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了呀?”

  贾环伸出手在他脸前晃晃,“我可不是说梦话,你到底听明白没?”

  薛玄垂着眼睫,似乎思绪已经远远飘走,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所以……你那年并不是突然病愈,而是补全了残魂。”

  “难怪,从前醉酒时你说的话我一直想不明白,原来是这样。”

  贾环却没印象,“哪一次?我说什么了?”

  薛玄摇了摇头,抬手捏捏他的脸,“不过是些胡话。”

  他眯起眼睛,有些狐疑,“那必然是头一回喝醉那次,这么久了,你就一次也不问我啊,自己瞎琢磨能想得明白就怪了。”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提起过,想来是不愿说的,那我又何苦追问呢,倒惹得你难受。”

  薛玄并不是没想过问,只是一想到那时贾环靠在自己怀里哭得委屈不已,便知那不会是什么高兴的事,自然不想他再难过一次去回忆。

  “那一世里……环儿实是受苦了。”

  虽然他将自己不良于行的那些年几句带过,但薛玄却不能不在意。

  一场突变让他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健康的双腿,他自个孤孤单单过了十来年,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贾环撇撇嘴,显得不太在意,“也就那样,我都快忘记了。”

  薛玄心里不畅快,总是想着他曾在自己不知道的年月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不够……”

  “嗯?”他歪头疑惑,“不够什么?”

  薛玄抬首看向他眼底,认真道,“我对环儿还是不够好。”

  “……”贾环开始龇牙咧嘴,伸手去扯他的脸,“你的脑子在想什么啊?当初又不是你开车撞的我。”

  他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我都想不出还要怎么好,把我摆供桌上得了。”

  薛玄听了这话却显得很高兴,伸手把他抱进怀里,贴着颊边亲昵地蹭了蹭,“好啊,那我让人给环儿立一座生祠。以后你就坐在那儿,只管每日受香供孝敬,增福增寿。”

  贾环觉得甚是荒唐的同时,心里又是一软,声音也撒娇似的,“没关系……现在我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他满足于现下,也满足于自己。

  “以后你会拥有得更多,我保证。”

  ………………………………

  自从半夜醒了以后贾环再也没睡着,为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所以他精神得很。

  左右已经说开了,他便主动将那世里的事物捡几个好玩的来说。

  薛玄听了觉得十分新奇,对他从前的生活也很感兴趣,无论一日三餐,闲时作乐,未闻未见之事物,都愿意逐个倾听。

  话语间没有痛苦的回忆,只言快乐。

  如今说起,贾环忽觉那些倍感煎熬的日子在记忆中仿佛变得淡了些,这世里的所有所得在他脑海中已几乎占了全部。

  两个人躺着闲话直至天亮,将近上值的时辰,李素在外叩了叩门,这才停了话头起身。

  虽夜里才睡了两个时辰,但贾环只觉神清气爽,连带着身上小症也好了许多,“老太太年纪大了,休沐那日我还是得回去,多陪陪她老人家。”

  薛玄自然说好,“宝儿出嫁之后,家里也空下来了,母亲正说要给蟠儿议亲,也让他学着更稳重些。”

  “我瞧近年已是好多了。”

  这两年薛玄在朝中愈发忙,薛家有些事都是薛蟠去办的,虽然刚上手时未免生疏,好歹也没出岔子。

  薛蟠近年常往漠北、蜀地、东关几处巡视,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不在家。

  “一下子嫁了两个女儿,姨妈心里定然空落落的。”如今只有薛姨妈住在永宁侯府,她也常茹素念经,到底是亲姐妹,与王夫人如出一辙。

  薛玄点了点头道,“既要议亲,母亲也算有件事做,等着操办起来了,常日里不至于太无趣。”

  贾环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听姨妈说,老太太要将南安王府那位姑娘说给裴录,上回家去却忘了问我妈这事如何了。”

  “重阳时见着姑父,他心中还是觉得委屈了裴录,这事儿虽是老圣人做的主,咱们家到底也不占理呢。”

  贾环和裴录不相熟,只有过数面之缘。

  近来因常在启文殿一同觐见,出宫的路上也能于朝政聊上几句,这才慢慢熟络起来。

  “你还别说,他当真可称为君子。”

  这种事往小了说是缺德,往大了说是不义。

  贾环想起从前在他婚事上用的心思,又想到皇帝直接赐婚的旨意,自己虽面上不显,但终究有些心虚。

  没成想裴录却十分豁达不拘,甚至还主动安慰贾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姻缘天定,非人力可改,环儿万不要因此有愧,这便是叫我心内不安了。”

  文选清吏司与翰林院相交不多,从前贾环和裴录也少有机会交谈,如今才知道他不仅生得清俊秀美,且品性高洁,温雅谦和。

  裴录虽才二十七岁,但自认比贾环大了不少,因知他素性孱弱,自己又没个兄弟姊妹,行动言语间不自觉维护一二,在心中将他看作极亲近的同袍。

  薛玄闻言便道,“南安王世子苏子湫后年即将袭爵,想来他妹妹的亲事也该定下了。”

