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19章 沈先

  那一天是大易二十一年的除夕夜。

  谷靖生的死讯是与捷报一同八百里加急送入盛京。震惊朝野,天颜哀恸。

  漫天的烟花绚烂夺目,谷府门前的灯笼飘摇惨白。

  沈先记得,年刚过完,娘亲接到了父亲的一封家书,然后在半夜匆匆出门。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没多久就听闻,谷府被官府查封了。罪名是,有通敌之嫌。

  诛九族的大罪岂是说定就定,说判就判?洗清嫌疑之前,谷府上下几十余口人都只能在狱中等待。

  他们翘首盼望,到心灰意冷,等了足足一年,终还是没有等到。

  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想起募兵那日的初见,沈先压根不知道眼前撸袖捞鱼的少年,竟会是谷将军之子。

  “是一位老仆偷偷将他打晕带走,藏了起来。”林校尉背着父亲悄悄告诉他时,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可瞧父亲等人的神情,似乎一直都知道。

  “虽然最后能够替谷将军翻案,但谷夫人,和谷府上下……”话语哽咽,林校尉攥紧了拳头抬高下巴,不让自己失态。待情绪缓和了些,长叹一口气:“幸好侯爷没有放弃。”

  忠勇侯没有放弃,与谷将军出生入死的兄弟没有放弃,谷三七也没有放弃。

  可是,冤案昭雪,谷府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也不知道这几年,谷三七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十一、二岁的孩子,要如何才能背负起这一世的血海深仇?

  沈先不是谷三七,也不敢想象如果换个位置……

  看着挥了一上午的长矛,此时呈大字躺在床上不愿动弹的谷三七,沈先抬脚踢了踢床脚。

  “一会我替你喂马,你把菜洗了。”

  谷三七仰望着他,一脸感动:“沈兄大义,小弟铭记在心。”

  在沈先转身时又扯住了他的袖子,“若是沈兄能再教导小弟一招半式,小弟更加感激不尽。”清澈的眼眸,意欲明确。

  沈先考虑了一下:“可以,不过话说在前头。习武需要循序渐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别妄想一夜成为大侠。另外,我没教过人,教不好也别怨。”

  谷三七早过了习武的最好年纪,戳人肺管子的话,他说不出口。

  见沈先点头答应,谷三七腾地从床上跳起,“不怨,绝对不怨。”眼睛晶亮晶亮,跟狼看到肉似的,也不装死了,“能在月底比武中不输的难看就行。”

  怀疑地看着他,“只要输的不难看?”

  “嘿嘿,能赢固然最好。”

  果然,谷三七仍旧想着进火铳营。

  “可我有自知之明,而且,你们也不可能故意输,对吧?”

  眉峰一挑,“的确不可能,”一眼不错地看着他,沈先笑道,“你要想赢,还得靠真本事。”

  “那是当然。”

  挺直的腰杆,昂起的下巴,桀骜的脸上写着倔强,“如果不是凭真本事,不去也罢。”

  他不需要同情,也从不是靠别人的同情才活到现在。

  沈先笑了。

  “那好,我去洗菜,马,你自己去喂。”

  哐当,简陋的床板不堪重负危险地摇晃。

  “沈兄啊,小弟好像不行了。”

  ……

  出了营帐,没有径直朝马圈的方向走,沈先调头往营帐后面绕去。

  这几日,苍泠念及他棍伤未愈,主动担了给各营送饭食的活。大盆大桶,一个人用板车推拉着,说是比起两个人轻松。

  算时间,这会差不多该回来了。这条道离后厨近,说不定能碰上。

  弯了弯嘴角,其实腰背的伤已没什么,不然今早哪来的力气跟着大家伙一块操练?反倒谷三七一副要死不活的,比起自己,他更像被打了十军棍的那个。

  话又说回来,军医的药还真是神奇,说三日就三日。沈先正想着,要不寻个借口再去顺两罐子,有备无患。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传来,伴随着响彻军营的慌乱叫喊——

  “让开!让开!”

