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圣人的话,永宁侯带着小公子来了。”

  殿内,水钧与水铮正在陪两位老圣人品茶说话。

  今儿是年二十八,京城内外各处都是悬灯结彩的,小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在街边巷口玩炮仗,时不时吓行人一跳,又都嬉笑着跑开了。

  年节里,无论贫穷富贵,都只图一个热闹团圆。

  即便是皇宫内城墙上都挂了绣灯彩绸,各宫的宫女和内侍官也穿上了过节的衣裳去领年赏,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

  贾环一路过来,眼见天虽寒,人心却暖。

  到底是新年来了,所有人都期盼着斩断旧年祟气,来年能有好的福运。

  这两日太上皇身体欠安,薛玄特意带他进宫来看望。

  “环儿来了,快过来我瞧瞧。”

  太后坐在搭了雪狐皮的紫檀扶手椅上,拉过他来细看,“这小脸儿,竟愈发惹人怜爱了。”

  贾环淡笑着与众人见礼,“谢娘娘关怀,只是犯了积年的旧症,并不碍事。”

  太上皇看着面色尚佳,只是有些懒洋洋地,“都坐,坐下说话。”

  女官捧上两盏香茶来奉予二人,又回禀,“晚间陛下会带三位公主来东宫请安。”

  皇太后便温声道,“你去吩咐小厨房多做些孩子们喜欢的菜式和糕点,听说令徽这两日咳嗽,再备一品川贝桃胶雪梨羹。”

  “是,太后。”

  水钧和水铮是从启文殿请过安来的,年下里他们身上也没公务差事,又都还未成家,便日日进宫来陪伴祖父母。

  “令徽也病了?”水钧放下茶盏,“昨儿才听水溶说他家小锦儿病了,似乎是发热。”

  他叹了叹气,难得正经一回,“小孩子真是难养,难不成我和宴川幼时也是如此么?”

  太上皇冷哼道,“你满宫里问问,但凡是有年纪的,都知道你幼时多顽皮。”

  “小孩子心性哪有不顽皮的,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很好了。”皇太后面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一晃这么多年,转眼都到该成家立室的年纪了。”

  太上皇抬手点了点水钧,“说起来,上月给你选的几家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贾环坐在皇太后这一侧,与他们相对,所以能清楚看到弘王殿下的脖颈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没准备好呢。”水钧抿了抿唇,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孙儿心在社稷,不想耽于儿女私情。”

  太上皇拿了个榛子扔他,“你准备什么?当自己是上花轿的小姑娘呢?”

  他接住榛子剥了吃,又用肩膀挤了挤边上的水铮,“呐,他府里也没放人呢,别只问我一个啊。”

  水铮沉默无言,不想搭理他,只坐在太师椅上垂首翻看一本旧词集。

  “宴川的事我和你皇祖母自有打算,你少顾左右而言他。”

  水钧撇撇嘴,“再说吧,没什么中意的,人生大事,总不能让我随便指一个娶了。”

  皇太后手上给贾环递了一碟子点心,笑道,“那你说,喜欢什么样的,皇祖母仔细给你挑选好人家的女孩儿相看。”

  他抱臂思索,“这要怎么说呢,我喜欢……像环儿这样的?”

  “咳咳咳、咳、咳。”贾环吃的金丝糕受惊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殿下……您说笑了。”

  皇太后哎呦一声,给他轻轻拍了拍背,又对着水钧道,“你个专爱使坏的东西,就是故意欺负人。”

  “哈哈哈哈。”水钧起身走到贾环身边,也伸手给他拍了拍,“怎么这么不禁逗。”

  太上皇摇了摇头,朝着薛玄叹气,“瞧瞧这狗脾气,真不知道谁能治的住他。”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弘王殿下到底还年轻,婚事也不必操之过急了。”

  水钧闻言挑了挑眉,“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和环儿待得久了,你也变得会说人话了。”

