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宋寄一步步走近, 释传竟然没由来地显露出无措的神情。

  倒不是怕命丧于此,他害怕宋寄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宋寄慢吞吞地往前走,双眼空洞, 每一步都缓慢而机械。他愣愣地垂着眼睛,最后停在释传面前,伸出瘦骨嶙峋又布满鲜血的双手。

  “和我……”宋寄的手抵到了释传的咽喉处,同时含糊地开口:“一起下地狱……”

  大概这几个月来哭喊嘶嚎太多, 宋寄的声音变得非常喑哑,一点都不像个从小学戏剧的人该有的嗓音。

  他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甚至吐字都没那么清晰, 含糊喑哑如同砂纸在地上摩擦过一样令人难受。

  在释传抵抗无能中, 宋寄麻木地略过释传对他的呼唤和惊恐的双眼,他渐渐收拢手指, 偏执地呢喃着释传已经无法辨认清楚的话语。

  第一分钟,咽喉部传来火焦火燎的疼痛,释传还能艰难地喊宋寄的名字。

  他拼命地证明着自己的身份, 不停地断断续续地喊:“小寄……你先松手……我是释传……我是小释哥哥……小寄……”

  第二分钟,宋寄的手指愈发收拢, 释传感受到的窒息感比上一分钟、上一秒还要明显。

  他已经看不清宋寄的表情,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宋寄的眉眼忽而近, 忽而远。

  大脑激发释传出无限的潜能, 痛到脱力的手臂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能举起来几寸, 而后用尽全力地抵着宋寄的腹部,企图将宋寄推开。

  基于出于求生的本能, 释传几乎整个身体都在用力, 像离岸濒死的鱼在死前纵身一跃一样, 他瘫软的双腿也开始乱蹬,掉下轮椅时本就松脱的鞋子被他蹬掉,下垂的畸足翻扭着蹭在地面上。

  第三分钟,释传忽然放弃了抵抗,死死抵在宋寄腹部的手变了动作,由杵变成了蹭。

  他已经完全看不见宋寄,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变成了大块大块光斑。

  而此刻释传言语的能力已经几近丧失,从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气音。

  他对宋寄说:“以后……不要把自己弄伤了……”

  释传艰难地做着最后的交代,不知道究竟是哪儿破了,前面明明没有吐血了,最后歇斯底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又开始溢出血丝。

  他软软地蹭着宋寄的肚子,掌心某一块还留有知觉的肌肉蹭到宋寄腹部的伤口,顿时心疼得比窒息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他最后用掌心一侧那块有知觉的地方按了下宋寄腹部的那块伤疤,青紫的脸上扬起一个绝望的笑。

  “不想你再疼了……”

  意识涣散之前释传就已经看不清宋寄的脸了,他没看到在他从死死抵抗变成了颤抖触摸时宋寄愣住的脸,当然也没看到当宋寄听到他说不想宋寄再疼时宋寄眼睛里滚落出来的很大两颗眼泪。

  宋寄嘶哑模糊地附和:“当然……痛啊……”

  下一秒,钳着释传的手奇迹般地松开。身后释燃暴怒地开口:“宋寄!你在干什么!继续啊!”

  宋寄没动,他跪坐在地上,先前紧紧掐着释传脖子的手好似没地儿放一样,转变为抓着释传的衣领。

  他的手也在颤抖,说话的声音不稳,仔细辨认后才大概听出来他说的是:“我求你来见我,你总是不来。我找不到你在哪里,我快疼死了。”

  ——

  刚回到乡下镇上的那段时间里,宋清荟的神智俨然已经不太清醒,但那会她还没后面那么疯,只是大多数时间都像丧家之犬那样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她。

  她终日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满脸绝望地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看累了就倒头睡过去,睡得迷迷瞪瞪连饭都不会起来吃。

  那段时间宋清荟迅速地消瘦,她不喝水,也不吃饭,昔日像樱桃一样娇嫩漂亮的嘴唇布满了干裂的口子,稍稍开口说话就会从口子里冒出血珠。

  除了无尽的消沉外,宋清荟唯一反常的就是对宋寄的态度。她会忽然踉跄着爬起来,把宋寄推出门外。

  宋寄哭着不肯走,她就揪着宋寄的头发歇斯底里地扯着他往外扔,让宋寄不要再在她面前出现,让宋寄去找他父亲,让宋寄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

