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带着贾环进了暖阁,并吩咐丫鬟灌个汤婆子来。

  这时候还不是很冷,也用不上炭炉,只是他一路过来有些手冷,“什么事,还要避着人说。”

  “还不是三丫头的亲事,你太太这几日见了不少人家,我听闻有一户姓乔的不错,他父亲也在朝为官,就想问一问你。”

  贾环歪在榻上,想了想道,“乔……兵部侍郎乔钨、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乔昱泉,这二人在朝中的官声倒都还好。”

  赵姨娘懵了一瞬,小声道,“哪个官大些?”

  “兵部侍郎乃是正三品,佥都御史正四品,但具体还要看家中人口如何,说得是哪个儿子。”

  他虽对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做过简单的了解,但也没有深入到知道对方妻妾儿女的品性。

  她又有些记不真切,怕自己听错了,“是乔还是焦来着……”

  贾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只记得太仆寺有位寺丞姓焦,不算好门第。母亲若是想知道,改日我去打听一下就是了。”

  赵姨娘听他这么说,自然心安一些。

  “我现在,只有你姐姐这一件心事了。”如今二丫头已经出嫁,探春是放在太太身边长大的孩子,婚事是由老太太和太太做主。

  还小的时候,她的心思都放在生病的贾环身上,待到互相长成,两下里已是难亲近了。

  但好在他两个自小在一处,情谊深厚,不枉姐弟一场,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也安慰些。

  贾环看了她一眼,“其实……”

  “什么?”

  他笑道,“没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跟我还卖关子呢。”赵姨娘凑近了耳朵,“那是好事坏事啊?先给我透个底。”

  贾环将汤婆子放在怀里,喝了一口杏仁茶,“自然是好事,若成了到时候母亲也会高兴的。”

  贾母近来身体有恙,每日太阳落山早早就歇下了,晚饭也不用人请安伺候。

  否则他本应该先到荣庆堂见过贾母的,现下只好明日再去了。

  “这些日子,少和外院的婆子接触,若是有想买的东西,写单子出来明日我让人去买。”

  赵姨娘摆摆手,“我什么也不缺,你别操心了,只是我今日听家下人传闲话,怕是玉州有疫病的消息也要瞒不住了。”

  甘棠院的丫头端来了天香汤给贾环,再冷一些桂花就要落完了,趁着现下还有,这药他还是要喝的。

  “总归也是瞒不住的。”

  听薛蟠说,疫院中禁军所拘的外乡人已有发作疫病的了。

  许多王公贵族府中早已得了消息,命人在薛家的药材店暗中采购,但京中的大多百姓还都懵然不知……

  他又接着嘱咐了几句,让赵姨娘注意防范,便回了自己屋内洗漱歇下。

  ……………………………

  次日贾环一直都在荣庆堂陪伴贾母,午后和赵姨娘吃过饭便回了自己家中。

  虽是休沐,但他心里记挂着要等从玉州来的信鸽,所以回春山居的时候也早。

  “公子,杨大人来了。”

  贾环坐在一楼正堂中喝药,脚边趴着乌云和雪球,“让他进来。”

  这还是从那年阜临围场之后,二人头一次私下来往。

  杨陵从未踏足过贾环的宅院,如今也算长见识了,这里比之皇家行宫都毫不逊色。

  “见过郎中大人。”

  杨陵抬眼看着歪在榻上的贾环,或许是才沐浴过,他的长发散在身前,盖着波斯菱纹毯,边上围着的不是狗就是各色绒花小枕头。

  一张素白的小脸仿佛精心描画过似的,服药的时候倒真是比说话时伶牙俐齿的样子乖巧多了。

  贾环饮过汤药放下莲花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找个凳子坐,等我请你呢?”

  杨陵叹了口气,在心中暗骂自己不长记性,这人压根和乖巧沾不上边。

  他只得坐在了边上的玫瑰椅上,好声好气道,“不知郎中大人召见,有何要事。”

  “有件事,你替我去办。”

  屋内没有丫鬟,只有李素站在边上,闻言他便将一封准备好的信递了出去,“请。”

  杨陵接了过来,待展开信封看到了上面的字,他不禁厉声,“这种掉脑袋的事!你让我去办?!”

