉着贾环往侧殿去了。

  他跪坐在佛像下的蒲团上,接过李素递来的签筒晃了晃,立刻掉出来一支木签。

  宝玉也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济济多士,令德辉光。相见欢喜,长乐无殃。”他话间不免带上笑意,“上上大吉,定然是好签。”

  贾环也有些意外,他在相国寺似乎就没求出过凶签,“还是去问问师父罢。”

  解签的师父不是从前那一位,见到他便笑说,“这样好的气色,施主定然是有喜事了。”

  “是不是喜事,还要请师父看过这支签。”

  和尚接过木签,只看了一眼道,“病者瘥,行人还,求官见贵,百事皆吉。”

  宝玉大喜,“正是好签!”

  贾环虽心中并未太过惊喜,但还是作揖轻声道,“夙仪此生定然行善积德,济困扶危,愿如师父所言。”

  “施主慈悲。”

  甄宝玉见状便拿过签筒,跪在如来金像下念了几句佛经,只是他还没动就有一支木签掉了出来,“这……我还没求呢。”

  天意如此,贾环也只好劝他取了这一支,“快拾起来看看。”

  他只得先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捡起了那签,“吉……似乎也是好签。”

  师父便也接过来看了,只是道,“祝贺施主,所求皆顺。”

  甄宝玉大大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若是个不好的,那可亏大了。”

  “这是佛祖为你择的签,定然比你自己求的还要灵。”

  解完了签,二人便各要了一枚随签护身符。

  出了相国寺,贾环还要往定城侯府去,“甄哥哥,我有事往别处去,不能与你同行了,咱们放榜那日再见。”

  宝玉本想送他,闻言也只好细心嘱咐了几句,与他在街口分开了。

  ………………………………

  从定城侯府出来已是傍晚了,谢俨亲自送贾环回了大观园。

  他下了车,朝坐在马上的人挥挥手,“景阙哥哥,你都喝酒了,快回去罢。”

  谢俨的酒量很好,与他在桌上喝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略微带了点醉意,便轻笑一声,“这几日好好养身子,殿试时我要见到你气色最好的样子。”

  贾环拢了拢身上披风,“你这话说得也太果断了,万一我会试不中呢?”

  “那定然是批阅考卷的人脑子发昏了,我会上告陛下严查,以正视听。”

  天色昏暗,他有些看不清谢俨的脸色,只得无奈道,“景阙哥哥,你真的喝醉了。”

  “没醉……你回去罢。”

  夜里还是有些风的,贾环不好在门口久站,吩咐定城侯府跟来的小厮好生看顾谢俨,他便转身进了园子。

  等回到月蜃楼的时候天都黑透了,香扇提灯在院外等着。

  “三爷可算回来了,侯爷都在房里等你一个时辰了。”

  贾环不自觉加快了步子,“一个时辰?我前儿就跟他说了今日要去定城侯府的,在这瞎等什么。”

  香扇哪里知道,自然也答不上来,“侯爷在楼上,咱们也不便伺候,只有晴雯姐姐去送过两次茶。”

  进了院子,晴雯正端了糕点从堂中出来,“老太太那里才让送的奶油松瓤卷和枣泥山药糕,正好你回来了。”她又放轻了声音,“和侯爷一起吃些罢。”

  他随手解下披风,香扇连忙接了。

  上了二楼,贾环推开琉璃隔门便见薛玄合眼靠在榻上小憩。

  或许是睡得浅听到了动静,薛玄慢慢睁开眼朝他看过来,声音有些沙哑,“回来了。”

  “怎么不去床上睡。”

  晴雯放下两碟子糕点,便合上门退了出去。

  他踢了鞋袜,也坐到了榻上,“来也不让人跟我说,就在这白白等着啊。”

  “也不是白白等着,环儿的屋子收拾得这么好看,我躺着也解乏呢。”薛玄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今日在外头待了一天,可也累了?”

  贾环将脸埋在他肩上,闷闷地点了点头,“还好……并不算太累,又没劳动什么。”

  他伸手抚过贴在贾环脸颊的发丝,“我这几日一直在陛下身边,听闻会试的考卷已经批完了。”

  “那不是很快就能出榜?”

  薛玄点了点头,“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