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情景委实微妙——曾经的皇帝醉醺醺卧于地上，如今的天子和将来的帝王正用眼神无声角力，三龙同朝，就是往前翻遍史书，也再找不出这样奇特的一幕。
而屋外则是波诡云谲，一条条蜿蜒银龙在乌云间闪烁，轰隆隆的巨响从未停歇，雨更急风更骤，烈风甚至裹挟着雨水直吹进屋里。
姚桓和慕容协俱被淋了一身的冷雨，却是谁都没有动，仍旧僵持着，直到昏睡过去的慕容辩咕哝着冷要往姚桓怀里钻，慕容协脸色才终于渐缓，退后半寸，出声吩咐哑仆端来热茶与斗篷。
见他退了，姚桓一挑眉，并没有如他方才所说的步步紧逼，甚至听慕容辩反反复复念着冷，还顺势将人搂在怀里，摆出个怜香惜玉的架势来。
原因无他——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方才若是和慕容辩独处，他并不会作出最后那副轻狂样，之所以咄咄逼人，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激一激慕容协罢了。
他始终不信，幼时遇见的那个喊着要再创光武中兴的小皇帝，那个愿写血书下密诏的少年帝王，如今真被磋磨得没了半点心气，甘愿卑躬屈膝忍辱求存。
果然如他所料，慕容协还是那个慕容协。
由着哑仆将慕容辩扶到一旁的软榻上歇下，他自顾自斟了杯酒，慢条斯理品了一口，而后看着面沉如水的慕容协轻叹道：“原来陛下也会发怒。”
说完，他摇摇头，似乎是十分不可置信：“臣还真当陛下是泥捏的人，没脾气。”
慕容协端起自己那半杯残酒，却并不饮下，只是略微晃了晃，看着杯中的细碎流光说道：“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朕怎的就不会发怒？岂不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姚桓低笑：“听自然是听过，只是臣笃定——陛下做不到。”
这话说得委实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但慕容协却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甚至连匹夫一怒，朕也做不到。”
姚桓饮酒的动作一顿，是明白了这话中所指——两人若一同身死，无论其后的掌权者是谁，慕容辩只怕都会万劫不复。
唇齿间无端泛起一股涩味，他冷笑：“陛下对他倒是不离不弃。”
慕容协权当听不见他语气中的讥讽之意，把玩着酒杯，缓声道：“算起来，这话朕先前还曾问过一遍——”
“廷臣是在为临淄侯的事烦心么？”
姚桓不动声色地抬眼与他对视，语气无一丝波澜：“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陛下要为臣与临淄侯说和么？”
慕容协轻笑着摇摇头：“廷臣说笑了，家事又岂是外力可解？非得自觉自悟才好。朕只是总止不住地去想一个可能——”
“若父皇并未早崩，若朕与皇兄平平安安长到这般年岁，是否还能如幼时一般兄友弟恭，赤诚以待？”
“那陛下可有想到答案？”
“父皇举棋不定，皇兄懦弱耳根子软，何后跋扈，于朕又有杀母之仇——若真斗下去，只怕下场不止惨烈二字。”
“人情从来经不得考验，朕与皇兄不过是恰好，恰好只剩这条路可走。就算朕不顾念皇兄，今日之景况，难道会有半分改变？”
慕容协饮尽杯中酒，眸中竟真隐约有几分钦羡之情：“皇权之下，手足相残的事自古便不鲜见，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与临淄侯如今的景况，已然算是兄弟情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