  南安王择婿不看重出身,只重人品才学,否则从前也不会选中庶出羸弱的贾环,何况裴录是状元出身,只是相比之下年纪有些大。

  但若是由贾母出面,想来可以说成这门亲事。

  “这事若是能成,倒真是机缘巧合了。”

  裴录原是要说给探春的,苏霁榆原是要说给他的,这两个竟成佳偶,可不是天缘凑合。

  今日的天阴沉,像是有雪,李素将贾环常用的兜帽手炉和绸伞等物收拾齐备,一道放在了车上。

  在春山居用过早饭和汤药,他便穿戴整齐出门上值。

  薛玄将人送到吏部大门口,看着他和同僚一道走了进去,这才收回了目光,“转道去相国寺。”

  芦枝嘴里叼着个热腾腾的豆腐包子,闻言便应了一声,架着马车绝尘而去。

  ………………………………

  转眼便是腊月,整个京城被皑皑白雪覆盖,又是一年寒冬,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

  “二十三了,再过几日就是年关。今年各地钱粮颇丰,国泰民安,望众爱卿来年仍勤勉于政,矜矜业业一如今日。”

  殿内众臣便下跪叩首道,“臣定尽心竭力、克己奉公,为大淳鞠躬尽瘁。”

  皇帝抚掌而笑,命众人起身。

  “今年的春赏不拘于公侯世族之后,朕已命礼部拟订,凡在大朝会者皆有恩赏。”

  这倒真是极有体面的事了,贾环能察觉到自己前后左右的文臣武将个个都面露喜色,皆是心怀澎湃。

  崔郎中甚至眼含热泪的,用袖子掩面擦了擦,“圣上天恩,我还以为此生再不能了。”

  毕竟他今年在京中过完年就告老还乡了,哪能想到在荣休之前最后一年的年底,竟然得了春赏。

  各个官员常日里若为官勤谨,略有功绩,也能得到许多赏赐,但都不比春赏来得有脸面,这是可以告慰天地祖宗的隆恩。

  贾环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便低声宽慰道,“如此可谓十全十美,善始令终了,恭喜崔郎中。”

  “同喜、同喜。”他老脸一红,就势也笑着与贾环道贺。

  皇帝今日心情上佳,底下众臣也都在互相道喜,往日沉重严肃的大朝会,今日倒真有些过年的气氛了。

  散朝后,贾环与崔郎中一道往吏部。

  今年腊月二十五放年假,眼下已是二十三,吏部的事务都差不多处理完了。

  左右这两日还是要上值,文选清吏司便从去年起,趁此将次年公务商榷拟出个规划来。

  这是贾环提出的,最初虽也有人不太理解,但后来发现益处颇多,便成了定例。

  “外头雪深,今日都早些回去,免得待会儿天暗了不好走。”

  文选司中各主事、经承等便都起身告辞,“大人还不回去么?”

  贾环还坐在案边看公文,闻言笑了笑道,“你们快走罢,我将这些看完就回,路上当心。”

  众人中有家住远些的,如今天寒地冻,谁不想赶紧回去吃一口热酒解解乏,便都依次离去了。

  “大人真是尽责,我说句不中听的,他这身子便是一月中歇上半月,咱们也不好说什么。人家偏是日日到值,各事亲力亲为。”

  “可不是,今年司中事多,连崔郎中都扛不住,他病着还让家仆来取公文回去看。”

  “唉、你说说这命吧,人家是天子门生,不仅高中探花,又这么给陛下长脸……”

  旁人如何说道,屋内的贾环并不知晓,他将手上几篇公文做好批注,便起身穿上斗篷也出了文选司。

  门口架着马车的芦枝已经备好了暖和的手炉,一见他出来便忙递过去,“侯爷说今日天冷,吩咐了晚上吃热锅子。”

  车内放着熏炉,里面燃着梅花碳,温暖馨香。

  贾环奇怪地嗯了一声,“他人呢?”

  芦枝将厚厚的毡帘放下,探进一颗脑袋回话道,“侯爷去相国寺了,说即刻就回,让您先沐浴歇歇,他给您买云腿酥饼回来。”

  “哦……确实有段时候没吃了。”他身上裹了厚厚的斗篷,怀里捧着手炉,脚边暖着熏炉,靠在软枕上合眼小憩。

  等回到春山居,李素已经备好了热水,将衣裳浴具等都在浴阁内收拾妥了。

  贾环先坐在榻边用了半盏金丝燕窝,后才往浴阁去,满屋热气笼罩,暖香馥郁。

  “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薛玄倚在门边笑道,手上还拎着个食盒。

  他勾了勾手,笑得惑人,“小玄子,还不进来伺候。”

  “……呵”

  薛玄便放下食盒,抬手解了玉带钩,眸光深沉,“大人莫急,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