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50章 苍泠

  灰衣长衫儒巾,崭新的布鞋里加了层厚软的鞋垫。

  “一会见了人你只管跟着行礼,其他不用理睬。”

  闻声抬眼,看向闭目养神的沈先。自出了府门上了马车,蹙眉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苍泠扬了扬眉,“是,小侯爷。”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话音方落,沈先睁开了眼。打量的目光上上下下,最后停留在他脚上的黑布鞋。

  “你需记得,此次是以我的书童随同我一起入月府,”话出口道的却是又一番叮嘱,“谁若要为难你,直接拒了,不用给面子。”

  是不用给他沈先面子?还是月丞相面子?亦或是,月旻?

  张了嘴,又缓缓闭上,苍泠侧身掀起了厚厚的棉布帘子。

  冷冽的寒风顷刻间灌入,沈先不禁瑟缩了脖子,“身上的伤还为痊愈别又染了风寒。”

  捏着帘子一角,苍泠头也不回,“已经好了。”风吹在脸颊令人清醒,他欣赏着疾驰的景色,被迫做这身打扮的不满也逐渐悄然散去。

  之前,当沈先提出让他以随伺的书童身份入月府时,他还曾觉得多此一举。他认得月旻,即便在沈先眼里或如月丞相所言,他与月旻是有些交情在。

  可是沈先坚决认为,只有表面他是忠勇侯府的人,月氏那俩父子才不敢故意为难他。——可笑的是,他们根本不会为难他——这一点,却也是无法告知沈先的。

  眼眸咻然黯淡,他又有何可得意?

  恍神间一只手压下他的指尖,和掀起的布帘,“好不好,我很清楚,你无需瞒我。”温热的气息擦着耳廓拂过脸颊,“我也知你与那月旻是相识,可我总觉得月铮那样的人养的儿子也不会简单。小心点总没错。”

  状是随意地垂下手,“你见过月旻?”藏进宽松的衣袖,悄悄攥住掌心。

  苍泠的目光有些局促,幸好背对沈先,他没有发现。

  “没见过,耳闻的也少。不似月丞相,自小到大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沈先也很快端正了坐姿,虽然肩膀仍靠着他。

  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丞相么?”沈先想了想,“陛下最信赖、亲近的人,众臣典范,国之栋梁。”

  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不经意的嗤笑,苍泠垂下眼眸,未言一字。

  “包藏野心,玩/弄权势,不屑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之事,但若是窥得落井下石之机……”突兀地开头又突然地停下,沈先伸出广袖之下的双手。

  十指修长,手掌手背干干净净。他瞧了一会,然后笑了。

  “不,即便有落井下石的机会,以丞相的才智也不会弄脏了自己的手。”

  诧异地扭头,不期然,苍泠看见的是一张平静温和的脸。

  “月旻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曾想,沈先会反问,“像他的父亲吗?”

  定定地看着他,苍泠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个貌若谪仙,如玉一般的公子。

  “不,他们不像。”

  沈先意外地挑眉,却在下一瞬——

  “他就是个疯子。”

  残忍嗜血,眼里容不得沙子,即便他也是一个瞎子。

  好奇浮现又飞快隐去,马车停下了。

  “小侯爷,到丞相府了。”

  “苍泠?是苍泠来了吗?”

  隔着门帘,随小厮的通报紧接着响起的,是一声温柔而急切的呼唤。

  掀帘的动作慢了一拍,沈先看向身旁——脸色虽未变,但僵硬的嘴角仍出卖了主人此刻的不自在。苍泠朝他点头,神情慎重。

  显而易见,嘴硬的某人并未做好准备。

  掌心覆上绷直的肩膀,沈先弯了弯眼眉,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动。”,然后,径直掀帘出了马车。

  “在下忠勇侯府沈先,”扬声而起,清音朗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白衣出尘,搭着一条同样纯白柔顺的狐裘,月旻侧过耳朵。

  “原来是小侯爷。在下月旻,一时鲁莽,还望小侯爷见谅。”躬身行礼,苍白的脸颊浮现一抹红晕,“家父已恭候多时,还请小侯爷移步花厅。”