  被扔出门外的宋寄根本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甚至有些时候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根本就走不远。

  那段时间街坊四邻经常能看到宋寄赤着脚要么双手抱膝坐在家门口小声啜泣,要么一个人蹲在河边的墙角,用薄而锋利的石片在墙角刻东西。

  一开始还会有好心肠的邻居看宋寄可怜问他两句,但宋寄也不怎么说话,他从一个小话痨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满脸苦相的小孩。后面时间一长、次数一多,所有人就都默认这对母子都有毛病,再不管他们。

  那会刚离开麓城不久,宋寄对释传还留存不多的一点希望。尽管说来好笑,他走的时候匆忙至极,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却总觉得释传会来找他。

  他曾一次一次地闭上双眼,祈求下一秒钟他睁开眼睛时,释传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替他擦干眼泪,牵着他离开。

  一次次闭上眼睛默默祈祷,一次次睁开眼睛面对失望。

  后面宋清荟彻底精神失常,宋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疯了。他拖着疯了的宋清荟苦苦求生时误入了狼圈,一念之差,被生生□□了那么多年。

  十年光景,宋寄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祈求,释传可以找到他,释传可以来见他。

  可释传总是不来,一年不来,十年都没来。

  他等了十年,他疼得心都烂掉了。

  ——

  释传嘴角的血往下淌,和宋寄手背上的鲜血汇合,宋寄忽然不可置信地抬起手,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手背上的血,猛地站了起来,晃荡着扭头就走。

  他没走出去两步就被释燃一把抓住。

  顿时宋寄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在剧烈拉扯,他尖声叫了起来,不管不顾地翻腾和拍打释燃的手。

  “你放开我!”宋寄尖叫声很刺耳,连释燃都灭忍住蹙眉,“你放开我!我又弄伤自己了!我要去洗掉,释传看到会生气的!他不准我这样!”

  宋寄被牢牢禁锢着,他抬着鲜血遍布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簌簌抖落血滴。忽然又顿了一下,他反手抓着释燃的手。

  “赵燃怎么办,快帮我,小释哥哥马上就要放学回来了,我把自己弄得那么脏他会生气的。”

  他崩溃地去擦自己的手,用掌心,用胳膊,用身上的衣服。

  他手背上破了的地方流的血不多,只是因为他太用力又蹭破了别的细小伤口,像是恶性循环一样,血丝在他手上总擦不干净。

  释燃耐心消耗殆尽,他扬手狠狠扇了宋寄一掌。这一掌清脆而响亮,打断了宋寄所有的动作和思绪。

  释燃压着已经在边缘的怒气,几近威胁地把宋寄的头扭过去面相奄奄一息的释传,“宋寄,把你答应我的事情做完,我没什么耐心陪着你发疯了。”

  宋寄被那一巴掌扇得身形都不稳了,摇摇晃晃又被释燃扭着身子,咣的一下跪了下去倒在地上。

  双膝砸在地上时的剧烈疼痛在一霎间传递到大脑,宋寄疼得呼吸一滞,再回过神来时宋寄看到眼前的一切脸都白了。

  他脸上的本就没什么血色,回望一圈的同时连嘴唇上的那点颜色都急速消溺。

  浅棕色地板,泛着光泽的钢琴,被死死绑住不得动弹但即便这样也在奋力嘶吼的释惟姐姐。

  还有躺在地上,整个脖颈全是青紫的释惟……

  过去的几个月如同老式电影胶片在宋寄脑海里以倍速一样的方式放映了一遍,宋寄崩溃和后怕地颤抖起来,他浑身发软跪在地上朝释传爬过去。

  他害怕得甚至不敢去碰释传,颤抖的手怎么都碰不到释传的脸。

  “释传……”宋寄声音都走了调,根本听不出来在叫什么,“释传……释传你醒醒,释传……”

  很快,释燃迈了一大步,狠狠地擢住宋寄,狠厉地把宋寄提了起来。

  释燃也快疯了,仇恨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燃烧殆尽。

  “你在干什么!”

