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39章 沈先

  墨色常服,表情森然,孤单地伫立在蜿蜒的山路间,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掀帘下车,沈先还未开口,离洛已疾步上前:“末将离洛参见小侯爷。”

  单膝落地,抱拳作揖,竟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沈先一怔,忙伸手虚扶:“参将免礼。”话出口又觉后悔,自己似乎也太没架子了。

  不过,令沈先意外的,离洛并未起身,倨傲的下巴仰着,“末将此次前来,是想问一声,小侯爷可曾想过重回沈家军,未来执掌帅印?”

  山风卷起了飘落的树叶,吹开了帘子一角。

  “参将,这是何意?”

  马车再次启程时,三人面面相觑,狭小的四方地一时静默无声。

  坐在位于中间的上位,沈先将视线挪到了晃动的布帘。思量了一会,先开了口:“参将可与几位副将商议过?”

  “未曾。是我一人的决定。”

  沈先心头一跳,忍不住窥眼瞧去——眉宇间平淡如水,神色都未变化过一丝一毫。

  离洛似有感应地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见他望来,苍泠慢条斯理地侧身,伸手撩起了帷幔。清风徐徐,带来了一丝凉爽吹散了难耐的闷热。

  “离参将,”压下狐疑,沈先略显为难,“此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我知道,所以才来亲自问你。”

  不再自称末将,而是我。嘴角一抽,沈先明白方才自己是真客气了。

  离洛却似未察,“你应该还不知道,兵符已被陛下收回。现下,沈家军得到的命令是继续原地驻扎直到新将上任。”平直无波,仿佛在谈别人的事,“原本定于入秋拔营回漠北,陛下也说,不急于一时。占戚言今日进宫面圣,就回漠北一事请求圣上重新考虑。这会应已入了城。”

  虽然一反常态的言笑不苟,可话语中也听不出有任何不满之处。如果不是搁在膝头的双拳始终攥着,沈先差点产生他们只是无意中碰见闲聊几句的错觉。

  沈先未语,一则接不上话,二则,他仍未明白离洛究竟是何用意。

  “我本也没打算将此事告知你。”

  所幸,离洛要赶在入城前下车,没空与他拐弯抹角,“但将军的仇,不能不报。”

  开门见山的坦言令沈先忘了呼吸,回过神时,离洛已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既为将军之子,如今也承袭了他的位子。可是你在朝堂之上的那番言论,难道不怕将军九泉之下难以安眠?就不怕寒了沈家军一众将士的心?沈先,你不觉得愧对你的父亲吗?”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沈先明了,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最糟糕的,”紧绷的唇角垮下,离洛闭上了眼,“你还活着。”

  张着嘴,沈先无言以对。他能感觉到,离洛应是尊敬父亲的,理所当然也会恨他。

  “可笑的是,这却是将军最放不下,也是最期望的。”

  猛然抬头,沈先试图掩饰,惊诧的表情仍一览无遗。

  而离洛,也睁开了无奈的双眼,“他在北镇抚司门口守着的那日,我也想过是否要同他一样不管不顾。”他的笑容苍白,看向对面默不作声的少年,“但是这小子叫我滚。”

  苍泠撇了撇嘴,不搭话。

  “那一日,我若没猜测你是打算劫狱对吗?”注意到沈先垂下了眼眸,离洛扯出了抹苦笑,“幸好最后你没去。不然,今天恐怕给他陪葬的不止是忠勇侯府,还有许多人。”

  许多曾陪沈景曜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许多许多的漠北无辜官员、百姓。

  剑眉逐渐拢紧,苍泠也回过身,正襟危坐。

  ……

  “简直是胡说八道!”虞仲渊气得摔了茶盏,“将军才去,他们就睁眼说瞎话,就想把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按在将军身上,按在咱们沈家军的头上?我看他们是痴人说梦,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对,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小人把脏水泼咱们头上。”副将范云廷更是怒目切齿,因长居荒漠连年征战变得粗糙的面孔此时黑红难分,“明日我就进宫面圣,当面问问陛下,是哪个红口白牙张嘴就来?他们可曾上过沙场,他们可曾砍下过敌人的首级?他们……”

  说到此,范云廷哽了声:“他们应该亲眼看看,看看将军七日七夜不眠不休不下城门,看看咱们沈家军的将士过得是什么日子?咱们,咱们可曾抱怨过一句?可曾埋怨过半分?”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记得厮杀拼命。粮草告急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动过百姓一粮一草。

