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51章 沈先

  “如果,就像对待那些将士那样,月旻也想要借你的手除掉我。”顿了顿,接着缓缓摇头,苍泠沉着声,“你若不动手,便难以取得他的信任,对付月铮自然也困难重重。”

  懒散的身姿陡然弹起,“即便他们真想这么想,我也不会让此事发生。”正襟危坐,沈先一扫方才的疲累,怒目圆睁,“动我忠勇侯府的人,他们没有资格。”

  神色凌厉,口气狂傲,“还有沈家军,纵然改旗易帜,他们也还是我爹的部下。想借我的手打击士气铲除异己,除非先断了我沈先这双手。”

  苍泠抬眼望着他,隽秀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说话,仿佛沉默是最好的应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又像端详出自名士的画作。

  就当沈先思忖着是否还要解释一番,笑容忽然绽放在他眼里。

  “你杀不了我。”

  “啊?”沈先反应不及,傻傻地看着他。

  只见对面之人懒洋洋地舒展开手脚,扯过一半他膝盖上的毛毯,“要论武功你不及我,要论身份,我可没和侯府签过卖身契。”

  所以,月旻还不至于如此。将他当做一枚棋子,月旻早做好了弃子的打算。

  拍了拍毛毯,苍泠歪头靠向一侧。瞧见沈先呆愣之后露出恍然,“可是你想过没,万一他们用那些将士的生死威胁你,逼迫你做出选择,你要如何?”

  所以,他只是在试探他?

  一时,沉吟未语。思量的目光不避不讳,落在玩味的脸上。

  直至马蹄渐慢,军营近在眼前。

  “没有人能逼我,”端正的坐姿,板正的面孔,自持冷静,“若是我做了选择,必然是我心中所想,所愿。”

  像极了过去的忠勇侯。

  ……

  踏入军营,三人的到来如预期中一样并未受到众将士的欢迎,除了候在主帐前占戚言笑容满面。

  “月公子、小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末将惭愧。”

  装模作样得,他身后的伍校尉抽搐了脸皮,沈先也差点捂脸扶额,看不下去。

  “占将军客气,月旻只是代父巡查,受不得将军如此大礼。”月旻没有功名也无官职在身,若真理所当然受了这一礼反而会落人话柄。

  闻言侧目而去,只淡淡一瞥沈先便收回了视线,转而回到占戚言身上——占副将已不是占副将,暂代的将军也是将军。就是不知,月旻这躬身一礼是出自真心,还是做给别人看?

  急行两步,虚空抬手,“月公子严重,严重了,快快免礼。”笑容就跟粘在脸皮上似的。

  占戚言的言行举止,俨然生怕盲眼的月公子感受不出一般地,虚伪。

  注意到挑衅的眉眼朝自己看来,沈先抿直了唇角,略略颔首。

  “小侯爷,还是住以前的帐子?”出人意料的调侃出声。

  沈先一顿,回复道:“客随主便,全照将军意思。”

  笑容不减,占戚言点头:“好。”

  当然,占戚言嘴上这么说还不至于真会这样安排。只不过,沈先仍是小看了他。

  待到帐中只剩下二人,沈先打量着铺陈奢华的床铺、摆设,双手背至身后,失笑摇头。

  “他是存心的吧?”

  站立一旁,苍泠的神情也像吞了硕大的鸡蛋,说不出话。

  织锦缎被、薄纱床帐,金镶玉的床头差点闪瞎沈先的眼。更别提紫檀木的桌椅书案,就连摆放的茶壶茶盏,“这是将把柄直接送到人家手上啊。”指腹摩挲边缘的青花,沈先忍不住感慨,“他在想什么呢?”

  区区一个谋士的帐中尚且如此,不敢想象月旻的帐子会是哪般可观?

  这个问题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快得到了答案。

  “小侯爷可还满意?”

