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绑架对象是豪门子弟, 各路人马严阵以待,却不想被轻易破解。
根据岳阔的叙述,他看见哥哥跳水后吓傻了, 反应过来后便立刻下水去把哥哥捞了上来, 藏在岸边,他的手机也被岳山没收,实在没办法了,不抱希望地回屋到处找, 没想到岳山把他的手机就放在卧室的桌子上,他拿到后就拨打了报警电话, 岳山毫无意外地被抓到了。
这场本该轰动一时的豪门绑架案最终低调结束, 没有任何报道,一是周家不想自家名誉受到影响, 而且涉案人员有未成年,被绑架者还是刚成年,时间也短,最后只有本家人知晓,即使是交好的外姓,也不清楚这件事。
顾婉气疯了,请了最好的律师打官司, 鉴于犯罪嫌疑人不但施行绑架,且对被绑架者的身心都造成了重创,最终判了无期徒刑。
岳山似乎已经认命, 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 大概当初的绑架只是头脑发昏冲动行事, 根本没有思考过后果。
而岳阔声泪俱下, 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他被父亲逼迫当从犯,假装成哥哥给顾婉打电话报平安拖延时间,但内心知道这是错误的,极为不愿意,所以一直在找机会把哥哥救出去,幸好成功了。
他是未成年,而且是被强迫的,更何况最后功远远大于过,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倒讨得了众人的爱怜,母亲早逝,父亲无期徒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日后要怎么过。
顾婉起了收养他的念头,但被岳行看出来阻止了,月亮现在情绪不稳,再天天见到岳阔,想起这件事,会更加崩溃,让周家来收养更合适一些。周家最近舆论不太好,收养岳阔,可以体现出他们的大度和善,对恢复名声有益,一举两得。
顾婉做了十几天的噩梦,这些天她寝食难安,闭眼就是儿子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模样,眼泪就没止住过,罪犯虽然得到了惩罚,她的孩子受到的伤害却是永久无法弥补的。
周远书被救回来后住进了ICU,山上的河中多嶙峋怪石,他虽然被及时捞起来,但身上也摩擦出许多伤痕,再加上饥饿和寒冷,已经虚弱到极点,一直在昏睡,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在被窝里,是寻求安全感的姿势。
自他躺在病床上起,岳行就跟顾婉一起寸步不离守着,守了一整天后,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俩人都欣喜若狂,岳行反应更快,冲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泪没有憋住,一下子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声音沙哑:“月亮,月亮,感觉怎么样?”
周远书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一样,岳行屏住呼吸,生怕对方冒出个失忆,把他给忘了。
足足安静了五分钟,周远书脸色大变,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开他,随手拿起枕头砸向他,把他往外面推,声嘶力竭地喊:“你出去,你出去——”
顾婉和岳行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情绪激动的周远书,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受了多大委屈和伤害,月亮总是温温吞吞忍下一切,从未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宣泄到别人身上,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一直疯狂冲着岳行重复“你出去”三个字。
“可能还没清醒,认错人了。”顾婉连忙把岳行往门外拉,“小行,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月亮好点了,再来看他不迟。”
岳行头脑嗡嗡的,被拉出门还在固执地扭头望着周远书,可是周远书背对着他,根本不看他一眼,他站在门口,闻言木木点头:“妈,他清醒了一定要叫我,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顾婉安慰他:“当然,你们关系那么好,月亮醒了一定会找你。”
周远书又睡了过去,刚才的声嘶力竭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此后,他继续处于半昏迷状态,偶尔醒过来吃点流食补充体力,岳行每过两个小时就打电话过来,一连三天没有得到任何好转的消息。
顾婉和顾睿夫妇轮流来守着他,顾睿尝试跟他交流,捡些外面的趣事说:“刚才我看到马路边一个行人……”
他说到“行”字的时候,周远书瞳孔骤缩,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双臂乱挥疯狂喊:“让他走,让他走——”
顾睿傻眼,慌慌张张按住他,又叫医生护工一同来帮忙,打了镇定剂才让他安静下来,继续昏睡。
“月亮似乎受到了很大刺激,跟小行有关。”顾婉跟弟弟交流,短短几天,她憔悴了许多,“没想到连听到小行的名字都这么激动。”
顾婉请来了私人心理医生。
“他的精神问题更严重。”医生眉头紧锁,“不止是生父的绑架对他的打击很大,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有抑郁和焦虑的倾向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更何况还被关了黑屋,被强迫模仿别人,这些事情都在逐渐击溃他的神经。但是目前看起来,他对自己的哥哥反应更激烈,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暂时不要让刺激物出现,等他慢慢恢复。”
再也没有人在周远书面前提起岳行,说话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出口之前都得斟酌带不带“行”字。
果然没有了刺激物,周远书每天都在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依旧沉默不语,基本上都是在安安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陪他说话的时候,偶尔也会得到点头一类的回应。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又过去一周,顾婉像往常一样来看儿子,给他带了新出的糖果点心,屏退所有护工医生,只留下母子二人,聊了些家常后,她试探性问:“宝宝,周平辉想探望你,就在门外,允许他进来吗?”
