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43章 沈先

  屏风晃了晃,被苍泠的肩膀撞了一下。

  他没有对碍事的屏风动手,只是丢了句:“你爹还等着你为他报仇,别让亲者痛仇者快。”

  直到房门开启又阖上的声响传来,环着双臂渐渐松开。

  ……

  天刚放亮,听见院里没了动静,沈先翻身起床跑向了隔壁。

  昨夜苍泠回了自己那屋睡,约莫比起对着他,桐油味更能接受。

  房门敞开着,汗水浸透了白色里衣。看见他,擦拭的手停下。

  “有事?”

  本想为自己昨日的失态找补,可四目相对的一刻,张着嘴,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竟起了退缩的念头。

  倒是苍泠,看了他一会,继续擦起了汗水,“过会夫人要出门,你是一同还是在府里待着?”

  “出门?”沈先一愣,“去哪?”

  侯府还在孝期,他也未听说谁家送来过请帖。

  随手将汗巾挂在椅背,苍泠拿起了一旁的外衫,“好像是去上香。”

  好像,是因为他早起练功的时候,正巧看见主屋那边的张嫂挎着个放满纸钱香烛的竹篮。从院前路过,张嫂朝他点了点头,便径直穿过了月门。

  他以为沈先知道。

  “上香?”跟鹩哥似的,沈先重复着他的话,喃喃道,“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苍泠耸了耸肩:“也可能我误会了。”毕竟张嫂并未直说,全是他的猜测。

  沈先看了他一眼,方又要开口,一个丫鬟急匆匆跑来。

  “小侯爷,不好了,您快去前门看看。”该有的礼都被抛在了脑后,丫鬟捂着额角,“那、那些个百姓在往咱侯府门口扔菜叶。”

  岂止菜叶,那是丫鬟择了最多的说。

  发臭的鸡蛋,泛酸的泔脚,甚至不知是哪个对侯府深恶痛绝的,往台阶上泼了一桶粪尿。

  在沈先跨过那道高立的门槛后,一个灰布麻衣的中年男人走出了围拢的人群。他的胳膊还挎着个空空的菜篮。

  “私通外敌的狗东西。”

  不由分说,夺过旁人手里的鸡蛋朝沈先砸去。

  未躲闪,鸡蛋在脚下变得稀烂。黏糊的蛋清裹着黄渍飞溅上素白的衣摆。

  许是男人没料到自己没能砸准,心有不甘地啐了一口。

  “装模作样,什么狗屁忠勇侯府?简直是辱没了忠勇二字。”他大声嚷着,挎着的菜篮也被当做武/器丢了出去。

  竹编的菜篮很轻,还没飞上台阶就滚了下去。

  “每年朝廷要从我们身上征收多少粮和银,我看八成都进了他们的狗肚子。”

  “这就是差距,这就是投胎。谁让人家当狗都比你当人来得高贵?”

  “那是他那狗爹死得早,死得其所。”

  “忠勇?朝廷瞎的,就当咱们老百姓都瞎的。”

  有人在煽风点火,有人在落井下石,也有人冷冷地目睹着这一幕,仿佛置身事外。

  那人就是沈先。

  无甚表情地低头看向一旁的小厮:“发生了何事?”

  小厮正为挡住时不时飞来的烂果烂叶分神,忽被主子如此一问,才发觉:“不知道。”

  黑色的眼眸划闪过一丝疑惑。

  “回小侯爷,奴才是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垮下的嘴角欲哭无泪,“奴才听到有人骂街出来看时,门口已经是污糟一片。可那些人嘴里骂的,奴才是真没明白,奴才也不敢断章取义。”

  沈先的神色总算有了些微变,要笑不笑的那种。

  看着满地狼藉和似乎不准备散去的人群,小厮小心地问了声:“小侯爷,现下,咋办?”

  剑眉挑起,沈先扫过“义愤填膺”的众人。

  “不用管。”双手背往身后,气定神闲,“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小厮一愣:“可这些……”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曾经一尘不染,此时却又脏又臭。

  “让它去,挺好的。”抬脚转身之际,沈先又交代了一句,“如果谁要闯进来,也别拦着。”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在前排凑得近的那几个耳朵。

  “小侯爷?”这下,小厮是真弄不懂主子的心思了。

  “照做。”

  拉长的尾音在转过结实的门板,撞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后收住。

  “娘。”

  爽朗地喊了声,目光落在张嫂的竹篮,“娘这是要出门?”

  怀蝶点点头,看了眼他的身后,“外面听着很热闹?”

  呵呵一笑,上前接过丫鬟递来的斗篷,一边替他娘系上,一边建议:“人还没散,要不你们走偏门?免的冲撞了娘。”

  “不用。”拍了拍他的手背,怀蝶扬起笑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说,我们没有做过亏心事,你爹也没有。忠勇二字,我们沈家担得起。”

  显然,她已经站了挺久。

  摸上鼻子,沈先迟疑了一下:“娘的意思,现在就出去?”

  “对。”

  双手交握在身前,怀蝶望向高高的侯府门扉。

  “有种的,他们就往我头上砸。”

  沈先瞪大了眼睛,张嫂捂住了偷笑的嘴角,小丫鬟手上没了斗篷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擀面杖。

  “小侯爷放心,我们会好生照顾夫人。”

  “对,谁敢碰夫人,奴婢第一个饶不了他。”

  擀面杖示威似地挥了挥,一马当先走到了前头。

  她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

  欲要阻拦的手放下,笑意终是到达了眼底,“早去早回。”

  不一会儿,外面的嘈杂骤然消弭,沈先摇着头走进院子。

  一人多高的墙头上,衣袂飘飘。

  “快些。”不耐烦的催促着,朝他伸出手来。

  紧抿的唇角克制地扬起,“你是护卫,还是我是护卫?”