  独自前来,卸下铁盔黑甲的占戚言只着了一身便服,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的脸上不见愁苦。

  视线扫过他的肩头,沈先意有所指:“军中境况超出在下想象。”

  仿佛早有预料会有此一说,占戚言慢条斯理地朝他走去,“都是陛下和丞相的赏赐,我也不过借花献佛。月公子的帐中可比您这更是奢华百倍。”

  走得近了,沈先才察觉满面的笑容不及那人的眼底。

  “占将军?”方要再次开口被拦下。

  “你可有离洛的消息?”

  “离参将?他不是叛逃了吗?”

  故作诧异的摇头,沈先的眼睛却紧锁对面之人。为了确保离洛的安全,也为了撇清他们与离洛的关系,照理说占戚言应该不会在此时问起。

  而他问了。在想到这一屋子的摆设,沈先不禁提高了警惕。

  不想,占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

  “离洛失踪了。”

  据丞相府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有人在漠北城见过长相肖似离洛的男人。探子后来也确是在漠北城里发现了离洛的行迹,且差一点就抓住了他。

  漠北干旱天气也转瞬阴晴,沙尘暴来临的时候,离洛已经受了重伤。

  听闻探子本信心满满等待丞相夸奖,怎知被一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打了回去。目前,留在漠北城找离洛“尸体”的探子应该不止一个。

  说到此,占戚言的表情说不出的苦涩。以及,最重要的——

  “我怀疑月府与玄度有关联。”

  ……

  躺在床上,头顶金镶玉,沈先闭上眼又睁开眼。反反复复终于在蜡烛快要燃尽时碰了碰近在咫尺的后背。

  苍泠没有翻身,只是轻轻“嗯”了声以示自己也未睡。

  “你说,占将军是真的担心离洛,还是在试探我们?”不等苍泠回答,沈先自问自答似地往下,“要说担心,他不该在这个耳目众多的地方跟我们说这些。可若要说试探,神情又不像作假。”

  他将嗓音压至最低,因为他记得身处的环境。占戚言也是如此,可他总还有些不确定的迟疑。兴许是,怕了?

  甩去荒谬的念头,沈先换了个问题:“你说,离洛对他信任多少?”

  “比起对你我的信任,更多。”

  呼吸均匀,语调平直,苍泠几乎一针见血地戳穿,“也是因为有占将军在,他才敢离开。”

  张着的嘴倏尔闭住,黑暗中,沈先哑然失笑。

  再无需多言,背对背的俩人各自闭上了眼。

  次日,天方蒙亮,苍泠先一步起身出了帐。沈先这才翻身平躺,眼瞪得老大,一眨不眨望着高高的帐顶。

  一夜无眠,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索,关于月旻接下来会有的举动,关于前途不明曾经的沈家军。

  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身侧的床榻,还有那人留下的余温。

  不过,留给沈先发呆的时间也不多。

  “月公子唤你去操练场,他在那等你。”洗漱完毕的苍泠带回了月旻的话,以及,“我遇见了谷三七。”

  沈先朝他看去,只听苍泠继续说道:“他进了火铳营,现下正伺候着月公子。”

  眉心皱了皱,沈先起身下了床。

  直到操练场上相见的一刻,沈先才有种如梦初醒般的错觉。

  “末将见过小侯爷。”

  半年的光景,黑瘦的少年个子已能与他平齐,嘴角一圈青茬不知是故意蓄起还是不曾打理。视线扫过他的腰间,佩的不是宝剑,而是一柄短刀。

  锃亮的铜制刀鞘,上嵌数颗绿松石,刀柄黝黑,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不似中原的做功。

  报以一笑,仿若视而不见身着甲胄的人屈就在无官无职之人的身后,沈先将目光投向了正主。

  论身份,他贵忠勇侯,月旻只是丞相府的嫡子。论来历,虽然是拜月铮那老匹夫所赐,但他奉的是皇命,月旻的借口是“代父巡查”。

  代父巡查。

  嘴角噙着古怪的笑,越过月旻,沈先举目远眺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明黄的底,赤红的“易”。看起来,似乎月铮真是为陛下在做事呢。