她很是紧张,生怕这个也刺激到儿子,好在周远书没什么太大反应,只缓缓摇摇头。
“那就不让他来。”顾婉说。
周远书侧躺在床上,抓紧了被子,说出了这些天以来除了“你出去”和“让他走”外的第一句话:“妈妈,你离婚了是吗?”
他的嗓音有几分喑哑,说话速度也很慢,带着几分生疏,却让顾婉眼泪直接掉下来。
月亮一向敏感,轻易便从称呼的转变中发现问题。
“在办手续了。”她哽咽道,“说什么都离了,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咱们不要他了。以后宝宝就跟妈妈过。”
周远书轻声道:“好。”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出来了,比三模成绩还要高。”顾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起伏不大,“正想告诉你,明天是艺术批填志愿,要去吗?”
孩子的状态太差,她本不希望月亮强行出院的,可是又不想辜负孩子两年的努力。
“我查过,奥夫特美院跟央美是姊妹学校,央美的成绩和高考成绩他们都承认的,世界排名比央美靠前,而且在妈妈隔壁城市,我准备申请。”周远书的声音十分沉静,完全看不出前几天还在发疯的迹象,“妈妈,我跟你出国吧,我不想见到他了。”
顾婉温柔抚摸他的头发,没有问“他”是谁:“宝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换个环境也好。”
“妈妈。”周远书轻轻叫了她一声,身体蜷缩得更厉害,整个人除了脸,都被包裹在被子中,像个无助的襁褓中的婴孩,“岳行也喜欢叫我宝宝。”
顾婉的手停住了,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岳行,更没想到出口就是如此惊骇的言语。
她想象不出来岳行那样稳重到冷漠的孩子,私下里会有如此亲昵的称呼,毕竟她从来只听岳行叫月亮全名。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等到回应,便继续说:“我喜欢岳行。”
顾婉继续抚摸他,长长叹了口气:“高二就开始了吗?原来那时候不是传言,你们真的在谈。”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以前根本不敢想象,不能和他在一起会怎么样。”他一下子说了这么长的话,气没喘上,咳嗽起来,顾婉连忙扶着他坐好喝水。
“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他喝了水,润了嗓子,说话顺畅许多,“妈妈,他在外面吧?”
顾婉低低“嗯”了一声,忍不住道:“小行这些天,比谁都着急担心,也是他第一个发现你出事的,来叫我报警……”她觑着月亮的神情,噤了声。
“妈妈,你告诉他,不要再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周远书一字一顿,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残忍的话倒出来,“你告诉他,我以前有多喜欢他,现在就有多恨他,我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不要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顾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决绝的儿子,从小到大,月亮乖巧,温顺,隐忍,从未对任何人抱有过恶意,从未说过重话,除了被鬼魂上身,她想不到,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月亮对一个人如此绝情。
半晌,她才轻声答应:“好,月亮跟妈妈离开,再也不要见他。”
* * *
岳行想不通,为什么月亮对他会有这么大反应,一连几天,他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的,尤其顾婉告诉他“月亮听到‘行’这个声调都有剧烈反应”后,他更是觉得有些崩溃。
为什么呢?