  几个月前被释燃带着直面痛苦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处于清醒状态的宋寄看到他的第一眼下意识地开始干呕,同一时间胃部开始痉挛,一系列创伤反应让宋寄痛苦不已,觉得头都要裂开了一样。

  可此时的他还没能把一切都串联起来,还单纯地把这一切罪孽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他已经好几天没正常地吃点东西了,就算呕吐也吐不出什么来,除了让胃部痉挛到双眼布满血丝外什么用都没有。

  宋寄崩溃地反抓住释燃,死死地抓着释燃的袖子说:“释燃我闯祸了,我杀人了,我……我求你,你救救释传还有姐姐,我求你,你快报警,你快打电话给医院。”

  看多了这几个月宋寄或麻木或和自己一样满是仇恨的眼神,释燃自己都忘了,从认识宋寄开始,宋寄在看释传时永远都是满含爱意,像看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石一眼。

  他脸上神色变幻好几回,终于在震怒中一把将宋寄推翻,后又一把拉起来。

  释燃的声音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我让你杀了他你没听见吗!”

  宋寄下意识地拒绝,他摇着头挣扎着往后缩,伤口纵横又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抵着释燃。忽然间他想到什么又紧紧拉住释燃,几乎用整个身体挡在释传面前。

  “不要,不要伤害他!”

  他抓着释燃,忍着剧烈的胃痉挛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死死地拽着释燃将他往反方向拖。

  宋寄满头都是苍白的冷汗,因为太用力,他手上的伤口重新被挣开。宋寄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有可能伤害到释传的人都从释传身边弄走,越远越好,也包括宋寄他自己。

  他咬着牙,眼神也开始凌厉起来,“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释传,我不行,你也不行。”

  宋寄这一拉来得太突然,还真把释燃扯远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后坐力把两个人都摔在地上。宋寄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钢琴凳上,凳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剧烈而刺耳的响动,宋寄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同样也会疼痛这件事,没忍住哼了一声。

  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宋寄就被狠狠地扼住脖颈。

  这下他也体会到了释传刚刚体会到的窒息感,也和刚刚释传的反应一样基于求生的本能用力地伸手去掰释燃的手,又或者缭乱地抵着释燃的胸膛组织他继续发力。

  释燃癫狂地掐着宋寄的脖子,一半质疑一半盛怒,“释传有什么好的?你他妈的从高一那双眼睛就粘在他身上没挪开过,可他呢,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你和我这种生活在阴沟里的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算得上什么!”

  宋寄越挣扎,释燃的手就越发收拢。

  他安排好的剧情全他妈毁了,现在他不仅想让释传去死,他想所有人都和他一起堕入无间,这把由嫉妒这个小火星点起来的名叫仇恨的火焰将他烧得理智全无。

  “你被人欺凌折辱的时候他在哪里?你不是说你恨他吗?你去恨啊,你去恨啊!”

  宋寄被掐得怪叫,他仍旧执拗地掰着释燃的手,在得以呼吸的间隙回答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被反问的时候释燃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点手指,他的手仍旧掐着宋寄,但留给了宋寄一点点可以呼吸的余地。

  宋寄满脸胀红,气喘吁吁闭了闭眼。

  当脑海中那些足够摧毁他意志的回忆如潮汐般退却后,真正镌刻在心底深处的回忆显现出来。

  是刚认识释传时释传“借给他”的那辆赛车;是毕业前夕在夕阳下牵着释传的手跳得那支双人舞;是在墙根下满怀期待刻下的释传的名字。

  是……

  是每次看向释传时,一颗烂掉又被重新填满包裹起来完好如初的心。

  重新睁开眼睛,宋寄微微偏过头,正洽看见释传也半阖着眼睛朝他这边看。

  那双眼睛眯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悠悠转醒,正用最后的意识看着宋寄。

  宋寄眼神回转,重新凝视已经快疯掉的释燃。

  “我所有对释传的恨意,都来自于我爱他。所以无论我多恨他,只要看他一眼,我都会重新记起我多爱他。”

  说完,宋寄突然按住释燃,用很哑很哑的声音对释燃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叫赵燃,那会你不爱说话,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你不爱交朋友,但你说我是你朋友,所以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你会帮我出气。你叫赵燃的时候对我很好很好,所以我还是喜欢叫你赵燃。”

