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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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没睡好,聂堇还不至于娇弱到要撬了学堂。

  这日与傅征同行,聂堇想要搭话,见他一路脸色沉黑,几度吞舌,仍不知道从何启开话端。捱了近一个时辰,先生去往学堂后院小憩,堂屋里端坐的不过四五人。聂堇顾及武学方面的课业,在学堂从来安安分分,一步也不愿多挪,尽量避免消耗练功时的气力,傅征与他大不相同,虽然极少见到他与其他人厮混,却也从不像聂堇一般,总是捧着书本坐定在角落。

  先生走后这一刻间,傅征究竟去了何处?聂堇这日才好奇起来,他问了坐在近旁的书生,只听得一句含混的“不知道”,似乎连眼皮也无暇一抬。

  其实扪心自问,他对这里的所有同门,大多只知姓名,碰了面寒暄一二,此外便再无纠葛。态度冷淡,原也起于他对人家的不闻不问,既已博来一张冷脸,他也无意再回坐席佯作专注。

  掠眼看遍了书院,喧闹之中,并未见到那具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傅征许是去了院外——对聂堇和傅征来说,翻出院墙,无非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个起落,根本无须像其他人那般胆战心惊,迟疑难断。

  监视傅征,本是聂堇揽下许多年的本职,但多年同进同出,就算是一方草木,也该生有一两根交缠在一处的枝蔓,因而白日休憩的这一刻间,聂堇从来没有追跟过傅征,即使心中并非全无挂怀,他也从来没有追问过详情。

  他们早已不是不知事的孩童,在聂堇眼中,自己的监视早已成了多余,以傅征如今的本领,要甩开他的视线轻而易举,只是在寂奴的帮衬之下,才能织就无处遁形的天罗地网,限制傅征的行迹。

  他无力也无心给傅征再布一层网线,白日的两个时辰,他可以任随傅征漫无下落,直到在山庄大门外与傅征汇合。这是他们多年以来的不言之秘,他从未向傅充夫妇挑破,傅征亦一贯守时,绝不会在山庄外的树林——归家前的最后一道遮蔽处姗姗来迟。

  此举既能成行,离不开傅充夫妇对聂堇的信任,学堂之中既无其他的后生与傅家有来往,只要先生不登门,傅征旷学的事情就没有其他人能捅破。聂堇或许该为此感到紧张,但先生早知两人无意考学,起初就没有督促之念,只求二人不轻动手脚,在学堂内生事,数年相安,自也多予几分纵容,造就了如今傅征一入学堂就不见形影的局面。

  往日已经习惯,这日的聂堇却感到莫名惴然。

  晨起时热情异常,他一失手,搅乱了本先布好的陈设,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类此一般的摩擦,傅征会不会还在为此感到不快?聂堇全无把握。

  他总被傅征嘲笑胆小,明明出自武林世家,惯常示以他人的,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软弱面孔,可惜且可恨。聂堇并非不想反驳,奈何早将驯顺浸入了骨肉,全然不解“大胆”二字为何物,仅是在山庄里折下一段枯枝,就显得畏首畏尾,尤其小气,令傅征极为切齿,后来随傅征饮下一碗清酒,这才勉强抚平对方的不屑。

  虽然嫌弃,傅征也鲜少将他抛下,新奇的玩物也好,精致的摆设也罢,一日手头得了好物,必定率先带他观瞧,聂堇从前不知,这样的举动是何等的亲近与看重,这日打破了一角,才始有些许体悟。

  神思尚未笼回,一阵嘈杂忽自堂外涌入,夫子拎挑戒尺,施施然踱入檐下。将近在同一瞬,一道劲风拂扫过堂内东南角落的窗格。

  末座的三人受到惊动,方始偏侧过头,唯见落叶翩然,在窗格外飘转盘旋,俨若一束阵风自檐下扫出,角落里本无一人落座。

  腾出院墙,聂堇步速飞快,没有从同窗口中问知答案,他倒也并不感到彷徨无措。晨醒以后的大把时光,傅征必不可能四处晃荡,无非是将本该倾在书本上的工夫,转迁至武艺之上。没有人比聂堇更清楚,所谓的天分是如何得来。

  消失的这段光景,傅征必是寻了某处无人经访的开阔地,或徒手习拳,或秉枝为剑。并非傅充不舍得给亲子搭上趁手的兵器,只因白日所往,本是为了习学如何做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非是为了逞弄武学世家的出身,更兼傅征所习的路数大开大合,寻常的小件兵器更加不合用使,无怪这一时挪用的兵器皆为临时拼凑。

  离书院不远,遮蔽又还算齐全的地方,聂堇想不到还有第二处。景渊镇西北角,出了院门之外,有一条长街,与三条窄巷交汇,北向最末一条入内左转,环围着一圈破败垣墙,衰草盘驻,杂木踞生,尽管时节萧索,却仍叠覆重重,难以教人窥见细里。

  饮剑山庄奇木丛生,五步一丘,十步一野,在里面待惯了的人,自然感知不出此处荒郊的幽深可怖,但于寻常的书生们而言,幽径之下,不知埋有多少具含冤尸骨,举步轻至,兴许会招来半辈子也无法甩脱的厄运。