  薛玄唇角勾起,轻笑道,“可不是,等到殿下成了家有了王妃,或许也能学着说点人话。”

  这两个一对上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众人早已习惯,总归都是些小打小闹,也不妨碍什么。

  “一个王爷一个侯爷,这么大了还跟从前一样拌嘴,好在这里没有外人,说出去看你们羞不羞。”

  皇太后已经年逾六十,看他们自然是小孩子一样,“元烨,别总是挑开话,正经想想自己的婚事才是。”

  水钧烦躁地仰起头,他眼珠子一转,“环儿。”

  贾环感觉身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心中也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殿下?”

  “你家中有无亲姊妹待字闺中?”

  他有些皮笑肉不笑,“此等婚嫁大事,我怎好擅自提及,殿下别为难我了。”

  “还是环儿懂事,你个没正形的,脑子发昏了?整日就知道浑说。”太上皇又拿了个红枣砸他,“等开春了让皇帝给你多派些差事,让你还这么不稳重。”

  水钧立刻发出抗拒的声音,“户部事情本就繁杂,还不如让我去边关打仗呢。”

  “太平盛世,哪里有仗给你打的。”

  他走至水铮旁边坐下,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可不一定。”

  贾环闻言便看了薛玄一眼,而后得到了点头肯定的回复。

  看来……陛下有意对南域用兵了。

  “今儿天好,皇祖父,咱们去钓鱼罢?您这几日没出门,正好也能走动走动。”

  “好!”太上皇来了兴致,抻抻懒腰便从座上起身,朝着贾环招招手,“环儿也来,咱们比一比谁所获最多。”

  东宫的池子比春山居的还大,又是引的活水,贾环也喜欢。

  午时二刻,正是阳光盛好的时候,池水波光粼粼清澈至极,连铺底的鹅卵石都能看清。

  池边栽种着两棵玉蝶梅,花香浮动,偶有花瓣掉落池中,又被鱼儿吞下。

  内侍在池边铺了毡毯,放上几把月牙椅,又端了两个大的三足掐丝珐琅铜炭盆出来放在边上。

  薛玄原本坐在贾环身边帮他看着浮漂,只是德禄从启文殿来了,说皇帝召他去说话,他只得暂时离开了东宫。

  那三人在垂钓,皇太后便和水铮坐在玉蝶梅树下对弈。

  “方才一直不见你说话,心里还是不痛快罢。”

  水铮手中摩挲着白玉的棋子,轻声道,“并未。”

  太后抬手落下一子,面上有些无奈,“你若真不愿娶,我们就算逼你也无用,只是总不能这样一辈子,还是要有人在身边的。”

  “什么话都藏在心里,终归活得辛苦。”

  他没再说话,只是手上落子不停,直到赢下这一局。

  水铮自小就寡言,相比于水钧的顽劣桀骜,他总是安静冷漠得像一潭深水。

  即便是将他养大的三位亲长,时常也无法琢磨他在想些什么。

  皇太后到底是心疼他的,但也知道这是心结,旁人的劝慰多半无用,“你不愿意的,我和你祖父能帮你先担着,只是皇帝对你含了指望,这你是知道的。”

  “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不远处传来贾环欢呼鱼儿上钩的声音,太后注意到他的眉心微动,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们多说无益,随你自己的心意罢。”

  水铮默了默,将手上的棋子撂下,“多谢祖母。”

  太后淡笑道,“你的心思不在这,去吧,去和他说说话。”

  ………………………………

  直到未时二刻,贾环才和薛玄一道坐车离宫。

  “老圣人一点也不像身子有恙的,竟真的拉着我们坐了一个时辰,我都坐累了他还精神着,景阙哥哥来了才替的我。”

  薛玄轻轻给他捏着手指,“因为你们都在,老圣人心里高兴。”