  “赵燃……”宋寄一哽咽,声音就更加模糊,“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能不能求你换一种方式,换成我和你一起去死?反正很久很久以前你就说过,像我们这样的人从出生就是一种错误……”

  宋寄在释燃盛怒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看见自己释然地笑了笑,然后下一秒,窒息感重新席卷而来。释燃重新收拢手指,一阵黑晕中宋寄看到远处死神挥舞着镰刀向他走来。

  “行,反正今天都得死,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等等……”

  释传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气息微弱,喊了两遍释燃都没听见。在宋寄因为缺氧生死一霎间,释燃倏忽感到自己的脚边有什么碰了他一下。

  释燃狠厉地扭过头,惊诧地发现释传竟然拖着身体爬了过来!尽管没有多少距离,但早在前几分钟,他就应该要死了的!

  释传深深吸了一口气,“释燃我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死……”

  “所以……你不想听听我……最后想和你说的话吗……”

  释传每一句话都说得万分艰难,从他太阳穴凸起的样子就能直观地看出,几乎每一个字释传都是压着万分煎熬才能从嗓子眼里发出的。

  但他说的话还是在非常关键的时候起了作用。因为注意力的分散,释燃的手松开了一点点。

  释传抓住机会,先抛出去的就是一句对不起。

  这句道歉毫无缘由,但释燃却听得抖了一下,手间的力气顿时收走了一半。

  释传趴在地上,胸膛被压着,呼吸薄弱到每说一句话都要长长抽一口气才能换短暂的一刻呼吸。

  “从我……从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开始……我就在想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到最后,大概就是我和释围青的关系。我没有把你放在眼里……释围青也没有做到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

  说话间,释传又往外吐了一口血。

  他眼神又开始慢慢涣散,他问释燃:“这份过错……能不能……就让我和爸还你……”

  “凭什么?”释燃松开手,他转身过来,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声音也染上了哽咽。

  松开手的一瞬间宋寄轰然倒下,干咳着伏在地上。但又生怕释燃真的要去杀了释传,所以宋寄还是死死地拽着释燃。

  释燃轻而易举地甩开宋寄,提高嗓音问释传:“凭什么所有事情都要你一个人说了算!凭什么!”

  释传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努力地朝宋寄看了一眼后说:“因为……你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空气忽然静止,下一刻又在释燃的盛怒中爆//炸

  “那我呢!”释燃大手一挥,掀翻了重新拽住他的宋寄。

  他站了起来,没有任何逻辑地开始摔砸所有他能碰到的东西。

  相框、花瓶、摆件……

  每拿起一样东西砸向地面的时候都伴随一句埋藏在心底里歇斯底里的问句。

  “我不无辜吗!”

  “我就一定要从一出生就当野种吗!”

  “我就活该被笑话,被侮辱吗!”

  “我就非得在你废了以后才被接纳,就一定要来当你的替代品吗!”

  释燃把所有东西都当做了发泄的工具,这把杂糅了他所有阴暗面的火焰一直烧一直烧,直至这一秒彻底将释燃烧成一把灰烬。

  当整个客厅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烂的时候,释燃忽然邪魅一笑,他转过头看着一片狼藉里的三个人。轻飘飘又沉甸甸地说:“无辜?不该死?我偏要你们都陪我一起下地狱!”

  说完,他走进房间,再出来的时候将手里的瓶子打开往下倒。

  当液体蔓延到整个客厅,所有人都闻到了刺鼻的气味才终于意识到释燃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走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他自己。

  从一开始释燃就做好了所有人一起死的打算。

  释燃手里的打火机吧嗒燃起火苗,在接触到汽油的一瞬间,整个地面都燃起蓝色的火焰。

  这屋里家具,地板都是木材,至于沙发窗帘更是一点就着!

  所有人心头一震。随即又认命般闭上眼睛,已经无法改变,挣扎就变得无力又可笑。

  释燃无视了宋寄挣扎着爬到释传面前,他扔下空瓶子径直吵释惟走去,忽然间又变得温柔,轻轻撕开释惟嘴上的胶布。

  “释惟,我说过的,就算死,我也会带上你。人死债消,我决定原谅你了。”

  释惟仰起头,铿锵又倔强。她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见释燃伸手要抚摸她的脸。还没来得及避开,窗子突然碎裂,毫秒间释惟感觉到腮边有灼热的东西飞速掠过。

  紧接着,是释燃痛到骨子里的尖叫声,他的掌心赫然一个血洞,连带着人扑通倒进火海里!