  声音耳熟,由远及近,沈先停下脚步回头。

  “世子?!躲开!”

  撒开的四蹄扬起尘土,许久未见的护卫跨/坐在通体黝黑的奔马之上,大呼小叫,摇摇欲坠,擦身而过。

  若不是打小伺候在身边,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

  眼下也来不及细想,脚跟一转,沈先闷头追了上去。

  可马毕竟长着四只脚,人只有两只脚,任是沈先拔腿狂跑也只能看着黑影渐行渐远——直到被成排高耸的围栏拦住。

  黑马越不过,举起前蹄愤怒地嘶鸣。护卫俯身紧紧抱着马脖子,生怕被甩落下来。

  沈先看了眼一旁,他们闯入了马圈。因为黑马的狂躁,引发关着的马匹也隐约开始不安。

  “世子,别管小的,您赶紧躲开千万别进来。”

  还有那个鬼吼鬼叫的护卫,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惹得黑马愈加不高兴。

  “世子,小的下辈子再伺候您。”

  沈先:……要不还是别管了?

  “世子,麻烦跟我爹说一声,儿子不孝,往后一个人注意身体。儿、儿子,下辈子再给他老人家尽孝。”

  黑马沿着木栏兜转得愈发急切,马背上的人维持着艰难的动作,还频频扭头交代“后事”,沈先远远看着,额角抽痛。

  有人走到他身边,不咸不淡地开口:“等做鬼了再尽孝?”

  “……贾护卫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何还不跳?”

  食指摸上太阳穴,使劲按了按,沈先讪笑:“约莫是,忘了。”

  只听苍泠淡淡“哦”了声。

  偷偷抹去鬓角的一滴汗,余光瞥见伍校尉拨开围观将士,正气势汹汹朝这边过来。面色不善,一手搭在腰间佩剑。

  “苍泠,帮我个忙。”

  当伍校尉另一只手叉住腰,准备训斥自己丢人现眼的兵,一侧的马圈其中一扇门被打开。

  雪白的骏马如飞驰的神箭,它的背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铁甲拥着红衣。笔直地、毫不犹豫地,冲向前方。

  黑白交错的瞬间,铁甲少年伸出了手:“抓住。”

  贾学怔了怔,迟疑着松开抱住马脖子的手,下一息,只觉身体一轻——就在同一时,红衣少年已然反手扯过他的另一只胳膊。

  他又瞧见了那个气死人的浅笑,还有小主子熟悉的劝告。

  “贾护卫,你又胖了。”

  随之话音落下,他安然坐到了世子身后。而那个红衣张扬的少年,则已翻身跃上发怒的黑马。

  伍校尉还未来得及舒口气,只见黑马一声长嘶,后蹄一蹬就往木栏上撞。

  它要将苍泠甩下。

  手掌握上剑柄,逼不得已只有舍了这匹马。一等的良驹,伍校尉暗暗咬牙,想不通好端端这马怎么会跟疯了一样。

  却见白马很快折返回来,沈先一人,铁甲脱去只剩同样的红衣。他,再次朝着苍泠伸手。

  贾学呆呆地立在地上,不敢相信。

  伍校尉也皱起了眉头,决定拔/出佩剑。

  他们将故技重施,而发疯的马只有舍弃,只待苍泠离开它——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

  所以,当横握抓牢彼此小臂的两只手,将对方往自己这边使劲拉扯时——

  伍校尉惊讶地大喝:“胡闹!”

  “吁——”

  红衣与红衣在半空交汇成一片,他们心无旁骛,他们信任对方。

  落霞余晖,如鎏金层层晕染。天边的云,似火烧。

  一匹马喷着鼻息,昂扬起不服输的脖颈,一匹马摇晃着脑袋,似乎还想再挣扎一番。一白一黑,各自倔强。

  两个红衣少年,拽着手中缰绳,笑得恣意疏狂。

  年轻的脸庞,丰神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