  “哎呀,怎敢劳丞相大人等候,这怎使得。”话说着,沈先的脚下一步未动,目光匆匆从闭着的双眼一扫而过。

  突然转身,“小泠子,别管那些了,赶紧下车来,莫让人等急了。”

  嗓门大得让人吓一跳。苍泠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了声:“是。”掀开帘子的手冰凉,才探出身,便被抓住了另一只手。

  错愕地抬头,直直对上一双玩味的笑眼。

  “小泠子,你何时认得的月公子?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现在倒叫我意外。”半是调侃,半是质问,悄悄捏紧了他的手,“你说,让月公子等了这么久,我该如何向月公子交代?”

  苍泠的脸色不似方才从容,显出一丝窘迫,“小、小的,月公子贵为丞相之子,小的怎会认识月公子?又怎敢乱攀关系?小侯爷您这话,叫小的如何回?”

  “哦?”拉长了音,沈先一边牵着他下车,一边状似无意地回头,“月公子,您会不会认错人了?”

  跟在月旻身后的护卫,手搁上了腰间的佩刀。

  “当然不会。”谁料,月旻像是根本未察觉他话中意思般,居然笑了起来,“在下眼盲,可耳不聋心不盲。只要遇到过的人,交浅言深的都一一记着。”

  一双盲眼准确无误地“望着”苍泠所在的方向。

  “虽然不知苍泠为何不敢相认,不过想必有他的原因。”抬起手,护卫适时将胳膊递去,月旻慢慢让开,“既然他不愿认我这兄长,我也不便勉强。小侯爷,我们还是先进府吧,莫让父亲真等急了。”

  处之泰然,神色自若,月旻的举止、应对都像一个天生的贵公子。

  放开了攥着的手,沈先瞥了眼不苟言笑的苍泠。双手往身后一背,抬脚前行,“月公子说的是,莫让丞相等急了。”

  语调轻松,满不在乎,沈先俨然一个世家出来的纨绔子。

  当所有人背对自己后,苍泠方觉脖颈僵直,而他的手心,已出了汗。

  ……

  中午,简单的用膳后,他们便离了丞相府,驱车赶往城外沈家军的驻扎地。

  不,现在应当称为“月家军”。

  一同随行的还有月旻,现在月家军真正的掌权之人。

  长长呼出一口气,沈先背靠软垫,发出感慨,“真是累人。”见苍泠不明所以地望来,他朝前方努了努嘴,解释道,“我说的是同他们这些人打交道。”

  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苍泠略沉思了一会:“今日听丞相意思,军中有叛变者?”

  嗤笑声轻轻,“不就那几个么。不敢明目张胆地把人赶走,寻这么个借口。”

  “那月旻此去?”

  “无非两件事,”拢起袖子,沈先收敛笑容,“赶他们走,或者,杀了他们。”

  还必须借他的手。

  “……也不知占副将是否还能挺得住?”没有意外,苍泠在得到确切的答案后叹了口气,“月旻不是随便能糊弄的,即使能保下大家,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你还挺了解你这便宜兄长。”

  想说的话梗在喉咙,苍泠瞬时没好气地扭过头,“吃饭时你不也争着抢着要认人家为兄的吗?怎么,人家都快答应了,你怎么最后时刻又不认了?”

  思及午膳时沈先一口一个丞相大人,一会一筷子的给月旻夹菜,反正,就是不让人好好吃饭——那会,他候在门外,抿直了嘴角。

  “他瞎,我又不瞎。”

  半身前倾,膝盖碰了碰他,“诶,说认真的,月旻这厮为何对你如此?”长腿一伸,踢了一脚地上的包袱,“他是怕你冻死,还是暗示你跟着我会冻死?”

  一大包袱的衣物,粗略扫了一眼,都是新的。

  无语的白眼朝上,苍泠忍不住怼了回来,“你很想我死吗?”

  沈先后知后觉地捂上自己的嘴,闷声赔笑:“口误,口误。莫要生气。”

  苍泠看了看他,接着低下了头。

  “如果他想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