  释惟汗毛惊恐地扭过头,俨然窗外的动静更大。

  指挥声嘈杂,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句“快救人!里面起火了!”

  爆破小组行动迅速,一整面落地窗只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被撞碎,玻璃碎裂时,强烈的日光刺进房间。

  释惟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暌违十年的阳光那么意外那么突然,又那么轻描淡写地照在她脸上。

  释惟呼吸凝滞,被松绑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往释传的方向跌跌撞撞扑过去,她大声地喊释传的名字。

  说不清是歇斯底里,还是喜极而泣。

  当她朝释传跑去的同时,释燃也低吼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手上的贯穿木仓伤正往外汩汩流血,疼得他刚爬起来又跌回去,最后干脆根本不顾身形稳不稳踉跄扑向释惟。

  “释惟!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释惟惊恐回头,仍旧没停下脚步。

  忽然……

  砰!

  又是一道灼热的滚烫,身后的释燃轰然倒下。

  四散的火焰向着释燃席卷过去,一直绑着释惟的那把椅子被释燃死前拉了一把,带着释惟体温的靠背椅死死地压着释燃,最后烧成了一座尖尖的火山。

  释惟在同一时间被警方一把制住,猛地推向随行的救援人员。

  她愕然朝客厅里看,只见前几分钟还癫狂着砸烂所有东西的释燃倒在火里,皮肤被烧成了可怖的红色。

  救援人员和警方动作快到释惟觉得前面的这十年像一张恐怖的漫长的不会醒来的噩梦,噩梦醒过来只需要一瞬,就好像子弹穿过释燃身体一样,很快,快到即便看着他倒在火海里也会觉得虚幻不真实。

  有人摩挲着她的背脊,安慰说:“别怕,都结束了。”

  警笛声嘈杂,火焰把家具烧得毕剥作响。释惟被医护人员死死护在怀里,她忽然恸哭出声。

  是的,都结束了。

  这场长达十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麓城,鹤州。

  释传,释惟,宋寄,还有那个替释惟送信的小护士……

  都结束了,随着释燃的死,这一切罪孽终于在烈日下完结。

  被抬上担架前,释传短暂地睁开过一秒左右的眼睛,见宋寄被抬上另一辆救护车时放心地勾了下嘴角。

  他意识模糊地听见褚南的声音,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你他妈的,再有下次你就死远点!你看出了麓城老子还找不找得到你!”

  释传又勾了下嘴角。

  他想和褚南说没有下次了,真的,都结束了。

  ——

  案发后两个礼拜释传才算真的脱离危险转进普通病房。从转进普通病房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得清净过。

  释惟当时昏过去的原因只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和饿太久了。至于被绑导致的那一点皮毛伤养了没几天就好得差不多。

  伤的轻,就好得快,好得快后就骂得狠。

  坐在释传病床边一边喂释传吃的一边骂他呈什么能,身体这样还敢自己去。

  释惟骂的时候释传就听着,也不吭声,就微微笑着看着释惟。骂着骂着释惟顿住,又哭了出来,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凶巴巴地在释传脑门上拍一掌。

  “臭小子……”

  释传的手指骨折被固定得没法动,只能轻轻地蹭蹭释惟,淡淡带着笑地喊释惟两声姐姐,就像小时候那样。

  亲姐这好糊弄,齐言和褚南那儿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齐言连着骂了两天的国骂,褚南则是在一边阴阳怪气地附和。大意就是释传这么做就是在质疑褚南在麓城的势力,也是在对齐言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羞辱。

  基于以上表现,褚南决定不管释传先前留给他的那些烂摊子了,让释传好了以后自己去管。

  骂归骂,褚南问释传:“你知道你们是在哪里被找到的吗?”

  释传思忖,疑惑地回答说:“不是在以前我们家住的那个地方吗?”

