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传见过宋寄几乎所有模样, 童年时大多数天真无邪如院外栀子花般的笑脸,后面带着点拘谨,怯懦又小心翼翼地讨好。被宋清荟教训后强忍着眼泪不言语的模样, 以及后面重逢后冷着脸骂人、抽烟的样子。

  他觉得宋寄变了很多,长大后的小寄长成了一个满身是刺的小刺猬,扎得释传好几次觉得疼。

  但如果可以,释传到宁愿宋寄还是满身是刺的模样。

  而不是现在这样, 把身上所有的芒刺都拔掉,将鲜血淋漓的卑微展露在他面前。

  这比扎伤他还要让他觉得疼。

  宋寄刚擦掉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掉下来, 加之重感冒鼻头更是红得过分, 连说话都瓮声瓮气的。

  释传狠不下心来, 温声问他:“那小寄要怎么哄才算能哄好?”

  说着他努力抬起手胡乱地蹭在宋寄的下巴上,替他接住那些断线的珠子。

  “怎么最近那么爱哭呢?睡着了哭, 睡醒了也哭,哭多了就不漂亮了。”

  释传的手很凉,手心手背都冰凉一片, 枯瘦的手指更是凉得像冬天道路两旁的枝丫。可是他声音又太过温柔,和年少时比起来除了沙哑很多外, 并没有什么区别。宋寄想如果他的声音也同他的手一样冰冷, 自己可能就不会溺死在这片温柔海里。

  就是因为见过四月春风,才更没办法回到十月寒冬里去。

  他要这股春风, 他想这股春风想得快疯了。

  释传的臂膀没太多力气, 才胡乱地蹭了几下就脱了劲儿往下掉, 宋寄一把将释传的手稳稳抓住,然后轻轻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凑。

  蜷缩的指尖和平缓无力的掌根蹭过宋寄的下颌, 抚过宋寄的鼻尖和脸颊, 然后在宋寄的眼尾处停下。都说不清到底是谁的手把宋寄的眼泪擦干净的, 宋寄很久以后回忆起起来这段混沌的片段,想了很久都不记得到底是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擦掉的,还是释传冰凉的指尖擦掉的。

  既然想不起来,便不去想。

  就当是释传擦的,就当是释传真的温柔对待过他,就当是释传爱他的证据。

  他终于不再哭了,拉着释传的手缓缓放下,然后将释传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释传轻轻抽了口气,应该是有些疼。宋寄的动作更慢了一些,他垂着眼睛比谁都认真,上学那会进化学实验室做实验都没那么专注。

  释传没动,就算是疼了,也由着宋寄。两个人逆着窗外的光,目光都交集在放置咋腿上的这双手上。终于,掌心摊开,宋寄将自己的手放到释传掌中,释传的手指又慢慢蜷缩回去,以这样的方式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释传紧紧牵着宋寄。

  太久没有去补色,宋寄粉色的头发变得淡了很多,都已经趋近于浅金色。他抬起头来时显得脸很白。

  很漂亮,但太苍白了,也太瘦了,不如在童家初遇宋寄那一夜那么好看了。

  “说你爱我。”

  释传笑笑,照着宋寄的话说:“我爱你。”

  宋寄摇摇头,偏执地纠正道:“不,你要说‘宋寄,释传爱你,很爱你。’”

  两个答案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加上了彼此的名字。

  释传没太搞懂有什么不一样,但既然是哄,就不需要去根究这么多。

  他看着宋寄的眼睛,很珍重地重复道:“宋寄,释传爱你,很爱你。”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宋寄苍白的脸上终于见了点笑,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酸痛的鼻尖。

  又继续说:“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有了上一句的经验,释传这次都不需要教,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说。

  他向宋寄保证:“宋寄,释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释传会一直陪着你,一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天。”

  情话说到动人时,先动情的不是听情话的人,而是说情话的人。

  释传突然也觉得鼻尖有些酸楚。

  他扭动肩膀扯了下手,将两个人的手往自己这边拉过来一些,另一只手也颤颤巍巍抬起来覆在宋寄手上,慢慢摩挲着宋寄的手背。

  “大四毕业的时候,学校有毕业舞会。那天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红酒就走了,一支舞都没有跳,你知道为什么吗?”

  宋寄摇摇头,他连高中都没上完,没办法去想象万里之外顶级学校的毕业舞会是什么样子,也没办法去胡乱猜测释传为什么不参加。

  甚至他都不知道为什么释传要提起自己还曾经健康时的回忆。

  释传又笑了起来,一点都没有觉得惋惜的样子。

  他低着头继续在宋寄的手背上蹭着,遇到宋寄手上的伤疤他会尽力去避开,偶尔蹭到又会皱起眉来。

  “初二的那个暑假,我在房间里看书。住在我家楼上的那个小男孩兴奋地敲开我家的门,身上还穿着校服,说自己直升考试过了,他也可以进初中部了。”

  释传声音不大,又或者是主卧太大,宋寄总觉得有回声一样,轻轻缓缓又一遍一遍地钻进他耳朵,一点一点将他拉回多年前那个夏天。

  释传不爱缅怀过去,就连释惟失踪那么多年他都没有太多去回忆姐弟俩的美好时光,一心只是想把释惟找到,过好以后的日子。

  所以现在突然提到以前,他自己都还有点不好意思。即便是低着头,宋寄都觉得他笑得略显腼腆。

  “要不是小鬼自己满脸兴奋的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都没想起来那天是他们小升初毕业班拿成绩的日子。”