  他抻直了手臂扭转腕子,试图活动筋骨,“好酸,幸而有雍王殿下帮我看着鱼漂儿,否则那两尾蝴蝶就跑了。”

  三人之中,最后还是贾环所获最多。

  他拎起五色宫绦下系的一枚仙人驭凤芙蓉佩,“喏,老圣人送我的。”

  “这玉佩太上皇随身带了多年,是从前皇太后心爱的物件,可见他们疼你。”

  贾环哼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爱屋及乌罢了。”

  薛玄不置可否,“明日就是二十九了,初二要去舅舅那里,等初三的时候我再去荣国府见老太太,这两日你好好吃饭。”

  “我哪里不好好吃饭了,还有母亲看着我呢。”他今日没睡午觉,忍不住打了个哈切,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

  “今日弘王所说,应当不是认真的吧?”

  贾环已经借着凤姐之手,将裴录提到了老太太跟前,若真顺利的话,和探春也是一宗好姻缘。

  按照他的意思,与其耗费时光在有潜力的人中挑选夫婿,何不直接摘取硕果?

  裴录的前途一片光明,年纪轻轻高中状元,天子门生,不比那些人强多了。

  虽然在老太太和太太眼前,只怕他的家世要差些,有些看不上。

  祖上并无世袭的功勋,没有丰厚的家底,也没有公婆帮衬,只有一对年迈开明的祖父母。

  但这在贾环眼中也不全是缺点……

  裴录如今得皇帝和弘王器重,钱财权势往后都是会有的。

  没有公婆需要伺候,同时也少些婆媳规矩。

  最重要的是他洁身自好,品性上佳,又是林如海的得意门生,嫁给这种人糟心事会少许多。

  只不过贾环无法真的给探春做主,只能从侧面为她尽点心。

  若问贾政定然是同意的,他就欣赏这样的清流学士,但最终还是要看老太太和王夫人。

  “如果弘王横插一脚,我的心思就全白费了。”

  倒不是说嫁给水钧有多不好,毕竟他虽然脾性差些,人还是正道的,能力又出众。

  如今他在户部大权独揽,皇帝有意将工部也交给他料理。即便往后不能继承皇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这两姐妹嫁父子,虽然在历朝也有例可寻,但贾环总觉得荒诞,“老圣人和陛下不会同意的对不对?”

  薛玄沉声道,“他的心思总是这样跳脱,若是真的有意……”

  贾环深吸一口气,“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荒谬啊?你们都不觉得吗?”

  “好环儿,这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但若是你三姐姐能早些定下亲事,一切也就无虑了。”

  薛玄安抚地摸摸他的脸,“看在你的面子上,水钧也不至于为难你家里,大概只是随口一说。我会让母亲在老太太面前再加把火,早些定下三姑娘的婚事。”

  “乖乖,别杞人忧天给自己徒增烦扰了。”

  他闻言只得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埋怨道,“你们这群集权独裁受益者!真讨厌。”

  一句话就能让人提心吊胆的。

  “……好,这下我又讨厌了。”

  薛玄伸手将人抱在腿上坐着,贴着唇角咬了一口,“总是这么磨人。”

  他抬手环住薛玄的脖颈,漫不经心道,“那也只磨你一个。”

  “这是我的荣幸。”

  …………………………………

  大年三十,贾母一早便着朝服,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还有贾蓉妻子胡氏,这几位身有诰命的进宫朝贺行礼。

  宁荣二府中未陪同入朝者,皆在贾氏宗祠外等候。

  贾环起了个大早过来这边府里,贾赦贾政贾珍贾蓉都陪着贾母等去了,现下只有贾琏照管外头,他得去帮衬着。

  “环三叔来了。”

  “三叔近来身子可好?侄儿心里念着您呢。”

  “今日天寒,三叔的手炉可凉了?”

  “……”

  “祖父!!”

