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48章 苍泠

  氤氲混着艾草熏染的味道在屋内蔓延,熟悉的圆桌旁,他有一下没一下擦拭着头发。

  门口的火盆里木炭还旺着,沈先说今年的天格外的冷。

  明明自己觉得冷,还硬往他屋里塞。苍泠笑了笑,懒得揭穿他。

  长发束到一半,沈先推门而入,手里抱着件雪白的长毛袍子,身后的小厮提溜着两只食盒。

  许是人暖了就会感到懒洋洋,也许是真的累了。他没有拒绝,任由沈先将那长毛袍子盖在他膝上,末了,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暖手炉?

  吃食和酒壶摆上桌,小厮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待到脚步声渐渐听不见,暖手炉立刻被抛了出去。

  瞧着沈先眼明手快地接个正着,苍泠单手搁上了桌沿,托起一侧腮帮子,“有那么冷吗?”似笑非笑的眼睛半眯着。

  沈先没好气地反问:“天寒地冻的,不觉得?”

  “不觉得。”

  “……懒得理你。”撇了撇嘴,暖手炉搁置一边,沈先拎起了酒壶,又迟疑了下,“还是喝茶?”

  指腹摩挲着下巴,“酒。”

  随着琥珀色的液体裹挟着微甜顺滑入喉,意外地没有等来呛口的辣。舔了舔唇,苍泠稀罕地望向白瓷酒壶:“再来一杯。”

  “米酒也是酒,后劲大。”

  拒绝了他的要求,沈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的碗。

  “吝啬。”

  不屑地撇嘴,苍泠撑着桌面兀自伸长了手去够,长毛袍子从膝盖滑落去了地上。

  轻轻地叹了一息,认命地将酒壶递给他,不过,“只能再喝一杯。”沈先一边不忘叮嘱,一边起身来到他跟前。

  俯身的一刹,视线落在光着的双脚。本有袍子挡着并未注意,现下红肿溃烂的疮口没有预兆出现在眼前——情急之下,沈先抓住了他的脚掌。

  “怎么会弄成这样?有多久了?上过药吗?你不会鞋湿了还往脚上套吧?两只脚不要了是吗你?”

  一连串的追问囫囵而出,手心的温热透过冰冷的皮肤带来阵阵酥痒。

  以及,忽然窜至耳根的窘迫,“我没事,你起开。”两只脚往后藏去,苍泠差点捏碎手里杯子。

  谁料,沈先的力气大得吓人,紧紧抓着,还朝他吼了回来:“都烂成这鬼样子了,你都不觉得疼吗?”

  “不疼。”苍泠瞪着他,发狠地抽/回失去自由的脚。可才一用力,疮口碰到了沈先的指节,顿时嘶地倒抽冷气。

  闻声抬眼,沈先挑起眉,“不是不疼吗?”一反刚刚的急切,眼里写着嘲弄。

  他一定是故意的。苍泠龇着牙,咽下被逼到嘴边的脏话,思索着是一拳给这讨厌的人上点颜色?还是去掰那双作对的手?

  沈先松开了桎梏,“待着别动,我去拿药。”拾起袍子给他重新盖上,仰着头,“酒也不许喝了,不容易长伤口。”

  若不是认真的模样,苍泠差点产生这人是不是还在嘲笑他?

  当然,也依然不领情:“没听过这么说的,你少唬我。”

  唇角的弧度带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搭在他膝上的手拍了拍雪白的长毛。

  “过了年十六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站起身,沈先摇了摇头,“希望上药的时候你也能忍着,有种别吭一声。”

  忿忿地瞪着他,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后,苍泠才嘀咕了声:“再疼,也没你这么抓着疼。”

  ……

  白色的纱布一层一层细心裹上时,沈先突兀地开口:“这些日子你去了哪?”

  垂眸低头,他看着搁在自己腿上的那只脚,除了溃烂的疮口,纱布下还有一道自小腿延伸至脚踝的伤疤。

  已经结痂,但仍看得出是刀伤。他憋了许久,终于明白自己不问,对面那人是不会先说的。

  抿成一线的唇掀了掀,慢吞吞地把脚缩回袍子下。待他再抬头时,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到跟前。

  “多谢。”

  目光没有在帕子上停留,沈先不掩失望地瞅着他:“不能说?”

  清冷的唇边泛起一抹柔和,“不是正要说么?”瞧着他显而易见地一愣,继而眉宇渐渐舒展,苍泠将帕子塞到他手里,顿了顿,“奎宁不是我杀的。”

  纵然,他确是为除掉奎宁而离的侯府。

  望向墙上悬挂的乌剑,苍泠揉了揉鼻子,未曾言先笑了起来。

  “剑上沾的也不是他的血,是杀他那个刺客的。”剑身乌黑发亮,除了沈先谁还会如此爱惜它?

  沈先吸了口气,身形方动被先一步扯住了衣袖。

  “那日我离开侯府,原本打算先探一探军营。”示意他坐下后,苍泠拿过他的杯子斟满了酒,“我很好奇,占副将真如离洛所言是能稳定军心的那人吗?”

  当然,还有月铮掌控沈家军的真正意图。

  所以他趁夜潜入军营,却不想撞见了令人吃惊——或许,也是意料之中,早晚会发生的一幕。

  “我看见奎宁在吃水的缸里下毒。”

  对上沈先平静的表情,苍泠楞了楞,然后了然,“你是何时发觉奎宁不对?”