  为了守住城门,为了守住城中千万百姓,他们的将军和所有的将士,却要背上“妄自尊大,妄想称王,怂恿官员,煽动百姓”的恶罪。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像一头困狮咆哮着嘶吼着,愤怒而又无力。

  离洛看向右侧一直沉吟未语的占戚言,“容隐兄,或者明日我进一趟宫,也许陛下只是听旁人所言并不了解真相。”

  容隐是占戚言的表字,他们是同一年参的军。后来他成为参将时,大他两岁的占戚言已升至副将。

  “不可。”

  轻言细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果决。占戚言一出声,虞、范两位副将也朝他望来。

  范云廷站停在帐子正中,烦躁地叉着腰:“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就在他们以为他会沉默下去之际,占戚言抿了抿唇,抬眼望向众人。

  “我去。”

  除了副将身份,占戚言出身世族。其父告老还乡前乃当朝右丞,其兄现在东宫为太子太傅。

  “不行,你不能去。”范云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虞仲渊也劝道:“是啊,容隐,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剩下的我们几个去做。”

  虽然占家家世显赫,那也是其父还在担任右丞时候的事。何况,他的大哥说好听的是太子太傅,明眼人都明白那是为了钳制占家,故意给的虚衔。

  只因他的小姑姑,当今陛下曾经最宠爱的妃子,为当时远在漠北戍边的沈家军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迫使占父提前告老还乡,只为保住亲妹性命,还有远在漠北的占戚言。

  “你们无需如此,占家还没落魄到这地步。”占戚言岂会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话说回来,连上场杀个敌这二位大哥都要抢在他先,此时的反应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只不过,这件事换任何一人,都不如他去。至少,打断骨头连着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虞仲渊和范云廷依旧反对,连带拽着离洛一块说服占戚言。

  当然,离洛也是不赞成的那一边:“容隐兄,兹事体大。若是揣测错圣意,结果可能不是你一人所能担负的。”

  “对,占副将不能去,”帐帘猛地别掀起,伍校尉大步流星闯了进来,“你们也都不能去。将军已经没了,你们不能再去送死。”

  离洛:……

  “伍风,你闭嘴。”虞仲渊、范云廷异口同声。

  甩开后面跟来的林校尉,伍校尉梗着脖颈:“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实话不实话,你别添乱了。”林校尉气恼得又去扯他胳膊,“三位副将已经够烦的了,你不要在这杵着了。”

  谁知,伍校尉非但不下台阶,还大声嚷起,“有什么可烦的?咱们是做了偷鸡摸狗的事还是对不起天地良心了?”义正词严,慷慨激昂,与秀气的长相截然相反的粗嘎嗓门透着不甘不平,“就算他玉皇大帝来了,该讲理的还照样得讲理。如果这世道只听小人谗言,咱们拼了命的还要维护,是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林校尉放开了强硬的胳膊,唇角抿直一线。

  “既然他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忠良,咱们为何还要在这里想着去劝说?劝得进吗?听得进吗?”喘了口气,伍校尉转向占戚言,“您少年英雄,跟随将军出生入死,不也还是不得归家?您家老太爷派人去漠北送那些个瓜果蔬菜时,也三令五申让您不要想着回占家。您要是现在进宫,想过护您的将军,想过您家垂垂老矣的父母吗?”

  静静地看着他,占戚言的眼里有微光闪动。

  “要我说,明儿个,咱们谁都别去。他们爱信不信,爱信谁信谁去。至于回不回漠北,”他咬紧了牙,半晌,“少了咱们沈家军,还有王家陈氏那些人,让他们去尝尝荒漠飞雪的滋味。反正咱们也不受人待见。”

  话音方落,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

  “若是沈家军没了呢?”

  伍校尉不作他想,随口就道:“咱们怎么会……”

  “怎么不会?为何不会?”拍案而起,占戚言的眼眉带着薄怒,声色俱厉,“不打仗不戍边不守关,朝廷要我们何用?百姓养我们何用?”

  “就朝廷下放的那点银子……”

  “就那一点银子也是从苛捐杂税中,从百姓的嘴里抠出来的。”深深一眼,占戚言握紧了拳,“连年打仗先不提国库是否会吃紧,盛京的百姓是不是像传闻中一样过的都是好日子。我们都未曾亲眼所见。可是漠北城呢?”