  只不过,若是那些正演练的将士,能将他们不堪入目的花拳绣腿和地痞流氓之气掩饰几分,或许说不定他就真信了。

  状若漫不经心地环视,陌生的脸孔,随意的装束,胡乱的招式。也不知从何处招募来的?沈先双手背往身后,“不知月公子有何要事急着找本官?”客气疏离,带着一些桀骜。

  小小的谋士又如何?皇帝亲封的。

  月旻微微一怔,不过很快恢复神色。

  “在下确有要事想与小侯爷相商。”不怒不火不卑不亢,温言柔声,骨节好看的手指向偌大的操练场,他说,“占将军在整顿军纪时已革了一部分兵士,将他们逐出军营。可留下的这一批,虽是可造之材,却仍旧不服管教。”

  可造之材?沈先稀罕地多看了那些人一眼,由衷地佩服身旁之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哦,他忘了,月旻本就看不见。

  “父亲大人曾劝占将军,不如也不要留了,重新募兵才是可取之道。”放下手,月旻转身面朝沈先,抿了抿唇,“小侯爷觉得呢?是否该继续劝说占将军?亦或,小侯爷有更好的法子重塑军纪?”

  琢磨着他话里意思,沈先神色未动。

  一口一个占将军,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偏,人家脸上一副诚恳求教的模样。怪只怪,人家爹娘给生了副好皮囊,怎么瞧都不像揣着一肚子坏水。

  实则,怕是,接下来不只有多大的坑等着他去跳呢?背在身后的手,指腹摩挲。

  话又说回来,离洛曾说过,占戚言看似温和无害其实有颗七窍玲珑心。往他头上扣罪名的时候,月旻可曾考虑过?

  沈先不得而知,“更好的法子恐怕没有,”但是他见过离洛的做法,似笑非笑的唇角逐渐上扬,“依本官之见,不服从军纪者,军法伺候便是。”

  结结实实打一顿就是了,不然军棍摆在那也占地方不是?简单有效,还不浪费口舌。

  “不成。”却不想,月旻一口拒绝。

  饶有兴致的望去,“月公子此话,何意?”顺势瞥了一眼谷三七,汗水微沁的脸孔表情严肃。

  “他们并未滋事闹事,不宜军法处置。”

  目光落回月旻身上,沈先挑了眉:“方才你不是说他们不服管教?”

  “我说的不服管教,是说他们觉得军营中所教的招数不适合对敌。若是能教予他们真正制敌克胜的招式方法,他们也会心甘情愿习练。”

  目不能视的双眼好似能洞悉对面之人不屑,拢了拢宽大的衣袖,月旻笑得天真:“小侯爷,这话也就没外人在场在下才敢说。习武本是为了保家卫国,他们的担忧也不是不无道理,您说是吗?”

  沈先的心中立时了然一片,却还装作不求甚解:“月公子既是替丞相而来,有些话不妨直说,不然,恐本官想破脑袋也不知还有何法子?”

  无声浅笑,盲眼“望向”他身后,月旻缓缓吐出一口气。

  “若要人服,方得心服口服。若是有人能让他们在武艺这件事上心服口服,我想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小侯爷若是不方便,可由小侯爷的书童代为教之。”

  沈先“啊”了声,忽而笑起:“原来如此,的确是个好办法。”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眼见目的达到,月旻微笑着颔首:“既然小侯爷也觉得好,那就由……”

  “由我来教。”

  话顿住,月旻蓦地“看着”沈先:“小侯爷?”

  “我说,那些不服管教的,由本官亲自来教。”

  笑意盈盈负手而立,不知何时,沈先已挡住了身后之人。

  “小泠子,不过是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