  沈先想了想:“范副将出意外的那天,起先也没怀疑。”

  但那么多将士,离洛偏让他带奎军医去了刑部报案。回过头来,即使是林、伍二位校尉其中一位,也比一个军医去往刑部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后来就是离洛来告别的那晚。”

  如此重要之事,他宁可来告诉他们两个一声,也不愿让其他人知道,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微微抬眉,苍泠直言不讳:“那么多将士,你怀疑奎宁可有证据?要知道,秋沁之拿着剑上门之时,便也是认定了奎宁的死你也掺和其中。那天,你为何不解释?”

  虽碍于秋沁之的功夫不敢贸然现身,但府中发生的事他还是知道的。

  手掌覆上半凉的暖手炉,沈先摇头:“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何况那日,秋沁之应也不是只为了个解释而来。”

  杀气腾腾地闯来,质问之后却丢下了剑。沈先蓦地扭头,“你没有杀奎宁,为何秋沁之会言之凿凿说是你做的?”倏尔皱眉,“你这是第几杯了?”

  舌尖舔过湿润的唇,苍泠搁下杯子,清了清嗓,“奎宁往水缸里下毒的事我告知了占副将,并未当面阻拦。”而是与沈先一样,空口白话无凭无据地告知了一声占戚言。

  “他信了。”苍泠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甚至都没有问我一声为何会出现在军中?”

  确是出乎意外,不仅相信他所言,还当机立断命人换了水缸的水,却让他不要对外声张。苍泠这一刻被占戚言弄糊涂了。

  直到一个小兵偷偷送来一份军情。占戚言问他:“能否帮我一个忙?”

  “他想暗中除去奎宁。”沈先蹙眉,“是因为月铮?”

  “我与你想的一样。”苍泠点头,“占副将说离洛一直都怀疑奎宁的来历不简单,但因为有秋沁之作保,且在漠北的时候也曾的确亲眼见他救了很多将士。”

  不能因为怀疑就抹杀曾经的善举,同样,离洛也从未因为秋沁之而放下对此人的怀疑。

  也许,也是受过的教训过于深刻,使得离洛不敢再轻易相信吧。

  垂下眼眸,苍泠继续说道:“但是就在动手的那一晚,有人比我们早了一步。我们赶到时,奎宁已经身中数刀。”

  出气多进气少,倒是省了他们的事。而与此同时,他也察觉了躲在暗处的黑影。

  当着占戚言的面,他拔出了乌剑追了出去。

  “没有抓到刺客?”沈先站起身,面色凝重。

  “没有。”为了让黑影顺利逃脱,他让黑影砍了自己一刀。

  黑影下不去手,他便帮了一把。只不过忘了小腿上肉少骨头硬,那一刀要不是黑影拦着,他几乎废了自己。后来想想,倒也不必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乌剑上的血,自然也不是黑影的,而是他的。

  “那个刺客,身手在你之上?”负手而立,沈先望向墙上的乌剑,“不过你也伤了那人,这未尝不是一条线索。”

  果然,方正的人还是与方正的人想法更为接近。

  “嗯,我刺伤了那人的右肩,占副将已经派人去暗中寻找。”寻得到才是见了鬼。苍泠抿了抿唇。

  “既然伤成这样,你为何不待在军中养伤?后来又去了哪里?”

  执杯的手悬在半空,苍泠讶异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留在军中养伤?”

  沈先露出“这还用猜”的表情,一副理所当然地指着他的腿,“这伤一看就未好好处理过,还有那些个烂掉的疮口,占副将不像是过河拆桥的人啊。”

  原来还是伤口没长好露了馅。苍泠不由失笑,“占副将有给找郎中,莫诬陷好人。”是他自己离开的,“留在军中多有不便,况且我本就不是光明正大去的,不能给占副将找麻烦。”

  “他那么多麻烦,还怕多一桩?”

  “莫要胡说。”白了他一眼,苍泠抚上暖和柔顺的长毛袍子,“占副将不问我来因不问去由,诚如离洛的话,他是真心信任我们。”可惜,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这份信任。

  “至于离开后,我回了趟家。”

  “你回家了?”沈先突然大起嗓门,一脸的不置信,“我去过,屋子里哪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所以,他才确认他没有回过家。

  现在,他告诉他,他回过家?沈先有刹那的不自信,“是我疏忽了什么吗?”

  瞧着他越蹙越拢的眉头,苍泠歪过脑袋,好笑地抿直了唇。

  不一会,才道:“把屋子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我还当你是希望我回呢?”

  蓦然张嘴,沈先“啊”了声。

  “你在,为何不出来见我?”

  笑而不语,苍泠挪开了目光,落在忽隐忽灭的火盆。那时自己一身的伤,又要如何向他解释?

  “苍泠,问你话呢?你都看见我了,为何还躲着不见?”

  毛毛躁躁急切的样子,若是在那时,怕是逼也会逼着他说出实话吧?

  “苍泠?”

  “啰嗦。躲着不见自有躲着不见的道理。”

  “什么道理?你可知我为了找你……”

  “不知。”

  截断话头,苍泠不客气地瞪他,“你要不先解释一下,为何拒了宫里的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