  “我们在那待了十几年,那里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最苦的时候冯知县连家底都掏出来了。他的长子下葬时连口薄棺都没有,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

  他的长子是为国捐躯。就这样,冯知县还是没怨过朝廷,没向百姓征过一口粮一块铁。甚至,眼泪都没流一滴。瘦弱的身板,红着眼眶,打落牙齿和血吞。

  即便之后开始与玄度国互通往来,冯知县仍绷着一根筋,总觉得好事来得太突然。就像此刻,坏事一桩接着一桩不停歇,而他们面临的是寸步难行。

  冯知县曾对将军说:“将军在,漠北在。将军不在,本官会替将军一直守着。”

  沈家军也曾承诺漠北城,半年之后便会回去。

  攥着的掌心缓缓松开,占戚言长叹了一口气。

  “冯知县还在漠北,等着咱们回去。”

  步出营帐时,已是月落星沉夜将尽。

  “容隐兄,不如,还是我与你一同进宫。”离洛思量着,“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况且若真要有事,又何必搭上你?”并肩而立,占戚言忽然压低了声,“最近军中人心不稳,两位副将都是急脾气,这种时候你更不能离开。而且,沈先在朝中的传闻已经传遍了军营。我没有时间去查是谁故意把消息放进来,你去查一下。”

  离洛点了点头:“你可有怀疑的人?”

  占戚言闻言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等我回来,把你查到的和我怀疑的那个一块写出来。”

  离洛楞了楞,然后了然地笑了。

  “至于沈先的事,”占戚言抿了抿唇,“无论真假,他能学会自保,将军在九泉之下也就能放心了。”

  提及沈先,离洛唯有苦笑:“他是不笨就是有些缺心眼。也不知道这份屈辱是如何忍下的?以后还会有事没事就被人拉出来戳脊梁骨,那个时候他又要如何咽下去?”

  无声的笑了,占戚言回头看着他:“听你这话,是相信沈先的为人?”

  “不,我相信将军。”

  虎父无犬子。

  就像占丞相能舍得权利,就像眼前之人能为了兄弟。

  占戚言拍了拍他:“时候不早了,我该启程了。”

  离洛望向渐亮的东方,“若是劝不住,也不要想死谏。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喝酒。”

  眉尾上挑,曾醉酒酩酊时大喊不想再管这俗世的人,朝前迈出一步。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注⑧)”

  第一缕晨光落在他的脚下,广袖随风,倜傥不羁。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注⑧)”

  ……

  马车驶上平坦的青石板,喧闹的长街人来人往。

  沈先出神地望着帘外的景色,已经很长一段路没有再说过话。

  “占副将会想尽办法保住沈家军,我也会。可是,我们不敢保证保住以后,还会不会是原来的沈家军。”

  他很坦然,也很无助:“亦或者,保住它的唯一法子,就是它不再是沈家军。”

  “沈先,我不是求你。我只想亲自问清楚,沈家还在不在乎。”

  离洛在距离城门很远的岔口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沈家军,只有王军。大易的所有将士,都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今圣上。”

  离洛得到了答案。

  小厮在帘外唤了声:“小侯爷,侯府到了。”

  苍泠扯了扯他的袖子,却被抓住了手臂。

  “他离开时可是很失望?”低低地,眼眸垂落,似乎压抑着某些东西。

  看了眼泛白的指节,苍泠没有作声。

  抓着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些,“他一定很失望。”沈先哂笑着摇头。

  抿直的唇角没好气地一撇,“那你为何不告诉他实话?”

  待到那双隐藏太多的眼眸正视而来,对上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真的不在乎沈家军如何吗?”苍泠问他。

  沈先摇头:“不是不在乎,是目前无可奈何。”

  眉头轻蹙,思及离洛下车前的回首,苍泠想了想:“我看离参将的样子不像失望,倒像是预料之中。”

  沈先那时有意回避,并未瞧见。听他一说,楞了下。

  “预料之中?”

  思忖再三,苍泠确认地点头。却不想只听沈先一声叹息。

  “麻烦了。”

  沈先看着帘子,扯了嘴角:“要想保住沈家军,只有先让其与沈家毫无关系。你说,离洛明知这个道理为何还要来多此一问?”

  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苍泠呆呆地看着他:“为何?”

  “他才不是来确认我是否在乎沈家军,是否想要将来能执掌帅印。”

  一抹浅笑渐渐勾起,沈先撇过头,轻声说道——

  “他是来确认我,值不值得让他们拼了命地去保沈家军。”

  换言之,沈先不由蹙眉。

  “离洛是不是觉得我傻?”

  呆愣的嘴张了张,忽地,扑哧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⑧: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出自李白 《南陵别儿童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