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清野第二次在宋知寒口中听到这个字,第一次是七年前。

  夏清野家庭关系比较复杂,简单概括就是有妈没爹,还有个同母异父大他十岁的姐姐。

  夏总一颗心都在公司,一个月未必能见到她一次,姐姐把他当做她父母离婚的罪魁祸首,一直不太喜欢他,到她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而夏总处理姐弟矛盾的方式就是两个孩子分开住。

  夏清野小时候不太有“家”的概念,对他来说,比起夏总,住在隔壁栋的宋姨更接近他想象中的“母亲”角色。

  她在家的时候,经常喊夏清野过去,她不会做菜,但是会做一些甜品,做了又不吃,全进了夏清野的肚子。

  她偶尔会带夏清野出门去玩,夏清野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原本说好了要去主题乐园,结果临时有工作不得不出门。

  夏清野见到她助理的时候,就知道今天去不了主题乐园了。

  宋茹看出他的失落,想了想问他:“姨姨有点急事要处理,明天才能回来陪小野过生日,不过姨姨家里有个哥哥在,让哥哥陪你好不好?”

  如果在家就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定时上门做饭的阿姨,夏清野虽然不喜欢,这么多年也挺习惯的,没必要麻烦别人。

  他原本想拒绝,但是宋茹给他看了一个视频,是坐在高脚凳上抱着吉他唱歌的少年。

  这个哥哥有点好看。

  宋茹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夏清野喜欢好看的东西,放到人身上也一样,他喜欢好看的人,不拘男女。

  于是靠着这么一张脸,宋茹成功把夏清野托付给了侄子。

  十五岁的宋知寒长了一张厌世脸,除了最开始一句“要吃什么自己拿”,就再没说过话。他手边有一叠a4纸,一支不太灵敏的签字笔,飞快地写下一行行夏清野看不懂的公式数字。

  夏清野就打开了电视,调整到静音,默默看。

  空调温度低,没一会儿,夏清野就裹了一条白色绒绒毯。

  天色暗下来,宋知寒从那一堆草稿纸中抬头,抻了一下手,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夏清野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大概是不知道或者随便这种答案,宋知寒看了眼电视,随口说:“那吃鱼吧。”

  电视里,白得和雪不分你我,软得仿佛糯米糍的竖琴海豹幼崽被雌海豹扔在冰面上独自生存。

  于是晚上吃鱼。

  晚餐之后宋知寒打游戏,夏清野在一边看。他没开口说要玩,宋知寒也没客气一句问他,这样到了八点出头,宋知寒暂停了游戏。

  “小学生可以睡了。”

  夏清野立刻坐直,“我小学毕业了,马上就上初中了。”

  宋知寒敷衍点头,“差不多。”

  夏清野抿着唇,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不情愿,但还是回了卧室。

  晚上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夏清野从小是保姆带大的,不到三岁就开始一个人睡,没有人知道,他怕打雷。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夏清野查过很多资料,知道雷雨天在家是安全的,但是没用,对雷声的恐惧大概是刻在基因里一代代传下来的。

  他没法不害怕。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声巨响之后,还停电了。

  夏清野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夏天的夜晚,中央空调停止运作,门窗紧闭的卧室里渐渐升温。

  宋知寒打着手电过来把人挖出来的时候,夏清野缩在被窝里一身的汗。

  夏清野本来以为会被嘲笑,他见得多了,怕虫子胆小被嘲笑,怕蛇胆小被嘲笑,怕打雷胆小被嘲笑……

  但是宋知寒说:“停电了,空调都关了,还钻被窝里干嘛。”

  正在变声期尾巴的男生,嗓音说不上多好听,夏清野却想起了姨姨给他看的视频,抱着吉他随意哼唱的哥哥。

  他没头没尾地喊了一声:“知寒哥哥。”

  外面的天空亮了一下,夏清野没注意宋知寒的反应,这么大的闪电,可想而知后面的雷声。

  等待雷声到来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夏清野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很软,表情却很僵硬。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附在他的耳畔。

  虚虚掩着,明明阻挡不了雷声,却神奇地拉远了距离,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夏清野仿佛从世界抽离。

  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去,宋知寒松了手。

  “怕什么,打雷而已。”

  窗外又是一阵雷鸣,宋知寒没有再捂他耳朵,那雷声实实在在地敲打在耳膜,夏清野头一次觉得,好像、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宋知寒还是在他房间里呆着,没有离开,他们一起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夏清野打了个呵欠,眼角挂了泪。

  宋知寒问他:“困了?”

  夏清野下意识点头,又小幅度摇头。宋知寒大概也不是真想知道他困不困,他看了一眼时间说:“再等等。”

  夏清野也看时间,十一点五十。

  他想,为什么宋知寒要他等等,要等多久,宋姨今晚会回来吗?

