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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那儿干嘛呢?”
阿阳一听路边有人喊自己,就从草丛里探了个脑袋出来,然后伸出手,摊开掌心:“摘六谷米。”
十几颗圆溜溜的晚念珠躺在手心里,瞿青野拿起一颗举在眼前,没看出什么名堂,又给他放了回去。
“过年刚买的新衣服又弄脏了,”瞿青野指了指他满裤脚的泥,先装作正经的模样,随后又问道,“这有什么用?”
“给小美串项链。”阿阳笑嘻嘻的,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瞿青野觉得这些小孩幼稚得可爱,屁点大还挺懂浪漫。他随手薅了一把叶杆,晚念珠就落入了手中,又用指尖拨了拨。
阿阳过来看了一眼,把他手里绿色的珠子扔掉,然后又拿起一颗小的:“这种不行,有杂色的也不行,奇形怪状的也不行。”
最后瞿青野手里只剩下一颗勉强通过质检的。
瞿青野有点不服气了,看了看周围,没人,于是也跳下了草丛。杂草掩盖下是湿润的淤泥,难怪阿阳一身狼狈。
他按照手中的标准去找,成熟的晚念珠极易掉落,经过时蹭落了一地。成色均匀油亮的确实不多,他摘了好一会儿才凑了半个手掌。
两个人回了家,一路上还较劲谁摘得更好。阿阳经验老到,奈何身高不够,全让瞿青野捡了漏,直到坐在桌前还争执不休。
瞿青野拿来针线,学着阿阳挑开珠子中间的木芯,将晚念珠穿成一串。他没专门挑深紫色的摘,还留了些浅紫和象牙白的,按照颜色串了个渐变的。
打结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跟着阿阳给小美的尺寸做的,当项链不够,当手链又太长。无所谓,给甘觅林的手腕多绕几圈。
——
本来昨晚也是在甘觅林家睡的,想着一起守岁跨年,结果甘觅林熬不住先睡着了。第二天五点就要起床,瞿青野闷在枕头里,拉也拉不动,全村到处都在放鞭炮。
他家也要放。先点了香烛,将木案板放在院墙上,里面盛着一整只白切鸡,鸡血上撒了一撮盐,几枚粽子,一长条肥瘦相间的猪肉,旁边摆了些糖果饼干砂糖橘。甘觅林端起玻璃杯里,倾倒白酒绕着香炉洒了一圈。
作揖是给祖先作的,也不好叫瞿青野过来,他弯腰拜了三下,然后去拆鞭炮,划亮火柴迅速点了一下,立刻进了屋。
甘觅林在一片爆竹声中走进卧室,瞿青野也明显感受到鞭炮燃到了家门口,睁开眼看见对方坐在床边,手却捂的是他的耳朵。
还是把瞿青野吵醒了。甘觅林笑了笑,凑近他的耳边,微微松开手:“新年快乐。”
瞿青野心中忽动,刚要把人抱进怀里,屋前鞭炮声渐息,听见爷爷的脚步声:“阿林,又跑哪去了?快去上山拜祠堂。”
“我一会儿回来。”甘觅林指了指门外。
“要我陪你吗?”瞿青野依旧困得要命,但还是一副随时准备下床的样子。
“那是宗祠,”甘觅林逗他,“你也姓甘吗?”
瞿青野听完倒头就睡,外面天色一片黢黑,真不知道村民们哪里来的意念起床,更何况昨天晚上还要守岁。
等他醒来的时候,甘觅林已经张罗好了整桌的菜。他看了眼挂钟,已经两点多了,甘觅林怎么一直没来叫醒他。
“昨晚烟花爆竹一直在响,怕你没睡好。”甘觅林拿碗盛饭,“就想着做好饭再叫你,结果你刚好起来了。”
“这是午饭还是晚饭?”