  聂堇犹自面无表情,他常年习武,胆量比不过真正趟过刀山剑海的血勇中人,但闯一闯野林旷地之流,倒也不至于胆战心惊。

  他脚步轻盈,宛似一只穿梭在林木之中的野猫,但意图追踪的对象,仍然很快受到了惊动。

  傅征果然就在此处,不等聂堇走近,两人已然对上视线。午时将至,半损的垣墙只带出一小片青灰色的轮廓,虽有树影穿插,但两人俱已投在日光之下,遥遥对视着,各都紧阖唇齿,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谁尊谁卑,聂堇再清楚不过,怔了些时,心想执拗不过,还未将唇缝启开,傅征业已催动了脚步,径直朝他走来。许是站在高地上,他难得能自上而下地看着傅征的面部,深狭的眼廓,半隐在凸起的眉骨之下,增添了阴挚和锋利。明明是在向自己走近,聂堇却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减反增。

  在一步外站定,傅征敛起了眉目间的肃然,眼角和嘴角没有屈起明显的弧度,仍能看出浅淡的笑意,似乎他来此地,本就是为了等待聂堇。

  傅征迟迟不问聂堇来做什么,更加令聂堇感到不知所措,低头时,双手已经因为慌张交叠在一处,几度变换抓握的姿势。聂堇躲闪不过,嗫嚅着说道:“先生要我来寻你……”

  先生从不过问两人的课业,再分明不过的谎话,傅征添重了笑意,仿佛逼迫似的,任聂堇埋低面颊。究竟是谁躲着谁?暧昧游动在两人之间,答案不言自明。

  潮红自颈后蔓生而上,聂堇有所知觉,害怕蔓延到颊侧,惊恐之际,更顾不得赧然,猛一下将头扬起,“你知道了就好,每人强逼你回去。”

  聂堇一转身,拔足就要狂奔,哪知腕间一紧,就此被定在了原地,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傅征淡淡地说:“先生要你寻的是我,你急着回去作甚?”

  言之有理,聂堇彻底噤了声,更不敢去探询身后之人的目光。傅征将手搭在肩头,力道恰到好处,聂堇随着他的动作转身,仿佛是心甘情愿。他不想解释,又怕心思被傅征窥探,嗓音略微滞瑟:“先前……是你不搭理我,我觉得古怪,才、才……”

  “才”了半天,到底没能说出真正数落的话,傅征的笑意更加张扬,似乎早已料知他这般反应,“是我惹的你,过意不去,所以来给你找赔罪的礼物,看你愿不愿意收下。”

  聂堇呆了呆,心绪稍稍放松,却接不上话来。他跟傅征之间,何时需要借托礼物来表示歉意?何况尊卑有别,傅征是少爷,山庄十拿九稳的传人,何须看一个养子的眼色?如果生分到了如此境地,纵是礼物再怎么珍贵,在聂堇看来都无足轻重。

  “不……不用了,我又不是女儿家,何必要你一件一件地送东西哄着。”不过是搭一搭肩背,笑说两句,早前的尴尬就翻了篇,何必郑重其事,小题大做?

  傅征并未从他的措辞中心领神会:“怎么,不是女儿家,便不能收礼物了,那月余前那么多人登门给我爹贺寿,原来惦记的不是我爹,是我娘?”

  聂堇心觉这个比喻十分不恰当,而且自己也不敢跟山庄主人相提并论。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放空眼瞳,避开面前人的视线。他以为气氛就要顺此僵滞下去,掌心里却忽而包纳进了一团温热。

  温热之中,裹卷着一线微弱的冷意。手掌被人翻转过来,聂堇下意识偏侧过头,看到扣在掌心里的一团绒布,傅征将手一撤,堆挤的绒布随即散开,露出一截半指长度的玉柄。

  聂堇挺直了两眼,许久才从诧异中回神。一枚玉簪,对傅征来说,并不算是什么贵重的饰品,就算傅充从不予他岁例,从徐夫人和二哥傅衍那里,只要肯低声下气,说些引人谑笑的俏皮话,得来的银钱,往往都是庄内的下人忙碌一整年也不敢奢求的大数目。可是这枚玉簪,左看右看,到底不似正规营铺里买来的式样——

  “好看么?”傅征唇角上扬,眉峰挑动,往细了听,似能听出嗓尖的微颤,隐约比收礼的人还要激动。

  聂堇取开垫布,将簪身在掌腹间来回撵转,端详复端详。好半晌过去,他也没能看明白簪头刻制的物象。

  向来,收了人家的礼物,怎么都得称赞一二,以示感激,晨起时表现不佳,已经在傅征面前折了一次戟,对方不计前嫌,还舍得再次奉上新得的物件,他更不能无动于衷,像从前那样全无回馈地收过。

  聂堇深蹙着眉心,唇缝将启未启,好容易抬起头来,迎上傅征的正脸:“好,好……一只千岁神龟,富贵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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