  不想,墙上那人皮笑肉不笑地丢了回来,“你娘,还是我娘?”

  仰头而望,清隽的脸眼看正要渐渐变了天。沈先忙不迭抓住那只手,“真是开不得一点玩笑。”嘀咕着,借力跃上墙头。

  忽然,迟钝地发问:“为什么翻墙?”

  白眼横来,“小侯爷大可走正门,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夫人那气势能让人闭嘴?”他耳力很好,隔着院墙,隔着巷弄,也能听出个大概。

  更何况,那些人也没压低声。

  不愿再同他胡扯,单手撑在墙垣,苍泠方要往下跳——

  “可是我娘她们好像备了马车。”

  ……

  春日暖阳照耀在喧闹的长街。

  敞开的店铺,吆喝的摊贩,仿佛都不愿浪费这大好的春意盎然,铆足了劲。就连路过的小狗小猫也忍不住停下脚步,闻一闻空气中的香甜。

  当然这一切,无关他身边这人。

  眼瞅青龙寺的山门过了转口就到,沈先扯住了沉默一路的衣袖。

  “放开。”头也不回,苍泠冷声道。

  “不放。”死皮赖脸,沈先打定了主意,“除非你笑一个。”

  他回头了,不过仍然没有笑容,“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浅色的瞳仁写着威胁。

  “信,你剁吧。”下巴一扬,沈先无所畏惧,“大不了后半辈子吃你的喝你的,正好顺便替我把侯府里那些老的小的也一块养了。”

  脚步一滞,苍泠眯起眼:“……美的你。”

  美不美,沈先不在乎。在乎的是他终于不再冷着张脸,说他犟,自己还不像丢了骨头的狗,憋着气闷头往前冲。

  呃,呸。他娘才不是骨头。

  蓦地又一愣,这话怎么像骂人?眉头纠结一块,沈先居然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那是你府上的马车?”

  突然停下,苍泠的口吻有些不确定。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香客拥挤的山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嗯,是。”自家的马车一眼就能认出,沈先没有犹豫。只是奇怪地多看了一眼四周。

  虽说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但青龙寺是盛京里唯一的寺院,即便是平日也香火鼎盛。看那些上山下山的香客就是最好的证明。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分神,苍泠停下了脚步。

  视线正从卖梨的小摊收回,沈先迟疑了下:“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话这么说着,沈先却加快了步伐。

  苍泠发现,离马车越来越近,沈先的嘴角越抿越紧。直到,掀起帘子,马车内空无一人。

  “上山。”

  话音未落,沈先已挤过熙攘的人潮,只身奔上上山的石阶。

  在找遍寺院中所有的大殿小殿厢房客堂后,沈先的脸色已然煞白。

  “我娘她、她们……”

  先一步打断,“你再找找,墨迹是新的应该没有走远。我去山下找。”不容他反对,苍泠希望他们只是疏忽了某个角落,而不是如沈先所想。

  失踪。如果是真的……衣袖下的掌悄悄捏紧,不,会找到的。

  虽然不止夫人,还有张嫂、丫鬟和赶车的小厮都不见了踪影。

  但是沈先问了大殿负责接待香客的僧人,说是见过忠勇侯府的沈夫人。僧人还将捐香油钱的簿子翻给他们看,上头的墨迹未干透,是新的。

  拾阶而下的身形飞快,掐算着他们几人上山下山的脚程。

  “这红绳编得可真巧,咱们要不给小侯爷也带几条回去?”

  踏下下一石阶的脚猛地收回,苍泠望向左侧被树枝遮挡的小道。

  “几条?不成,咱们侯府可没娶妻又纳妾的规矩。”悦耳又爽利的笑声,不是沈夫人又会是谁?

  悬着心,放下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汗湿一片。

  “那倒是,侯爷也就娶了夫人一人。”张嫂似乎想起了过去,“话又说回来,夫人还未出阁时堵在咱怀府门前的公子哥可多了去,偏偏那时的小姐就看中了那么一个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的人。”

  而那人也再也不能陪她家小姐一块白首相偕。

  苍泠没有进去打扰,守在人来人往的路口。他想等他们出林子,然后再一同上山找沈先。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下山的沈先。

  双颊因为潮热泛着红晕,紧皱的眉头在望见他的刹那有了松动。沈先疾步冲他而来,素白的衣袍在阳光下有些晃了眼。

  沈先方要开口,苍泠的食指已贴上了唇,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望向背后的林间小道。

  “那就给他留一根绳,其余的你们都拿去送人,喜欢的不喜欢的都送。”

  “一根?只给小侯爷一根红绳?夫人,红绳不是成双成对的吗?”

  沈先迷惑地看向苍泠,无声地询问:他们在说什么?

  苍泠却笑而不语。

  “对啊,是成双成对,那也得他送得出去才是。”

  沈先一愣,但听得他娘又说——

  “万一没人要,岂不脸疼?”

  “一根多好,即使人家转身丢了,他也不知道。”

  嗯,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