“今天就吃一顿,”甘觅林将碗放到他面前,“所以你要多吃点。”
“怕什么,”爷爷将拐杖放到桌边,坐了下来,“夜宵让阿林煮竹升面。”
放着好好的饭菜不吃,这就又去想夜宵。甘觅林有些无奈,最近爷爷把瞿青野惯得像亲孙子一样。
等到傍晚又要去上香,瞿青野这会儿清醒了,非说要跟他一起去。
甘觅林说要先从屋外开始,在院墙上插了三根香,去完后山再回来屋内上香。
祠堂不远,风禾村有好几家姓,去的宗祠也不一样。祠堂门口堆满了鞭炮碎屑,刚才或许有人来过,烟囱上还在排白气。祠堂内有三个牌位,排位前的大红香烛还在燃烧,甘觅林借了火,点亮三支香,升起轻烟,落下香灰。前面有张桌台,上面撒满了酒渍。地上到处飘着黄纸钱燃烧后的灰烬,随着风绕在祠堂角落。
两人出了门,围墙中间也有香炉,甘觅林插了一炷香上去。
“不是插三根吗?”瞿青野有些好奇。
“这个没那么讲究,单数就行。”
甘觅林告诉他还要去拜树神。那是村里最老的一棵古榕树,保佑村民长寿吉祥。
盘根错节的粗壮枝干横贯天际,锈褐色长须自天垂落,树根裸露如漫无边际的灰棕熔浆,在赤红土壤间凝固成起褶的岩石,又像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浪。
榕树的主树干底部立着神龛,檐下置一香坛,里面几乎插满了香。全村的村民都会来这里祭拜,不像祠堂一样有姓氏区别,因此一地铺满红色鞭炮纸,与遮天树冠的深绿形成鲜明的色彩反差。
一路上瞿青野都很安静,似乎整座山都被一种肃穆感所笼罩。哪怕之前他在城里没怎么接触过这种鬼神信仰,但只要进了风禾村,就会潜移默化地入乡随俗,大致能够明白村民们寄托美好愿望的方式,产生敬畏之心。
回家要从正门进,钻到正屋墙边的桌子下,那里也有要上香的地方。瞿青野跟着甘觅林到了厨房,灶台上也有香炉,之前他看过甘觅林往里面插香。
过年期间每天都要走这个流程,早上一遍傍晚一遍。甘觅林说,他二十年都是跟着爷爷这么过来的。
——
瞿青野家冷清,他似乎也不愿常待在家里,半个寒假基本都在甘觅林家住。可是小雪还在家,他得回去喂食,这小猫金贵着呢,不肯在村里捡东西吃,过年的剩菜油水丰润,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愿意吃那口干巴巴的猫粮。
小雪脾气也大,之前抱上去给甘觅林玩,一见到大黄回到家,就立刻窜下来,浑身炸毛,直接跳过去挠了一爪子。
他伸手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坐回了桌边,听着墙上挂钟一秒一秒地跳着,灯光下飞蛾扑腾着落下光影。瞿青野倒了两杯白开水,拿起一杯放在神龛的木盒边。
“妈,新年快乐。”他笑了一下,“你不喝酒,家里只剩凉白开了,凑合尝尝。”
小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瞿青野就倚在墙边,没说话,看着屋外暗色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烟花,一朵一朵地盛放,化作流星落下,凋零至彻底熄灭。
院墙边传来张婶一家其乐融融的笑声,今年她家添丁,热闹中多了一份稚嫩的笑声。张婶给小孙子唱童谣:有只雀仔跌落水,俾水冲去。
他想起那天晚上甘觅林也是这样哄自己睡觉的。
夜间容易起风,张婶的儿子叫她快回去,别吹感冒了,于是一墙之隔的热闹声响很快又变得沉寂下来。瞿青野仍然站在神龛旁看烟花,放烟花的人逐渐变少,暮色里的亮光也变得稀疏,挂钟报时响了十一下,村里灯火渐暗。
他准备去关门。
走到门边的时候,目光下意识被土路间移动的手电筒光束所吸引,瞿青野有了某种预感,于是就站在门口等。他忘了不能踩门槛,只为了能更远地眺望那渐近的光束。
春节期间,风禾村被烟花鞭炮香烛纸钱燃烧后的白烟所笼罩,天上没有星光,月亮不见踪迹,天地间只剩那束算不上明亮的手电筒光,但那光束坚定地一步一步向着这边靠近,那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人间灯火。
甘觅林走进院子里,看见瞿青野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知道少年等了他很久,早在土路转弯时看见门边隐约站了一个人影开始。
你怎么会来?你怎么才来?
瞿青野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问题,但当他迎向甘觅林时,只是沉默地抱住了对方。
甘觅林也安静地任他抱了一会儿,然后举起手中的饭盒:“竹升面。”
“跟爷爷聊天晚了点,应该还没凉,”甘觅林继续道,“要不然我再去厨房给你热一下,大晚上……”
话音未落,轻柔的吻已经落在了唇上,甘觅林愣了一下,也亲了亲对方。
浅尝辄止的吻没有被加深,瞿青野忽然掏出了一个红包,塞进了甘觅林的手里。
“林林也要有。”
甘觅林低头,看见那红包的厚度,被吓了一跳,有些担忧地往回推了推:“你比我小,不用给的。”
“我有钱,”瞿青野平静地陈述道,“我乐意。”
甘觅林被他逗笑了,伸手拉了对方的衣角,示意他先进屋。
没想到少年牵住了他的手,转而又去衣服口袋里找着什么,甘觅林生怕他又掏出什么价值不菲的东西,一边想把手往回抽。
是一条珠串。
甘觅林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对方给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三圈,刚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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