  释传抬起头来,挑了下眉继续道:“当时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可喜可贺的消息,麓中的孩子考上本校的初中部是理所应当的,比如我,比如我姐。”

  这下换宋寄害羞起来,他三年级才转来麓城,学习从一开始就落了同年级孩子一大截。能考上初中部算祖宗显灵,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为了这个目标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没敢说话,等着释传接着往下说。

  “但是小鬼太兴奋了,过年得压岁钱都没见他那么兴奋过。我不好意思泼他冷水,只好客气地恭喜他考得不错。我记得小鬼一直很喜欢我书架上那辆黑色的赛车模型,当即就拿那辆赛车从书架上拿下来说送他。”

  他确实不爱回忆过去,但生命中就是有这么几件事情能让他记得清清楚楚,清晰到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他都记得宋寄那天穿的校服上有一滴浅浅的墨渍。

  一滴红墨水,被洗了很多遍仍旧留下的印记。一直烙在释传的心上,时过境迁仍旧红得鲜艳。

  宋寄眼睛很漂亮,但那天一眼都没看那辆赛车模型。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不要那辆赛车模型。释传已经进入青春期,发育良好的他高着宋寄一个头。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宋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寄好看的发旋,他问:“那你想要什么?升学礼物可以给一个。你尽管挑。”

  小鬼绞着校服下摆拘谨地站在释传的房间门口,很久不说话。真的过了很久,已经久到释传有点不耐烦了。

  正要想随便送他个什么礼物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拘谨地问释传:“我能和你挑一支舞吗?就是……就是我们在特长班里学的伦巴……”

  刚转来麓城的时候宋清荟发现所有小孩都有上很多特长班,释传更是学得多,乐器、舞蹈、绘画书法、还有宋清荟听都没听过的马术和竞赛班。

  只有宋寄什么都没学过,成天在镇上疯跑着玩。唯一拿得出手的昆曲还是和宋清荟学的,况且……城里也没有多少人喜欢,衡量下宋清荟也把宋寄塞进了释传在学的拉丁舞班里。

  宋寄每次上课,都看着前领舞的释传,记着他的身姿,记着他的动作,记着他被表扬时淡淡的笑。

  只要跳得好,就可以往前站一排,宋寄每天都在练,只可惜还没等他站到第一排释传就因为学习繁忙没再进那个特长班。

  宋寄往前,但让他往前凑的那个目标却从来不等等他。

  现在他又往前凑了一点,终于凑进了初中部,终于凑到释传的面前,拘谨又期待地提出这么多年来的愿望。

  窗外的吹进房间,将洁白的窗帘吹起一个大大的鼓包,也将宋寄的刘海吹开,刘海下漂亮的眼睛灼灼看向释传。

  释传绅士地朝着宋寄敬了个礼,向他伸出手。

  这是他这辈子跳得最摸不着头脑的一支舞,没有跳舞时正式的着装,没有合适的音乐。

  而且房间太小,某些舞步两个人跳起来的时候总会磕碰到架子或者。

  最重要的是,释传的舞伴,跳着女步的舞伴,是楼上邻居家的小男孩。

  是他无法拒绝的小男孩。

  释传拒绝过了,他说都是男的,没有人跳女步怎么一起跳?

  可宋寄却带着一点兴奋地说自己会女步,像邀功,总之释传无法拒绝。

  说是跳得有多好也没有,释传后面见过太多的舞者在聚光灯下跳得精彩绝伦。说到底当时他也不过才十四岁,更别说只有十二岁的宋寄,只不过兴趣班里学过那么点皮毛,能跳得多好。

  宋寄紧张得都在默默数拍子,不小心还数出来声音,偶尔转圈时抬起头来看向释传,那模样可爱到释传心都快要跳出来。

  一支舞随着宋寄的节拍数完也跳完,手心出汗的释传立刻松开小鬼的手,但又不舍得立马转过身去。

  他紧张得忘记敬礼,宋寄却记得,宋寄仍旧没,他还学着淑女的模样,一条腿往后挪了点,双腿交错往下轻轻一顿。双手还好笑地拎起一点裤管,权当是裙边。

  很多年以后,站在毕业舞会上。释传总能想起那天傍晚,被风吹得鼓鼓的白色窗帘,刘海下漂亮的双眼,还有那个虔诚的淑女敬礼。

  他记得两个人紧张不安又强作镇定的呼吸声。

  记得默默又不小心泄出来的拍子声。

  记得宋寄踮着脚尖在他怀里慢慢转的那几个圈。

  释传慢慢往下凑,他手肘撑着大腿不让自己身体摔下去,尽力让自己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亲吻到了宋寄的手背。

  然后起来时,还是要坐在他对面的宋寄帮忙。可笑又无力的亲昵。

  宋寄抱着释传让他坐好,眼神却不敢去看释传,通红的耳尖出卖了他。

  心跳个不停,没想到释传还记着这件事。

  还记得他的第一次勇敢。

  他被哄好了。只要释传记得就好,只要还记着,心上还有他,他就不觉得难过了。以后就可以凭着今天释传说的这些活着,去对抗他心里蠢蠢欲动的那些疯狂。

  宋寄想松开怀抱,后背却感觉到释传的手慢慢抬起来,悉悉索索将他圈住。

  冰凉的怀抱里是释传温柔的声音。

  “这些话我一直觉得没必要说,但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宋寄,释传的心上一直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