  电来了,雨小了一些,雷声也不太有了,沙沙的雨声像是世界的底音,这是独属于雨夜的宁静。

  时针和分针一起指向十二的时候,宋知寒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啪嗒一下点燃。

  “生日快乐,小朋友。”

  床上的男孩子,傻傻看着他,蓝眼睛里印着颤巍巍的小火苗,呼吸间带起的气流都能让它飘摇不定,仿佛随时能熄灭。

  夏清野小心呼吸,宋知寒催促:“要许愿就快点,没气了。”

  夏清野就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地许下了十二岁的愿望。

  宋姨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带了蛋糕和礼物,对于他们两个人和谐相处非常欣慰,夸完小的夸大的。

  夏清野看向陪了他一晚上的哥哥。

  十五岁的少年锋锐桀骜,表情总是带着不耐烦,懒得和大人交流,不屑和同龄人玩,更不会搭理小屁孩。

  但是这会儿,薄如刀刃的眼皮垂着,一只手上转着打火机,微哑的嗓音说:“挺乖,不难带。”

  ……

  当时夏清野十二岁,现在他十九岁。

  一个十九快二十的男大学生,被人说乖,像话吗?何况是这样的语气。

  于是男大学生当场表演了一个变脸绝技,硬邦邦地说:“叫我留下干嘛?”

  非常冷酷,和乖一点都不沾边。

  结果宋知寒又笑,他笑起来声音很好听,不是很夸张的那种,但是很放肆,夏清野耳朵又红了,不光耳朵,脑子也像一团浆糊。

  他努力克制着乱七八糟的情绪,做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宋知寒才说:“带你去吃饭。”

  夏清野继续板着脸:“吃什么?”

  “想吃什么?”

  夏清野想起上次,有心弥补,犹豫了一下说:“酒酿圆子。”

  宋知寒点头:“那下次吃,今天去吃别的。”

  夏清野:“……”

  夏清野不想说话了。

  今天要去的地方大概是有点远的,要开车,宋知寒的车停在北校区,从这边走过去要差不多二十分钟。

  宋知寒给了两个选择:“我去开车过来接你,或者你跟我一起过去。”

  一来一回又要花时间,而且这么等着人接也不像回事,宋知寒不是他的司机。夏清野选择跟他一起去。

  两个人走到楼下,夏清野拿出伞还没撑开,宋知寒就伸手了。

  夏清野上下看了他一眼,宋知寒没有背包,两手空空,他的口袋里显然放不了伞。

  夏清野缩手:“你没带伞?”

  宋知寒说:“你带了。”

  夏清野还是:“你没有。”

  宋知寒反问:“两个人需要两把伞?”

  他们说话的时候,前面就有几个女孩子一个挽着一个,两个共撑一把伞,亲亲密密地过去了。

  夏清野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伞,他的伞大部分时候防晒用,一个人用,伞面不大。当然了,换任何一个人,夏清野都不介意在应急的情况下和对方共用一把伞,但是宋知寒……

  他一发愣,伞就到宋知寒手里了,宋知寒撑开伞,回头看他,目光催促。

  夏清野后退了半步,改口:“要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宋知寒眉梢轻扬,夏清野又退了半步,“或者坐校车。”

  江大的校车有两种,一种是高峰期在几个站点之间来回,一种是按固定路线日常环游,这个时间点去北校区得碰碰运气。

  宋知寒却说:“不坐校车,我带你走近路。”

  “去吗?”

  他说话的时候有一阵风吹过来,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很温柔,宋知寒的眼神也很温柔。

  这一刻他仿佛有什么魔力,夏清野被蛊惑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伞下。

  伞确实是不大,夏清野又没法像那些女孩子一样去挽宋知寒的手,为了避免尴尬,缩着胳膊玩手机,打开一个游戏,成功创造了游戏时间最短的死亡记录。

  游戏结束的字样出现在屏幕上,同时还有宋知寒的声音。

  “和我一起很无聊?”

  “嗯?”夏清野分给他一个眼神,表示不解。

  “不无聊的话,为什么要玩手机?”

  夏清野无言以对,宋知寒又说:“走路不要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夏清野听话收了手机,他确实,视力不太好。但是这样一来,他又不知道胳膊怎么放了。

  仿佛给他打样,边上跑过去了几个男生,追追闹闹的,四个人抢一把伞,最后勾肩搭背地四颗脑袋簇在一起。

  夏清野觑了宋知寒一眼,男生之间,勾肩搭背很正常吧?

  要不……

  但夏清野这个胳膊,就是怎么都抬不起来。

  算了。

  夏清野放弃,继续小心注意着和宋知寒的距离,注意着注意着,就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后就被宋知寒勾着肩,带回去了。

  宋知寒笑着说:“怎么往伞外走。”

  他就搂了那一下,很快松开。夏清野心里的小鹿却像迷了路失了智,疯狂乱撞。

  路边的草皮大概是刚修剪过,空气中有青草的气息,是甜的,宋知寒身上的薄荷味,仿佛带了他的温度,是暖的。

  夏清野目视前方、灵魂出窍,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脸。

  淅沥的雨声中,忽然听见宋知寒的声音:“同手同脚了。”

  为了避免碰到他,夏清野靠着他的胳膊基本就没动,哪来的同手同脚?

  但是他这样一说,夏清野左脚迈出去之后脑子打结,身体也跟着打结,右脚忽然不知道怎么接了,这么一顿,差点平地摔。

  然后就真的、同手同脚了。

  宋知寒笑得好嚣张。

  这一瞬间,夏清野什么旖旎心思全没了,停下脚步,闭眼,深呼吸,拳头悄悄攥紧。

  宋知寒笑了一会儿,转过来看他表情,轻轻吸了口气,得出结论:“生气了。”

  “我的错。”

  像是故意逗哭了小孩,然后说假惺惺说,“呀,怎么哭了?”的坏蛋大人,一点诚意都没有。

  夏清野站在原地,绷着脸看他,觉得自己结论下早了。

  宋知寒哪里是不像“宋老师”?

  他是不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