  “怎么。”

  贾环一只手放在雪球脑袋上拍拍,撇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曾经说过,愿意为了我上刀山,下火海,这么快就忘了?”

  他猛地从座上起身,拿着信纸展在贾环眼前,“此事一旦查出,我必然性命不保,往后你再想差遣我,也难了。”

  “那就是你没用。”

  杨陵闻言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没被他气死。

  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下心绪,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温声笑道,“我如今在翰林院待得好好的,您让我担这么大的风险,好歹得给些报酬罢?”

  贾环轻咳了一声,李素又从暖阁药炉子上将熬好的天香汤端了过来,“公子。”

  自见面才说了几句话,杨陵就看他一碗接着一碗的喝药,只觉得心里躁得很,但自己也只能挂着笑等他的话。

  他喝完药用帕子点了点唇角,仍旧将手放在雪球脑袋上。

  “年初的时候,陛下命内侍官整理石渠阁,从里面找出了早年太祖征战四方时得到的一套《万业经》。”

  贾环将身上盖的毯子拢住,带着乌云和雪球一起盖,“书已经让史官修复好了,不日就会从翰林院中选出一人为陛下讲解经籍。”

  “若是你能办好我交代的事,这个人就是你。”

  杨陵沉思道,“在天子近前办差,向来都是从学士或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三人中挑选,我如今还只是侍读。你虽任文选清吏司郎中,难道就不怕旁人说你以公谋私?”

  贾环轻笑了下,“以公谋私?”

  他从小炕桌的瓷罐子里拿出一颗粽子糖放进嘴里,“经过阜林围场一事,把你从鸿胪寺调进翰林院的是雍王殿下。你从编修升任侍读,提拔你的是当初还在翰林院担任学士的陈文景。”

  “这一二年间,我们何曾有过半分私交?既如此,又何谈以公谋私呢杨大人。”

  杨陵面上的笑意更深,而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多谢郎中大人提拔。”

  贾环无谓地打了个哈切,“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废话。”

  “是,大人吩咐的事,我自会办妥。”

  杨陵走后,贾环便拿着今日信鸽传回的信上了二楼,李素拎着小食盒跟在他身后,再后面就是乌云和雪球。

  床铺已经理好了,还另放了两个汤婆子在内,屋里燃着百合香,两个小家伙自觉在床脚的窝里趴下。

  “公子……”

  贾环坐在床边敷脸擦手,看着李素一脸忧心的样子,禁不住笑,“怎么这么藏不住事。”

  他抿了抿唇,“我只是担心公子。”

  “无妨,答应他的那条件根本不算什么,我也不会因此招来话柄,你放心罢。”

  如今翰林院中,若要挑出为陛下讲解经籍的人,可用的有五个。

  除去官职最高的学士裴录,还有侍读学士秦铂和侍讲学士乌冉,再就是侍读杨陵和侍讲许绰辅。

  裴录和许绰辅都身兼多职,还要随侍两位殿下,自然抽不出空来。

  侍读学士秦铂是前科榜眼,为人有些迂腐,陛下不太喜欢此种做派,又如何能日日召在眼前。

  至于乌冉……自从许多年前他儿子在阜林围场闹事被杖责之后,他每每独自面圣都忍不住腿抖,已成了条件反射,也是不必为难人家了。

  自然了,杨陵此人善于钻营,贾环知道的他自然也知道。

  “我方才所说不过是提醒他,若敢拒绝我,这份差事到死也不会轮在他身上。”

  ……………………………………

  “侯爷,今日的信来了。”