他多想当面问问月亮,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到底不敢,月亮在摇摇欲坠,一点微小的刺激,都能让他落入人间,碎裂一地。
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十六岁时认为,只要到十八岁,只要变成大人,就能拥有一切,所向披靡,可是现在十八岁,跟十六岁也没什么差别,他并没有变成无所不能的大人,照旧什么都做不了。
他等啊等,每天都会来到病房外听里面的动静,可惜隔音效果太好,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永远都记得,最后一次来到ICU门口时,周平辉也跟着他一起来了,父子二人站在门外,一同听候宣判。
他忘了等了多久,只记得顾婉开门后,最先冷漠地对周平辉说:“孩子不想见你,你走吧。”
周平辉还欲徘徊,被顾婉强行赶走,岳行心里燃起巨大的希望,看来愿意见自己了。
顾婉却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叹息声中载了满江的愁:“小行,月亮状态太差了,再看到你会崩溃。”
岳行眼中希冀的光:“妈,求你劝劝他,就让我见他一面,见一面就好,至少让我知道我错在哪儿,求你让我跟他说说话。”
“小行,妈妈也很想让你们和好。”顾婉伤感又温柔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只会觉得高兴。可是小行,你知道月亮他是怎么说的吗?”
岳行顿住,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怎么……说的?”
“他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来了,他再也不想见到你。”顾婉艰难重复周远书的话,自己都觉得残忍,“他以前有多喜欢你,现在就有多恨你,他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你,不要听到跟你有关的消息。小行,你还是,不要再跟他见面了。”
她说完,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少年的脸由不可置信转为绝望,仿佛浑身力气被抽走,靠在墙上茫然地睁着眼,眼里毫无焦距,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光彩。
“他现在情绪很崩溃,小行。”顾婉不忍心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知道你一定比我更着急,更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小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也应该明白,现在不是好时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火上浇油,我带他出国散心两年,直到这团火熄灭,他可以接受你。就让时间抹平一切,再等等,等你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有勇气面对这件事了,那时再重头来过,好吗?”
岳行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更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他大概已经丢失了魂魄,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周平辉难得在家中,见到他回来,犹豫再三才问:“怎么样?你弟还好吗?”
自从顾婉决意要跟他离婚后,他收敛了许多,整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企图求顾婉收回这个决定。这一次周远书出了如此严重的意外,他终于觉得过分,应该去看看儿子。
他忍不住把自己跟岳山对比,心想,即使他不是生父,也做不到岳山这样狠心,简直不是人类能干出来的事。
这么一对比,他竟然觉得周远书可怜了。
岳行没有回答他,靠墙抱着胳膊,仰着脸似乎在闭目养神,半晌后才慢慢开口:“他要跟妈妈出国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周平辉一怔,支吾道:“那,那估计是……”
“月亮有样东西,一直想送给你。”岳行睁开眼打断他,“但是他害怕你,不敢给你,就一直留在我这儿。他说等上大学了或者工作了,跟你见不了面了再送给你,毕竟是他做了很久的东西。”他直起身子,往楼上走去,“现在真的见不到了,由我代给你吧。”
周平辉的目光追随着他上楼,好奇心被勾起,他想不到周远书会送给他什么东西,毕竟他们父子之间罅隙太大了。
他仔细回忆,印象中跟周远书从来没有和谐相处的时候,他一向对周远书严格要求,哪里都看不惯。
可是现在,也许是卸去了继承人的包袱,也许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回忆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是太过严厉了些。
不过也不能怪他,谁让周远书自己不争气呢?