  贾环正应付着一群小辈,忽闻得一声脆生生地呼唤,转身便见贾芸抱着贾诤站在身后。

  “诤儿来了。”他伸出手,“让祖父抱抱。”

  自从他从大观园挪至春山居,因着不方便,就不再让贾芸日日到府中请安了。

  只是在他休沐回荣国府小住的时候,贾芸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他跟前尽孝,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够尽心了。

  贾诤张开手扑到他怀里,声音甜腻腻地撒娇,“祖父……诤儿想你了。”

  “今日府中繁忙,父亲劳累了,若有事尽管吩咐儿子去办就好。”

  小孩子胖乎乎软绵绵的,贾环也抱不久,“今日人多,把诤儿送到他曾祖母那里罢,等晚间祭祖时再过来。”

  贾芸将颇有重量的儿子接过来,“是,父亲这么疼诤儿,是他的福气。”

  周围众人见他二人站在一处这么亲近的说话,只得悻悻走开了。少不得又聚在一处背后对着贾芸酸言酸语,说他会攀附会投靠。

  对此,贾芸向来毫不在意。

  贾环进了宗祠,贾琏见他来了便道,“好环儿,还是你来了……”

  入朝宴毕,贾母等一行坐轿至宁府开始祭祖。

  宗族庞大,旁系分支人多,每年都将宗祠内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壁丹墀都跪满了人,没有一丝空地。

  左右每年皆是如此,庄严肃穆的同时,一切有条而不紊的进行着。

  礼毕,众人又与贾母行礼,再拥至尤氏房中奉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女眷等便坐轿回了荣国府荣庆堂,又并了三张大桌摆上茶果,唤来他姊妹等在正厅安坐。

  “哎呦,忙了这一日,老太太且坐着,我来给您倒杯酒。今夜团聚守岁,可都别拘着了!”

  凤姐与尤氏比旁人更忙,端茶斟酒顽笑着哄老太太高兴。

  贾母独坐一张黄花梨嵌百宝花鸟座,铺着秋香色金红条褥,她面色红润,显得极高兴,“今日可纵着我一回,多喝两杯烫酒,方不辜负这热闹。”

  贾环与宝玉挨着坐,另一边是贾琮和贾兰。

  “老祖宗今儿兴致高,咱们哪能讨没趣儿,都快敬一杯才是。”

  凤姐给席上众人都斟上了酒,贾母忙让她与尤氏也坐,“难为你们周到,也忙了一日,还不坐下咱们一齐乐。”

  外头婆子又说请的女先儿来了,问可要听书。

  贾环喜欢听书,这两个女先儿也是家中常走动的,便让递了琵琶过去,“捡个新鲜热闹的来说。”

  “那便是一段祟官年间的故事……”

  女先儿说书有年头了,无论神怪志异、风土人情皆是拈口就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柔情婉转,将众人都带入那故事里去了。

  堂中灯烛辉煌,锦幛绣屏,熏炉内焚着松柏香,盆中燃着梅花碳,满室暖意融融。

  火苗噼啪,忽然听到外头有小丫头道,“下雪了,下雪了!”

  贾母回过神来,“下雪了?”说着便要起身去看。

  邢夫人、王夫人与凤姐忙去搀扶,“老太太慢着些,外头砖石定然湿了,在窗边看一眼赏个景也罢了。”

  众人便都起了身,簇拥着到了窗边和门边。

  贾环被宝玉护在身前,二人一齐趴在窗口探头往外看。

  廊檐下的羊角灯映出纷纷扬扬降落的雪花,落在地上又很快消失不见。

  贾母甚是感慨,“好多年了,又在除夕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风调雨顺。”

  众人闻言便都道是,“老祖宗说得正是,但这赏雪哪能不喝酒呢,快让人再烫些酒来。”

  “好,方才的书说得好,咱们接着听去。”

  贾环和宝玉扶着老太太回了席上,女先儿见状便又弹起琵琶。

  满室花团锦簇,欢声笑语,笙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