  薛玄将墨笔搁下,伸手接过信封,因着连日来的睡眠不足,他双眸中含着许多红血丝。

  俞江的疫病已经蔓延至玉州各处,好在如今有京城所派的大量卫军、医者、后勤驻扎,情势也算得到了控制。

  但碧引镇是俞江县最初的源头,如今也是疫症最严重的区域,死伤最多,百姓惶恐。

  好在昨日御医和太医试研的新药方已经颇具成效,在初患疫症的病人身上,有七成的可能将人救回。

  为防意外,药方已经秘密传回了京中。

  如今最主要的便是在久患疫症的病人身上下功夫,将他们也从鬼门关拉回来。

  “明日我要和俞江知县一同前往碧引镇抚慰民生。”

  侧生立在一旁,试探道,“那……三爷那边可要提前知会一声。”

  薛玄想了想道,“来去不过一日,等我回来了再亲自写信告诉他。”

  俞江的疫病来得突然,薛玄派了人去调查疫病从何而起,源头是一个行迹疯迷的外来异族。

  他出现在碧引镇的那个清晨,咬伤了三四个镇下沈家村的村民。

  最初众人并未在意,只是合力将他当作疯子打跑了,再过了四五日后,那几个村民便开始浑身发热,重咳不止。

  本以为是秋寒伤风,但在接连染病死人之后,村中人心惶惶,碧引镇的镇长只得告知了俞江县衙。

  但这时俞江也已陆续出现了重咳吐血的病人,知县怕被追责隐瞒不报,连夜让人上报了玉州。

  “搜山的人可有消息?”

  侧生便道,“出去的人回话说,已经在沈家村的小霞山上发现了那人的踪迹,我加派了人手,想来不日便能将人带回。”

  薛玄揉了揉眉心,“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还活着……”他眸光一沉,“让他们小心些,带活口回来,说不定御医那边能用上。”

  “是。”侧生为他续上热茶,“侯爷,您已经熬了三天了,不如今日就先歇了罢。”

  他摇摇头,示意不必说了,“单尚书是有年纪的人了,现下又染了疫病还在医治。此地情景已不适合再另点钦差前来,我怎能不多担待些。”

  “去告诉玉州知府,明日辰时在正堂议事。”

  侧生本就嘴笨,若是芦枝在此或还能再劝两句,如此便只得退下去办事了。

  屋内一片寂静,连窗外树枝落叶的声音都能听见。

  薛玄将信封拆开,今日的信比昨日要厚,他看得很是认真。

  ………………………………

  几乎是一夜之间,玉州有夺命疫症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前几日禁军满城搜寻从玉州来的人,我二叔家媳妇她侄女的夫家邻居,当天就被抓走了!”

  “我的老婶子!那你还不离我远些!说不定你都已经染上了!”

  “咳咳咳、我的嗓子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好端端咳起来了。”

  “啊呀呀可不得了,咱们这两日还是别拉呱了,散了散了。”

  大淳朝会。

  高台龙椅上,承湛帝的面色有些不好,“玉州、牧云两处传回的奏报中说,染症接连暴毙者众多。”

  “京中人心不稳,京城疫院内所留的外乡人已有发病者,臣民惶恐,百姓不安呐。”

  参知政事王万株出列道,“陛下,既然所有外乡人都拘在疫院,说明一切已在掌握之中。尽可下令封锁消息,抓捕扰乱民心之人,肃清流言。”

  “不可。”东阁大学士武佑急忙道,“陛下三思,京中百姓此时已知疫症存在,强压消息定然适得其反,不仅不能安稳民心,还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臣觉得王参政所言极是,玉州虽已风声鹤唳,但陛下真龙天子坐镇京城,流言蜚语不足为惧。”

  “陛下,此疫病来势汹汹,玉州、牧云二处来人在被禁军所拘之前如常人一般活动在京城。若不重视,怕往后危矣!”

  “杞人忧天!陛下,若是将疫病公之于众,京中定然引起轩然大波!”

  “一再隐瞒,只会让百姓身陷险境而不知!”

  “陛下……”

  承湛帝抬起手,满殿的争吵声瞬间都消失了。

  “众爱卿所言,朕会好好思量,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