岳行下楼,递给他一本画册,他接过后微微拧眉,翻阅起来。
第一页是用彩铅画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线条简单粗糙,画风极为幼稚,像是出自三四岁幼稚园孩童之手,人物却都眉眼弯弯,十分开心。
他心里嗤笑,亏得周远书初中时曾经还获得过什么全国绘画大奖呢,上了高中怎么就退化成这种水平。
第二页的画风就细腻多了,而且人物特征明显,他一眼便辨别出,画的是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周远书,哭着喊着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他和顾婉在手忙脚乱地哄。
第三页是上幼儿园后,他们一家三口出去玩,周平辉不小心丢了一个打火机,周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最后放弃了,可是周远书十分固执,记着他们的路线返回,小小一个孩童,不要大人抱,一个劲儿低头,最后在草丛里发现了,骄傲地举着打火机,像是胜利的骑士举起圣杯,得到了父母的一致夸赞。
第四页,孩童长大了一些,他跟顾婉吵架谁也不理对方,周远书忙坏了,两边不停跑着,最后给双方送纸条,一张写“老公对不起”,一张写“老婆对不起”,“婆”字不会写,写的是拼音,把两个人都逗乐了,自然而然和好。
周平辉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想起来了,第一页的画,是周远书第一天上幼儿园时画的,回来后叽叽喳喳说了一晚上,说老师问他们最喜欢的人是谁,他说最喜欢的就是爸爸和妈妈,排名不分先后,不可以分出更喜欢谁,因为爸爸和妈妈都在,才能是一个完整的家。
画册一共画了五十一页,他翻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到最后眼睛渐渐模糊,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翻到最后一页。
整整五十页,画的都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场景,是曾经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最后一页,是周远书的祝愿:“现在爸爸有了全世界最优秀的继承人,比以前开心多了,真是太好了。希望爸爸可以一直开心下去,虽然爸爸不愿意,但在我心中,爸爸永远是我的爸爸。”中间划掉了一句话,虽然已经被墨水涂得严严实实,但仔细看依然能辨认出来,写的是“我最喜欢爸爸和妈妈了”。
“那就画到这里吧。”
周平辉坐到沙发上,稍不注意,眼泪掉在了画册上,他慌忙抽了张纸擦干,结果水滴落在字上,不但擦不干,反而晕染得更厉害,留下了再也无法恢复的痕迹。
明明在很久以前,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时光,是最幸福的一家人,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儿子,询问他在幼儿园都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什么时候变质了呢?
最开始,是周昌隐晦地告诉他,家族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周远书实在平庸了些,性格也太软弱。
其次,是姐姐有意无意提起,自己如果能生儿子,同样拥有继承权,别把周远书比了下去。
接着,是周远航的锋芒渐渐显露,周昌对他赞口不绝。
后来,整个家族都在传,若是周远书不行,是极有可能被替代的,毕竟家族不比从前,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太重要了。
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争吵越来越多,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到了周远书这个源头之上,怨他为什么不够优秀,怨他为什么会给自己丢人。
可是他只知道家族,却想不起来自己还是个父亲。
他想起顾婉跟他吵架的内容,为什么不能鼓励鼓励他,为什么只会一味的贬低斥责,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
他想起那个雨夜,被自己摔坏的全国大赛的奖杯,下意识想去找,却想起好像所有画画的东西都早已被周远书扔掉。
找到了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坏了,那些被撕碎的画,也拼凑不完整了。
“在你心中,一个能给你带来面子的优秀继承人更重要,可是在他心中,一个完整和谐的家庭更重要。”岳行路过他时,停了一下,“他自小受过多少委屈,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怕给你们添麻烦。”
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自顾自上了楼。
床上除了被子枕头外的唯一物品,便是从周远书那里要过来的考拉熊,桌子上仍然放着尚未拆封的礼物。
是周远书给他的,而他的那份,则是放在周远书的房间里,这是之前约好的,回家时互相拆。
他抱着考拉熊坐在桌前,看着礼物发呆了一整天。
他想,月亮恨自己,那是应该的,毕竟自己的父亲犯下罪孽。可是他好委屈啊,为什么他要被连坐?
直至黑夜侵蚀了一切,他才打开护眼灯。
最开始传话的深蓝色本子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静静躺在礼物上方,翻开后的最新一页是周远书添的话,无意中成为他们青春的结尾。
“小行哥,与你相遇,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大家小年快乐~发个红包~
我们是通过月亮的视角看的,但是月亮的精神很差了,看到的一切都是非常主观的,还记得前文的话,可以想想是不是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呢?后面行崽会带我们复盘整件事的。第一阶段结束啦,回到现在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