  褚南哈哈大笑,摇头说:“怎么可能!那可是居民区,还能架得住你们这么又是乱叫又是放火的吗?你根本想不到释燃这个逼有多变态,他在你们家不要的一个厂房里,他原模原样地搭了一个以前你们家的样子,连你爸抽烟的烟灰缸他都买的一模一样的。”

  释传不可置信地偏过头瞪着褚南,他怀疑褚南是涮他的,又看向齐言。

  齐言点点头:“我一开始就猜到你们有可能会在那,所以我们最先去的那里,发现根本就不在,褚南才回家找的他爸,满城市用无人机找你们才找到的。”

  说到这里,齐言欲言又止,看了好几次释传后终于开口:“他确实是去过那个屋子,我们去的时候看见里面打扫很干净。并且……他在你们姐弟俩的一张合影里,放了一小张他自己的照片……”

  释传咳了好几声嗖,觉得修复手术估计是没做好,怎么胸膛会漏风。

  他偏过头没说话,顿了顿又转过脸来问齐言:“小寄呢?”

  齐言嚯地站了起来,抓起褚南就说有事要先走。

  两个人匆匆站了起来,跟火烧屁股一样往外跑,谁也不敢说宋寄打算接着回精神病院的事情。

  没想到打开门,门外赫然站着可怜巴巴的宋寄。

  起火的时候宋寄挣扎着把释传抱在怀里,释传一点没被烫到,他自己倒是被烫到好几处,现在手背上都还蒙着一层纱布。

  病房门不经意被打开,宋寄吓一跳,下意识手又想绞在一起。齐言咳了一声,他又吓得松开。

  宋寄眼睛亮亮的,目光柔和。

  他脸染着粉色,抿着嘴巴不敢看褚南和齐言的眼睛,眼睫一闪一闪地垂着说:“我想……先和释传说清楚,然后我再去住院……不然我怕他担心,又做什么傻事。”

  齐言正要开口,褚南扯了一把齐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要说多久?要不要我等你,顺带着你说完我送你去疗养院?”

  宋寄人都傻了,拘谨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回答,过了好一会才抬起眼睛来愣愣地看着褚南,又看看齐言。

  他快急死了,想说想和释传多呆一会,又怕他们作为释传的朋友不同意自己这个差一点把释传掐死的人和释传呆在一起。一下子没忍住,漂亮的眼睛又红了起来。

  还没逗够,里头病床上的人便开了口:“你俩赶紧走,别招人烦。”

  说话虽然还是虚得慌,但已经没了过去这么多年总带着的沉闷劲儿。

  不多的几秒,单人病房变得空空荡荡,只剩半躺在床上的释传和局促站在门口的宋寄。

  释传朝着宋寄笑,笑容明亮如多年前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小寄,好久不见。”

  宋寄早就红了的眼眶在听见释传问好后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好久不见。

  两周不见。

  半年不见。

  十年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

  宋寄不管不顾地扑进释传的怀里,哭着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害怕死了,我一想到那天我真的有可能会杀了你,我就想杀了我自己。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其实已经打好了腹稿,见了释传应该说什么。

  可当真的见到释传,宋寄把那些话全都忘了,能从嘴巴里清晰表达出来的只有后怕和无尽的思念。

  宋寄哭得浑身都在抖,直到释传的手重新抚摸到那天同一个部位的伤疤时,宋寄才停住眼泪。

  他直起身子问释传:“你就不怕我醒不过来真的杀了你嚒?”

  释传摇摇头,他仍旧蹭着宋寄腹部的那块伤疤,“我……才找到你那会,我就说过,我活着只是想把你们找回来,那天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姐姐,所以没什么遗憾了。”

  宋寄呼吸一滞,手覆上了释传的手,哽咽着没说话。

  释传却说:“小寄别害怕,不要去回忆曾经你对我做过的事情然后想着离开我。也不要担心你会不会重蹈覆辙,我已经把你从地狱里拉回来了,你不会回去了。从今天开始,你每一次意识清晰地思考和选择,都是我在陪你的证明。”

  窗外阳光温柔,宋寄忽然想起那天对释燃说过的话。

  他弯下腰虔诚地吻了吻释传的眼睛。

  “我知道。”

  “我知道无论我如何的神志不清,但只要再看一眼你看向我的眼睛,我都会重新长好。”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