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20章 苍泠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一个不知分寸,一个不知死活,如果让他们进了火铳营,不还得天给捅了?”

  佩剑撞到桌角发出闷响,“不行,必须得治治他们这毛病,”一掌拍在桌面,伍校尉现在想来都后怕,“小小年纪尽想着出风头,简简单单的事非得弄个乱七八糟。”

  “也不是必须吧,”林校尉手捧热茶,耐心劝道,“他们还救了你的兵。”

  从他回帐到现在,听了个七七八八,大致也算听明白。就那俩小子救人一事,即使换他遇上,可能也会如此处理。

  至于对上疯马,不杀反驯?林校尉想,如果他们是他的兵,那么,今晚他睡着也能笑醒。

  武艺强,心地善,还是自己的兵。真是想想都觉得,高兴。

  “那就一块治。”

  林校尉:……偏偏被这认死理的莽夫撞上,不知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不好?

  失笑摇头,“你也说年纪小,孩子心性嘛,再大些说不定就好了。”不以为意,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吹散漂浮的茶叶。

  “等大了那还了得?咱在不在都不知道。”

  牙齿磕上杯盏边缘,有时,他也想过把对面这张嘴用针线给缝上。密密麻麻针脚的那种,上两排下两排,缝得牢牢死死的,不让再说不吉利的话。

  “再说,侯爷把世子交给咱们,是对咱们的信任,是放心。”手背抹了下鼻子,伍校尉硬声硬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好不好交代不重要,重要的是侯爷就这么一个儿子。”

  偶尔,长相秀气举止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会说人话。不像他,络腮的胡子下一颗斯文的心。所以,他不常骂人。

  “你能不能想点好的?这话要传出去,信不信侯爷还没动手,参将就先扒了你的皮?”

  死犟的脖子还梗着,欠揍的脑门还挺着,“我说实话。”

  “我看你是皮痒。”林校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伍校尉扯了扯嘴角,小声咕哝了句:“参将已经知道了。”

  ……端茶的手一紧,“参将全知道了?”见他点头,又问,“包括你方才那些话也对参将说了?”

  忙不迭摇头,伍校尉瞪大眼睛:“就禀明下午发生的事,其余那些话我怎么可能会说?你当我傻的吗?”要说了,参将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扒了他的皮。

  迎着林校尉不敢苟同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比起我傻还不傻,咱们要不先想想,无缘无故马怎么就突然发疯了呢?”

  搁下茶杯,林校尉恢复了正经:“参将如何说的?”

  “下毒。”

  “下毒?”

  “嗯,”他点头,表情略显沉重,“军马性烈但都经过调/教,尤其是一等良驹,故不存在其他可能。参将怀疑有人给马下了毒。”

  “负责养马的,”林校尉看着他,“是谷将军之子。”

  “不会是他,”搁在膝头的拳头攥紧,“参将也说最不可能的就是那孩子。”

  林校尉松了口气。

  “可是参将又说,没有嫌疑的人才最有嫌疑。”

  ……

  “腿,腿不能这么站,再收紧些。”

  “手,手放太低了,抬高。”

  啪,竹棍敲下,“又错了。”

  这是沈先第几次吼谷三七来着,苍泠记不清了。

  “大哥,你别走啊。”

  反正是谷三七今天第三回挽留他“义兄”。

  “大哥,再给我演示一遍好不?”

  “方才已经是第九遍了,大哥,”沈先现在后悔得不行,告饶似地,“换我叫你大哥好不好?大哥,您就放过小弟行不行?”

  谷三七不适合习武,他一眼就能看出,偏一开始沈先还不死心。什么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给他讲了一堆鼓励的话,敢情那时劝慰的是自己?

  这才过去多少天,已经悔不当初了。

  倒是谷三七依旧不信邪,只当自己练得还不够刻苦努力——在苍泠看来,连喂马、洗菜、吃饭都在念步法,如果这都不算用功?那么,睡梦里骂骂咧咧的沈先,一定怨念更深。

  “那孩子不是习武的料。”

  闲庭散步似的,两手背在身后,离洛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袍子,斯斯文文的,不像个武将。

  苍泠起身作揖:“参将。”

  他微微颔首,朝停下的二人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们继续。

  看着他捡了个凳子坐下,苍泠想了想,站到了一旁。

  “这是学了几天了?”

  瞥了眼朝他望来的沈先,苍泠道:“回参将,今天是第四天。”

  “第四天啊,沈先性子不错,还没撂挑子。”

  苍泠轻轻“嗯”了声。

  敷衍得分明。离洛掀了掀嘴皮子:“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块练练?”

  “回参将,小的怕热。”

  侧目瞧他,离洛似乎有些讶异。坦坦荡荡,苍泠报以微笑。

  不客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停在身前交握的双手,“男人还是黑点好,太白了,跟姑娘样样的。”

  笑容未变,“参将教训得是。”

  教训归教训,听不听还不是随他——嘁,秋沁之的同门果然都一个样。离洛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坐正了身子,目光也从那双苍白削瘦的手上收回。

  长袍一角撩起一点,右腿在左腿上寻了个舒适姿势,“那个叫贾学的,听说原来是沈先的护卫?”日头确实晒,晒得他背脊热烘烘的。

  忠勇侯府的侍卫入了沈家军,即便贾学自己不说,难道别人就不会好奇?大老爷们也爱热闹,估计早就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以,他是在没话找话吗?除此之外——

  “身手如此一般,也不知侯府当初怎会选他给世子当侍卫?”

  眼皮抬了抬,苍泠未接话。

  “倒是你,”他回头,“听伍校尉说,一看就是从小习武,底子很好。可能比沈先还要好上不少。”

  一抹“惶恐”浮现,“校尉谬赞,小的不敢同世子相比。”

  垂眸低头,腰背微屈,还真是一副卑微的模样。

  定定地看着装模作样的少年,离洛不禁觉得好笑,“呵,”也真就笑了起来,“倒也不必谦虚,你们俩的本事那一天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伍校尉都已经准备拔剑斩了乌影,啊,你们不知道,乌影就是那匹疯马的名字。”

  乌影?不合时地,苍泠想起了黑影 ,又想到乌影疯狂蹬木栏的样子。

  “军医已给它瞧过,”离洛忽然顿了顿,抬手摸了摸下巴,“我应该也没告诉过你们,奎军医偶尔也给畜生瞧病。要知道,在大漠荒野的地方,能找着给人瞧病的郎中都困难,别说给畜生看病的了,你说对吗?”

  迎着认真解释的眼神,苍泠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点点头。

  离洛也很满意,咧开嘴角:“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看出乌影中毒的?”

  ……下回若是见到跟乌影同名的那人,苍泠想着一定要仔细问问:关于离洛的情报,他是怎么得来的?

  “诶,不是沈先发现的?难不成,是你吗?”

  七拐八弯的肠子,问得对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离参将应当觉得他就是个傻子。

  深吸了口气,佝偻的背脊逐渐挺直,“回参将,”笑意凉凉,不疾不徐,“何必明知故问?还是说,您更希望解了毒的是小的?”

  一眼不眨,搭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敲着,没有规律,就像主人。

  “若是这样,就恕小的多嘴问一句,”唇角勾起挑衅的弧度,苍泠没有移开视线,“小的会解毒,说出去,有人信吗?”

  眉尾上挑,离洛反问:“为何不信?”

  苍泠看着他,但笑不语,突然——

  “沈先,参将怀疑我给马下毒。”

  毫无预兆地扯开嗓门,离洛一愣,蓦地站起:“我并未这么说过。”

  嘴角噙笑,薄唇冰凉,“您也没说不是小的,”苍泠不再看他,“最有嫌疑的人您不查,却要来问救人的那一个,参将心里头想什么,也不难猜。”

  望着丢下竹棍朝自己跑来的身影,“参将,一定没人告诉您,不要轻易怀疑别人。”

  眉头蹙紧,离洛低声警告:“别闹,我只是按例询问。”

  回应他的是淡漠、不屑。

  和,沈先阴沉的脸色,板正地话语:“离参将这是又没抓到凶手。”

  离洛面皮一紧。

  “那离参将可找到了是何种毒让马发狂?”

  抿了抿唇,离洛道:“醉马草。”

  沈先神情未变,苍泠也仍那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离洛恍然:“你们知道。”且还不比他晚。

  负手而立,沈先不带一丝笑容:“醉马草多长在西北一带,参将是觉得我去过西北,还是因为苍泠,来自漠北?”

  微微一怔,离洛诧异地看了眼一旁沉默倨傲的少年。

  “参将不要忘了,这个军营的将士,也是刚从漠北归来不久。”

  猛地转头,“休要胡言。”

  淡然一笑,“不是胡言,而是提醒。”沈先望向苍泠,“提醒参将,与其怀疑一个明显来历不明的小兵,不如彻查身边毫无疑点最为可靠的那些。”

  “沈先,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离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要知道,这里是军营,是沈家军,是他父亲的亲信。

  他却不以为意,甚至,“养马的喂马的,哪怕是骑兵营的任何一人,明明都比你所怀疑之人更有嫌疑,你却视而不见。”严肃,坦白,磊落光明,“或者说,你已经认定了这人的嫌疑,便要将证据找着。而你从未想过,证据最后指向的是谁。”

  一口气堵在胸口,离洛说不出话。

  “是不是最后那人是谁不重要,只要能将来历不明者赶出沈家军,才是离参将觉得最重要的?”

  “如果错了呢?你可曾想过,如果错了怎么办?难道无法证明自己无罪的人,便要被按头认罪?就像谷府……”

  啪!

  手掌因为愤怒发麻,晒黑的脸颊因为愤怒浮现清晰的掌印。

  “无知小儿!”

  因为愤怒,无与伦比的愤怒,离洛挥下了这一巴掌。

  嘴唇也因为愤怒颤抖,“维护一人,不是你这般愚蠢。要维护一人,也不会像你这样,口不择言,不明大义。”

  “敢问参将,”血腥从唇角流下,沈先冷笑,“何谓大义?”

  “是天下为公?民为邦本?是为了忠勇侯府,为了沈家军?”一字一句,撕裂着伤口,“还是单单只为了您自己的名声?您的眼里,究竟什么才是大义?”

  “如果我们不救贾学,是不是才是正确的?才是您认为的大义?”

  凝视着泛红的眼眸,苍泠只觉心底的某一处,说不出的揪紧。

  “如果没人救贾护卫,他爹会骂的。”

  沈先的大义,很小,小到可以只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